曾維惠

創(chuàng)作談：

宅女很孤獨。

我在《宅女的那些小時光》的開篇寫道：

“一扇窗，伴兩行清淚。

三盆草，留四季暗香?！?/p>

與宅女相伴的，是一扇窗與兩行清淚，是三盆草與四季暗香。孩子們讀到這里，是何心境？我們的老師和家長讀到這里，又是何心境？

陪伴宅女素素的，歸結(jié)起來是兩個字——孤獨。

有一次，我在批閱作文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寫她養(yǎng)了三盆草：三葉草、竹葉草、薄荷草，寫自己經(jīng)常和它們說話，安靜地等待著它們開花……一個如花般的少女，整日與這三盆草為伴，我不禁心生愛憐。于是特意找了個機會和女孩聊天，得知她家境很好，媽媽忙生意經(jīng)常不在家，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她也不喜歡和同學(xué)們一起外出，只喜歡宅在家里，養(yǎng)花，聽音樂，繡十字繡，給自己泡茶，做飯……

和女孩聊完天，我問自己：我們應(yīng)該拿什么來陪伴孩子成長？

一個本就缺少父愛的孩子，媽媽又經(jīng)常不在家，“偌大的一個家，除了素素，再沒有別的人”，這，不應(yīng)該是孩子們擁有的。素素與媽媽之間的溝通，更多是靠那本備忘錄，“從小到大，這樣的留言，如果貼出來，可以貼滿整面墻。素素已經(jīng)收藏了好幾本這樣的備忘錄”，這備忘錄堆起來，簡直就是隔在母女之間的厚厚的墻。

有許多的素素，就這樣在我們的身邊，孤獨地生活著。

素素不是我的女兒，但我心疼她。我心疼所有像素素這樣的女孩兒，因為我覺得，陪伴他們成長的，不應(yīng)該只是偌大的房子、一本備忘錄、花花草草……這樣的孤獨，許多孩子都會經(jīng)受不起。成長中的孩子，需要父母的陪伴，一起走一走，坐一坐，聊一聊，曬一曬快樂，吐一吐煩惱……這些，都很重要。

愿爸爸媽媽們多陪陪親愛的孩子們。

愿那些孤獨的孩子能如三葉草、竹葉草、薄荷草一般，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靜靜地綻放，且在臉上和心里都溢滿陽光。

一扇窗，伴兩行清淚。

三盆草，留四季暗香。

1

初三。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天，老師們還沒來得及布置太多的作業(yè)。

素素睡了個懶覺。陽光，已經(jīng)透過那道紫色窗簾，灑在了她的房間里。書桌上、床上、地板上……滿是陽光的味道。

素素起身來，拉開窗簾。窗臺上那三盆草，經(jīng)過一夜的清涼，又蓬勃起來。

三葉草那些紫色的花苞，將開未開。素素親了一下其中的一個花苞，輕聲說：“寶貝兒，開花吧，別人不知道的?！?/p>

竹葉草已經(jīng)開過了一撥紫色的花穗兒，可能得再下一場雨，它才會再抽穗吧？素素拿起花釬，給它松了松土，輕聲說：“別著急，休息一段時間，再開花吧，我有的是耐心等待?！?/p>

這盆薄荷草，是素素新培植的，昨日，它已綻放過幾朵淡紫色的小花。素素閉了眼，嗅了嗅薄荷草的葉子，臉上寫滿了寧靜。

偌大的一個家，除了素素，再沒有別的人。素素喜歡宅在家里，陪著她的三盆草。

素素把烏黑的長發(fā)理順，來到客廳。茶幾上的備忘錄，又翻開了新的一頁。這一頁是淡紫色的，上面寫著：

素素：

媽媽要晚上才能回來，冰箱里有足夠多的食物，你自己煮著吃。不要老是宅在家里，你可以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媽媽

“唉！”素素輕嘆一聲，合上備忘錄，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從小到大，這樣的留言，如果貼出來，可以貼滿整面墻。素素已經(jīng)收藏了好幾本這樣的備忘錄。

“咕咕——”肚子餓了。素素拿出一包桂圓蓮子粉，泡了一杯桂圓蓮子羹。然后，她來到廚房，為自己煎了兩個荷包蛋。

玻璃餐桌上，鋪著白底紫色碎花桌布，那一小朵一小朵的紫色碎花，那么安靜，就如素素一般。素素坐下來，咬一口荷包蛋，和著一口桂圓蓮子羹，和著趕也趕不走的寂寞，慢慢地咀嚼……

收拾好自己的房間，素素從博古架上取出那套茶具，擺放在房間里的玻璃桌上。

這套茶具名為荷塘月色，是素素收到的一份神秘禮物。

一年前，素素生日前夕，她收到了一個大大的包裹。費了好大的工夫，素素才拆開了外包裝盒，當(dāng)盒子里的寶貝呈現(xiàn)在素素面前時，她驚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名為荷塘月色的茶具吧？茶盤上、茶壺上、茶杯上，那些荷葉、蓮花、青蛙，閃亮，耀眼，靈動，攝人心魂。

如此精美的禮物，是誰送來的呢？素素仔細地辨認著模糊不清的快遞單子，始發(fā)城市是香港，但始發(fā)地址寫得太草，也很模糊，她沒辦法認出來。寄件人姓名一欄里，只有一個字：宋。寄件人的電話號碼，也模糊不清了。

清洗茶具。洗茶，泡茶。點開班得瑞的《琉璃湖畔》。溫暖的陽光，灑滿寧靜的湖面。清新的空氣里，夾雜著泥土的氣息，夾雜著花兒的芬芳。輕風(fēng)徐來，湖面漾起一圈圈漣漪……

素素輕啟壺蓋，一縷縷霧氣升騰，鐵觀音茶的清香，撲鼻而來。素素取出三個茶杯，沏了三杯熱茶，她端起其中一杯，先是放在鼻底，閉了眼，嗅了嗅，然后輕抿一口，讓茶湯，伴著樂聲，緩緩融進心田。

素素手捧一本還散發(fā)著墨香的文集，安靜地讀著。書香，茶香，班得瑞的樂音，伴著素素度過了整個上午時光。

在清理茶具的時候，素素把那兩杯一直沒有動過的清茶，倒進了窗臺上的草盆里。

2

在一次階段性測試過后，學(xué)校要召開初三年級家長會，班主任葉老師宣布：“為了配合學(xué)校工作，加強家校聯(lián)系，請同學(xué)們都把各自的家長請來……”

素素回到家里，翻開備忘錄的下一頁，在上面寫：

本周星期五學(xué)校要召開家長會，請準時出席。

在星期四的晚上，素素回到家的時候，看到備忘錄上有這樣一行字：

素素，媽媽明天有一個特別重要的會議，實在走不開，不能去參加家長會了。請你理解媽媽。

素素合上備忘錄，獨自在沙發(fā)上靠了好一會兒，才進了自己的房間。

家長會那天，其他同學(xué)的家長都到齊了。爸爸媽媽在外地工作的同學(xué)，也把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請來了。沒有人來替素素開家長會。

同學(xué)們都退出了教室，把自己的座位留給了家長。素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沒有動。葉老師來到素素身旁，說：“宋云素，你的爸爸媽媽從沒來開過家長會，現(xiàn)在都初三了，到了這么關(guān)鍵的時刻，他們怎么還不把你的學(xué)習(xí)放在心上呢？”

“葉老師，讓我自己替自己開家長會吧，您認為家長們應(yīng)該注意的事情，我自己注意一下就行?！彼厮氐卣f。

素素說完這話后，所有的家長，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那些目光中，有不解，有懷疑，有贊許，有輕視……素素假裝視而不見，她翻開筆記本，開始記錄葉老師的話：“……家長要多抽時間陪陪孩子，多關(guān)心孩子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初三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孩子的營養(yǎng)要跟上……”

家長會后，素素回到家里，把那張記滿了筆記的紙，夾在備忘錄里。過了一會兒，素素又把這張紙從備忘錄里抽出來，壓在了自己的枕頭下。

夜，很深了。素素把作業(yè)做完了，她抬起頭，拉開窗簾，伸出手來，摸了摸三葉草，摸了摸竹葉草，再嗅了嗅薄荷草。草的芬芳，和著夜的氣息，沁入素素的心田。

素素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關(guān)門的聲音，換拖鞋的聲音，衛(wèi)生間水龍頭流水的聲音……素素起身來，把房間門從里面反鎖上，然后關(guān)了燈，安靜地坐在窗前。

“篤篤——”敲門的聲音，很輕，很輕，仿佛是怕驚擾了夢中的精靈。素素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這敲門聲，很熟悉，卻又很陌生，很陌生。這敲門聲，很近，卻也很遠，很遠。

“唉！”門外的那一聲嘆息，很輕，也很重。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唉！”門里的一聲輕嘆過后，兩行清淚，滑過素素的臉頰。

3

素素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又多了一個阿姨。

“你是素素吧？我是你們家的保姆。”阿姨笑著說，“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訴我，我會讓你滿意的。”

素素沒有說話，進了自己的房間。這天晚上，阿姨做了滿桌子的菜，但素素沒有出來吃飯，她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慢慢地啃著昨天剩下的面包。

第二天，素素在備忘錄上留言：

我喜歡一個人待在家里，請把保姆辭退了吧。

素素還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媽媽還勉強能按時上下班，還勉強能照顧素素的生活起居。自從素素上初中以來，媽媽便經(jīng)常早出晚歸，有時候還會出差好幾天，漸漸地，素素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媽媽不在家的時候，素素會打電話讓樓下超市的服務(wù)員送來她要的菜，她會親自下廚，為自己做飯。她不想做飯的時候，就打電話叫外賣。媽媽有空的時候，也會想辦法把冰箱塞滿，還會把大疊的鈔票放進素素的錢罐里，她以為，她這樣做，就能給素素快樂了。

媽媽也曾為素素請過幾次保姆，但都被素素請走了，素素不喜歡有個外人在家里晃來晃去，并對她指手劃腳。

媽媽給素素的零花錢越來越多，但她越來越覺得這些錢沒有用處，因為，她喜歡宅在家里。

這一次，媽媽沒有按素素的意思辭退保姆。晚上，素素回到家的時候，看到保姆還在，在她提起筆，正準備在備忘錄上寫下“請把保姆辭退”之類的話的時候，媽媽從臥室里出來了。

素素的媽媽很美，近一米七的身高，長發(fā)，波浪大卷，魅力四射。

“素素，坐下來，我們談?wù)劇！眿寢屢贿呎f，一邊坐到了沙發(fā)上。素素站在原地，沒有動，她的眼睛，沒有看媽媽，而是看著那本已經(jīng)被翻開了的備忘錄。

“素素，現(xiàn)在你上初三了，學(xué)習(xí)壓力大，時間緊，自己做飯洗衣服，要花很多時間?！眿寢屨f，“我請阿姨來，就是為了照顧你的生活，讓你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學(xué)習(xí)上去，爭取明年考上省重點……”

素素沒有說話，媽媽接著說：“我平時工作也特別忙，基本上每周都要出差一次，有時候一出去就是好多天……”

素素不想聽媽媽說話，她把捏在手里的筆放下，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素素！”媽媽上前幾步，拉住了素素的胳膊，說，“你坐下，我們好好談一談！”

媽媽的語氣里，帶著命令。

“有什么好談的?。窟@個家里，除了有我，還有這本備忘錄，有那個錢罐，就夠了！”素素說完，掙脫媽媽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砰”一聲，關(guān)緊了房門。

媽媽又一次辭退了保姆。

4

周末。素素做完了作業(yè)，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她打電話到樓下的超市，讓服務(wù)員送來了面粉、瘦肉、韭菜等。

超市有現(xiàn)成的水餃，但素素想自己包餃子。超市有現(xiàn)成的餃子皮，但素素想自己和面做餃子皮。

櫥柜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做餃子的步驟，這是素素百度來的。

和面吧。當(dāng)一張張餃子皮被素素用搟面杖搟出來的時候，素素的臉上、脖子上，滿是面粉?？粗R子里的自己，素素的臉上，掠過一絲淺笑。這是很久以來沒有過的淺笑。

剁肉做肉餡吧。雖然剁出來的肉泥中，有些肉粒比蠶豆還大，但素素還是挺滿意。素素在肉泥里放進鹽、姜末、味精、香油、韭菜等，慢慢攪拌。

素素包了十八個餃子。燒水，餃子下鍋，煮浮，準備起鍋。素素拿出三個碗，在每個碗里分別盛了六個餃子。

鋪著紫色小碎花桌布的餐桌上，有三碗餃子，三雙筷子，三個盤子，每個盤子里都放著一張紙巾。

素素吃完了其中的一碗餃子，用了其中一個盤子里的那張紙巾。素素把剩下的兩碗餃子和兩張紙巾挪到一塊兒，用桌蓋蓋了起來。

素素剛剛把廚房收拾干凈，客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素素跑過去一看，00852……一串不熟悉的數(shù)字，她沒有接，只是讓它繼續(xù)響著。素素不喜歡接陌生電話，她不喜歡任何人打擾她的生活。素素也知道，那些陌生電話，基本上是找媽媽的，就算自己接了起來，也會在一聲“噢，她不在啊？那我掛了”中結(jié)束通話。

電話鈴聲一連響了好幾次，素素終于還是把聽筒拿了起來。

“喂，您是哪位？”素素輕聲問。

“你……是宋云素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你找她什么事？”

“你……不是素素？”

“你到底是誰呀？”素素覺得很奇怪，電話里那個男人的聲音，她可一點都不熟悉呢。

這時候，媽媽回來了，她見素素在接電話，便大聲問：“素素，誰打來的電話？”

素素愣在那里，沒有說話，她既不知道該對電話那頭的陌生人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媽媽的問題。

媽媽來到素素身旁，問：“是誰打來的電話呀？你怎么不說話？”

這時候，素素聽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的“嘟嘟”聲，是對方掛斷了電話。素素放下聽筒后，媽媽查看了來電號碼，臉上的表情馬上就變了，由冰冷到憤怒，滿臉漲紅到煞白……

媽媽在沙發(fā)上躺了好一會兒，才進了自己的房間，她的身影，看起來好疲憊。這一刻，素素不禁有些憐憫媽媽，她想對媽媽說：“我包了餃子呢，您要不要吃？我去給您熱一下吧?！笨墒?，媽媽已經(jīng)關(guān)緊了房門。

半夜，素素聽到了開門的聲音，隨后，客廳里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聲一直朝廚房那邊響去。素素輕輕地打開房門，她看到媽媽進了飯廳。素素以為，媽媽應(yīng)該會把她做好的餃子熱一熱，然后填飽肚子。

第二天早上，素素起床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素素來到飯廳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媽媽把餃子倒進了垃圾桶里，素素數(shù)了數(shù)，十二個，一個都不少。

素素打開備忘錄，只見上面寫著：

素素，媽媽要出差，大概三天時間吧，你好好照顧自己。還有，來電顯示如果是陌生號碼，你最好不要接聽電話，你一定不要聽陌生人的話，更不能和陌生人見面。切記！

素素覺得好奇怪，她在電話機上查看了昨天晚上的那個電話號碼，然后百度了一下，這個陌生電話，是從香港打過來的。

是誰在香港給素素打的電話呢？還很溫暖地叫她素素。素素的心底，有一種東西在涌動，但是，她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素素來到自己的房間，為那三盆草澆水。她摘下幾片薄荷葉，為自己泡了一杯薄荷茶，她想用薄荷的清涼，趕走心中的那一絲憂郁。

5

又一次階段性考試完畢，素素很累，她回到家里，光著腳，來到沙發(fā)上，躺了下來。離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素素準備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發(fā)呆，把自己從厚厚的資料書中拔出來。

媽媽的房間里，傳出媽媽非常激動的聲音：“十五年了！這十五年，你在哪里？現(xiàn)在才想起打電話來？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我告訴你，十五年我都熬過來了，我不需要你的憐憫，以后，你別再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我掛了！”

不一會兒，媽媽打開了房門，當(dāng)看到躺在沙發(fā)上的素素的時候，她驚呆了。素素分明看到了媽媽臉頰上的淚痕。

媽媽進了衛(wèi)生間。素素進了自己的房間。

十五年？媽媽熬了十五年？為誰？為素素，還是為了別的什么人？素素的目光，停在了博古架上的那盒荷塘月色茶具上。

素素拿出這盒茶具，茶盤、茶壺、茶杯，一一擺在房間里的玻璃桌上。一年多了，這套神秘的茶具，總是會讓素素陷入深思：是誰寄來的茶具？荷塘月色，清新，淡雅，素素很喜歡。

還記得素素收到茶具的那天晚上，她正在欣賞的時候，媽媽回來了。媽媽盯著這套茶具，拿起旁邊的快遞包裝盒，仔細地看著快遞單子上的字以及電話號碼。媽媽的眉頭，擰得很緊，臉色極為難看。突然，媽媽把茶具塞進包裝盒里，準備出門，把它們?nèi)舆M垃圾道。

“這是我的東西，你憑什么要扔掉！”素素一邊大吼一邊從媽媽手里搶過茶具。

望著憤怒的素素，媽媽驚呆了，她從來沒看見素素這么憤怒過，簡直就是一頭被惹惱了的小獅子。平日里的素素，那么安靜，是典型的淑女。

“把它收起來，別讓我再看見它！”媽媽說了這么一句，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素素在包裝盒里，還找到了一個信封，信封里有一張卡片，淡雅的紫色背景里，有一行手寫的行楷字：

素素，你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精靈，祝你十四歲生日快樂！

素素知道媽媽不喜歡這套茶具，她把這個信封，藏在了書櫥里。素素打開書櫥的最底層，拿出那本厚厚的影集，從一張照片的后面，找出了那個信封。素素輕輕地撫摸著這個紫色的卡片，指尖輕輕地滑過卡片上的每一個字。這個把素素當(dāng)作美麗精靈的神秘人，是誰呢？

突然間，素素又可憐起媽媽來。這些年來，媽媽一個人帶著素素，雖然沒有太多的時間陪著素素，但是，媽媽一直是把素素當(dāng)寶貝的。素素雖然不愿意和媽媽溝通，但她知道，媽媽是愛她的。

還記得那是素素上初中的時候，一個下著雨的晚上，素素聽到媽媽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她便躲進了衣櫥里。那一刻，素素想到的是：把自己藏起來，看媽媽找不到自己的樣子。

媽媽進屋后，發(fā)現(xiàn)素素房間里的燈還亮著，作業(yè)本也還開著，但就是不見素素的影子。

“素素，素素……”媽媽一邊喊，一邊檢查家里的每一個房間。然后，媽媽便開始打電話，家里的親戚，素素的老師和同學(xué)，以及她自己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打，每接通一個電話，媽媽都會焦急地問：“素素在你那里嗎……”

素素想從衣櫥里出來，但是，她還想知道媽媽找不到她以后，會怎么樣。

媽媽把該打的電話都打了，也沒有得到素素的下落，她便出門去了。素素從衣櫥里出來，繼續(xù)做作業(yè)，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想：平時不好好照顧我，現(xiàn)在找不到我，著急了吧？哼！

夜深了，媽媽還沒有回來。素素準備上床休息的時候，家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素素接電話，是媽媽打回來了，她在電話那頭著急地說：“素素，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沒事吧？你什么時候回家的？怎么不給媽媽打個電話啊……”

媽媽在電話里一連串地問話。素素懶得聽，便掛斷了電話，上床睡覺去了。

睡夢中，素素聽到了媽媽的哭聲，她把房間門打開一絲縫兒，見媽媽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蓬頭垢臉，全然沒有先前那整潔干練的樣子……

回想起這件事，素素在心里罵自己：沒心沒肺。從素素記事以來，都是媽媽一個人帶著她。素素不高興的時候，可以拿媽媽當(dāng)出氣筒?？墒?，媽媽不高興的時候呢？媽媽連出氣筒也沒有。

素素走進廚房，她想做點好吃的，為自己，也為媽媽。

兩碗米飯，一盤青椒炒肉絲，一盤涼拌豆芽，一碗番茄雞蛋湯，擺放在餐桌上。那塊因寂寞而暗淡了好久的紫色碎花桌布，在今晚，亮麗起來。

6

秋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街頭的那些大樹小樹，都用光禿的枝丫在告訴人們：冬天快到了。素素陽臺上的那三盆草，都在風(fēng)中顫抖，仿佛在尋求一個溫暖的懷抱。

或許是因為累了，或許是因為別的事情，媽媽向公司請了長假，在家休息。就這樣，素素每天回家，都能吃到現(xiàn)成的飯菜。然而，素素卻不太習(xí)慣這樣的生活。這幾年，素素都習(xí)慣了一個人宅在家里，一個人做飯，一個人洗衣服，做完作業(yè)后，一個人聽歌，品茶，做手工等。素素還親手縫過一個床罩，一直藏在她的衣櫥里，只有她自己知道。

又到周末。素素好不容易才從作業(yè)堆里爬了出來，她打開電腦，收看郵箱。噢，好久沒上網(wǎng)了，竟然有好些新郵件，不過，垃圾郵件也不少。素素一一清理著垃圾郵件，一一回復(fù)著該回復(fù)的郵件。一封主題為“寫給最美麗的精靈”的郵件，讓素素心里一怔：是誰發(fā)來的郵件呢？素素點開這封郵件的時候，手有些顫抖。

素素，我冒昧地給你寫這封信，不知道有沒有打擾你平靜的生活？然而，為了寫這封信，我已經(jīng)準備了十五年，今天，我終于鼓足勇氣，在這里為你寫下這些文字。

素素，你還記得那個給你打過電話的陌生男子嗎？那個時候，我是多么想聽一聽你的聲音啊！你還記得那套荷塘月色茶具嗎？我特別喜歡用這樣的茶具，為自己泡鐵觀音，我想，我的女兒，也一定如我一般，喜歡用音樂煮文字，喜歡用茶煮文字吧？

素素，原諒我的冒昧，當(dāng)你讀到這里的時候，你一定在內(nèi)心質(zhì)問我：“這些年，你跑哪里去了？怎么突然想起我了？”你的內(nèi)心，或許充滿了對我的抱怨，或許還非常恨我。素素，等你長大以后，你自然會了解大人之間的許多事情……

素素，如果你愿意，我想給你打電話，我想回去看看你，還有你的媽媽……

看完這封信，素素的心，亂成了一團麻。素素拿出那幅繡了一半的十字繡，理了理被弄亂了的線，準備用它來平一平亂糟糟的思緒?！凹舨粩啵磉€亂”。那些絲線，真的越理越亂。素素勉強抽出一根來，開始繡著，可是，只繡了幾針，細細的針尖兒，便刺進了她的指尖兒，生疼生疼。

這半天原本可以聽著音樂，品著茶，繡著十字繡悠閑而過的小時光，因那封電子郵件而慌亂，惆悵。

素素每日回家，都能看到媽媽忙碌的身影。素素不再自己做飯，不再自己洗衣服，不再為聽到一點聲音而擔(dān)驚受怕。因此，素素的成績也有了明顯的進步，老師說，如果素素再加把勁，考上省重點，完全沒有問題。

然而，素素并不開心。她依舊不愿意和媽媽交流，這幾年來，媽媽忙于自己的工作，總是素素一個人在家，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宅在家里，享受屬于她一個人的小時光。

現(xiàn)在，每日回家，她做完作業(yè)，都要打開電腦，查看電子郵箱，那里總會有一封新郵件：

素素，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叫我一聲爸爸，因為，這么多年了，我沒有抱過你，沒有牽著你學(xué)習(xí)走路，沒有喂你吃一口飯……

素素，能發(fā)一張照片給爸爸看看嗎？雖然，在爸爸心里，你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精靈，但是，爸爸還是想看看你美麗的樣子……

素素，我真的很想回來看看你，還有你的媽媽……

素素也寫過一封又一封的郵件，但是，這些郵件，一封也沒有發(fā)出去過，都保存在草稿箱里。

這個冬天，很冷。窗臺上那三盆草，日漸枯黃。

7

素素窗臺上的那三盆草，發(fā)芽了，并日漸抽枝長葉了。又一個春天，悄然而至。

星期五下午放學(xué)后，素素剛進家門，就嗅到了鐵觀音的芳香。茶幾上，一壺鐵觀音，已經(jīng)泡好，媽媽正往茶杯里沏茶。

“素素，來，喝茶，媽媽剛泡好的鐵觀音?！眿寢屛⑿χf。

看著這套荷塘月色茶具，素素想起了媽媽曾經(jīng)咬牙切齒地說過的一句話：“把它收起來，別讓我再看見它！”可今天，媽媽為什么還拿出這套茶具，親自泡茶呢？何況，素素知道，媽媽一向討厭喝鐵觀音，她最愛喝的，是龍井。

“素素，過來，喝茶。”媽媽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說，“其實，鐵觀音和龍井，雖然味道不一樣，但口感都挺好的?！?/p>

素素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涌起了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她坐到了媽媽的身旁，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品起來。素素品過了鐵觀音，她又重新沏了一杯，并對媽媽說：“這一杯，不是為你沏的，也不是為我沏的，你不能喝?！币婚_始，媽媽有些奇怪地望著素素，不過，很快，媽媽的臉上便又多了一絲笑意，或許，她明白素素的心意。

對鐵觀音，素素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鐘愛鐵觀音。

其實，好些天以來，素素都有所察覺，媽媽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只不過，素素還是不太習(xí)慣和媽媽交流。但是，好長時間以來，素素進自己的房間，都不再關(guān)門了。

“素素，最近學(xué)習(xí)很忙吧？”媽媽說，“老師說，你的進步很大呢，我真為你感到高興。好好努力，爭取考上重點高中，然后，爭取到香港上大學(xué)。”

素素沒有回答媽媽的話，一絲別人看不見的淺笑，掠過她的臉頰，很快就消失了。

素素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查看電子郵箱，果然又有一封新郵件：

素素，我親愛的女兒，我一直期盼著與你相見。這段時間，我比較忙，等忙過這段，在暑假的時候，我想去看看你，看看你的媽媽，希望你們能圓我十五年以來的夢。你也要中考了吧？希望你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考上理想的高中。然后，我還有一個愿望，希望你能來香港上大學(xué)……

這個周末，素素宅在家里，完成了這幅十字繡。這幅十字繡上，左手與右手相牽，旁邊還有一行字：一輩子牽住你的手。

素素從衣櫥里拿出她親手縫的床罩，仔細地打量起來：紫色背景，白色小碎花，荷葉裙邊，針腳彎彎曲曲，長短不一……

春日的陽光，灑進素素的房間，灑在素素的臉上，很溫暖。

窗臺上那三盆草，三葉草、竹葉草、薄荷草，都長得很茂盛。待到夏天，它們一定會開著美麗的小花吧？這些小花，定會香了素素的小時光。待到夏天，素素的那些小時光里，會不會生出別樣的幸福來？

素素期待著。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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