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李

[ 原來蘇杭會疼啊]

我的額頭上有一塊大疤，淺淺的肉紅色。

從七歲那年，它就陪我驚恐入夢，驚恐失眠。因?yàn)樘K杭說，那是塊很難看的疤。到了上學(xué)那會，我和桃旺分在了一個班里，蘇杭在我們隔壁班。

在一個班級里，有兩種女孩是十分惹人注目的。一種是像桃旺這樣漂亮聰明的女孩，一種是像我這樣整天戴著帽子的小怪咖。桃旺的好朋友多了起來，而我的好朋友始終只有桃旺。

哦，還有蘇杭。

那個腦袋長在屁股上的蘇杭，居然為我打了一架。

原因是，某個炎熱的午后，我趴在課桌上睡了一小覺，就聽見大家都在笑。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見一張巨大無比的臉湊在我的眼前，是我前排的小胖子。他看我的表情像是我的臉上要飛出一只蝴蝶來，直到他咧著掉了兩顆門牙的大嘴問我，姜桔，你的頭上怎么長了一條蜈蚣？

我驚覺的兩手一摸腦袋，才發(fā)現(xiàn)帽子不見了。這時，小胖子揚(yáng)手一揮，我的帽子從他手里騰空而起，他大叫，姜桔，原來你是個丑八怪！

接著，大家都哈哈地笑起來。

帽子在笑聲中，以拋繡球的姿態(tài)飛過來飛過去。我像一只無頭蒼蠅，追著那頂帽子跑，最后，那頂帽子被丟在了地上，小胖子一腳踩了上去，然后又撿了起來，他說，吶，姜桔，給你。

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

我看著那個臟兮兮的帽子，捂住臉哭了起來。蘇杭蘇杭，他會給我買新的帽子的！我背著西瓜太郎的小書包，抹著眼淚，去找蘇杭了。

于是，蘇杭來找小胖子了。

據(jù)桃旺描述，蘇杭和小胖子狠狠地打了一架，我揚(yáng)起哭得腫成豬頭一樣的臉問，誰贏了？

桃旺眼睛紅紅的，小聲的說，小胖子。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一路飛奔到蘇杭的家里。蘇杭正抱著大腦袋哼唧哼唧地喘氣，臉被狗啃了一樣。我問他，疼嗎？

他說，不疼，那小胖子簡直就是條狗，幸虧我會打狗棒法！

說完還嘻嘻地笑了一下，扯動了臉上的傷，那笑看起來格外牽強(qiáng)。我一把抱住他的腦袋哭了，我喊，蘇杭蘇杭……只是叫他名字，哽咽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蘇杭就吃吃地叫，哎喲，疼！.疼……別碰！

原來，蘇杭疼啊。

原來，蘇杭會疼的啊！他剛才明明說不疼，他是個騙子！可是，騙子卻用他的方式，溫暖了我整個青澀的年少時光。

姜貞子遇見鐘子堅

我記不得蘇杭為我打了多少次架了，每次他都頂著舊傷未好新傷又添的嘴臉對我說，來，姜桔，給哥貼個OK繃，輕點(diǎn)。

初始的我哭，眼淚婆娑地往下掉。蘇杭就問，姜桔，你哭什么？

我說，你好丑呀，你看看你，每天都頂著豬頭一樣的臉來嚇我！

蘇杭就很不高興地把臉拉得跟驢臉還長，我破涕為笑，聲音大到足以掩蓋心里的難過。再后來，蘇杭總是跟我說，姜桔，你要記住，上有天堂，你有蘇杭。誰都欺負(fù)不了你！

起初我不懂那句話的意思，只覺得開頭兩句真他媽的押韻。后來我在語文課本里才知道，那句話最初應(yīng)該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但是蘇杭也太臭屁了，竟敢拿自己跟天堂比！

很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遇到比蘇杭更好看的男孩子，也沒有遇到比桃旺更漂亮的女孩子。只是，愈是漂亮的他們，愈是顯得我不安和自卑。

升了高中，離開小鎮(zhèn)去市里就讀的那一年，我開始把劉海留得很長，長到足以掩蓋那塊疤。只有桃旺明白，我在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刺猬的同時，也在刺傷著自己。

直到遇見鐘子堅，那個把我的刺一根根拔掉的男生，他叫我姜貞子。他說他第一次看見女生的劉海那么長，長到幾乎看不到眼睛，走路還輕飄飄的，像從電視里爬出來的貞子。

只是，貞子也不曾想，只是一個路過，橫禍就飛上頭來。

學(xué)校附近的音像店外，我正低著頭走路。鐘子堅卻帶著一身霸氣，一竿子挑起臺桌上的球直嗖嗖地朝我飛來，任我躲閃不及，正中鼻梁骨。

啪！

我仿佛聽到鼻梁骨碎裂的聲音，接著眼前黑得只有一圈星星在閃。就在我捂著鼻子，暈得天旋地轉(zhuǎn)的時候，身邊有個聲音忽然響起，你沒事吧？

事隔多年，我都能記得鐘子堅的聲音。

就像那個午后，音像店外放著陳奕迅的《紅玫瑰》一樣，都是帶著慵懶散漫的味道。他站在距離我一米處，拿著長長的球桿挑起我的下巴，盯著我，語氣不冷不熱，他說，都流血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鼻子里的血，從指縫間冒了出來。因?yàn)樗弥驐U挑著我下巴的樣子極具輕佻，所以我顧不得疼痛，連忙別過臉小聲地說，沒事，回去洗洗就好了。

一個矮個子男生跑過來，附在他的耳邊說，老大，別管她了，我們繼續(xù)打……

鐘子堅幽幽地轉(zhuǎn)頭看向他，瞳孔里散發(fā)著幽冷的光，把矮個子沒說完的話給直直地駁了回去。然后，他步步逼近我，我的臉在剎那間紅了，我警覺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腕說，跟我去醫(yī)院！

我在他不容拒絕的語氣里，怔了一下。最后，我用力甩掉他的手，跑開了。

我想，那時，鐘子堅一定對我的舉動很是詫異，因?yàn)槲腋杏X的到，背后有道炯熱的目光望著我跑開的背影。

他當(dāng)然不會明白，為什么我的眼神里藏著閃躲。他更不會明白，我剛剛的臉紅只是怕他發(fā)現(xiàn)我劉海之下的那塊疤痕。哪怕，他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路人。

三七分的河?xùn)|獅吼

我實(shí)在無法想象，一個人怎么可以用球桿挑起臺球飛出去，要知道那個小球的重量可抵得過一塊小石頭，這要多大的力道才可以辦到。

但是，偏偏我中了“頭彩”，殺傷力果真不一般，血是止住了，但還是疼，疼得我在宿舍躺了半晌還直吸氣。桃旺倒掉了被我鼻血染紅的半盆水，眉心揪成一團(tuán)，她責(zé)怪我，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說撞墻上就撞墻上去了！

我傻笑一通，回她，運(yùn)氣太背。

我不敢告訴桃旺，其實(shí)我是被人給打成這樣的，因?yàn)槲遗滤龝嬖V蘇杭。如果被蘇杭知道了，那還了得！更何況，打我的還不是一般人物，那個矮個子一口一個老大地喊，這筆賬怎么算都是蘇杭吃虧。

于是，我就對桃旺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我說我撞墻上去了。

可是蘇杭知道這事之后，他問我，哪面墻啊？我拆了它去！

我一聽，汗毛都立了起來，我上哪兒給他找一面墻啊！我只好繼續(xù)圓我的謊，當(dāng)時撞得眼冒金星的，也記不得是什么地方了…… 蘇杭就伸出手在我眼前晃啊晃的，問，姜桔，沒撞傻吧？這是幾？

桃旺撲哧笑出聲來，制止住蘇杭說，別鬧，姜桔難受著呢。

唉，知我者，桃旺也。我這鼻子上的傷也快有三天了，淤青褪去得差不多了，但就是有時還會隱隱作疼，每次疼的時候我都會想，當(dāng)初我怎么就一溜煙跑掉了，我真應(yīng)該狠狠地朝鐘子堅的褲襠踹下去。

這是蘇杭教我的，蘇杭說，以后哪個男生欺負(fù)你，你就朝他褲襠踹下去，保證他跪下來喊你姑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桃旺也在，桃旺聽完后，臉紅得跟個熟透的小番茄似的，只有我溜溜地轉(zhuǎn)著一雙大眼睛，覺得這招新穎至極，從沒聽過。

我還真想聽別人叫我一聲姑奶奶，于是我趁蘇杭不注意的時候，朝他的褲襠猛踹了下去……

當(dāng)時，蘇杭的臉都綠了。半天，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姜——桔！

我看著他痛楚的眼神，問，哎呀！你怎么不叫我“姑奶奶”？

盡管蘇杭沒叫我姑奶奶，但我覺得這招實(shí)在猛！因?yàn)樘K杭離開的時候，都是夾著大腿走回去的。所以啊，我就琢磨著，哪天別讓我碰見鐘子堅，非把他踹回娘肚子里去！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鐘子堅他竟然主動找我了。

好像是有備而來，因?yàn)樗尤恢懒宋业拿?，而且站在女生宿舍樓下，拿著擴(kuò)音器大聲的喊，姜桔姜桔！

當(dāng)時那場面，啪啪的，隔壁的窗戶全打開了。烏壓壓地探出數(shù)顆腦袋，往樓下瞅，結(jié)果，我看到了喊我名字的是個留著三七分頭的男生，鐘子堅正坐在樹蔭底下乘涼。

乘涼的他，還不忘囑咐站在他身邊的“三七分”，大聲點(diǎn)，給我把人喊下來，你就可以走了。

于是，接下來，河?xùn)|獅吼正式上演。

你給我的保護(hù)，請到此為止

當(dāng)我氣勢洶洶地站在鐘子堅面前的那一秒，我就挫了，蔫了。

他打了個手勢，“三七分”就溜了。然后，他湊到我面前瞅了瞅說，姜貞子，還腫著呢？

我低低頭說，你不用放在心上，都快好了。

鐘子堅就笑，那笑的弧度扯得極輕，看起來好像有點(diǎn)莞爾的意味，他頓了頓才回我，我從來不打女人，所以我要確保你真的沒事才行。

他說完，我覺得我快要哭了。我是女生，不是女人！

這樣的話我當(dāng)然不會說出來，我只是很無奈地回他，那我也向你保證，就算有事，也絕對不會讓你負(fù)半點(diǎn)責(zé)任！

可能是我說話的語氣有點(diǎn)沖，鐘子堅居然一步逼近了我，駭?shù)梦抑幌牒笸?，卻被他一把鉗住手腕，他說，你好奇怪，好多女生都巴不得我的關(guān)心，你怎么就這么不待見我？

他離我太近，近到他身上的薄荷氣息撲面而來。明明是清新淡雅的味道，卻引得我手足無措，他完全把我的臉紅和不安，當(dāng)成對他有意思的暗示。他笑了起來，帶著嘲弄的語氣，呵，會臉紅吶？原來你也不例外，還用這招欲擒故縱。

我一把掙開他的手臂，想著這天底下怎么會有臉皮跟水牛皮一樣厚的人。難道非要我扒開額前的劉海，將我屢屢臉紅的原因給他看嗎？不是我沒勇氣，而是我怕把他嚇跑。

我轉(zhuǎn)身上了樓，連一句話都沒留給他。背后那聲音卻鏗鏘有力地傳來，我還會來看你的！

我卻假裝聽不到，越跑越遠(yuǎn)。

不知道這事怎么就傳到蘇杭的耳朵里，吃午飯時，他特意問我，姜桔，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煩了？

我想了想，搖搖頭，埋著頭默默地吃飯?？墒翘彝脑挶任业念^搖得還快，她說，有人看上咱家姜桔了，拿著大喇叭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告白呢，整棟宿舍樓都知道了。

我一聽，米飯差點(diǎn)沒把我嗆個半死，連咳帶喘，好半天才緩過勁，忙解釋，哪有的事??！桃旺，你又胡說了。

桃旺只是笑，也不繼續(xù)埋汰我，但是我明顯從蘇杭的眼神里察覺出一絲不悅，那絲不悅在他的瞳孔里積聚著，仿佛要噴出一團(tuán)火來，我一急又補(bǔ)了一句，我招了吧，我跟他真沒關(guān)系，因?yàn)槲夷樕系膫撬虻?，所以他特意來看看?/p>

說完，我就后悔了。好不容易瞞了這么多天，就這么哧溜一下子給說破了。

果然，下午最后一節(jié)美術(shù)課，桃旺就哭著來找我了。我一看她哭，就明白個大概了。

桃旺在我的耳邊求我，姜桔，你去看看他吧，傷得好厲害……

我無動于衷地繼續(xù)給畫板上的小草上色，卻上成了紫色。我何嘗不想去看看他呢？可是我怕?。∵@些年，我如此小心翼翼不招惹他人，為的就是不想看到蘇杭為了保護(hù)我而受傷的樣子??！我不是想見，而是不敢見??！

可是，不知什么時候，蘇杭已經(jīng)站在了畫室的門口，臉上掛著深淺不一的傷，他佯裝著很輕松的樣子說，桃旺，我說你跑哪里去了，又向姜桔瞎掰了吧，我好著呢。

桃旺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誰都可以看得出他不好，說話都吃力。

我?guī)缀跏Э匕愕囟似甬嫳P朝蘇杭砸了過去，我聲嘶力竭地朝他吼，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花花綠綠的顏料在蘇杭的衣角滴滴答答落下，像小丑的眼淚，撩起我心里悄無聲息的哽咽。他的眼眸滑出一絲冰涼的難過，讓我?guī)缀蹩煲懿涣司鸵ё∷恕?/p>

他輕輕地說，姜桔，我不疼，真的不疼……你給我貼個OK繃就好了……我要小熊圖案的……

他的語氣低得幾乎聽不見，于是，我隱忍著眼淚，真的假裝沒聽見，離開了。

哪怕踉蹌，哪怕舉步維艱，我也不要回頭。

十年之前，他為了保護(hù)我說不疼，我只會傻乎乎地流著眼淚。十年之后，他為了保護(hù)我還是說不疼，而我卻把眼淚悄悄地藏在心底。

蘇杭，我疼。你給我的保護(hù)，請到此為止吧。

姜桔，別哭啊

桃旺越來越疏遠(yuǎn)我了。

也許是因?yàn)槟翘煳覍μK杭過分的舉動，又或許是因?yàn)楦咧械恼n業(yè)，我們?nèi)齻€已經(jīng)很少在一起吃飯，所以，感情變得疏淡起來。

而鐘子堅，那個一度讓我憎恨的家伙，他果真又來看我了。我?guī)缀跏菐е箽?、怒氣瞪著他，蘇杭傷成那個樣子，他居然毫發(fā)無損！還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及其燦爛。

他說，嗯，你的傷看起來好多了，只是情緒有點(diǎn)糟。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他，面對一個只會揮拳頭的人，我開心不起來。

他問，姜桔，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你哥被打成那樣子不是我干的，他當(dāng)時來找我，我根本就沒打算和他打架，把你弄成這樣子是我不對，挨他幾個拳頭算了?？晌业哪菐偷苄植桓砂。麄儽持掖蛄怂?。

我一聽是一幫人打了蘇杭一個，幾乎失控地狠勁地捶他的胸口，我說，都怪你！

鐘子堅無動于衷，任我胡鬧，直到一盆冷水從樓頂朝我瓢潑而下，我頓時呆若木雞。

嘀嗒，嘀嗒……周遭開始變得喧嘩，只有我安靜了。有人朝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狼狽地抬起頭看著鐘子堅，鐘子堅的眼神變得異常復(fù)雜，他的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姜桔……

我這才意識到哪不對勁，慌忙用手探向腦袋，果然，劉海都亂了。果然，那條蜈蚣似的疤痕展露無疑。我不吵也不鬧了，眼睛里帶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淚快要翻涌而出。

鐘子堅忽然抬手，擄順我濕漉漉的劉海。他說，姜桔，別哭啊……回去擦干就好了。

回去擦干就好了？

聽他這樣說，我?guī)缀醵琢讼氯?，慟哭到不能自已。鐘子堅，我不會再好了，從七歲那年，我就不會再好了。

這些年來，我唯一可以做得到的就是，假裝很好。

可是我的假裝就這樣毫無預(yù)兆的被拆穿了，現(xiàn)在的我只想找個地方，躲一躲?？墒俏覠o處可去，只好對鐘子堅說，你帶我到處走走好不好，隨便哪里都可以。

鐘子堅頓了一下，才回答，好。

他在前，我在后。我踩著他的影子低著頭一路走，從黃昏到日暮，直到一彎新月掛上枝頭，鐘子堅才肯回頭看我。彼時的我，像一張紙片人，幾乎快要虛脫了，鐘子堅覺察出我的異樣，他喚我，姜桔？

我在他那一聲姜桔里，身體不聽使喚地倒了下去。

我聽不清了，也看不清了，我只覺得我趴在一個溫暖的背上，像伏在云端里，一直飄啊一直飄啊。我緊緊地抱住他，大聲地哭，蘇杭……蘇杭……

然后，云就忽然不飄了。

而我，卻哭得更洶涌了。

你還是得一直跟著哥哥的

興許是淋了那一盆冷水的原因，加之走了很長時間的路，我才會體力透支，高燒不退。

在醫(yī)務(wù)室打完點(diǎn)滴，天已微亮。回去的路上，鐘子堅把外套脫下來攏上我的肩頭，他說，今天就不要去上課了，好好休息。

我問他，為什么你要對我這么好？

他揉揉我的發(fā)，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他說，我誤傷了你，你可是我的債主啊，我來還債的，當(dāng)然要對你好一點(diǎn)。

我完全可以聽得出來，他很顧及我的感受，編了一個堂皇冠冕的理由來安撫我的心。哪怕，他已經(jīng)知道我不過是個頭部頂著大疤的丑八怪。

回到公寓，樓下有個熟悉的人影在來回踱步，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蘇杭。我忽然有越過他的沖動，自從上次那樣對他，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再看他一眼。

可是就在我快要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我。啞啞的聲音傳了過來，姜桔，你去哪里了？

我轉(zhuǎn)過臉看他，微微隆起的眉心里滿是掩不住的疲憊，他一定是等了一夜，我?guī)缀跽f不出話，我怕卡在嗓眼里的酸楚，會不小心地被我哭出來。

我刻意地拉攏了一下身上的外套，那是鐘子堅的?？墒遣还苁钦l的，總之，蘇杭可以認(rèn)出那是男生的外套，所以，我一句話沒說，他就明白了。

哦，我一夜未歸，原來是約會去了。

蘇杭苦苦地笑了一下，姜桔，你閉上眼。

我閉上眼。過了許久，蘇杭的聲音才響起，姜桔啊，我只是湊近你的臉看了看，原來你的疤還在，你還是那么難看，你還是得一直跟著哥哥的。

說完，蘇杭就離開了。

我睜開眼，擦擦眼淚。是的，擦擦眼淚。蘇杭剛剛就是趁我閉眼的時候，擦掉了眼淚，而不是湊近我的臉，瞧什么難看的疤。

他不知道，他這個可笑的動作，就差點(diǎn)讓我被一股淡淡的辛酸給擊倒了。

再后來，蘇杭開始談戀愛了，女朋友一撥接一撥地?fù)Q。

桃旺在學(xué)校的頂樓喝得醉醺醺的，她摟著我的脖子，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她問我，姜桔，為什么他換了那么多女朋友，換來換去都不會是我？

我搖搖頭，心里像破了一個洞，連呼吸都覺得疼。

桃旺忽然將手里的青啤從我的頭頂?shù)沽讼氯?。她說，姜桔，你他媽真傻還是假傻??？你就不想想小學(xué)時，那小胖子為什么會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你就不想想為什么有盆水從樓上偏偏就潑你頭上去了？都是我干的！我就見不得你好??！

桃旺的聲音帶著低低的啜泣，最后她用著近乎蒼涼的聲音說，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討厭你了，而蘇杭卻永遠(yuǎn)把你當(dāng)寶貝……

天臺上的風(fēng)很大，我覺得冷極了。

有東西從我的面頰流下，我分不清那是淚還是青啤的泡沫，總之，都是苦澀的味道?？墒?，我不怪桃旺，我知道，她醉了。

因?yàn)橹挥凶砹说乃?，才會搖著我說一些胡話。

我拿著一個叫幸福的氣球站了好久

初夏的五月天，鐘子堅弄了一塊黑乎乎的“狗皮膏藥”給我。

他說那是他托他爺爺配出來的方子，他爺爺是位老中醫(yī)。我還真不相信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就能把我的疤給治好了，況且這方子太難聞了，搞得我連桃旺都不敢靠近。

可是，你會不會相信，這世上是有奇跡的？

而我的奇跡就是，在第三十六個清晨起來照鏡子的一剎那，忽然發(fā)現(xiàn)額頭變得很光潔，跟我臉上的肌膚一樣，都是透著新生的力量。

鐘子堅看到我的那一剎那，把我的頭重重地摁在他的肩膀上，他說，姜桔，你真好看。

那聲音里帶著顫抖和喜悅，我忽然就哭了。也許是委屈了太久，也許是奇跡來得太突然，總之，哭比笑更能表達(dá)我現(xiàn)在的感受。

晚上，桃旺幫我挽了一個很好看的發(fā)鬢，別上一個碎鉆發(fā)夾。她約了蘇杭和鐘子堅，說是要幫我慶祝一下。我變回原來的樣子，她比誰都開心，好像如釋重負(fù)般。

我相信，她的開心是真心的。哪怕，她曾經(jīng)說過，她就是見不得我好。

我已經(jīng)好久不見蘇杭。包間里，他窩在沙發(fā)上吸煙，姿態(tài)嫻熟，團(tuán)團(tuán)煙霧籠罩了他整個人。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過他，心里云山云海的難過。

我鼓足勇氣走了過去，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煙，掐滅了它。

他并不生氣，又拿起一瓶酒喝，然后又被我一把搶過來，咣當(dāng)一聲撂在茶幾上。

忽然，他就這么站了起來，扳住我的臉，狠狠地吻了下去。當(dāng)著鐘子堅的面，當(dāng)著桃旺的面，傾盡力氣，將我牢牢地箍緊，煙氣，酒氣，還有他身上特有的少年氣息一并而來。

還沒開始的慶祝，忽然就因?yàn)檫@個突如其來的吻把氣氛冷到了極點(diǎn)。我不抗拒他的熾熱，也不回應(yīng)他的熾熱，我只是流著淚，那些淚混在了舌齒之間，像一汪冷水潑醒了蘇杭。

他放開我，黝黑的瞳仁泛著清冷的光，他說，姜桔，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怎么才來見我？

低不可聞的語氣把我的心惆悵得一陣酸澀。我不說話，眼睜睜地看著蘇杭在我的沉默里，眼底的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黯淡下去。直到，他已不再需要我的答案。

蘇杭，站在你身后的桃旺也等了你好久好久啊，你不知道吧？

我曾看過一段很美的話。對不起，我不能對你微笑，對不起，我不能和你講話，這是一個種滿仙人掌的花房，我拿著一個叫幸福的氣球站了好久好久……

蘇杭，你就是我手中那個幸福的氣球，而桃旺就是那花房里的仙人掌啊。

可你不明白。

一直都不明白。

上有天堂，我有蘇杭

高考過后，蘇杭去了T大市區(qū)的一所大學(xué)。

而桃旺，分?jǐn)?shù)達(dá)不到那所大學(xué)的錄取分?jǐn)?shù)線，她趁自己歷史學(xué)得好，口才佳，在旅行社找到了一份導(dǎo)游的工作。

她說，姜桔，我很熱愛我的工作，因?yàn)槲铱傆袡C(jī)會路過他在的城市，看他一眼。

我別過臉，很想哭。

隔了那么長的時間，她什么都變了，卻獨(dú)獨(dú)改變不了當(dāng)初對蘇杭的愛。盡管有時候我覺得她很可恨，可是那些可恨在愛面前，又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深夜里，鐘子堅打電話給我。

他說，姜桔，我有一個秘密，一個命令。你要不要聽？不聽也得聽，秘密是，我喜歡你。命令是，把你剛才聽到的話忘掉。

我突然不知道該作何回答，腦子里有一瞬間空白掉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在電話一端笑了起來，只有眼淚是無聲的。我說，你發(fā)邪啊？我怎么會記住一個神經(jīng)病的話？哈哈哈……

我在夸張的笑聲里，感受著電話彼端鐘子堅突然的靜默。他知道，我的心里有個位置給了別人，他也知道，那個位置誰也無可替代。

所以，他一句話也沒說，留下了長長的沉默，長長的眷顧，長長的嘆息。

其實(shí)，鐘子堅，我也有一個秘密?？墒俏覅s無法像你一樣，用玩笑的口氣講給你聽。

七歲那年，我的頭上留下了一塊肉紅色的大疤。

桃旺載著我，在石板橋的下坡路往下沖時，她沖我大聲喊：姜桔，把蘇杭送給你的那條手鏈給我！

有風(fēng)呼呼地擦過耳畔，我倔強(qiáng)地護(hù)住自己的手腕一口回絕她：不給不給就是不給！

桃旺突然拉住車閘，我卻由于車子的慣性，一頭栽了出去，腦袋磕在石頭上。我痛楚地看著桃旺，桃旺跑過來慌張地扯掉我手腕上的手鏈，然后，蹬著單車跑遠(yuǎn)了。

十年前的倔強(qiáng)和不肯退讓，而今消失殆盡。我也會那么慶幸一下，曾經(jīng)，我為了自己喜歡的那個男孩，表現(xiàn)得多么勇敢。只是現(xiàn)在，帶著那些還未開口的秘密，一切都已劇終。

也許余生會孤獨(dú)，會遺憾，可是我不怕，因?yàn)樘K杭曾經(jīng)用了滿滿的愛，滿滿的寵溺，讓我知道了什么是，上有天堂，我有蘇杭。

我想，即使天堂里的燈都滅了，我的蘇杭也會永遠(yuǎn)亮在我的心里，永遠(yuǎn)。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