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庭
小莫是晚上抵達(dá)鳳凰的。這也許是他尋找蘇杭的最后一站。這之前他去過很多地方,向認(rèn)識或者不認(rèn)識的人打聽過一個叫蘇杭的女孩,一個想做歌手、在酒吧里唱歌的女孩。他把照片給他們看,一般都是說沒太注意,然后搖搖頭;但也有的人會說,見過,但好像早就走了;有的人還會多加一句,“歌唱得挺不錯的,好像剛剛才走?!庇谑撬秃蠡谧约涸趺从诌t到半步,就繼續(xù)走下去。有時順著別人提到的不確切的地點,有時候是按照自己的感覺,走了將近半個中國,又由江南走到了湘西。在這途中的一個酒吧里,他得到了明確的指點:蘇杭去了鳳凰。那個彈吉他的男青年問他:“你為什么要找她?她是你什么人?”小莫說:“她是我女朋友?!蹦莻€男青年噢了一聲。在他喝完酒要走的時候,那個男青年告訴他:“她是和一個男的一起走的?!毙∧牭竭@里,停了下來,又喝了一杯,就走了。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了。和蘇杭一起走的是一個男的。再也不想找她的那種想法就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心里。但他還是想了好幾種理由:也許他只是她的一個琴友,只是搭檔,一起唱歌而已,也許并沒有什么。并不是誰都能夠輕易地打動蘇杭的心的。他向那個吉他手告辭,然后就踏上了去鳳凰的路。
他是晚上到達(dá)的鳳凰。與往常一樣,他沒有去找住的地方,而是直接去了鳳凰的一個酒吧。當(dāng)他向當(dāng)?shù)厝舜蚵狓P凰哪里有酒吧時,當(dāng)?shù)厝司蛯λf,沱江邊,然后又說了怎么走。他問了三個人,都得到了同樣的答復(fù)。當(dāng)他第一眼見到沱江的時候,就聽到了酒吧里傳出來的熟悉的歌聲,那種翻唱的有些激情的歌,但卻又更加輕柔,不會打擾別人喝酒閑談的唱腔。
他就在江邊走了走,看著燈火輝煌卻又黯淡地流著的江水。燈火輝煌是因為水面上倒映著兩旁的燈光,還有人們放的燈;黯淡是因為江水本身的黝黑。他看著不停流動的沱江水,本來還不準(zhǔn)備進酒吧,但是一陣歌聲卻把他吸引了進去。剛聽到這歌聲時,他差一點就栽倒在江水中。他本以為在這酒吧里唱歌的就是蘇杭了,因為那是蘇杭的歌,她自己寫的。等他快步走進去,才看到是另一個女的在唱。這個女的他不認(rèn)識,但這絲毫沒有讓他的興奮回落。他想聽到了蘇杭的歌,蘇杭就一定離自己不遠(yuǎn)了。而這個酒吧的名字也叫流浪者,也還真的有那個意思。他叫了慣常喝的啤酒,然后看著吊腳樓下放燈的人們,高興地喝了起來。后來那個女歌手就唱了別人的歌,只唱了那一首蘇杭的。等她唱完,休息的時候,他就上前去和她搭訕,問了她喜歡什么酒。她看著他拿著啤酒,就說和你一樣吧。他給她拿了一聽啤酒,然后就問起她唱的那首歌。她說:“是跟另一個歌手學(xué)的?!?/p>
他慌忙問:“跟誰?”“林濤,水木酒吧的?!彪m然沒有直接打聽出來,但他仍然很高興,想:自己離她畢竟又近了一步。然后他問了她的名字,她說叫小芳。他就和她碰了一下酒杯說:“你唱得非常好?!?/p>
出來之后已是九點多,他想自己是否找個地方住下,但馬上就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就直接去找那個林濤。他看著沱江邊擁擠的人群,以及仍然在往那個城門口進來的人,想:現(xiàn)在也許只是剛剛開始。他發(fā)覺自己忽然對這個地方產(chǎn)生出一種莫名的好感。他走在江中的石墩上,看著沿江兩岸的燈火,想著那么多客棧和酒吧,都是對著沱江的。這黝黑的江水使這一切都變得流動起來,自然起來。它是如此現(xiàn)代,卻又因倒映著一切的江水而顯得古典、唯美。
其實這樣的景致對他來說并不算新鮮。他路過的許多地方甚至都要比這里好,也比這里古典。但他卻不知為什么,竟然感覺如此美好,又如此興奮。然后他就進了水木酒吧。他沒想到進酒吧就和林濤坐在了一起。也許是他剛表演完,在吧臺看著同伴的演出。小莫就和他說起了流浪者酒吧的小芳,又說到了那首叫作《飛了》的歌。林濤說:“噢,那是我教給她的,這首歌怎么樣,還可以吧?”小莫當(dāng)然說好,然后又問他是跟誰學(xué)的。他看了小莫一下,然后說出了另一個酒吧另一個歌手的名字。雖然仍然不是蘇杭,但卻似乎離她又近了一步。他把那一瓶啤酒喝完,出來一看,十點多,但這里的游人卻似乎比剛才還多,這黑暗的江水像仍然能夠把兩岸的喧囂吸納進去一樣。于是他就進了下一家酒吧。
他再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一點了。他望著在江水中放燈的人,想:這里跟那些大城市比起來,也許真的算是世外桃源了吧。這時候他感覺自己也有點累了,又想起仍然沒有吃東西,不過,現(xiàn)在也不再想吃,也不用吃了。這是他一路走來養(yǎng)成的一個習(xí)慣,啤酒喝多了,就不再感到饑餓也就不再想吃東西。他想:今夜能露宿江邊嗎?他看著兩岸燈火輝煌的場景,想也許可以,不過與自己曾經(jīng)露宿過的江南水鄉(xiāng)的孤寂小亭上相比,的確是太熱鬧了一些。他就在這里走了走,看了看兩邊賣的真假不一的銀飾,最后找到了一個城墻的角落,把背包里的睡袋帳篷拿出來,坐在城墻口又看了會兒這里的江水,燈火。十二點多的時候他看已經(jīng)幾乎沒有什么游人再往這邊來,就打開帳篷,鉆進睡袋里了。他聽著仍然不斷的幾處飄來的歌聲,想著那么多的游人,倒是有些想念那些沒有名氣的江南小鎮(zhèn)。那些流水孤獨得仿佛只有自己一個人聽。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收起睡袋帳篷,看到了早晨的鳳凰和沱江是如此不同。所有的燈火和歌聲都變成了一片陽光,照在沱江和那些新或舊的吊腳樓上。他在城墻上坐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一個比喻:夜晚的鳳凰就像一個現(xiàn)代的艷婦,風(fēng)情萬種;白天的鳳凰就像一位古典的淑女,嫻靜如花。他笑了一下,背了包,來到一個小攤前。他吃著早飯,又想:現(xiàn)在那些酒吧都歇業(yè)了,白天也許不好找蘇杭,可以先去街上逛逛。
他這才發(fā)現(xiàn)白天的游人,比晚上的還要多。白天的鳳凰不只是有沱江,雖然他在江邊看到那些游客們坐著船,一路優(yōu)哉游哉地看著兩旁的吊腳樓,想一定也很有意思。便去問了怎樣坐船。管理人員告訴他需要買通票,一百多塊錢,鳳凰的一些經(jīng)典的景點就都可以看。他聽了笑了笑,想自己要真的像那些普通游客一樣,坐船在沱江上游一番,從那個角度看一下兩邊的老房子,才覺得是真的來了鳳凰一趟嗎?他順著江邊走,想:如果找到蘇杭,就一定要和她一起坐船在這江上看一看。然后他就隨著人流走進了那些小巷。
他感覺在這小巷里走走也挺不錯的,雖然古典的街巷里都是現(xiàn)代的商販,但這也許正是現(xiàn)代和古典結(jié)合得最好的狀態(tài)呢,古典和現(xiàn)代是互利的關(guān)系。也許這樣的關(guān)系在現(xiàn)在才算是最大的和諧吧。他發(fā)覺自己重新又恢復(fù)了“旅游的熱情”,不光可以重新像自己剛開始旅行時一樣去欣賞這些街巷,而且遇到一兩個大的院落,還想著進去看看。但往往是要門票的,就是那個通票,包含了許多景點和游船的通票。他就笑著出來,想自己剛出來時,在那些古鎮(zhèn)的街巷都要轉(zhuǎn)上許多遍,遇到的每一個大的宅院,每一個小園林都要進去看看。到了后來,就似乎開始專心尋找蘇杭,一些有特色的街巷一遍就走過去,收門票的景點再也沒有進過?,F(xiàn)在他重新燃起了這種欲望,大概是快要找到蘇杭的緣故吧。后來他在一個宅子前停下來,看到宅子門上的匾額寫著“沈從文舊居”。他一下呆住,想這就是沈從文故居了,自己來鳳凰的時候還想過,現(xiàn)在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倒一下子仿佛不真實一樣。反應(yīng)過來之后,他就想自己一定要進去看一看,但這仍然是需要通票的。他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想:找到了蘇杭,一定要買兩張通票,一定要來看一下。他下定了決心,就離開了。
中午在一個小攤上隨便吃了點東西。他想:雖然晚上可能酒吧才真的熱鬧起來,但自己是去找人的,現(xiàn)在可以去找了。他果然就找到了昨天晚上最后提到的那個樂手。那個樂手又對他說那首歌他是跟另一個酒吧的一個樂手學(xué)的。于是他又去了下一個酒吧,并且又幸運地找到了另一個樂手。到了第三個酒吧的時候,他被告知那個樂手到晚上才能來。于是他的下午時光就又是在古城的小巷中游蕩。起先他還有點悶悶不樂,但又想為什么要不高興,自己其實是離蘇杭越來越近了,也許下一個就能問到蘇杭。于是他又提起了興致,在那些小巷和街道周圍逛了起來。與上午不同的是,他進了幾間店鋪。當(dāng)然沒有買什么,但是他覺得自己對這里的一些物品也產(chǎn)生了興趣,像剛開始旅行時一樣。在那些東西中,他尤其喜歡銀飾。在一個古典雅致的老字號銀飾店里,他呆了很長時間,一件一件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覺得它們都很精美。他對銀這種金屬也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感覺。最終他相中了一副銀鐲子,很好看。他想:找到了蘇杭,就帶她一起來,把鐲子買下來送給她。
從銀飾店里出來,已經(jīng)是傍晚了。他就直奔酒吧而去。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吃東西,晚上肯定還要再喝好幾瓶啤酒。但他不是在每個酒吧都要喝。他總是先去找那個樂手,樂手暫時不在或正在演出的時候,他就坐下來。而這個位置正好能夠看到燈火點點的沱江和江邊的一切,他就要上一瓶啤酒。這樣他在第七個酒吧的時候,喝了第三瓶啤酒。到第八個酒吧的時候,他想:也許馬上就要問出來了。但他找到那個歌手之后,那個歌手告訴他那首歌是跟流浪者酒吧的小芳學(xué)的。他一下愣在了那里,然后又拿出蘇杭的照片來。那個人又說沒有見過。他就又要了一瓶啤酒,然后跌跌撞撞地到了流浪者酒吧。他想:自己難道醉了嗎?自己可是從來沒有因為啤酒醉過。
到了流浪者酒吧,他發(fā)覺自己就清醒了,甚至可以再喝許多瓶。但他只給小芳要了一瓶。他問:“你真的沒有見過那首歌的作者蘇杭嗎?”小芳搖搖頭,他又去拿照片讓小芳看。小芳搖了搖頭,然后問他:“她是你的女朋友嗎?”小莫看了看她,點了點頭,說:“我走遍了半個中國,為了找她?!?/p>
他看到小芳似乎被他感動了。她看著他說:“真的?”他點點頭。小芳說:“我一定幫你找,如果她在鳳凰,而且還是唱歌的,我一定幫你找到她?!毙∧屑さ貙λf:“謝謝你?!?/p>
晚上他仍然去了那個地方,支起帳篷,打開睡袋,想著今天的這個結(jié)局,感到很難受。最后他在難過之中聽著沱江的水聲,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他起來之后想起昨天的事,又難過起來,想:難道真的在這里也找不到蘇杭了嗎?
他吃了早飯,像昨天一樣盲目地在小街上逛了起來。他隨著那些蜂擁的游客走,感覺自己像迷失在了里面一樣,想自己昨天還是很有主見的,今天忽然就迷失了。中午吃飯的時候,他打開包想再看一下蘇杭的照片,但發(fā)現(xiàn)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他想:昨天晚上還在里面放的,現(xiàn)在怎么就找不到了?今天自己沒有打開包找什么東西呀!匆匆吃完了飯,他就順著自己今天走的路走回去,仔細(xì)地看著每一個地方,問了每一個酒吧,但到了晚上天黑下來也沒有找到。他又喝上了啤酒,想自己拿了這么長時間,跟自己走了將近半個中國的照片就在這里丟了。他很難過。
這時酒吧的一個歌手忽然唱起蘇杭的那首歌來。他抬起頭,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東西充溢了他的心。他忽然想:也許這是一個暗示呢!照片在這里丟了,也許冥冥之中預(yù)示著自己可以在這里找到蘇杭。他想應(yīng)該就是這樣,自己能夠感受到在這個地方是會發(fā)生一些事的。
然后他就繼續(xù)在古城的街巷里游走,似乎在這里不經(jīng)意間就會碰到蘇杭一樣。但他沒有了先前的急切,很平靜地走在人流之中,而且還能夠去平靜地欣賞這里的一切。白天他從每個不同的角度來欣賞鳳凰,晚上則到流浪者酒吧去喝點酒,問小芳有什么消息。每當(dāng)小芳唱到那首歌他就想:為什么這明明是蘇杭的歌,人們卻又都不知道蘇杭?然后他坐在窗邊,喝著啤酒,在歌聲中看著人們在沱江里放燈。
晚上睡之前,他也買了一個燈,把它放進了沱江。
就這樣,一段時間之后,他覺得鳳凰的每一個街巷,第一處江邊都留有他的腳印。他覺得自己對這里的一切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但是他在考慮要走的時候,總是矛盾重重。他想自己到底應(yīng)不應(yīng)該走,以至于他后來感到自己對這里熟悉得有些過分了,有許多比這里還要好的地方自己都沒有呆這么長時間。但這熟悉不是抵抗式的,他越熟悉越覺得這里將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而它離自己是如此之近。如此親近卻又是如此之遠(yuǎn),因為他的身份始終是個旅人。他每天都在自己的帳篷里睡覺,每天也都像一個游客一樣在這大街小巷里逛。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堅定或走或留的念頭,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找到蘇杭之前,就始終是個旅人;還因為沒有人給他指出蘇杭離開這里后的去向,他也感受不到蘇杭去了哪里。他怕自己走錯了方向。
當(dāng)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這里每天都能寫出詩來。他像以前一樣每天都能寫一首好詩,然后將這首好詩寄出去。他沒想到自己在鳳凰能一直寫出這樣的詩。有時候一天寫不出來,第二天就能寫出來,所以他就堅持了下來。他有時候走到沈從文故居前時,想也許是沈先生保佑的吧。
他有時候也想:就算在這里找不到蘇杭,也一定要找到蘇杭的照片。但是他走在人群中的時候就會氣餒:在這么多人中,怎樣才能找到照片呢?似乎是沒有辦法的。后來他想:它是那樣神秘地丟失了,也許會同樣以神秘的方式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吧。這也像蘇杭,也許自己是找不到她的,自己不是一直遲她幾步嗎?所以自己也許只有在某一種天意中等到她。而這些在鳳凰的經(jīng)歷,似乎就是在向自己暗示著什么。這難道也是自己在鳳凰一直能夠?qū)懗龊迷姷脑颍克桓胰ハ胧欠裾娴氖沁@樣,只是想:如果自己依然能夠一直寫出好詩,那就留在鳳凰。
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在這里寫出了自己覺得最好的詩。就好像是他這一路走來,寫的所有詩的一個高峰,他整個寫詩過程中的一個高潮。他甚至想:自己再寫的詩也超越不了它們。
另一件讓他沒想到的是,他真的在這里碰到了蘇杭。那天他正坐在沱江邊寫詩,無意中看到一個女孩風(fēng)塵仆仆地背著包,背著一把吉他,高興地望著沱江兩岸。他站起來,輕輕地走到了女孩身旁,叫了聲“蘇杭”。蘇杭一下看到了他,就笑起來,說:“小莫?你怎么會在這里?”小莫正要說話,看見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從蘇杭后面走了過來,摟住了蘇杭的腰,蘇杭回頭沖他一笑。小莫的心像被撞擊了一下,也一下明白了他們的關(guān)系。
他回答蘇杭:“我,來玩的?!贝髦R的男人問蘇杭:“碰到熟人了?”蘇杭笑著對他說:“真的好巧啊,這是我以前單位的同事?!蹦R男終于摘掉了墨鏡,向小莫露出了笑容。小莫看到他長得很帥。蘇杭向他介紹:“這是我男朋友韓剛?!比缓笥謱n剛說:“這是小莫?!表n剛向小莫伸出手來。小莫聽到這個名字,不知為什么感覺有點失望,但還是伸手和他握了握。蘇杭便對他說:“真是好久不見了,你,你現(xiàn)在怎么樣?單位放假了?”
“我請假出來的,出來旅行?!毙∧χ鴮λf,然后又多解釋了一句。他覺得蘇杭應(yīng)該看不出來自己在撒謊。蘇杭笑著說:“咱們找個地方說話吧?!表n剛還是摟著蘇杭的腰走著。小莫走在旁邊。然后他們進了一個酒吧。
蘇杭和韓剛坐在桌子一邊,小莫坐在了桌子對面。蘇杭把吉他放好后,小莫說:“你還是一個流浪歌手?”蘇杭點了點頭,對著韓剛一笑,說:“我們倆都是?!毙∧蚍?wù)員要了啤酒。蘇杭問他:“你什么時候來這里的?”小莫想了想,說:“我也忘了。應(yīng)該來了好長時間?!碧K杭有些不解,說:“你真的是在請假旅行?”他喝了口酒,點了點頭,然后笑著說:“已經(jīng)出來快一年了,走了半個中國了吧?!?/p>
韓剛似乎也對他的話產(chǎn)生了興趣,說:“你也是個驢子?”小莫聽了他的話,皺了皺眉頭。蘇杭看他似乎沒有理解,解釋說:“我們管自己到處旅行的人叫驢子?!毙∧鋵嵵肋@個稱呼。他在途中幾次露宿碰到同樣扎帳篷的人,都聽到過“是驢子嗎”這樣的問候。他也樂意把自己稱為一個驢子。但這時韓剛問起這個詞,不知為什么會讓他有些不舒服。他對蘇杭點了點頭:“噢,也知道?!比缓笥謱n剛點了點頭,說:“是。”韓剛問他:“你一直一個人?”小莫點點頭。韓剛說:“厲害。”然后對著蘇杭笑。小莫能看出來,他的笑到最后像是一種壞笑。有點類似于嘲笑。蘇杭卻搖了搖頭,仿佛有些不解,問他:“我記得你以前好像從不出來的,甚至……”韓剛也看向她,她就像是給韓剛進行介紹一樣說:“我記得你那時候除了上學(xué),后來是上班,就在家里,是個超級宅男。我們不管去哪里你都不去的?!毙∧α艘幌抡f:“宅男好像有點不太好聽,但的確,我從小就沒有離開過那個城市,在那里上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工作了還是在那座城市。這期間也沒有走出過那個城市一步,這其實是我第一次出來。”“祝賀祝賀,你終于從那個籠子里逃了出來?!碧K杭拿著杯子和小莫一起碰。小莫端起杯子和她碰。韓剛好像遲疑了一下,像是對這個故事進行理解和回味。最后也和他們碰到了一起。小莫看到韓剛看自己的表情,好像還是有點不解的樣子。他就對韓剛笑了一下。
蘇杭又笑著問他:“你現(xiàn)在還寫詩嗎?”“寫,不過跟以前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薄笆前?,肯定會有不一樣。”小莫說但他仍然喜歡歐陽江河的詩,并念了兩句:“漂泊者永遠(yuǎn)漂泊,種植者顆粒無收。”小莫解釋說:“仍然喜歡那種決絕?!碧K杭一笑。韓剛插話說:“噢,原來是個詩人??梢钥纯茨愕脑妴??”小莫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說沒有帶,但讓人看起來似乎是有點清高。韓剛笑了笑,說:“我讓你聽我的音樂,你再讓我看你的詩吧。公平交換?!彼f完笑了一下,然后起身拿起吉他走到了舞臺旁。駐唱樂手還沒有來,但舞臺上的音響是準(zhǔn)備好了的。韓剛和酒吧的人說了幾句什么,就拿起吉他上臺坐到那里,調(diào)了調(diào)弦,開始彈起來。
音樂響起來,小莫就似乎有點坐不住了。他的吉他彈得太棒了。但這是小莫不熟悉的旋律。按說他也是泡吧老手了,對酒吧里經(jīng)常演出的曲子也很熟。但他沒有想起來是哪個,就繼續(xù)聽下去。韓剛唱起歌來,小莫也沒有聽過。但他覺得曲子很好聽,歌詞也很有味道。這時蘇杭對他說:“你應(yīng)該讓他看看,他自己寫歌,也寫詞,這歌就是他寫的?!碧K杭雖然跟他說著話,但目光還是看著舞臺上的韓剛。小莫看著蘇杭看唱著歌的韓剛的眼神,似乎包含著崇拜、迷戀、愛慕,想她也許是真的愛著他的。蘇杭繼續(xù)說:“說不定他把你的詩也寫成歌呢?!边@句話讓小莫聽了,有些不怎么舒服,似乎自己的詩被譜成歌才有價值一樣。但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首歌很完美。
韓剛唱完了之后,酒吧里的人都鼓起了掌。小莫沒想到韓剛最后說:“這首歌獻(xiàn)給一位詩人——小莫?!闭f完用手指了指小莫。小莫有些受寵若驚地站了起來。周圍的人又對他鼓起了掌。他紅著臉向鼓掌的人點頭致謝。不一會兒,韓剛下臺來,小莫又一次站起來,對他微笑,說謝謝,回頭就把詩拿給他看。韓剛坐下來,摟住蘇杭,蘇杭在他臉上一吻。小莫低了一下眼,又抬起來看著蘇杭說:“其實我特別想聽你唱一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你唱歌了?!碧K杭說:“好吧,今天的主題就是:獻(xiàn)給詩人?!毙∧α诵?,看她上臺彈唱。美好的旋律,熟悉的嗓音,讓小莫仿佛身處一個夢中。一曲結(jié)束,蘇杭走下舞臺,小莫站起來為她鼓掌,臉上的笑容綻放,像沱江上漂的明亮的蓮花。
那家酒吧當(dāng)晚就邀請他們駐唱。他們也在酒吧里住下了。而小莫去捧完場,就回到自己宿營的地方,仍然在帳篷里睡。他每天都要去看蘇杭和韓剛的演出,有時候和他們一起喝酒。但他每次都回來,住進自己的帳篷。蘇杭一次問他在哪住,他說自己背著房子呢。蘇杭讓他也一起來酒吧住,小莫拒絕了。
小莫在蘇杭韓剛空閑的時候,邀請他們一起去游覽鳳凰的那些景點。蘇杭欣然答應(yīng),韓剛卻說不想去。小莫因此有了和蘇杭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小莫買了兩張通票,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樣,和蘇杭一起把那幾個自己沒有進去過的景點民居都看了看,也在沱江上泛了舟。他們選游客較少的下午去,看到了鳳凰妙齡女子般內(nèi)斂與羞澀的一面。蘇杭很高興,讓小莫給她拍了很多照片。小莫問蘇杭去過了那么多地方,還覺得鳳凰好嗎。蘇杭說鳳凰有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美。小莫說他也這么認(rèn)為。蘇杭說:“簡直就想呆在這里不走了?!毙∧粗?,一笑。
兩個人說話時,蘇杭對小莫一個人出來旅行表示欽佩,小莫說:“你才是我的偶像。你歌唱得那么好,又為了音樂夢,辭職出來,做流浪歌手,讓我很是羨慕,甚至是崇拜了。”蘇杭謙虛地說自己是瞎跑,跑了這兩年,也感覺累了,想安定下來。小莫看見蘇杭說完這句話后,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一種憂傷,就像被雨水清洗的晚霞一樣。小莫想說什么,但蘇杭很快就陰轉(zhuǎn)晴了。
晚上和小莫吃過飯后,蘇杭說想去看看他住的地方。小莫拗不過,就帶她來到了自己宿營的地方,把帳篷扎起來。蘇杭問他為什么客棧這么多,還要住這個。小莫說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一次去住了客棧,反而怎么也睡不著覺,最后沒有辦法,又出來搭了帳篷才睡著。蘇杭看著旁邊黑黝黝的沱江,笑了一下。然后蘇杭說讓他多保重,回酒吧去休息了。
他以為自己會在這時離開,但卻不知為何,又一直沒走。就這樣,在猶豫中耽擱了一段時間。
就在他決定要離開的時候,沒想到,蘇杭哭著找到了他。他趕緊問蘇杭怎么了。蘇杭不說話,坐在那里就是哭。小莫看著蘇杭,陪她坐著,等她哭完。最后,蘇杭止住了哭泣,說:“韓剛走了。”小莫一驚,沒想到自己曾經(jīng)想過的情況會在這一刻真的出現(xiàn)。他有點激動,又似乎有些慌亂,好像這個事件有自己的策劃一樣。停了一會兒,他才問:“他為什么走了?沒有給你說什么?”蘇杭搖搖頭?!耙苍S他過幾天就又回來了?!碧K杭又搖搖頭。小莫疑惑地看著她。蘇杭擦了擦眼淚,說:“他走了,我就知道他不回來了。”
小莫說:“你可以去找他啊,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蘇杭搖了搖頭?!八x開了,就不會讓我輕易找到的?!?/p>
小莫想起來自己找蘇杭不是一直也找不到嗎。蘇杭又說:“我累了,不想再流浪了,我想要安定下來。”小莫看著她,說:“你真的這么想?”蘇杭點點頭。小莫沉默著,和蘇杭一起看著汩汩流動的沱江水。
過了很長時間,蘇杭忽然又說:“其實,他是跟另一個女人走的?!碧K杭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小莫看著蘇杭,想要安慰一下她,就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蘇杭一下抱著小莫哭了起來。
天色暗下來,小莫陪著蘇杭去吃了點東西。然后又把她送到住處??斓剿〉牡胤綍r,小莫忽然說:“蘇杭,不要再難過了。他不值得你難過。你知道嗎?我出來旅行、流浪,其實是為了找你?!?/p>
蘇杭驚訝地看著他:“找我?”小莫說:“其實你從單位辭職走后,我才知道自己喜歡你,然后決定找到你,就從單位辭職出來。走了這么遠(yuǎn),這么久,我想的就是找到你。”
蘇杭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像想要看穿他一樣。他低下頭,又抬起來,發(fā)現(xiàn)蘇杭的眼神溫柔了許多,眼睛又有點濕潤了。小莫覺得正是這點濕潤讓他感覺到了蘇杭的溫柔。他覺得自己敢于迎接蘇杭的眼神了,就定定地看向她。他就看到了蘇杭的眼晴從濕潤到淚水充盈,一直到盈滿又溢出來。然后蘇杭一下抱住了他。這回才是真正的擁抱。他也緊緊抱住了蘇杭。
他們擁抱著。小莫仿佛能夠感覺到蘇杭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蘇杭問:“你真的愿意陪著我,回到家鄉(xiāng)那個城市生活,一直到老?”小莫點點頭。蘇杭就又抱緊了他。
晚上蘇杭要把小莫留下來,但小莫卻在之前的一刻變卦,他笑著搖搖頭說:“以后?!碧K杭也就對他笑笑,但讓小莫住在賓館里。小莫說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住在帳篷里,改變習(xí)慣要慢慢來,最后和蘇杭告別,回到了自己扎帳篷的地方。
第二天,兩個人在古城里閑逛,過得很愉快。晚上蘇杭又表達(dá)了這樣的意思,說希望一起睡到自然醒;還說今后每天都要這樣醒來,不再顛沛流離,小莫一口答應(yīng)了。但最后小莫還是離開了。
又一個清晨,蘇杭醒來去相同的地方找小莫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小莫的影子,那片空地上空空如也。她有些吃驚。她看著洶涌的沱江水,想:小莫說他為找自己走遍了半個中國,難道都是假的嗎?
她沒有在那里等到小莫,就回到酒吧去等。她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一刻不停地流著的沱江,等了一天。
晚上她獨自睡下,想到小莫一些不自然的表現(xiàn),似乎找到了一點他消失的原因。
過了幾天,一個上午,她在獨坐的時候,有個小孩子跑來給她一封信。她問小孩:“是給我的?”小孩點點頭。她把信拆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銀鐲子和幾張紙。問:“誰給你的?”小孩子卻跑了,消失在一個旅行團身后。蘇杭坐下來,把信展開,看了起來。
是小莫的信。他在信中說,他經(jīng)過這幾天的思考,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停下來,有一種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他要繼續(xù)行走,流浪。他無法因為她而停下來。他為了尋找她而走遍半個中國的事,是真的。但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尋找她,也許只是他給自己的行走尋找的一個借口,也是讓自己的行走顯得有目的的一個理由。找到了她,也得到了她的愛,還有她的承諾,但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睡不著了。他感到恐懼,感覺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東西。那個東西呼喚著他要繼續(xù)上路。他為此而痛苦,但卻又似乎別無選擇。也許他需要的只是行走,而不是為了解決行走的原因或者實現(xiàn)那個目的。他只能繼續(xù)走下去。最后他向她致以最深的歉意。又說那個銀鐲子是他之前想為她買的,前幾天買了下來,還送給她,作個紀(jì)念吧。
蘇杭拿著信來到欄桿前,看著陽光下墨綠的安靜的沱江,久久沒有動。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酒吧的人過來問她:“今天還唱嗎?”她似乎沒有聽懂那個人說的是什么意思,問了一句:“你說人走著走著,走的時間長了,會把靈魂走丟嗎?”那個人愣住了,問:“你說什么?”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蘇杭把鐲子丟進了沱江。銀白的鐲子一下就鉆進黝黑的河水中,沒了蹤影。河水比白天時漲了許多,似乎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涌著。
水面泛起了一陣陣的波瀾。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