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磨
1
凌晨,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我猜有事發(fā)生,而且跟我有關(guān)。果然,還沒進辦公室,就聽見科長叫我名字。
科長告訴我,他死了,夜間自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死亡幾個小時,死因不明,只留了一張字條,說是希望老婆把日用品帶回。
我打了個寒顫。今天是他出獄的日子,他盼了多年。昨天咨詢完,他起身離開,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在整個咨詢過程中,一直垂著,臨走時禮貌性地或者是故意地,看了我一眼。當時,我就覺得這眼神有問題,雖然大多數(shù)是喜悅的成分,但好像還有些憂愁,又像欲言又止,不過也不像,到底什么問題,一時說不出來。那眼神一晃而過,我瞬間涌起一種挫敗感。在監(jiān)獄做咨詢師這么多年,每年心理疏導、矯治好幾例危險犯,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包括以往對他的跟蹤咨詢治療。但當時咨詢已經(jīng)結(jié)束,他也已經(jīng)走出咨詢室。當時我有個念頭,打算今天他出獄時見見他,送行,順便分析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又想,昨天除了那一眼說不清外,整個過程他也并沒反常跡象,更無自殺傾向。
他叫李二,是我包片監(jiān)區(qū)的一名危險犯,早已矯治成功。他夜間為何自殺?我百思不得其解。
科長說,昨天李二一切正常,找了我做常規(guī)咨詢,后來打了一次親情電話。外衣下角不知在哪兒粘了星點紅顏料,除此外,再無任何特殊事件發(fā)生。最后,科長又補充了兩句。他說,中午會通知家屬,估計下午家屬能趕來,如果找你鬧事,你得有心理準備。
這話,科長說得面無表情、波瀾不驚,我卻聽得心驚膽戰(zhàn),又百般委屈。按說,我跟李二的死毫無關(guān)系,但他偏偏就死在咨詢后,時間相隔不到十二小時。我能如何洗脫自己的罪過?
十幾年前,我剛從事這個行業(yè)時,就聽說過古怪的事。說有個犯人思想上有疙瘩,整天鬧情緒,一個前途無量經(jīng)驗豐富的干部找他談心。不想,談話沒多久,那犯人就跳樓死了。死因也不明,但那干部卻受了降級處分,從此也再無前途。人人都說,如果那干部不談話,犯人頂多鬧情緒,不會棄世,肯定是那干部說了不該說的話,讓他起了輕生的念頭,或是態(tài)度沒有春風化雨般溫暖。
但我敢保證,這么多年,我從來都不會說不該說的話,而且態(tài)度也一直如春風化雨般??伤?,為什么要選擇自殺,讓我怎么辦?
此時,科長已經(jīng)站起身。這是送客標準動作,我還懂,連忙離開他辦公室。
2
十年前,李二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年輕得臉上處處泛著青春的光澤,但卻毫無生氣,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完全不是民警們描述的樣子。事先,監(jiān)區(qū)民警給我打預防針,讓我不得近前,即使隔著窗戶,也須保持一米距離,避免他瘋狂起來,抓著手咬上一口。
為什么,精神失常?我覺得奇怪,查看檔案時,好像沒發(fā)現(xiàn)這病史。況且,即使精神有問題,我也不是醫(yī)生,不需要給他喂藥,還怕他咬人?
科長通知我咨詢李二時,他已經(jīng)絕食了兩天,聽說不吃不喝,不說話。聽說,他是新犯,剛收監(jiān)那兩天情緒就不穩(wěn),時不時哭兩聲,對誰都不說話,整張臉就是塊黑色的抹布,要么皺巴巴,要么平整整。那天打飯時,他情緒突然失控,扔了飯缽就撲向最近的一個人,叫喊著要咬一口。還好,別人及時跑開了。隨后,他被人緊緊拉住,才沒咬成,之后被關(guān)進禁閉室,就開始絕食。
他是個艾滋病毒攜帶者,你得注意。盡管我有心理準備,但民警這句話還是讓我震耳欲聾。普通的艾滋病病毒攜帶者并不可怕,但情緒失控的就難說了。
見李二之前,我特意翻了檔案,罪名一欄填著入室盜竊。莫名其妙,我竟忽然松了口氣?;蛟S在我心里,這是最容易治療的一種罪犯。他家是山區(qū),捕前在城里工地打工,賣過血。社會關(guān)系一欄,毫無特別之處,無非就是父母和妻兒,全部務(wù)農(nóng)。沒有精神病史,也沒有其他遺傳病史。民警初步判斷病毒來自賣血經(jīng)歷。
其實,人都是自己嚇自己。當我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沒那么可怕?;蛟S是幾天不吃不喝的緣故,整個人躺在床上,睡著了一般,但看得出他軟綿綿的。床頭放著一碗面,正冒著熱氣。他的鼻子似乎不靈敏,對飯菜的香氣毫無知覺。嘴巴偶爾動一下,但也僅僅是用舌頭舔舔唇上的白皮,之后又恢復原狀。這種毫無縛雞之力又萬念俱灰的樣子,根本不可能猛然跳起來咬傷我。
我懷疑他進入了淺睡眠,故意咳了一聲。他很快蜷了身子,面朝墻。我又咳了一聲。一個聲音馬上飄了過來,小得讓我想到了夏天的蚊子。
你別白費力氣,我不會吃飯的。
像是炫耀什么,他的頭動了動,清了一下嗓,依舊用小得可憐的聲音說,告訴你,在你來之前,有好幾個人勸我吃飯,但我不會吃的。
我笑起來,在這場合有些突兀,感覺是在幸災樂禍。也是,讓一個萬念俱灰的人吃飯,苦勞總是大于功勞。我一般不干這事。
我當時干的事,只是說了兩個觀點。第一個觀點是,你以為咬人就能把病毒傳染給別人?建議你查查資料再說。第二個觀點是,你有倆未成年的孩子,建議你死之前,見他們一面,好歹以后在黃泉路上有個回憶。
之后,我就走了,頭也沒回。后來的事可想而知,李二終于吃了飯。不僅當時吃了飯,后來一直都吃飯。
再后來,就是隔三差五的,要么我例行公事,主動找李二咨詢,跟蹤了解他的思想動態(tài),要么他寫信或主動聯(lián)系我咨詢。這些年,他天天樂觀得讓我?guī)缀跬浟怂遣《緮y帶者,也忘記了他曾經(jīng)禁閉曾經(jīng)絕食過。他常常在咨詢過程中停下來,眼睛看到了遙遠的未來。那眼睛黑得透亮,熠熠生輝,全是滿心的歡喜。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知道了,他正在憧憬生活的五彩斑斕。
他經(jīng)常說,我的倆娃娃又長高了,都夠得著買全票了。有時候會說,那個兔小子聲音都變了,他媽說嘴唇上都有茸毛了,哈哈。說的更多的是,我以后要蓋個小洋樓,三層的,外面全貼瓷磚,亮閃閃的。
他咋突然就自殺了?不是說要蓋亮閃閃的小洋樓嗎?
3
親情電話室不足7平,還被柵欄隔成兩個空間。一邊僅放得下一張辦公桌,一把辦公椅,另一邊空間稍大一些,但也只放了一張桌子和一把獨凳。
我站在門口,突然發(fā)現(xiàn)空間如此狹隘,也忽然有種飄忽的感覺。這么小小的地方,竟然能承載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事。我?guī)缀趺恐芏荚谶@里坐幾個半天,聽這些危險犯們講天南海北、遠在天邊的往事,一點都不覺得空間狹小。
或許是因為他們經(jīng)常在這里傾訴,心理沒有任何壓力和負擔,這間咨詢室也是親情電話室,晚上可以給家里人打個電話。昨晚,李二應該就坐在平時常坐的獨凳上,拿著話機通話。
我進來時,值班民警早坐在電腦前翻監(jiān)控視頻了。他使勁想了一陣,最后對我搖搖頭,目光中充滿了同情,不好意思大聲說。他告訴我,已經(jīng)把每個細節(jié)都想了一遍,那個李二真沒說啥過激不符合要求的話,就說想老婆的話,什么喜歡她紅紅的嘴唇啥的。還說今天要回家了,叫妻子來接他,這不是正常得很嘛,沒啥過激言行。
病毒攜帶犯。這個詞突然冒出來,把我震了一下。的確,李二身上攜帶了艾滋病病毒,這幾年我?guī)缀醵纪?。奇怪得很,十年來,他身上的病毒很老實,從沒泛濫過。以往每次談話,我都避而不談這個病毒,擔心又引起他的瘋狂舉動。我不提,他也不提,好像從沒有過。后來,我竟然漸漸忘記了。
那對方說啥刺激的話沒?比如,病毒啥的。我受了啟發(fā),問。
沒有哇,他媳婦說的話也正常得很,就說一定提前來等著,帶上娃娃接了他就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那聲音興奮得,像唱歌,我從沒聽過這歡喜的聲音,看來他媳婦盼這天不知盼了多少天。
值班民警說完就去翻監(jiān)聽記錄,生怕我誤會他撒謊或是遺漏了哪句話。我看得出,他沒有說謊。他是真的想幫我,不想我受處分。
按值班民警的回憶,李二昨晚吃完晚飯后,情緒有點不太對勁,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獨自沉默。但這種不太對勁是屬于正常范疇內(nèi)的不太對勁,因為一般要出獄的人,都會激動得興高采烈和獨自沉默。他們盼這一天盼了很久,時時刻刻都想從大門走出去,但真到了要走出的時候,他們卻又有了新的擔心和煩惱,不是擔心找工作就是擔心鄰里的眼光。
監(jiān)控視頻也正常得很,李二就是靜靜地拿著話筒說話,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的變化。開始,他臉上掛著笑,后來漸漸掛上了呆板,只會點頭。
讓人想不通的地方是,不論值班民警的記錄,還是電話錄音,都沒有可疑的話語,也沒有提到任何關(guān)于病毒的只字片語。那他臉上的笑容為什么會消失?
我臨走前,盯著那個座位看了很久。昨天,李二果真坐在我對面嗎?怎么此刻感覺他似乎從未來過這個世間。不是他棄了世,而是世上本無他。
我很快否定了自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可不想讓人以為自己在推卸責任。
4
我們單位外面有一條不寬不窄的路,平時灰撲撲的,小石子碎玻璃片跟喂熟了一樣,掃了沒幾天,又到處都是。
那些拉磚車拉煤車,時不時撒點東西下來。路邊的幾家小商店煩不勝煩,經(jīng)常拿笤帚掃,只有老漢不愿意掃。
老漢是修補輪胎、補鞋配鑰匙的,長年累月穿著分不清顏色的衣服,面前擺著除了補鞋機就是一堆舊鞋子。他的話很少,除了定個交貨時間,沒有其他言語。他的手一年四季都像抹了黑油,褶皺里都是黑乎乎的,但從他手里補出來的皮鞋,清一色的烏黑锃亮,一點都看不出哪個地方修補過。誰也不知道他從什么時候開始做這門生意,為何總有修不完的輪胎和皮鞋。
幾年前,補輪胎老漢家突然多了個年輕女人和一雙兒女,他臉上才有了笑容。他逢人便說,現(xiàn)在終于能把孩子接來讀書了。
忘記從哪一年開始,大概就是女人孩子過來不久吧,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監(jiān)獄來,但都是快下班的時間。聽說,每次他都是來去匆匆,匆匆給一個賬戶上打點錢,再匆匆離開。有人猜,他是怕女人知道了,不依不饒。因此,他從不向人提起此事。
女人剛來的時候,土里土氣,頭發(fā)蓬亂地貼在臉上,像從沒洗過一樣油膩,哪像現(xiàn)在絲絲順滑,臉也透亮透亮的,水嫩得像剛從水里撈起來似的,往老漢身邊一站,老漢立刻黑成了煤灰,后面亂糟糟的屋子,也頓時亮堂起來。
女人喜歡干凈,到處收拾得干干凈凈,經(jīng)常背著老漢把門前的小石子和碎玻璃掃了。再后來,女人收拾了一間房屋出來,擺上糖煙酒,又在門前掛了個小黑板,常常更新幾個字:今日新到葡萄干、茶葉等。她還附帶掛了個中通快遞的牌子。之后,我就成了她家的客戶了,隔三差五的,不是買瓜子葡萄干,就是下班路過時拿快遞。
我喜歡女人的亮嗓子,普通話里夾著山味,感覺像山里叮咚作響的泉水,有時嘩嘩啦啦,有時噗噗低語??傊幸环N百聽不厭的感覺。
大概是心里煩,我忽然想聽聽女人的亮嗓子。那種帶山味的普通話,聽起來舒服,能把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趕走。
商店的門竟然關(guān)著。老漢也不見了蹤影。
拿快遞?他們進城了,說是給倆孩子買新衣服去了。隔壁商店的女人眼睛看著我,說。
奇怪!我心里想著,沒說出口,對著隔壁笑笑,準備離開。
不過節(jié)不過年的,從來不給孩子買新衣服的兩個人突然關(guān)了店門去買新衣服,不是怪事嗎?按說,老漢收入不少,女人開小商店也有好幾年了,但平時沒見他家小康成啥樣,吃的穿的,好像剛剛解決溫飽。真想不通掙的錢到哪兒了。不過話說回來,倆孩子讀書上的都是市區(qū)的重點小學和初中。這年頭供倆孩子讀書,也不是個簡單的事,尤其不在片區(qū)內(nèi)的,擇校費、補習班費啥的,一般的家庭只有望校興嘆的份。
從相貌上看,女人比老漢足足年輕了十幾歲,而且一個白一個黑,極不般配。他倆的基因也似乎出了問題,那倆孩子既不像老漢,也不像女人。開始幾年,總有人猜測那女人是否在老家紅杏出墻,不知從哪弄來倆野種糊弄老漢,但這些年老漢與女人之間從未紅過臉,對倆孩子稀罕得要命。女人漂亮,可對人實在,也從未傳出任何緋聞。時間一久,人們看他倆越來越順眼,便忘了猜測。
對于老漢的家事,我說不清,但我能看出這倆孩子絕對不是親生的。當然,也不一定就是女人紅杏出墻的結(jié)果。有幾次,老漢逗倆孩子玩的時候,我看見女人的眼神很復雜,讓我這個學心理學的人都捉摸不清。不過,我不太愛管別人家的閑事,總是買了東西就走,
你說奇怪吧?那個女的,這幾天跟過年樣的,天天笑,問她有啥喜事,她也不說?;仡^直笑,不會突然傻了吧?哈哈。
我討厭這種八卦式的語言和表情,看了看不準備住口的隔壁,趕快離開了。
緊接著,我又開始煩惱了。昨天到底哪點兒疏忽了?該不會真是我說了什么過頭話吧。
這樣一想,我渾身都嚇冷了。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我如何擔當?shù)昧耍?/p>
5
僅僅走了十分鐘路程,我卻累得幾乎癱在辦公椅上。還沒緩口氣,桌上突然一陣炸響,驚得我的魂差點跑掉。
電話是監(jiān)區(qū)打來的,說是又有犯人鬧自殺不出工,說監(jiān)獄如果不賠錢就跟著也自殺,刀片拿在手里已經(jīng)僵持一個小時了。他說那個死去的李二上次購物時,借他賬上的錢買了東西,本來說回去前還的,現(xiàn)在卻自殺了。
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天天這個那個的,有個情緒都找我疏通,那這會兒我心情差,誰替我分憂?
你知道李二借錢買的什么?監(jiān)區(qū)民警故作神秘。
我直接掛了電話。管他買的什么?還不是吃的喝的,難道能買個飛機大炮,或者干脆買個口紅高跟鞋?真是無聊。
我煩得要命,拔掉電話線,直接閉目養(yǎng)神了。
沒想到,門卻咚咚被敲開了??崎L站門口,橫眉豎眼瞪著我,又丟下一句話。
你知道監(jiān)區(qū)的怎么說?說剛才鬧情緒的犯人反映,李二上次購物時,偷偷用高價從外協(xié)工人那買了支口紅,說口紅是你讓買的。當時錢不夠,就從他那里借,說是出去時還?,F(xiàn)在人自殺了,錢就得監(jiān)獄賠,或者你賠。
行行行,我賠我賠,賠雙倍。這下他沒理由自殺了吧?你們就讓我安靜會兒吧。我一邊不耐煩地說一邊轉(zhuǎn)身往里走,想把一切都甩在身后。那會兒,我感到腦子里嗡嗡作響,不清楚有多少條蟲子在叫,遠處的、近處的、忽高忽底亂飛的,鬧哄哄惹得人不得安寧。
科長的聲音還是從這堆嗡鳴聲中擠進來。我聽見他的聲音,跟來自太空一樣,遙遠又清晰。他說,你還沒弄明白?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作為一名警察,一名咨詢師,為什么讓一個男犯買口紅?
等會兒,我讓買的?我腦子有問……我反唇相譏,但話沒說完,后背就感到一陣陣發(fā)涼。前段時間的一次談話猛然跳進腦子里。那天,我好像的確對李二說過,他可以買支口紅。不過,我是讓他買口紅給家里的妻子。再說了,我也沒讓他借錢買呀。而且,口紅跟他自殺能扯上關(guān)系嗎?
我仿佛掉進了霧里,眼前卻全是漂浮的口紅。那天口紅話題是怎么提起的,我真記不得,也不敢確信口紅跟他自殺到底有沒有聯(lián)系。
那一刻,我腦子里還閃過兩個字:變態(tài)。但立刻,我趕走了這兩個字。我跟蹤咨詢了他這么多年,他變不變態(tài)我最清楚。如果他真變態(tài),我能被蒙鼓里這么多年都沒發(fā)現(xiàn)?那我不成了吃干飯的嗎?
這時,科長的聲音又擠了進來。自然,他是勸我進監(jiān)區(qū),問清情況。其實這會兒,不用他勸,我都必須得進去,我得找那個鬧情緒的犯人。
6
很快,那個鬧情緒的犯人被帶到咨詢室,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此時,墻上的時鐘顯示時間是十一點,這意味著離李二家屬的到來又近了一步。
這時間讓我心情越來越糟。更糟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家屬什么時候來,或許是下午,或許是中午,也或許是半小時后。
鬧情緒的犯人很安靜,好像等著我開口,也好像不知道說什么。
聽說你想讓我還那個,那個李二借的錢,我答應還雙份。由于操心著隨時得面對家屬,我拋棄了平時的談話鋪墊,直接開門見山告訴他,但他沒有抬頭,也沒有應聲。
你還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訴我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跟周圍的空氣一樣,安靜。
他依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起眼睛看著我。接著,他想了想說,老師還記得十年前李二被關(guān)禁閉的原因嗎?那次他絕食,還是你讓他最終吃了飯。
我點點頭,算是回答,心里有些納悶。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想告訴我什么,怎么突然提到了那件事?
老師,我叫吳大,就是李二當年差點咬到的人。他當時估計不知道我們整個監(jiān)區(qū)的人身上都有那個病毒。他還以為傳染一個人,自己死了也劃得來。后來我覺得他有精神病,就跟他走得近,嘿嘿。
吳大停了下來,不好意思笑兩聲。老師,你也明白的,我這也是為了能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好立功,上次他說錢不夠問我借,我就借了。
好的,我剛才說了,雙份還你。你能告訴我他借了多少嗎?我微笑著,想快點結(jié)束談話,但卻讓聲音盡量再安靜些。這是我的職業(yè)要求,不管自己的內(nèi)心多么波瀾起伏,外表也得靜如止水。
老師,你相信愛情嗎?
我一愣,不知道他為什么提出這個問題。
我也不信。他,就是李二,你都不曉得,他反常得很,天天張口閉口都在唱,唱啥愛呀,情呀,聽得人雞皮疙瘩都出來了。那天非要買口紅,你說,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說到這,吳大朝身后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他說口紅是老師讓買的,我就知道他這是找借口,我猜他就是變態(tài),或者還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要是覺得他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干部?我不相信吳大的話,據(jù)我判斷,吳大也就是剛才鬧情緒時才說出口紅是我讓買的。
吳大不好意思,抓了下腦袋,告訴我,他想自己先找出證據(jù),想立功減刑。
我猜他肯定是同性戀,如果我發(fā)現(xiàn)了,肯定要報告的。不過,還沒發(fā)現(xiàn)他就,就死了。說到這兒,吳大低下頭,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說也奇怪,吳大說話的態(tài)度很誠懇,但我總覺得他在顧左右而言他,他今天為了一支口紅的錢鬧情緒,但我答應賠雙倍的錢后,他好像并不在意錢的事。
口紅。猛地,我想起來了,那次我讓李二買口紅,完全是順口接的一句話,沒什么特別。我記得那天他好像有點低落,然后就是聊家常。他說老婆經(jīng)常定期給他賬上打錢,但她從來沒來看過他,說是忙得很。他還說,他喜歡聽老婆說話,那聲音聽起來像唱歌一樣,舒服得很。他以前最喜歡看老婆說話的樣子,語氣和眼睛,都透著笑。最后,他說,要是他老婆嘴上涂點紅色,肯定迷死人了,可惜她從來不化妝。然后,我就接了句,那你以后回去了給她買支口紅,幫她涂。
事情就這么簡單,完全是想緩解他的低落情緒,給他一個小目標小希望?,F(xiàn)在,口紅竟然讓吳大拿來說事了。這人心,真是猜不透。
吳大,你跟我說實話,你今天鬧情緒肯定不是僅僅為了那點錢,你到底想怎么樣?我干脆把話挑明了。
吳大的頭猛然就抬了起來,想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看著我的眼睛,小聲說了一句話。他說的是,老師,我想看看那支口紅。
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立功減刑了,就能早點回家了。吳大的眼睛亮閃閃的,繼而那光又滅了。好一會兒,他的嘴巴才動起來。我豎起耳朵聽了半天,終于聽清了幾句話。他喃喃自語的是,這病,說死就死了……死在媽媽的懷里就好了。
忽然,吳大眼睛里的光又亮起來,熠熠生輝。
我敢保證,這次絕對能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
我看著他,想到了籠子里近乎發(fā)狂的暴獸。我沒有說話,等著他的情緒發(fā)泄出來??墒牵]有發(fā)狂,而是喜不自勝。
老師,要是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跟別人鬼混,他會干啥事?吳大平靜地問我。
你是說,他的老婆跟別人鬼混?所以他選擇自殺?我笑起來,這個邏輯似乎不成立??戳丝磿r間,已經(jīng)是十二點了。我合上記錄本,準備跟吳大結(jié)束這次毫無意義的談話。
不是,他想跑回去揍那姘夫,我敢保證,但他咋又自殺了,這個我想不通。老師,請記得看看那支口紅,要是找到證據(jù)了,請一定要跟干部說,那是我提供的證據(jù),我有功啊。吳大依舊充滿希望,再三請求。
我點了點頭,心里卻很同情他。他平時不好好勞動,卻急于立功,到處搜集身邊犯人們的證據(jù)。如果他踏實一點,積極改造,說不定早已經(jīng)減過刑了??捎惺裁捶ㄗ樱文阏f破嘴皮子,監(jiān)獄里總有那么幾個人,不明白這些。
老師,他前幾天給他爹媽打過一個電話,他媽叫他回來后到丈母娘那把彩禮錢要回來,說是他坐牢后,他媳婦不守婦道,他們就給她攆回娘家了。他媳婦早些年就帶著娃娃跑了。
我已經(jīng)快走到門口了,吳大大喊了一嗓子。我沒有轉(zhuǎn)回去,今天沒時間聽他亂七八糟,改天再好好跟他談?wù)劇?/p>
7
口紅是在李二的遺物里找到的。他把它藏在牙膏里。那幾件遺物被我倆翻了個底朝天,就在泄氣的時候,我無意中拿著牙膏捏了一下。這一捏便發(fā)現(xiàn)不對勁,牙膏中間一段,沒有預料中的柔軟。看來吳大的懷疑不無道理,不然誰會把口紅藏起來?
這支口紅,外表看起來不太細,但也沒什么特別之處。說句題外話,口紅真是個性感的東西,即使是這么普通的外表,但任誰一見到它就能想到女人的嘴唇,紅紅艷艷半張半合,似乎在低語,似乎暗示人浮想聯(lián)翩。
這時,吳大信誓旦旦的樣子出現(xiàn)了,我們趕緊拔開蓋子,從管里擰出口紅,再四周看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兩個人又繼續(xù)上下看了看,還是沒發(fā)現(xiàn)異常。
是吳大多心了吧?李二無非就是想送給他老婆一支口紅,怕別人看見,也怕你們不同意,只能這樣藏起來。我說著,有些著急。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家屬說不定很快就到了,我得回辦公室理順下思路。而且我琢磨著,吳大也是立功心切,難免疑心過重。
不一定。監(jiān)區(qū)民警繼續(xù)拿著口紅,一會兒舉過頭頂看,一會兒敲敲外殼,放耳邊聽聽,好像里面放著什么東西。
在里面。我腦洞大開,幾乎與監(jiān)區(qū)民警同時說出口。但很快,我倆都有些氣餒了。
口紅是嶄新的,一從外管里擰出來,就像春天剛長出的嫩芽,周身新鮮得布滿光澤,又充滿著被懷疑的無辜。用過口紅的人都知道,口紅看起來長得挺拔筆直,但實際上非常柔軟,輕輕一碰,就有印跡。眼前的這支,毫無印跡,根本不可能是動過手腳的。
后來,我是帶著沉重和沮喪的心情走出監(jiān)獄大門的。那時,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渾身無力了。
食堂早已關(guān)了門。我打算到單位外面的小館子隨便吃點。
經(jīng)過上午買東西的那家小超市時,我不經(jīng)意地往門口看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墻邊靠著一個很面熟的牌子:中通快遞。再往旁邊看,一個大塑料箱子放在醒目的地方,里面裝了大大小小各種包裝的快遞。
正納悶間,一個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面前,正是這家店的女主人。她熱情地跟我打招呼,說以后要是發(fā)快遞什么的,就到她家來。
老漢家的女人不做快遞了?我很是疑惑,問。這幾年,大家都網(wǎng)購了,快遞生意好得不得了,她怎么會轉(zhuǎn)讓呢?
那女人要出一趟遠門,說是怕大家發(fā)快遞不方便,就轉(zhuǎn)給我了,看,這箱東西都是她搬來的,還沒搬完。那女人這兩天奇怪得很,老哼歌,跟中大獎了樣的,問她啥喜事也不說。那個憨老漢,也不知道她有啥喜事。
我沒耐心聽這些八卦,填肚子要緊,就點著頭進了對面的小餐館。
老漢家的店就在小餐館斜對面。我坐著吃飯,剛好能看見他家的一舉一動。
一個穿暗紅色毛衣的女人正蹲在地上,面前擺著幾件黑色的快遞袋子。她每拿起一件,都拿到眼前看一會兒,但好像都不是她的快遞,旋即又放在一旁,接著再拿起一件查看。沒多大一會兒,她就翻完了,起身拍拍手,順勢把滑落在臉上的頭發(fā)往耳朵上捋了捋。這時,女人露出了面容。我吃了一驚,她竟是老漢的女人。
她今天顯然精心打扮過,臉上白里透紅,唇上有淡淡的一層紅色,泛著光亮,而且輪廓分明,飽滿又神秘。一頭烏發(fā)終于擺脫了皮筋的束縛,快樂地落在肩上,末梢剛吹過的大波浪不停地跳躍,忽高忽底,忽前忽后,頑皮可愛。毛衣有點寬松,但絲毫掩飾不住胸前的曲線。
女人不知道說了句什么,彎腰把地上的快遞抱起來就往隔壁超市走。
老漢依舊坐在門口,手里拿著輪胎,跟平常一樣不做聲。不知道是光線暗還是咋的,他的臉比以前更黑了??磥砻總€人心里都有一堵墻,將心里的秘密與外界隔開。
我的心,開始焦灼不安了。
8
整個中午,盡管我不時看手機,不時看辦公室桌上的電話,但它們都格外安靜。時間仿佛靜止一般,只是這種心情下,帶給人的并不是歲月靜好的美好感覺,而是提心吊膽的神經(jīng)緊繃。
還沒到上班時間,我實在坐不住,便下樓透氣。
辦公樓下是一片空地,左側(cè)是一處綠化區(qū),連著小停車場。我剛走到一棵樹旁,就感覺前面一輛車旁閃過一個人影,似乎在向我走來。待人影走近,我愣住了。
來人是老漢的女人,那個有著好聽的亮嗓子的漂亮女人。她來干什么?
妹子,我,我想打聽個事。這里面昨晚是不是有犯人自殺了?她看見我,特意把皺著的眉頭展開,臉上的悲戚也消失了大半,但眼睛里又滿是疑問。
我吃了一驚,這等大事,她一個開小副食店的,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
或許是我吃驚的樣子,告訴了她我的想法,她忍了片刻,終于艱難地開口了。她告訴我,剛才監(jiān)區(qū)警官給她打電話,簡單說了昨晚的事,讓她下午來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
他是你什么親戚?我立刻在腦中搜索,但遺憾的是,搜不到任何她到監(jiān)獄里面來的畫面。
我是他老家的老婆,那對兒女就是我倆的。女人接著說。
這話簡直就像個炸彈,差點把我炸到地上。我看著她的唇,一張一合,上面那層淡淡的紅若隱若現(xiàn),早失去了光澤。
要是那年我跟他一塊兒出去就好了,起碼不會讓他犯罪。提到犯罪,女人的眼淚出來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馬上想到了他的檔案,犯罪經(jīng)過一欄上寫著,他在工地上干活,賣過兩次血。年底拿不到工資,就伙同他人盜竊工地電纜,金額達二十萬元,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
妹子,警官是不是弄錯了?他咋會自殺呢,昨天還說得好好的,今天滿刑我來接他,你幫我問問警官,肯定是弄錯了。女人猛一抬頭,目光灼灼,重新煥發(fā)光彩。
可,你不是修鞋老漢家的嗎?
我,是,我是他家的。那年我?guī)z娃來找二子,誰曉得人沒找到,錢都用光了。他收留了我娘仨。像戳中了她的軟肋,女人的目光黯淡了,說話閃閃爍爍,眼神飄忽不定。
每次他跟你打電話,老漢知道嗎?想著老漢今天比平常黑了一倍的臉,我能猜著答案,但還是忍不住問她。
女人馬上恢復了意識,十分肯定地點點頭。他不一定知道內(nèi)容。女人想了想,補充道。
為什么?
她低下頭,摳著食指上的指甲,沒吭聲。
上班時間到了。我告訴女人一個地址,那是處理相關(guān)事件的部門。她匆匆往辦公樓走去。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老漢每次匆匆到監(jiān)獄的樣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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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幾天,一直沒聽說有家屬無理取鬧、索賠之類消息,我緊繃的心放了下來。
這天,我到會見室,想給吳大的賬上充點錢,算是賠付口紅的費用,無意間遇到了監(jiān)區(qū)那天的值班民警。
他告訴我,那個賣口紅給李二的外協(xié)工人已被解除合同。吳大的錢已經(jīng)賠付,是李二老婆從安葬費里拿的。他老婆根本就不知道他攜帶艾滋病毒的事,打算接他出來后全家遠走高飛,再不跟補鞋老頭了。那老頭真劃不來,當年收留了她娘仨,為了不給倆孩子造成陰影,從不讓女人進監(jiān)獄,怕被人說長道短的。沒想到女人打算遠走高飛。哎,你猜那老頭啥意見?
啥意見?
沒意見,哈哈。你說感情這東西算個啥?
我又想起了老漢每次匆匆來監(jiān)獄充錢,又匆匆離開的樣子。
對了,你不用擔心受處分了,李二自殺原因跟你無關(guān)。昨晚他老婆提到那個老頭,雖然沒明說,但他猜到了,所以他聽著聽著臉上掛了呆板。后來想通了,就讓她把安葬費給他爹媽,說是歸還的彩禮錢。
你怎么知道?我對值班民警的話很是費解。
記得那支口紅吧?檢察機關(guān)的人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字條。
我愕然,頓時看見那個讓我涌起挫敗感的眼神。一晃而過,雖然大多數(shù)是喜悅的成分,但好像還有些憂愁,又像欲言又止,不過也不像,到底是什么,一時說不出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