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暉
一
王大強直到很多年后才對我說,當年是他對不起李師師。李師師的事你還記得吧,王大強抬頭看一眼我說。我說李師師的事我怎么會不記得,他一聽就笑了。笑過之后,他從兜里摸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地抽了幾口,房間里很快就云霧繚繞起來。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我有點不適應,我就那樣眼皮也不眨地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對付那支香煙,直到他艱難地吐完最后一個煙圈,他才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
王大強是在一個喧鬧的飯店里對我說這番話的,當時我和幾個朋友正在一張桌上吃飯,席間我去上洗手間回來,他一眼瞅見我,招招手讓我過去,我們倆找了個僻靜的小包廂聊了起來。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身材臃腫,略微有些駝背的男人,他臉色虛浮,眼里像是結了一層霜,跟以前判若兩人。我看了忽然有些難過,也不禁回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
當年讀大學時,王大強、李師師和我都在文學院。那時,李師師絕對是一個特別的家伙。說他特別不是因為他有多優(yōu)秀,如果他真正優(yōu)秀了,我就不會這么說,而事實上,在2008年師大文學院,他并不是一個可以簡單概括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是個討人厭的家伙。這么說不是我口中無德,李師師確實是一個刺兒頭,這點從他的日常行為就可以看出來。比如說,他喜歡寫詩,寫詩本來是好事啊,可是這家伙正兒八經(jīng)的紙上不寫,非要往床板上寫,寫好了也不擦,胡亂涂抹一下,下次繼續(xù)寫,他就這樣寫啊寫的,寫得多了,大家就有意見了,有意見還不是說他臟,關鍵是那個聲響啊,那個別扭啊,跟蟹爬過一樣,挺讓人抓心撓肺的。剛開始我們也忍了,以為他會自己領會到我們的意思,可是過了些日子一點沒變,這讓我們很難過。當時我是我們這個班的班長,又是這個宿舍的宿舍長,我們這個宿舍一共有四人,他們幾個就找到我,讓我去跟他說一說,這樣一來我就硬著頭皮找他了。
我說,李師師,你這樣整天涂涂寫寫的算什么事啊,你這是破壞公共財產嘛。
李師師愣一下,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眨眨眼問,財產,什么財產?
他這樣一說我就火了,直接把底牌亮出來說,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你不睡覺,難道我們也不要睡覺嗎?你給我拎拎清,這里是學校,不是你家!只要不是聾子,誰都聽得懂這句話的意思,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這些話都是他們叫你說的吧?我說,不管是誰說的,這件事本身就是你不對。李師師沉默一下,擺出一副無賴的口吻說,那你叫他們也寫嘛。
李師師這么說,擺明了就是和我抬杠,我就對他說,你還不知道吧,他們連打你的心都有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我這么說是想壓一壓他的氣焰,讓他的尾巴翹不起來,接下來收拾起來就容易多了。在這個談話的過程中,他一直盯著我看,這時他果然有點慌了,他警覺地說,打我?誰要打我?我的方法奏效了,既然他的氣已經(jīng)泄了,我就沒有必要痛打落水狗了,我緩一下口氣說,我這么說也是為你好。這句話還有個潛臺詞就是,你要是不想被打,就聽我的。沒想到李師師馬上打斷了我的話,他插進來說,為我好?你說你們這是為我好?那怎樣才算是不好?他這么一說,我就立刻不想再和他說話了,他媽的,孔融六歲就知道讓梨,他媽的,田鼠打洞還圖個清靜,你們說他這是故意找茬是不是?
再舉個例子,當時我已經(jīng)談了女朋友,我們把各自的錢合在一起花,日子過得滋潤有味。我女朋友是數(shù)學系的,我們是在柳堤相遇并慢慢培養(yǎng)起感情的。柳堤是我們學校一個著名的看點,說它著名,不是因為它多美,而是說它的象征意義要大于實際功能。這跟我們學校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有關,我們學校地處南郊,依山傍水,有幾條小河就見縫插針地流了過來,有一條正好從食堂邊上經(jīng)過,學校就在兩邊修了堤子,又移植來不少柳樹,這就有了柳堤的說法。柳堤的夜色確實好,太陽落山的時候,暮色四合,晚霞像火爐似的燒紅了半邊天,河水叮叮咚咚的,跟彈琴一樣,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氣氛,就像那句話說的,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這等于是把培育愛情的土壤給準備好了,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柳堤的魅力在于它白天還門可羅雀的,一到晚上人就扎堆,跟散麻花似的,熱鬧得不得了。我們其實不是在感受風景,我們是在體驗一種氣氛,我們不能暴殄天物是不是?人多了,話就多,話多了,就免不了發(fā)生這樣那樣的關系,我們讀大學也不是整天盯在書里,很多時間會掉牙似的突然空出來,這個時候手腳就有點無處放了,怎么辦呢,那就去柳堤走走吧,那就戀愛吧。我和女朋友最初就是在這里認識的,當時她抱一本書一個人靠在欄桿上發(fā)呆,結果我只用一首小詩就把她征服了,你說這有什么辦法。
應該說,這都是在師大正常的氛圍里。
問題出在李師師。這家伙根本不像個21世紀的人,一點也沒有現(xiàn)代人的樣子。當時我女朋友的宿舍就在我們對面,我們白天在一起上課,吃飯,散步,回來后還要互相思念,柳堤已經(jīng)跟不上我們現(xiàn)在的節(jié)奏了,我們已經(jīng)遠遠不能滿足于那種在人堆中隔靴搔癢地抱一下,或者淺嘗輒止地親一下了,這樣有時候她就會到我們宿舍玩一下。這個時候,我們不喜歡打擾,不喜歡電燈泡,因此,只要我女朋友來,我都掐好了時間,想在他們回來之前趕個“早場”。這么做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只要他們還識趣,他們就會成人之美,就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敲門。討厭的是李師師。這家伙特別無恥,每次我女朋友要來的時候,他就故意慢吞吞地在宿舍走來走去,這里摸一下那里蹭一下,跟牛皮糖一樣,甩都甩不掉,有時候還冷不丁朝我們瞥上幾眼,看得我心里直發(fā)毛?;蛘吒纱嗾医杩诔鋈ヒ惶?,要是就這樣出去了就好了,理解萬歲,可是這家伙總是會在某個時候冷不丁地冒出來,嚇你一跳。那時我們還處在熱戀期,我女朋友長得還可以,身材也很飽滿,夏天的時候外面套個短袖,里面只穿一件粉色背心,很多內容就展現(xiàn)了出來,我就不老實了,我和她說著說著有時候就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一口。這個時候我女朋友就半推半就,有點扭捏地說,不要亂來啊,小心被看到啊。
二
我們一致認為李師師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我們甚至還刻意地和他保持著一種距離。我知道要改造這樣的人很難,最好的辦法就是晾著他,讓他自己去琢磨,去分析。我們宿舍四個人,除了我和李師師,另外兩個現(xiàn)在看到他跟見到老鼠一樣,煩得要死,經(jīng)常在宿舍這里碰一下那里打一下,“打棟柱應板壁”,畢竟武力是強大的??墒沁@家伙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太受歡迎,永遠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與人搭訕的樣子,比方說,我們在宿舍洗衣服,他就撩起袖管站在旁邊看,我們接個電話,他也會問我們是誰打來的,再就是你翻書,他也湊過來看,偶爾還奇怪地剜你一眼說,你怎么也看這種書???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把臉撕破了吧?攤上這么個室友,我他媽真是倒霉透了。
更可恨的是,遇到這種事,我還不能躲著他,我們那個輔導員對我說,我知道你們宿舍氣氛不太好,你這個當宿舍長的要統(tǒng)籌兼顧,多想想辦法,千萬不要縱容這種惡習的滋長。我哪有什么好辦法啊,我的辦法就是保持中立,把這碗水端平,盡量做到不偏不倚,不能太遷就他,也不能太苛責他,總之,就是做一個好好先生。我們宿舍那兩個對我說,你不要太中立了啊,中立了不好啊,小心被反咬一口啊。他們的話我懂,他們這是給我打預防針,有點“料敵于前”、“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但我沒有聽他們的話,我還出來打圓場,我說李師師雖然脾氣比較古怪,人緣也不好,可是也不能單憑這一點就把他一棍子打死。我還說,你們不要這樣哪,其實仔細想一想他也挺可憐的是不是?這也不是說我是什么二代,而是事實就是這樣。李師師是農村出身,家庭條件也不好,有兩件事反映出他生活方面的拮據(jù):一是他常年穿一雙黑布鞋,這種鞋不用說現(xiàn)在,就是在2008年師大中文系這個窮人遍地的地方也是極為罕見;二是他從不舍得花錢,我們宿舍出去聚聚的時候,李師師從沒有答應的時候,他把吃飯看成是走過場了,跟還愿一樣,他是真正的鋼鐵戰(zhàn)士,要是空氣能充饑,他早就餐風飲露去了。
李師師也有出手闊綽的時候,一般都是在文章發(fā)表之后。這就要說說李師師的專業(yè)能力了。不得不承認,那時李師師在中文系的確很出名,他不光在學術研究上有所斬獲,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表現(xiàn)出很強的能力,這就很了不起了,為什么這么說?比如,有的人很會搞學術,說起理論來一套一套的,但對文學創(chuàng)作卻很陌生,叫他們去寫小說,就好像叫關老爺去舞菜刀,菜刀和大刀能一樣嗎?肯定不能。當然也不是這么分明,有點兒這個意思吧。但這個問題李師師一點都不用擔心,他的心里很有數(shù)。這些在別人看來不可逾越的鴻溝,在他那里是隨腳出入的,我們這里民間有句土話,叫鼻涕流嘴里順路,說的就是這樣。聽起來有點俗,但意思卻說得非常到。
那么,李師師到底厲害到什么程度呢?主要是有兩手:一是那一年他一個人就在系里申請了三項科研立項,全部按時完成,而且在結項時分別在幾個比較權威的學術期刊上刊登了出來,為此還受到學院專門表揚;二是他在短短的一年內就寫出了兩部長篇小說。別人不會做的,他做了,別人會做的,他做得比別人好,在那個還算以才華論英雄的年代,他突出重圍,數(shù)量質量雙豐收,他就出類拔萃了。每當這個時候,李師師就會破天荒地請我們出去打牙祭,這個時候的李師師特別好說話,你說什么他都是呵呵呵,一點也不含糊,我說的當然是點菜的時候。我甚至發(fā)現(xiàn)這時他的笑也特別憨厚,響亮,現(xiàn)如今像這樣真實的笑已經(jīng)不多了。
但這種事情,不是千載難逢,也是“一載難逢”。
三
自從我和女朋友處了對象,宿舍差不多成了我們的一個秘密根據(jù)地,巴掌大的走廊走起來也跟“胡志明小道”一樣有味。但是,常在河邊走,說不定哪天鞋就濕了。
有一天,大概是星期五吧。我和女朋友兩個人在房里,門突然彈了一下,接著我看見李師師一頭扎了進來。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這還不清楚嗎?這是被“摸哨”了,但我還是強撐著不放手,一放手倒顯得心虛,這個經(jīng)驗我還是有的。但我女朋友畢竟見識短,她突然撒開我的手,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說,要死要死,你這個死人,霉都讓你給倒死了。
我說,師師,你有事?。?/p>
他聽了愣了下,先朝我女朋友看了看,又朝我看了看,支吾著問,你們,在做什么?
我沒好氣地說,李師師你他媽是不是男人啊,是男人你還問這么幼稚的問題?
他聽了愣一下說,我這也是為你們好。我被他說得很不舒服,怎么是為我好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但李師師并沒有體會到,他仍然傻乎乎地說,你們這樣下去會懷孕的!
我知道李師師有點愣,但沒想到愣到這個程度,竟然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差點沒笑噴了。我女朋友剛剛也是紅著臉的,這時也捂著肚子咯咯地笑個不停。我邊笑邊對他說,李師師,你丫有沒有常識啊,你他媽從肺里想出來的,親個嘴能生出孩子來嗎?你這是基本知識不過關啊!
李師師聽了瞪大兩眼看著我,臉漲得通紅,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只是動了動嘴唇,又咽了回去,轉身恨恨地走了。他這一走,我還沒覺得什么,只是想想還想笑,當時也沒把它當回事。
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了點變化。剛開始大家都諱莫如深,隔老遠就朝我不斷地點頭微笑。還有的拼命向我獻殷勤,我去找位置,有人主動把屁股往邊上挪一挪,我去倒水,就有人自告奮勇地幫我端過來,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我在心里分析了下,是不是我今天穿得特別“青頭”,讓他們驚為天人?或者他們有什么事要求我?
我索性裝聾作啞,先把他們晾在那,看他們怎么辦。這時有人實在忍不住了,過來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眼神有點曖昧地看了下我,說你很強大啊。這句話的信息量很大,我心里激靈了下,立刻警覺地問,強大什么?對方一聽,立刻嬉皮笑臉地擂了我一拳說,裝什么大頭鬼啊,你到底和你女朋友那個了沒有?我的臉忽地紅了,耍無賴地說,什么那個?對方就嘎嘎地笑了,說還有哪個?當然是那個嘍。他這樣說罷,又用兩只手配合著做了一個下流動作,邊做嘴里邊甕聲甕氣地發(fā)出怪聲來。一看這個,我的頭嘭的就大了起來,腿一彈就站起來往外走。
沒人知道我有多么憤怒,我不能就這么忍了,這關系到我在這里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聲譽,地位。我人走在遠離教室的路上,心卻在李師師那邊,這個麻煩我是一定要找他的。我的腳步帶著情緒,腦海里不斷地閃動著打斗的場面,心里早已風起云涌。
如果單憑這一幕,你也許認為我是個什么膽大包天的學生,但通常我這樣的情緒持續(xù)不了五分鐘。班長的身份把我打回了原形,我又變回了那個不愿得罪人的好好先生了。我是注意形象的,我的職務決定了我要權衡,要比較,各方面都要照顧到,何況都在一個宿舍,走路都踢腳,鬧僵了對誰都不好。當然我也不想就這么放過他,班長的身份是扯虎皮做大旗,它像是一個旗號,在它的背后,是整個班級,是輔導員,還是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個旗號下我覺得很舒服,很安全,我可以用我的官威冷不丁地蜇他一下,或者在關鍵的時候操作個什么動靜,就像有句話說的,我成不了你的事,還壞不了你的事嗎?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他李師師。當然,這些話我不會明說,說了也很齷齪,我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體會。
四
這一年我們這邊的夏天來得比較早,空氣中特別悶熱,在宿舍脫光了上衣把吊扇開到最大還感到汗流浹背,感覺是怎么脫怎么熱。輔導員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想搞一次野外采風活動,一來感受一下大自然,陶冶一下情操,再來也可以給大家提提神,別讓天氣晃了神,整天虛頭八腦的不想動。她說,正好西風寨那邊有個漂流節(jié),她想把這件事搞起來,至于具體玩什么項目嘛,那就天高任你們飛吧。這正中我們下懷。她這是把權力下放給了我們,我們一聽都高興得屁顛屁顛的。但高興歸高興,接下來她跟我們約法三章:一,這次出去是統(tǒng)一坐大巴;二,一定要注意安全;三,學院經(jīng)費緊張,個人自付一半。我們學院太清苦了,比不得那些工科學院,個個都撐得大腹便便腦滿腸肥。我們拼死拼活申請個項目,上面批下來的經(jīng)費也就剛剛混個肚飽,扔到水里也不過一點點油星。即使是這樣,我們也忍不住密密地點頭,嘴里嗯嗯嗯。學校生活已是如此艱苦,我們是多么需要放松啊,哪里還會有推脫的道理?都恨不得馬上插上翅膀飛過去。有一個人也去了,他叫王大強,聽名字就覺得很強大,是我們學校部門一個頭頭的兒子,這個我等下再說。
西風寨是個好地方,我們以前只在想象里演繹過,什么烏龍嘴,什么沽水灣,什么斷指崖,聽起來像是武俠小說里的圣地。其實就是圣地,因為這里曾經(jīng)出過很多威震江湖的英雄,遠的不用說了,近的就有八十年代號稱打出少林的阿發(fā),九十年代背大刀的阿明等等,他們都曾經(jīng)在這里擺過拳壇,抖過威風。你說,要是一個地方有過這么多英雄,它算不算是一個圣地?但是,我們就是想破頭都不會想到,這里還會出現(xiàn)什么“救人英雄”。
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我們順利地到達西風寨。天氣有點炎熱,去漂流的人還不是很多,我們很快就被分成了幾組去坐竹排。西風寨的竹排類型比較多,坐的人數(shù)也不同,有坐三人的,也有坐四五人的。在所有人當中,我們這組是最吃虧的,因為我們坐的是五人的那種,也就是說,排身比較大,速度也比較慢,一直在岸邊逡巡盤旋,只能看著那些靈巧的竹排嗖一下就過去了,心里跟虱爬一樣。好在旁邊的風景秀麗,不至于給人審美疲勞的感受,大家也就樂得各就各位。但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很快就出事了。
這件事出現(xiàn)得有點蹊蹺,事后王大強顯得義憤填膺。那時王大強的父親已經(jīng)做到我們學校宣傳部的部長,經(jīng)常負責組織學校各種大型會議和活動,因此在學校里的權力很大。因為這一層關系,那時王大強的確很受輔導員重視,在我們面前也永遠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勢。也正因為這樣,他的身邊總是跟著幾個人,有點像“帶頭大哥”,這些人當中有衛(wèi)民、立新和李面等,只要王大強一聲令下,這些人就會眉頭也不皺一下地為他賣命,因此我們那時都有這樣的感覺,就是不管是誰,只要被他的眼睛盯著,便都是悶壇里的王八逃不掉。
據(jù)王大強回憶說,當時他們坐的是三人座的竹排,因為是北方人,很多人是第一次漂流,所以一下水就歡呼雀躍起來,都說無知者無畏,他們當時就是這樣,一坐下就拼命地劃起槳來,很快就把其他人拋在了后面。他們過了烏龍嘴,又進入了沽水灣,在經(jīng)過斷指崖的時候,才決定要等一等后面的人。這樣等了一會兒,后面才慢悠悠地過來一只排。據(jù)王大強說,當時他最先看到的是朱月琴。當時朱月琴是我們班的班花,人長得粉兒花兒的,身材也顯山露水,該凹的凹,該凸的凸,一看就是那種叫人咽口水的身材,特別是腰那里狠狠地殺進去,后來我才知道,這叫水蛇腰。但那時我們都還太嫩,是蒸屜里發(fā)不起來的饅頭,我們只在私下里議論,說“她以前肯定是談過戀愛的”。說她談過戀愛,談了幾次?和誰談?談到什么程度?這里面的內容本身就很值得人玩味。我們這么往深里一挖,就覺得看她的目光就好像有點不一樣了。每次大家這樣講的時候,李師師總是坐在一旁不吭聲,好像在想著什么事兒。大家就打趣他,說你是不是對朱月琴有意思?李師師的臉居然紅了,呆呆地說不出話??吹竭@個家伙這個熊樣,大家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輪番地去逗笑他,李師師,你小子不是和尚嗎,你也懂愛情嗎?李師師,你丫是不是上天派來搞笑的?往下的就有點不堪入耳了,李師師,你小子每天早上搞得床板晃晃悠悠的,你說,你是不是在幻想和朱月琴搞事情啊……每次都逗得他氣呼呼的,面紅耳赤,圍觀的同學笑得更歡暢了。
雖然我們喜歡經(jīng)常捉弄李師師,讓他出丑,但我們知道,像李師師這樣的人,實在是和愛情隔了十萬八千里的,他的腦子里根本沒那根弦。而且在這件事情上,即使他有心,恐怕也是有心無力。有一陣子,隔壁班的王大強經(jīng)常來教室里瞎轉悠,眼睛一個勁地往朱月琴身上撞。盡管朱月琴從來沒和王大強一起出去過,但我們已經(jīng)感覺到了,王大強肯定是喜歡朱月琴的,要不然他也不會無聊到這種程度,但具體喜歡到什么程度,我們就搞不靈清了,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心里肯定是在意的。所以李師師沒喜歡上朱月琴還好,喜歡上了,難受的還是他自己。
現(xiàn)在,王大強的目光就聚焦在朱月琴身上,他的眼睛像攝像機一樣緩緩地向后移動,猛不丁就看到了李師師,他的火在一瞬間就躥起來了。但他畢竟還不是胡大海,懂得收斂的道理,他故意朝對面喊我們打水仗怎么樣?說罷,不等對面回答,立刻就撩起水往對面甩,他這樣一來,等于是吹響了戰(zhàn)斗的號角,后面的幾個“中層干部”也紛紛加入了戰(zhàn)斗。當時李師師那只排上有三個人,除了朱月琴和李師師外,還有一個看上去很瘦弱的女生,他們根本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就被稀稀拉拉地灑了一身水。但王大強注意到,李師師并沒有參與到其中,而是抬起了手去幫朱月琴擋濺過來的水。他本來心里就有氣,這時更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下,一股燥熱馬上沖上心頭,他怪聲怪氣地叫起來,李師師,你他媽是不是看到美女就腿軟?。克@樣叫著,身邊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但李師師依然沒有搭理他,反而轉過身去和朱月琴說話。李師師的這些舉動無疑是火上澆油,王大強氣急之下,命令幾個人瘋狂地撐篙,想沖過去嚇一下他們。這樣用力地劃了幾下之后,竹排直直地朝對面去。就在這時,李師師突然彎下腰,一只手撐在竹排上,這個動作日后為他帶來了無盡的麻煩。但在當時,誰也沒有去關注這些,大家只看到王大強的竹排嘭的一聲撞了上去,緊接著就看到朱月琴的椅子腳突然一松,往一側滑動,緊接著她驚叫著掉到了水里,河水一下子就“炸”了。王大強的腦袋,也轟的一聲“炸”了。等緩過神來,立刻就慌了手腳,一只手撐在竹排上,一只手伸到水里拼命去捉朱月琴的手。但哪里還能拉得???這時排已經(jīng)搖晃得很厲害,再加上水又很深,王大強的手只在朱月琴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就滑開了。
事情突然變成這樣,我們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一時不知如何下手。但李師師卻面不改色,只見他半跪在排上,不慌不忙地脫掉上衣,然后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朝朱月琴游去。李師師的水性一直很好,那時一有游泳比賽,他總會跑去報名,而且總能拿到名次。這時他在水里鬧騰了一陣,很快就拽住了朱月琴的衣服,兩個人一前一后往岸邊移動。朱月琴這時已被水嗆得失了血色,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李師師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拽上岸來,跟著又讓她平躺在岸坡上。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朱月琴的喉嚨里才發(fā)出一聲響,整個人慢慢恢復過來。
這次事后,王大強遭到了學院的點名批評,他也因此被勒令寫一份五千字的檢討,如果不是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上,只怕會遭到更嚴厲的懲罰。而李師師卻因此受到了學院的贊揚,要不是他搶救及時,后果將不堪設想。
但王大強對此一直耿耿于懷。事后,他曾多次去找過輔導員,并一口咬定這是一起很惡劣的蓄意謀害事件。但輔導員說,這件事已經(jīng)處理完畢,一碗水已經(jīng)潑出去,再怎樣去翻案已經(jīng)不可能了,這讓王大強一直耿耿于懷。他在一次喝酒的時候跟我提起這件事,王大強說,首先,劃竹排不像開車,它有一個緩慢的加速過程,當時兩只排之間的距離大概有五六米,從他開始劃槳到最終撞上朱月琴所在的那只竹排,中間至少用了十幾秒,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內,李師師完全有時間把竹排繞開,他不是水性好嗎?他怎么會眼睜睜看著王大強瘋狂的舉動而無動于衷呢?其次,朱月琴的落水本身就很可疑。據(jù)王大強講,當時他們兩只排相撞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只有朱月琴的椅子明顯地晃動,接著哧溜一聲滑向了水面。而據(jù)王大強說,事后他曾經(jīng)專門去觀察過那種竹排上的椅子,當?shù)厝嗽谒囊文_上分別扎上了繩子,以求固定在竹排上,它怎么會輕輕一撞就松了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在此之前,它就已經(jīng)被人松開了。如果這些推測都成立的話,那么李師師當時彎腰的動作就很可疑。
王大強會這么說,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我立刻問,李師師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王大強聽了冷笑一聲,然后他突然抬起頭盯住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省——優(yōu)。他這樣說罷,又忽然笑了笑說,他媽的,玩鷹的被鷹啄了眼,我料人料不著,料狗四只腳。這個省優(yōu),我就是給他吃他也不敢夾!
五
其實在這天下午,王大強已經(jīng)去找過李師師。當時李師師正在宿舍里整理東西,突然聽見門咣當一聲被踢開了,緊接著就看見王大強笑瞇瞇地走了進來。
李師師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著王大強,搞不懂他這樣做是什么意思。王大強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李師師,似笑非笑地說,看不出來,你這個人心機很深啊。李師師聽了眨眨眼,似乎沒有聽懂。王大強笑了笑,瞇起眼看著他說,那件事,我已經(jīng)搞明白了。李師師慢慢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王大強問,什么事?王大強沒有理他,仍然瞇著眼睛說,你這么做,大概是和省優(yōu)有關吧。
那時已臨近畢業(yè),按慣例學校將會開展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評選,獲此殊榮的學生可以在找工作的過程中享受很多別人沒有的內容,而每個院又只分配到四個名額,千腳蜈蚣只走得一條路,因此每年到這個時候競爭也就顯得格外激烈。從當時院里的情況看,有希望獲得的除了兩個成績特別優(yōu)異的人以外,還有兩個就是從王大強、李師師和我里選出來,李師師的專業(yè)能力有目共睹,我又是多年的學生干部,而王大強的父親早已和院里打過招呼,因此王大強認為,李師師此舉,無非是想拉他下水,好讓自己增加獲獎的機會。
李師師沒想到他會這么問,不禁愣了一下,臉上立刻顯出不自然。他看了看王大強,沉默了一下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那件事……確實只是個意外,大家都看到了。
王大強看一眼他,點點頭說,如果僅從落水來看,這確實只是個意外。但是如果在落水之前,就有人做了手腳的話,事情恐怕就沒這么簡單了。他這樣說完,又用力看一眼李師師說,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可以肯定有人已經(jīng)偷偷地解過繩子了。
李師師聽了非常吃驚,他沒有想到,王大強竟然是如此細心的人,臉上立刻就紅一陣白一陣,有些緊張起來。他看了看王大強,眨眨眼說,我,要是不承認呢?王大強一聽臉色立刻難看下來,他盯住李師師,冷笑一聲說,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的手段吧。李師師的嘴張了幾張,卻沒有說出話來。他當然聽得出王大強是話里有話。王大強這時又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那好吧,我會讓你好好認識一下我的。他這樣說完,又突然朝李師師笑了一下。然后,就轉身走了。
看著王大強漸漸消逝的背影,李師師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情遠比他想的要嚴重。
當天晚上,李師師的心情非常差,一直在宿舍里唉聲嘆氣。他不知在哪里搞了一瓶寧夏紅,主動找我談心。他對我說,他心里不痛快,想找個人喝一喝酒。我一聽當然很樂意奉陪。這段時間,學院一直在做“省優(yōu)”的宣講,聽得人頭大,再加上輔導員天天找我做這做那,我真覺得自己有點累了,正好找個機會放松放松。其實我的酒量也不是很好,但李師師還帶來了一大袋醬牛肉,這袋醬牛肉非常誘人,于是,為了這袋醬牛肉,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陪他喝。喝了一陣,李師師忽然點上一根煙說,班長,我們去操場坐坐吧。
我們走到南操場的西邊。剛要坐下來,李師師突然干嚎了一聲,嚇了我一跳。他帶著哭腔說,班長,我要完了!
我聽了大吃一驚說,你怎么了?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說王大強下午已經(jīng)找過他了。我馬上問,王大強為什么要找你。李師師聽了臉色漲紅起來,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躲閃:班長,你是我在這里最信任的人,在我有困難的時候,我第一個想要談心的人就是你……
我有些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說,你他媽別扯沒用的,有一說一。他愣愣地看著我,猶豫了一下,說,是我陷害了王大強……???我一個激靈站起來,又驚又氣,你他媽從肺里想出來的,王大強是你能玩得轉的嗎?
李師師的兩眼突然紅了,他哆嗦著嘴唇說,我一時糊涂,院里只有兩個省優(yōu)的名額,而王大強他爸是校領導……你,你……我狠狠地用手指著他的頭,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這時王大強向衛(wèi)民和立新使了個眼色,突然走了過去,伸出手攔住了他,笑嘻嘻地說,你現(xiàn)在還不能走。李師師只好站住了,回過頭很認真地看著王大強問,你們,還有什么事?王大強就笑了,眨眨眼說,我,還能讓它飛起來。李師師聽了想了想說,我……那邊還有事。他這樣說著,又抬起腳繼續(xù)往外走。王大強在后面突然說了一句,你這樣走了,以后會后悔的。
李師師遲疑了一下,站著沒動。我說過,我會讓你好好地認識下我的。王大強瞇起眼說。李師師慢慢轉過身,小心翼翼地說,你,到底想怎么樣?王大強這時很認真地盯住他,嘬了一下牙花子說,我剛剛已經(jīng)說過了,我還能讓它飛起來。
李師師的臉立刻漲紅起來,他突然抬起頭,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只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了,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王大強。
這時王大強就朝那只狗走去。那只狗看見他朝自己走來,嘴角立刻抽動了一下,居然慢慢立起了身子,嚇得不斷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床底下。但它畢竟只是只小狗,它大概以為這樣就安全了,但他顯然低估了王大強的身手。王大強先是俯下身朝床底下看了看,緊接著又飛快地趴下來,出其不意地往床底下掃了一腳,那只狗一下就痛得狂吠起來,接著它又做出了一個令自己后悔不迭的舉動,它的身子在狂吠的同時,猛地一下就躥出了床底,等它來到地面,這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王大強的目光之下了。這一下讓它十分吃驚,瞪大兩眼緊張地盯著王大強,全身上下由于恐懼而顯得瑟瑟發(fā)抖。這樣一來,王大強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住了它的脖子,把它豎著提了起來。狗在他的手里蹬著腿掙扎了幾下,嘴里發(fā)出嗷嗷嗷的叫聲,聽起來十分凄慘,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他這樣做完,就停住手,慢慢抬起頭看著李師師。
李師師立刻警覺起來,往后倒退了半步,神情緊張地看著王大強問,你……想要干什么?
王大強忽然哈哈地笑了。也就在這時,他突然就做出了一件令在場所有的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只見他的手突然往上一舉,狗立刻就發(fā)出慘烈的叫聲立在了半空中,但是它在空中僅僅停留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緊接著又被王大強用力往前一扔,啪地扔在了李師師身上。王大強這一下的力度掌握得很好,狗在落到李師師身上的時候,前爪正好落到了他的肩膀上。這只狗剛剛還被王大強提在手里,正處在缺氧的狀態(tài),這時候又被扔得暈頭轉向,猛一下看到李師師的臉,思想沒有準備好,渾身一激靈,竟一下扭曲了臉忘記了叫。待醒悟過來,四肢仿佛變得更加強壯有力,拼命地搭住李師師的肩往上爬。它用力張大了嘴,呼出來的一股股熱氣都噴到了李師師臉上。李師師慌了手腳,他意識到如果任由狗繼續(xù)往上爬是很危險的,情急之下,忽然伸出兩手用力地攥住了狗的兩腿,狗立刻痛得哆嗦了一下。但李師師這時已顧不得許多,只見他狠狠地拉扯過狗的兩只腳,這樣一來狗突然失去了重心往后一仰倒懸在了半空中,但它顯然沒想到接下來還有更大的噩夢在等著它。這時李師師又驚叫著把它橫著往外一甩,突然就響起噗的一聲,撞到了宿舍的一堵墻上。這一聲很沉悶,像是一拳打在了沙包上。
當時的情形確實很駭人,狗的全身像一塊面團一樣砸到了墻壁上,頭部的血立刻就滋了出來,眼角和嘴角也都不同程度地流出了幾條血絲,嘴巴也歪向了一邊,露出一口破碎斷裂的牙齦。狗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整個過程雷厲風行,它甚至沒有一秒鐘的思考時間,就這樣被人在空中甩來甩去。它在回落到地上時,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先是掙扎著站起來走了兩步,又仰起頭嗚嗚地叫了一聲,這才晃了晃身子,一歪就倒了。它的內部結構顯然已經(jīng)被震碎了,由于全身失去了支撐,所以躺在那里,遠遠看上去就好像一塊綿軟的面團。
事情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我們都沒有想到,就連王大強都不禁愣了一下,有點吃驚地回過頭和衛(wèi)民、立新面面相覷。
這時李師師愣愣地看著地上的狗,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抱著頭蹲地上大哭了起來。
但李師師沒有想到,這件事還剛剛只是開始。
接下來的事情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當時王大強在看到自己帶來的這只狗突然被李師師砸死,終于有些按捺不住了,突然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腳李師師說,操你媽的,下手這么狠!李師師立刻疼得彎下腰。與此同時,衛(wèi)民和立新也立刻跟了上去,四個人開始你來我往地扭打在一塊兒。由于王大強他們當時有三個人,所以從一開始就明顯地占了上風,拳頭像雨點般不斷地落在李師師的身上,差不多快成了群毆。見此情形,我大聲喊不要再打了!但是根本就喝不住他們。
為了阻止這場毆打,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去拉架,也就在這時,王大強突然往后一跳,跟著臉色一變,接著又一變,隨后向后急退了幾步,慢慢退到門邊,指著李師師說,你……要殺人?接著又咧開嘴沖李師師陰陰地一笑,退到門邊,突然打開門撒腿跑到走廊里,一邊跑一邊喊,殺人啦,李師師狗娘養(yǎng)的拿刀要殺人啦……
王大強這一喊,我們立刻齊刷刷地朝李師師看去,突然看到他的手里正操著一把水果刀,一下都愣住了。衛(wèi)民和立新也喊一聲老天,倉皇地逃了出去。
李師師這時正掄著手臂在揮舞著,見大家突然驚恐地看著自己,也有點蒙了,待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里正拿著一把水果刀時,腦袋嗡的一聲就炸了,手上一松,水果刀當?shù)囊宦暵淞说亍?/p>
李師師這一次直接被帶到了學生處。這顯然是一起非常嚴重的校園安全事件。他從宿舍里被帶出來時,臉上已經(jīng)煞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一直在不斷地哆嗦。
其實關于這件事,我一直沒有搞明白,為什么李師師當時要這么做。我覺得這不像是一起簡單的持刀事件,在那個下午,王大強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這顯然不像是一個突然面對緊急情況應有的反應,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王大強在群毆的時候趁機把桌上的水果刀塞到了李師師手里,如果這個推斷成立的話,那么王大強這次來的目的就太險惡了。說實話,想象力一直是我的強項,但我仍然不敢想象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也就在這時,輔導員突然把我叫去辦公室,她很認真地問我說,下午發(fā)生的事情,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現(xiàn)場。我看了看她,說是。輔導員聽了微微一笑,說,你現(xiàn)在是重要的目擊證人之一,又是這個班的班長,到時候他們肯定會找你問清楚情況,你該怎么回答呢?我聽了有點蒙,一時吃不準她這么說的意思,我說,李老師你放心,我一定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
輔導員聽了點點頭,然后又忽然看了我一眼,說,聽說你女朋友最近往你們宿舍跑得很勤啊。我的心往嗓子眼兒提了一下,立刻警覺地看著她。她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說,在校男女生之間不能互相串寢,你知道嗎?即使是男女朋友關系,也會給學院的管理造成不良影響,這樣的學生學院是絕對不會給予任何榮譽的。她說到這里,忽然又把話停住了,看了我一眼說,你想當省優(yōu)嗎?
我立刻瞪大兩眼看著輔導員,話剛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輔導員見我不回答,立刻問我,怎么,難道你不想評省優(yōu)嗎?
我的喉嚨咕隆了下。我想,我太想了,能評上省優(yōu),是我一直以來苦苦追求的結果。我一下醒悟過來,連忙點頭說,想,做夢都想。
輔導員一聽就笑了,點點頭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和別的同學不一樣,這也是我一直讓你做班長的原因,但班長并不一定都能評上省優(yōu)。她這樣說罷,又用力看了我一眼說,知道怎樣才能評上省優(yōu)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她說,做省優(yōu)首先要做到懲惡揚善,把好的方面發(fā)揚光大,把那些壞的惡的方面及時地向學院報告。她說到這里,又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說,像剛剛發(fā)生的這件事情,一個同學僅僅因為看不慣別人的寵物的昵稱和自己的名字相似,就怒不可遏地將它打死,甚至還拿著刀恐嚇別人,像這樣惡劣的行為,難道我們不應該把它及時地揭發(fā)出來嗎?輔導員這樣說的時候,顯得非常的痛心,然后不等我回答,就又說,當然,老師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你先好好考慮一下吧,該怎樣做看你自己。接著,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諱莫如深地笑著說,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最近是評優(yōu)的關鍵時期,除了那幾個鐵定入選的以外,其他的不是沒有學生干部經(jīng)歷,就是學習成績不行,都是蒸籠里發(fā)不起來的黃饅頭,幾個小泥鰍根本翻不起什么大浪。輔導員這么說,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她這是想點醒我一下,關鍵時刻拉我一把,如果我連這點聽話聽音的能力都沒有,那我就太傻了。我承認我心理陰暗,我心里一直有一條蟲在鉆來鉆去,不斷地在提醒我說,你還猶豫什么?過了這個村還會有這個店嗎?這個人值得你去救嗎?他以前讓你這么出丑,你難道對他還不仁至義盡嗎?太仁至義盡了。我在心里對李師師說,你不要怪我,我也沒有辦法,要怪,也只能怪這個環(huán)境,這個社會。
輔導員果然沒有說錯。沒過多久學生處就找我去談話了,我按輔導員說的,一口咬定這件事是李師師釀成的。他們對我的話很滿意,給出的意見很統(tǒng)一,就是留校察看,建議休學一年。
李師師一聽到學校對他的處置,立刻哭了。他拉著我的手說,班長,我是冤枉的,你一定要替我說話!我聽了心里很不好受。接著,他又喃喃自語地說,一切都晚了,晚了……
我不動聲色地收起了自己的情緒,拍拍他的后背,說,還好只是休學一年,大不了明年從頭來過,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李師師聽了苦笑著搖搖頭,不回答。
李師師這幾天情緒低落,眼睛紅得像兩只熟透的爛桃兒,大概是哭多了的緣故。學校通知他三天之內搬出宿舍,等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叫了幾個人,買了一些點心,在操場上圍成一圈坐著,算是為李師師送行。
第二天一早,李師師坐一趟火車走了。我把他送到火車站,臨上車前,他突然抱住了我,帶著哭腔說,班長,這四年的大學,只有你和我談過心……我聽了有些傷感,拍拍他的背說,師師,回家后多聯(lián)系。
他點點頭,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口說,這一年我不會白過的。然后,就轉身咬咬牙上了車?;疖嚢l(fā)出一聲汽笛的響聲,緩緩啟動,李師師把頭鉆出車窗沖我揮手,我忽然感到一陣難受。我在心里說,對不起,李師師,我讓你失望了。
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李師師。
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順利地拿到了省優(yōu),和家鄉(xiāng)一所相當不錯的學校簽了約。整個班級,還數(shù)我分得最好。至于王大強,也就不用說了吧,有句話叫什么“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所以,他的省優(yōu)是手到擒來的,就業(yè)也根本不是什么問題。畢業(yè)那天,我在宿舍里收拾東西,突然看到墻上的血漬,一時心緒翻騰。我拿起手機給李師師撥了個電話,剛打通又摁了。過了會兒,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我摁掉了電話,回過去一條信息:
“沒事兒,我按錯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