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我將劉振的小說界定為“心理小說”,在她的筆下,小說通常不具備曲折的情節(jié)元素,“曲折”全在人物的心里。那些不可言說的心跳,綽約地埋伏在如水的人生平面下,完全無法用理性去揆度辨析。這種暗通款曲的敘述方式,常常導致她不被人理解的苦惱,很多讀者反映,劉振的小說讀不懂。如果簡單地把小說家視作講故事的人,那么奉上一個精彩好看的故事,確實是寫小說的人唯一需要看重的賣點。但劉振在講故事之外,顯然還包藏著另一個柔軟又尖銳的敘述目的——她企圖進入人心。因此整個小說的布局就不再眷戀于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只是一個外殼,這個外殼越簡單、越純粹,越容易觸摸到人心那些最隱秘幽微的所在。在平靜無波的表面下,有著怎樣驚心動魄的暗涌和湍流,這才是劉振蓄意表現(xiàn)的重心。作家苦心孤詣的蓄謀,使她的敘事獨具風采,那種朦朧多義的心靈之聲,通過具有生長性的詩意語言而變得更加搖曳多姿。
《馬蘭花》的故事外殼很簡單:一個單身母親獨自撫養(yǎng)兩個女兒,其中一個還是弱智。單從這個故事外殼來推斷,要表現(xiàn)“母親的偉大”這個主題就足夠了。但劉振是個野心很大的作家,她偏要把這個母親撕裂開來,為的是聽清楚她的每一次心跳。由此她精心鋪墊了一個前奏——在兩個女兒之前,母親還失去了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這個只存在于照片和追憶中的少年,不僅是母親的驕傲,也是她的夢魘。因為他的優(yōu)秀,以及他優(yōu)秀的死亡,所有人都要為此付出身心煎熬的代價。
故事是由簡百伶——兩個女兒中健全的那一個——“我”來講述的?!拔摇钡恼Z調(diào)迂緩沉靜,因為“我”沒有親眼見證哥哥簡百川的死亡,所以他的死亡于“我”而言,不過“就像我桌上的那塊橡皮,用完了就會消失一樣自然”,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我”小小的內(nèi)心也有著靜水深流的兇險。從小到大,“我”無時無刻不被籠罩在那個亡靈哥哥的陰影之下,“我”的家庭因此四分五裂,“我”注定無法享受正常的家庭生活。除墻上相框里的哥哥簡百川先驗地剝奪了“我”大部分的母愛之外,腦癱妹妹簡百俐也在客觀上分流了母親對“我”的關(guān)注。于是“我”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孩子,默默地游蕩在孤獨幽閉的世界里,自憐地認為“我”就是那朵自生自滅、無家可歸的馬蘭花?!拔摇迸畈露涯孀运降男奶c母親憂憤深廣又壓抑自虐的心跳各自為營,節(jié)拍錯亂,卻共同制造著母女之間觸目驚心的隔閡和裂隙。多年之后,母親在心力交瘁中罹患癌癥,離“我”遠去,讓人唏噓不已的是,在母親離開的那一刻,我們終于微妙地感受到了母女間血脈相連的同頻共振。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余韻卻依然繞梁,那首曾被“我”誤認為《馬蘭花》的《馬蘭草》,以優(yōu)柔的曲調(diào)久旋于人心,其實“我”不是那朵無語開遍天涯的馬蘭花,母親才是。正是這令人尊敬卻從未得到人愛惜的馬蘭草一般堅韌的母親,用自己汁液飽滿的生命,給了“我”和妹妹一個家。當“我”看到她甘愿把自己的幸福踩在腳底,為兒女耗盡生命的汁液,不可挽回地憔悴下去時,“我”的眼淚噴涌而出……劉振以女性的敏銳和細膩講述了一個苦澀卻悠揚的情感故事,在細碎人生的故事外衣下,一個母親履薄臨深的心跳聲,將久久撥動讀者的心弦。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