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浙江角膜裸捐第一人
今年59歲的朱強榮是浙江省“身后捐獻角膜001號志愿者”,也是浙江省紅十字會人體器官捐獻志愿者服務總隊隊長。
1997年2月25日,一代偉人鄧小平去世的消息傳遍神州大地,舉國悲痛。朱強榮從收音機里獲悉,鄧小平在訃告中表示要捐出自己的角膜和遺體,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立即致電浙江省眼科醫(yī)院,表達了自己想在身后捐獻眼角膜的想法。誰知,他的熱情遭到了值班醫(yī)生的一口回絕。他不死心,電話一遍遍打過去,從院長到眼科,終于讓接電話的醫(yī)生松了口:“從來只聽說過賣角膜的,還是頭一次聽說有人要捐角膜。”
就這樣,朱強榮成了浙江省“身后捐獻眼角膜志愿者第一人”。
朱強榮的人生之路可謂坎坷。作為“老三屆”,他剛讀完小學就被動員去了農(nóng)村。成長歲月中,家境貧寒、還背負著家庭成分的壓力。所幸朱強榮有一位偉大的母親,解放初期媽媽便是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站的志愿者,因為家里房子很大,媽媽還將客廳捐了出來。朱強榮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他的記憶中家里掛滿了錦旗。媽媽經(jīng)常把鍋蓋一蓋,就沖到客廳去幫人包扎,媽媽的熱心讓朱強榮從小明白了“義務”二字……母親去世后,朱強榮一直希望能做出點事業(yè),告慰母親在天之靈!
“第一人”的稱謂讓朱強榮有了一種使命感。生活安穩(wěn)的他覺得生命匆匆流逝,自己卻似乎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完成?,F(xiàn)在,他終于找到了能燃燒他激情的事業(yè):器官捐獻!
2006年5月18日,朱強榮買斷工齡回家,做起了專職勸捐志愿者,成為浙江省第一位眼角膜義務勸捐員。
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中國的喪葬文化崇尚的是死后完尸,入土為安。在勸捐崗位“上崗”后,朱強榮面對著從未有過的挑戰(zhàn):說服病人和家屬,跟他們談心、講道理。器官捐獻的意義,淺顯易懂,卻很難逾越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的一些障礙。
“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边@是朱強榮勸捐過程中最有說服力的一句話。
由于器官的獲取有其極限時間:角膜不超出10小時,心臟不超過3小時,肺為6小時,腎為24小時,越快越好。過了這個時間極限,寶貴的器官就報廢了。為了跟時間爭奪器官,朱強榮已經(jīng)習慣讓自己時刻處于戰(zhàn)斗狀態(tài):3部手機4個卡號24小時開機,捐獻者就要離世的電話隨時可能打進來;裝有攝像機、照相機、錄音機及全套捐獻資料的黑色皮包就放在身邊;家里冰箱凍著冰塊,冰瓶器皿都備著。一旦與醫(yī)生出發(fā)摘取角膜之后,立刻放進存有冰塊的冰瓶里……
捐獻者過世時,朱強榮都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
有一次,朱強榮趕到太平間時,逝者身邊只有妻子女兒,但還穿著去世時的破衣服。朱強榮想,要是等醫(yī)生來了再換衣服就太麻煩了!他回想了一下以前在殯儀館看到的換衣服流程,對逝者家屬說:“這樣吧,你們給他擦臉,我來換衣服!”
說著,他拿起剪刀,一把剪掉了逝者身上的衣服,將買好的壽衣往死者身上一套,再把肩膀一拎,將衣服從后面塞進去,再把袖子一套。僅有的一雙手套,朱強榮留給了死者的女兒。
取到眼球趕回醫(yī)院的路上,朱強榮聽到冰瓶里傳來轱轆轱轆的聲音,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沒有裝好的眼球在冰瓶里滾來滾去,找鉗子找不到,情急之下,他只好咬咬牙親手捏起眼球,把它放好。
手捏眼球后,朱強榮整整一個月都不敢用手拿饅頭吃飯,心里也有陰影。但在朱強榮的勸捐生涯里,這并不是最讓他害怕的一次。他至今想起來都后怕的,是一個叫陳英的捐獻者。
當時,朱強榮接到捐獻者親屬的電話,說陳英已經(jīng)腦死亡。朱強榮趕到醫(yī)院時,得知陳英已經(jīng)被拔掉了呼吸管。等候在病房外的朱強榮看到兩位主治醫(yī)生突然從病房里沖了出來,滿臉驚恐,嘴里不停地說:“在動,在動!”朱強榮奇怪地問:“怎么回事???”
走進病房,朱強榮看到駭人的一幕:已經(jīng)被宣布腦死亡的陳英,眼珠子還在轱轆轱轆地轉動!朱強榮急了:“這我們可不能拿啊,患者還活著呢!”他告訴陳英的家屬,讓她們不要放棄治療。后來,被接回家的陳英居然又活了過來。
而最驚險的一次勸捐,朱強榮幾乎是搭上了半條命。
那天半夜,睡得正熟的朱強榮被電話叫醒,他馬上穿上衣服,帶著兩個醫(yī)生開車趕去湖州的鄉(xiāng)村。車子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一路,接到電話是前半夜,朱強榮一行人后半夜就趕到了湖州。
漆黑的村莊,只有一戶人家還亮著白熾燈,他們順著燈光,來到了逝者家。逝者28歲的女兒靜小萍接待了他們。
角膜取出來,眼球剛剛放好,房間里突然沖出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守夜人,領頭的人很不友好地看著朱強榮:“喂,你們這些人是來干什么的?”
朱強榮連忙雙手合十說:“感謝你們?yōu)槊と俗龀龅呢暙I?!彼麤_眾人搖了搖胸前的工作證,說自己是角膜勸捐志愿者。
“怎么回事啊,你干嗎要把我外甥的角膜弄走?”朱強榮一聽這話就知道情況不對,趕緊小聲對身邊的醫(yī)生說:“你們帶著角膜先走,我來善后!”醫(yī)生們馬上用冰瓶裝好角膜退了出去。
朱強榮一邊對那些親屬說著感謝的話,一邊慢慢退出門去。他高一腳低一腳走出門,剛上車不到10分鐘,靜小萍的電話打了進來:“朱大哥,我的親戚們都在怪我,如果我的死能換來他們對爸爸的理解,我也心甘情愿!”
朱強榮突然想起來:靜小萍一直患有精神抑郁,萬一她因為親戚的責難而想不開,那他的愛心行動還有什么意義!朱強榮在電話中一個勁地勸著她:“小萍啊,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千萬不要在今晚行動,你朱大哥有高血壓,如果你想不開,我可能也活不下去了!”
抵達杭州后,朱強榮前腳把角膜送給深圳眼科醫(yī)院,后腳就去了湖州市政府,請他們幫助靜小萍。很快,湖州市政府傳令到鄉(xiāng)里,當?shù)氐母刹抠I了水果花籃去靜小萍家慰問,并對抱怨的親戚做思想工作。
回來后,朱強榮每天晚上7點都會給靜小萍打電話,了解她的思想動態(tài)。后來又給她傳去兩個復明盲人的照片。
起初,靜小萍的情況并不好??吹秸掌撵o小萍終于在電話里笑了:“我真高興,我覺得爸爸做得太值得了!”聽到她久違的笑聲,朱強榮終于松了口氣,同時又冒出一身冷汗:如果當天他沒有及時離開,后果肯定不堪設想!
勸捐是件有價值的事,多難都要堅持
捐助器官,捐獻人不一定有心理障礙,難過的是家屬那一關。不過也有家屬主動聯(lián)系朱強榮的情況,這都在他的心海中留下了激蕩的浪潮。
鄧先成一家人的義舉一直在朱強榮的腦海中留存著。
鄧先成是個年僅18歲的重慶小伙子,2011年12月來到杭州打工,第4天就遭遇了車禍。他在騎摩托車送外賣的路上,與一輛出租車相撞,當場不省人事。經(jīng)醫(yī)生診斷是重型顱腦外傷,送到醫(yī)院后瞳孔放大,專家搶救后說已經(jīng)沒有手術的意義了。
鄧先成的爸爸鄧澤萬淚流滿面,姐夫鄔少均提出,既然小成不行了,能不能把他的器官捐獻給有需要的人。聽到這個提議,老實善良的鄧澤萬琢磨了幾分鐘,就決定替兒子做件善事。
于是,鄧家人打通了朱強榮的電話。朱強榮頭一次遇到如此大義的家屬,他被深深地感動了。
“孩子不在了,能把器官捐出來救人,總歸是好的?!编嚌扇f是個有聽力障礙的農(nóng)民,他跟朱強榮說的每一個字都飽含了這位淳樸農(nóng)民最誠摯的感情。
2011年12月31日中午,在浙江省人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外,鄧澤萬強忍悲痛,在《人體器官捐獻登記表》上鄭重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將年僅18歲兒子的器官捐獻給需要的人。
當日晚7時左右,鄧先成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捐獻的心臟和一個腎臟隨即被取出,用于挽救一位50多歲的杭州男子生命;另一個腎臟和一個肝臟,分別用于挽救另外兩位飽受病痛折磨的尿毒癥患者和肝病患者。
如今,這三位病人康復得很好,他們延續(xù)了鄧先成的生命。鄧澤萬感慨道:“人死后燒了就是一把骨灰,捐器官能救活3個人,兒子沒有白死?!?/p>
有一次,朱強榮正在組織募捐,一個人騎著自行車過來,停到他面前,指著朱強榮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人沒良心,天天勸別人捐這捐那,好端端一個人,你非要別人身上少一個器官,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這種當面發(fā)難對朱強榮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他無可奈何地說:“老鄉(xiāng),這個捐助都是自愿的,你不想捐沒人脅迫你!”身邊的其他志愿者還想辯解,朱強榮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費口舌。類似的指責與辱罵,朱強榮并不陌生,他沒有精力一個個去計較、去解釋!
后來,很多朋友勸朱強榮:“你這個‘死亡幽靈不要干了!你的名片有死亡的氣息,你走到哪里,我們都生怕你開口要我們捐角膜!一天到晚在殯儀館、太平間,太晦氣了!”
就是這樣,10多年來,朱強榮帶領著其他志愿者成功勸說200多人捐出角膜,4000多人填寫了捐獻角膜志愿書。成績斐然的朱強榮是幸福的,因為他的奔走勸捐,給無數(shù)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帶去了希望??伤质枪陋毜模驗橐宦纷邅硭馐艿目部?、世人的誤會與冷眼,個中滋味只有他最明白。
女兒接班,有生之年圓我的“中國夢”
朱強榮第一次提出捐獻角膜時,就遭到了妻子的強烈反對:“活得好好的,說什么死啊捐獻啊,多不吉利?!本璜I眼角膜并不需要家屬簽字,但朱強榮覺得只有得到妻子女兒的同意,心里才更踏實。
他和妻子軟磨硬泡了一個多月,才讓妻子在捐贈志愿書上簽了字。
可是,如何讓年僅9歲的女兒朱玲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呢?朱強榮舉了一個“修汽車”的例子:“玲玲,爸爸捐角膜就跟修汽車一樣。如果一輛汽車被撞壞了,但它的發(fā)動機還是好的,你會不會把發(fā)動機直接丟垃圾堆里去呢?”他拿起女兒的玩具車啟發(fā)女兒。
朱玲搖了搖頭,朱強榮繼續(xù)說:“沒錯,如果爸爸是一輛汽車,角膜就是發(fā)動機,假如爸爸有天‘壞掉了,角膜丟垃圾堆里是垃圾,但是如果安在別人身上,就還能繼續(xù)發(fā)揮作用啊!”
通過朱強榮的啟發(fā),女兒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女兒充滿稚氣地說:“媽媽簽了同意,我也簽吧?!彼谥鞆姌s的遺囑后面歪歪斜斜地寫下了“同意”兩個字,還有她自己的名字。
但是,朱強榮買斷工齡、全身心投入到志愿者工作中后,放在家庭中的精力漸漸少了很多,這引起了妻子和女兒的不滿。
朱強榮每天奔波在外,回來了不是和家人分享自己又一例手術成功的喜悅,就是傾訴一次失敗的難過。隨著女兒漸漸長大,到了叛逆期,對朱強榮每天除了“捐獻”就是“眼角膜”的話題感到厭倦和反感。有次在飯桌上,女兒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你能不能不要講了!家里的事你從來不管就算了,每天回來還要我和媽聽你這些事兒!”
朱強榮委屈地說:“你們是我家人,我不跟你們說,就沒地方說了?。 ?/p>
“你現(xiàn)在知道我們是你家人?。∧愎芎米约旱氖戮托欣?,家里反正都是媽媽在操心,成天為這些事神經(jīng)兮兮的!”女兒的話深深刺傷了朱強榮,但他知道自己疏于家事才讓女兒有了怨言,他不能反駁什么。
朱強榮堅持給每一個申請者送去或寄去志愿填寫表,親筆回復每一封來信。由于朱強榮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家?guī)缀醭闪怂?4小時辦公室。由于房間隔音效果很差,很多捐獻者的家屬都是半夜打電話過來,因為親人剛剛過世,還帶著哭腔,朱強榮常常從睡夢中驚醒,就忙不迭安慰剛剛痛失親人的家屬。
妻子女兒最怕半夜響起的電話鈴聲,當時,正在備戰(zhàn)高考的女兒將其形容為“午夜兇鈴”,電話鈴一響,她就忍不住尖叫起來:“你煩不煩啊,大晚上還不放過我們嗎?”這邊是親屬哀哀的哭訴,那邊是女兒不滿的尖叫。朱強榮知道高考備戰(zhàn)階段的女兒有壓力需要釋放,自己如果和她計較,只能是火上澆油。
“玲玲,你可能現(xiàn)在不明白,但你將來會理解的?!?/p>
朱強榮并不富裕,勸捐工作完全是義務,為了補貼家用,他把父母留下的一套位于浙大的房子出租了。但女兒的生日,他會竭力滿足女兒的需求。
初二那年,朱玲提出要買電腦,朱強榮許諾,只要她考到年級前十名就給她買。朱玲很爭氣,真的殺到了第九名。朱強榮馬上拿出4000元組裝了一臺電腦。他答應女兒的事情一定會及時兌現(xiàn)。
上了大學之后,朱強榮和女兒的關系才漸漸好轉。2010年8月27日,21歲的女兒朱玲在朱強榮再三“勸捐”后,簽下了身后“裸捐”志愿書,在捐獻登記表上登記捐獻包括遺體、肝臟、心臟等在內(nèi)的所有8個項目,并成為浙江省器官捐獻志愿者001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朱玲笑瞇瞇地說:“如果說人在燒成灰之前能救幾個人,何樂而不為呢?”
聽完女兒的話,朱強榮轉身躲進洗手間哭了。他既為女兒的選擇驕傲,也為讓妻子擔心而內(nèi)疚,更是被女兒的大愛所震撼。
晚上回家后,妻子坐在床邊流著淚責怪朱強榮:“我已經(jīng)同意把你捐出去了,你就那么狠心讓女兒也這樣嗎?女兒還這么小……”朱強榮撫拍著妻子的背,幫她擦干淚水,安慰道:“女兒大了,這路是她自己走出去的。我拉她一把、扶她上戰(zhàn)馬,好事啊……”
2011年12月28日晚上,朱強榮接到了一位男士林旭輝的臨終電話,他的兒子在他臨終前終于同意了捐獻角膜。朱強榮無法抑制自己的悸動在電話里大聲吼叫著:“林哥,您要挺住!我會完成您的心愿,您的兒子同意了!您要堅持到我來??!”那時候,女兒朱玲正在復習備考研究生,這一次,她沒有再指責父親,反而流著淚勸他趕快去醫(yī)院……
愛的種子一點點在朱玲心中發(fā)芽、生長。
目前,我國尚有150萬人在等待器官捐獻。在朱強榮的努力下,浙江省已有4000多人填寫了捐獻角膜器官遺體志愿書,200多人已捐出角膜,40多人捐出了器官,230多人捐出了遺體。年近6旬的朱強榮還沒有滿足,仍然繼續(xù)著民間志愿者的步伐。
除此之外,朱強榮還利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作了微電影劇本,他渴望把這些志愿者大愛無疆的故事搬上銀幕。人生如船,夢想是帆,這是屬于朱強榮自己的夢想!
明年就可以領取退休工資的朱強榮,對未來的生活依然充滿了期待,干勁十足地對筆者說:“我這幾十年經(jīng)歷的風浪太多太多,然而,我想說一句,我眼眶里常含著熱淚,因為我深愛著腳下這片熱土與這些兄弟姐妹們?!?/p>
(感謝浙江省婦聯(lián)、杭州市婦聯(lián)對采訪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