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婕
除了父親珍藏的一張祖母遺像,我沒有祖母的其他形象記憶。
事實上,祖母逝去前的好幾年,離她最近的除了她的黑色棺材,就是任勞任怨的小女孩——我。20世紀中后期的四川鄉(xiāng)下,尊老者住在堂屋,棺材也放在堂屋,再派一個懂事的孩子端茶遞水,夜晚陪床。祖母極愛干凈,母親和我細心伺候,但我覺得,我還是像一條臘肉一樣,被衰老病痛的煙霧徹底熏透了,我靈魂里潛伏的對衰老病痛的厭倦恐懼,像臘肉中的亞硝酸鹽一樣,不知需要多少維生素去抵消。
在我和祖母的直接關(guān)系中,“祖母”是一個負面的詞語。除了日復(fù)一日伺候給我增加身心負擔,就是從母親口中聽到的,祖母因為重男輕女對幼年的我如何無端嫌棄,如何因為我而打擊母親。母親似乎是以德報怨,最后徹底改變了祖母對她和我的態(tài)度。母親和祖母彼此之間可有輸贏?對這個結(jié)果我必須到足夠成熟才能理解。小時候,我獲得的是對世界混亂的看法:愛為何是單向的?她從不偏心大兒媳一家,晚年的享福卻來自她鄙視的孫女和大兒媳。我母親固然善良正直,忘我付出,她真的甘心情愿嗎?為何她那么大的怨氣發(fā)在了我父親和我以及弟弟們身上?真只是脾氣問題嗎?壞脾氣的根由是什么?
父親對祖母極為尊敬和孝敬。我母親也對祖母年輕守寡撫養(yǎng)孩子興家,由衷贊許。父親兩次放棄自己的前途,第二次是因為他的小兒子生病,第一次因為“父母在,不遠游”,為祖母。據(jù)說,祖母去世那天,父親得到消息,從二十多公里的上班的地方長跑回家,親手給祖母喂了最后一勺葡萄糖水。
祖母下葬那天,下了小雨,去了很多人。其他我記不得了。但,直到我長大,村中一些長輩還一直在感嘆和稱頌,我在祖母葬禮上的哭。尤其是那些已經(jīng)望見死亡面影的老人,特別希望他們身后也有我這樣一個孫輩。我的哭,據(jù)說是那么激烈真摯,除了顯出我的孝心,更證明祖母的人生是值得的,還證明我的父母把我教養(yǎng)得很好。
我既無法感知自己當年的真實情緒,也無法推想我的潛在心理,更無法修改那歷史的一幕。據(jù)我后來對自己的了解,我的感情一直帶有激烈真摯的本色,但卻容易輕率和不恰當付出,或者不懂得以更恰切的方式付出。這一切似乎都從墓地那個小孩身上顯現(xiàn)出來其中一端。另一端,我真正強烈深沉的情感,往往又以無動于衷的方式表達,暗中妄想對方的默會;甚至,有時候,還故意南轅北轍混淆是非來表達內(nèi)在情感,暗中妄想對方有火眼金睛,去偽存真,直抵我心。
如此想來,我對祖母的感情,是一種粗糙的真情,我才表達得那么流暢,以致感動了那些村中野老。直到某天,我的母親忽然遞給我一張細砂紙,我開始打磨這份親情。
母親到我家住了一個多月,忽然自卑地說,她自己做事太慢,我做事很快,像祖母。我當時十分驚訝:一是因為我母親能干是出了名的,我從沒有她做事慢的印像,只是覺得她做事苛求精致;二是,我雖然知道自己做事有強迫癥和速度迷戀癥,但竟沒有想到讓我母親這樣的能人也自慚形穢;三是,我萬萬想不到,我身上潛伏著祖母的風(fēng)格,僅此一點,就足以在祖母與我之間的深淵上搭起線橋。
這已經(jīng)是祖母去世三十多年后了,我也差不多到了祖母去世時候我父親的年齡了。
某次,我回老家看父母,臨走,我把父親房間里,祖母那張唯一的遺像帶到北京,掃描存檔之后,又讓侄女把那張照片給父親帶回家。我知道,這是父親唯一不能給我的東西,我必須完璧歸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