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邪
一口池塘?xí)蝗私凶觥昂偠础?,太奇怪了。然而,那個古怪的老頭確實是這么說的。
知道這里是哪兒嗎?老頭笑呵呵地問。
他仿佛突然冒出來。聽到這句話時,聲音在我身后,當(dāng)我扭頭,沒看到人,人已到了我的左前方。走得好快!他應(yīng)該是從那條光禿禿的田埂走過來的,但到了池塘邊,他的下半身被枯朽的蘆葦叢遮擋住了,從我蹲坐著的角度看過去,他好像是在空中飄蕩。
哦,我還真不知道哩。我回答。
狐貍洞!他說。
狐貍洞?我聽得真切,驚異起來,說,這村子的名字叫“狐貍洞”?
他繞著池塘的岸邊飄著,在我對面。
村子?哈哈,你看這附近,荒山野嶺的,哪像是個村子?他笑說,“狐貍洞”啊,是這口池塘的名字!
啊?這池塘竟然名叫“狐貍洞”?我說,池塘怎么能叫“狐貍洞”呢,它又不是個山洞或地窟什么的!
嘿嘿,你這人也真是的!他似乎在為我的倔勁兒感到有些不快,語氣里夾帶了些許無奈,提高了聲調(diào)說,這口池塘就是叫“狐貍洞”,有什么辦法呢?它一直都叫“狐貍洞”?。?/p>
我抬頭,發(fā)現(xiàn)他離開塘岸,正走上另一條通往前面山腳的田埂。
這狐貍洞是不能釣魚的呀,相信我的話,你趕快走吧!他的聲音從遠(yuǎn)處飄蕩過來,漸次微弱,可仍舊清晰。
哈!難道會釣上來一只歡蹦亂跳的狐貍不成?我正想再次抬頭,回敬那老頭這一句玩笑話,然而水面上的那串浮子已經(jīng)有了動靜。
那粒剛好介于水面與水下之間的浮子,先是莫名其妙旋轉(zhuǎn)了一小圈。我以為水面有小魚苗在推著浮子嬉戲,但運(yùn)足目力望去,并沒看見小魚苗。正在疑惑間,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那粒浮子一頭扎下了水。
我的嘴角咧開了,依據(jù)經(jīng)驗,當(dāng)那粒浮子停止下扎同時略微回升的一剎那,我就可以提起釣竿了!可事實上,那粒浮子并沒有回升,而是略作停滯,直接再往下猛扎去了……
我已年過不惑。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這是孔夫子的名言,眾所周知??墒?,年過不惑的我逐漸發(fā)現(xiàn),其實人生中有許多疑惑,恰恰會在四十之后紛至沓來,讓我不知所以,或者是幾乎難以招架。
都是些什么樣的疑惑呢?太多了,簡直俯拾皆是,眼下就有一樁,比如垂釣。
年少時,我喜歡吃魚,卻不愛垂釣;如今年長,我不再喜歡吃魚,倒是愛上了垂釣。這喜歡與不愛、不喜歡與愛,內(nèi)里的彼此消長,我就沒能完全弄通透。
循著垂釣這條線探究下去,我是會思緒萬千的。
從孩提時起,在祖父的熏陶之下,我就天天用毛筆練字、習(xí)畫,而后進(jìn)了學(xué)校,學(xué)素描,再習(xí)油畫。油畫是我在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轉(zhuǎn)而教授的專業(yè),也是我賴以聲名鵲起的根本,但是,在我四十歲的那年,有一天對著自家院子里的荷花池,我忽然為眼前那種衰敗的中國意境而淚流滿面,自那一天開始,我重新拾起了久違的毛筆,并為自己找到了潑墨山水的無限靈感……
喜愛垂釣與移情山水畫,顯然這里是有一致的情愫在起作用,而我明白,其實這種轉(zhuǎn)換之間,更有庸俗不堪的緣由,只不過,它是那么讓我難以啟齒。
就直說了吧!那緣由便是,似乎是突然間,我對人類的婚姻生活感到了深刻的厭倦!我甚至還暢想,理想的人類生活中應(yīng)該絕對擯棄婚姻的桎梏,每一個家庭可以有子女,但決不能是夫妻共存的局面;“婚姻”與“夫妻”,這兩個荒謬的詞語,應(yīng)該在人類文明的詞典里徹底消失!
是的,垂釣,成了我日常中逃避婚姻生活的一個重要借口。
可我為什么對婚姻生活感到如此厭倦呢,而且是在突然間開始?
這一點,比之垂釣,要復(fù)雜太多。
在生活中,隨著年歲的不斷疊加,我是越來越喜歡化繁為簡了;而我的太太不,她與我?guī)缀跬耆车蓝Y,她喜歡把任何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并且也具有化簡為繁的超凡本領(lǐng),于是乎,她也越來越把生活弄得一地雞毛。此外,我太太非但自己喜歡雞毛蒜皮,還試圖改變我,希望讓我也熱愛上雞毛蒜皮;她也越來越愛嘮叨,嘮叨這個,嘮叨那個,以至于讓我覺得她的嘮叨是咒語,面對這樣的咒語,我感覺自己血壓時刻都會在上升,在家里,簡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七年之癢。這是流傳甚廣的婚姻魔咒。我和太太度過了一個七年之癢,接著又度過了七年,剛好是又一個七年之癢。說得通俗一些,在生活中,我們是被公認(rèn)的郎才女貌的一對;十多年來,我們或耳鬢廝磨,或相敬如賓,在這紛擾的世界里,一直是人們所羨慕的一對楷模。然而,就像自然界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一夜秋風(fēng),世間判若天淵。我甚至在想,我和太太之間所有的維系,仿佛都被迅疾割裂了,我們兩人所組成的這個家,經(jīng)歷無情時光的不斷淘洗,眼下是快到坍塌的邊緣了!
對于我的越來越喜歡垂釣,我太太也是覺察出了異樣。
你干什么呢?釣魚很有意思是嗎?有好多次,她都這樣地發(fā)問。
有點兒意思,不過,主要是想在真實的山水之間冷靜一下,多琢磨琢磨藝術(shù)上的許多疑難問題!我說,再者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出去多活動筋骨,暴走一番,享受享受大自然中陽光雨露的沐浴,會更有益處!
我的回答大抵如此,我為自己重復(fù)這一類話而感到難受,可是我太太不,她似乎是很樂意聽我一遍遍地這樣言說、為自己辯解。
當(dāng)然,我的說辭,我太太恐怕是深信不疑的,因為我每次出來,都是一副苦行僧的風(fēng)格,除了垂釣的諸般用具,隨身只帶一個特大號的水壺與一點兒干糧,還有一張公交車的月票。此外,我根本不帶皮夾子和手機(jī)。
那是在城市的哪個方向?我真的是有點兒糊涂了。反正是,我半上午起來,出門坐上開往西郊的車子,再不歇氣兒轉(zhuǎn)上幾路車,然后下來,低頭朝荒野外狂走,一邊欣賞沿途的風(fēng)景,一邊尋找河流或池塘。
也真奇怪,尋尋覓覓了大半天,竟然就沒像模像樣地碰到一條河或者一口池塘。
時間幾乎已經(jīng)到半下午了,正當(dāng)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不遠(yuǎn)處的一片陡峭山巒把我攔住了,接著我就看到了那口池塘。
那口小小的池塘靠近山腳,四周是密匝匝的蘆葦叢,池水清澈,水中可見有多種水草殘留下來的根與莖葉,同時,它有足夠的深度,而且里頭大有生機(jī)盎然的氣象。
詭異的是,如此上佳的池塘,我安心蹲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釣竿上的浮子居然一直紋絲未動。
怎么會這樣呢?對于垂釣,我還是下了一番功夫研究的,像這樣的池塘,即便是大冬天,魚兒的動靜變小了,但它們吐出的泡泡,照樣還是夾雜在那些沼氣泡泡中間,瞞不過我的眼睛。根據(jù)魚兒泡泡的形狀、規(guī)則,我還能肯定,這口池塘底下可是有不少大家伙的呀!
轉(zhuǎn)機(jī)的出現(xiàn),就是在古怪的老頭出現(xiàn)的當(dāng)兒。他剛說話時,我還擔(dān)心他聲音太大了,會驚嚇?biāo)碌纳`呢。誰知道,一條大家伙終于禁不住誘惑,上鉤了!
那粒浮子一頭扎下水了,卻沒有回升,直接再往下猛扎去,這一刻我已經(jīng)能夠判斷,那是一條特別的大家伙,因為,它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于是,我果斷地提起釣竿。
嘣——
細(xì)微而明晰的一個聲音之后,在感知和想象中,我的釣鉤牢牢地扎進(jìn)了大家伙的上唇甚至咽喉。那么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淡定,解開釣竿上的線輪,放長線,與它周旋、斗智斗勇,然后伺機(jī)聯(lián)合動用網(wǎng)兜,萬無一失地將它撈上岸來。
然而,我犯了有史以來一個最嚴(yán)重的錯誤。
最初我判斷,水下的大家伙應(yīng)該是一條黑魚,或者是河鰻??梢罁?jù)接下來的表現(xiàn),無論黑魚還是河鰻,都不可能如此遲緩、溫柔,所以我又判斷,那應(yīng)該是一只老鱉。既然是老鱉,我就不再放長線了,以免弄巧成拙。好了,我把解開的線輪又扣牢了。
那大家伙就是在我重新扣牢線輪的那一刻發(fā)飆的。它原先的遲緩與溫柔只是假象,甚至是迷惑、麻痹對手的策略,或者可以更進(jìn)一步地用“陰謀論”來理解,那是一個誘敵深入的陷阱!
我只記得,在那一瞬間,腦際閃回了一個黑白鏡頭——兒時的我,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迎面撞見一頭公豬,它壯碩的身軀上,攔腰箍著一根麻繩;公豬嗷嗷地叫著,與我擦身而過。我回頭,看著公豬屁股后頭晃蕩著巨大的睪丸;公豬是屁顛顛地一路小跑趕去配種,而那個主人在后頭趕著公豬,他已經(jīng)不是趕了,差不多是被公豬拉著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
那一瞬間,我感覺,水底下的已經(jīng)不是魚了,它簡直就是一頭壯碩的公豬;它猛力地往前沖,繼續(xù)往前沖,拉著我,而我一下子懵了,竟然忘了撒手。我緊緊攥著釣竿,被一股無比強(qiáng)大的力量牽引著,身子一個趔趄,“撲通”跌進(jìn)了池塘……
當(dāng)我努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發(fā)覺自己躺在床上。
太太不在邊上,這倒沒什么,問題是我發(fā)現(xiàn),這根本就不是自己家的房間!
我怎么會睡在別人的房間里?霍然一驚,我想坐起來,卻渾身軟綿綿的,怎么也使不出勁兒來。
是在夢中吧?應(yīng)該是的,我想。可立即,我又否定了自己。我的思維完全清晰,這哪里會是在夢中?
我先不管了,暫且以平躺著的視角,打量起這房間來。
房間比較大,全部都是實木結(jié)構(gòu),看木頭的紋理與色澤,房子是比較古舊了,然而感覺非常潔凈,古色古香。接著我注意到銅器燭臺和它邊上的梳妝臺,愣住了。好一個梳妝臺呀!雖然燭光朦朧,仍可見其雕工的精湛、人物造型的豐富多姿。那是個罕見的古董!并且,我可以肯定,它整個兒都是由紅木做成的!
由于梳妝臺,我這才意識到,我是躺在一個閨房里;而我躺著的這張床,無論從式樣還是雕花、鍍金、漆色來看,它都應(yīng)該是一張清代的小姐床!
我突然感到了尷尬。我怎么會睡在別人閨房里?主人呢?她應(yīng)該,應(yīng)該是一位古董收藏家吧?
鼻翅翕動了一下,我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
我把眼睛轉(zhuǎn)向右邊的門口,在那個立地衣架邊看到了板壁上的一幅畫像,好一支工筆!倘若稍不留神,還以為是一幅擴(kuò)洗出來的照片呢!
畫像上是個明艷的小姐,穿著清代的低領(lǐng)旗裝,擺著擰腰頷首的甫士,煞是嬌柔可愛。她是誰?這閨房的主人?哦,不對!我啞然失笑了。從畫像的人物服飾、筆墨線條以及裝裱等綜合來看,它應(yīng)該是晚清的作品,所以,它也只是一件古董。
但我還是覺得這幅畫像特別眼熟。再一琢磨,我已經(jīng)確信,讓我覺得眼熟的并非這幅畫像本身,卻是畫像上的小姐。
想起來了!十多年前了,我在書店里偶然翻到一部小說,小說扉頁上的作者照片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位來自南方的少女作家,穿著旗袍,她擺的姿勢,也是這種擰腰頷首的可愛模樣,而且,少女作家的瓜子臉,與畫像上小姐的臉蛋一個模樣,眉目之間的神態(tài)也非常相似……
真是巧合呀?;蛘呤?,人世間的丑可以各各不同,而美,卻往往是大同小異的吧!
十多年前,少女作家的那部小說被我反復(fù)閱讀,然后收藏。她的美艷,眉宇間那副柔弱和淡淡的憂傷,也一直讓我難以忘懷??墒鞘嗄曛螅倥骷业挠忠徊啃≌f新鮮出籠,我在扉頁上看到她的照片,卻是另一番景象!
經(jīng)過時光魔術(shù)師的擺弄,少女作家已然由一個花骨朵兒長成了一朵含苞怒放的花朵!她倚坐在一張古樸的圈椅上,卷發(fā),娥眉,大眼,皓齒,口紅鮮艷;上衣是輕薄的嫩綠絲綢,胸口生動地膨脹開來;下身穿的是一條緊身的灰白牛仔褲,大腿修長;而惹眼的是她白生生的細(xì)膩皮膚,無論臉蛋、脖子、胳臂或手指,都洋溢著青春健美的氣息。
這畫像上的小姐當(dāng)是豆蔻年華,后來當(dāng)她長開了,是否也會像如今坐在圈椅上的女作家一樣光彩照人,直叫人不敢逼視?
正當(dāng)我這樣馳騁著曖昧的想象,房間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清瘦老者。一襲天藍(lán)色絲綢長衫,足登古式黑布鞋。老者居然把自己穿戴得像是清代的上層人士。
哦,你醒了,好!他笑呵呵地說。
我分明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力氣,似乎是在老者出現(xiàn)的剎那,不,是他笑呵呵說話的剎那,突然聚斂了。像往常在早晨起床一樣,我一骨碌在床頭坐了起來。
我,我……我不知道怎么開口,囁嚅了幾下,才說,你是誰?我怎么會在這里?
哈!老夫是誰嘛,不重要。老者滿臉端著笑,搖搖手,然后緩步進(jìn)來說,重要的是,老夫知道你是誰,這便好!
老者為我遞來一摞衣褲,正是我自己的。
我忽然一樂。那你說,我又是誰呢?我怪怪地問。
大畫家呀,名滿江南,無人不知,哪個不曉!老者拱手作揖。
這下,我真是愣住了。愣怔中,靈光一閃。
噢,我想起來了!我說,我們見過,在狐貍洞,就是那口池塘邊!
老者目光淡定,置若罔聞。他伸手作勢說,大畫家,穿戴后請移步書房吧,老夫有事相求!
穿好衣服,一切妥當(dāng)。我走出房門,抬頭看見對面書房敞著門,門內(nèi)躍動著燭光。
老者向門而坐,顧自舉杯啜茶,見我進(jìn)去,并未起立,只是伸手示意我坐到那張過分寬闊的書桌邊。
適才想必已見過小女的畫像了。老者緩緩說。
哦,那幅晚清的工筆畫像?我詫異地反問。
正是!老者說。
見我未及接腔,老者又說,小女屏兒,乃老夫掌上明珠,可惜芳齡二七,便含冤亡去!
我心里一沉,“屏兒”?我剛才在那幅畫像的幽暗一角確實看到了這兩字。
令愛貌美,煞是可愛!含冤亡去,卻是為何?我打了個寒戰(zhàn),嗓音有點兒走調(diào)。
一言難盡哪!遙想當(dāng)年,我親手為小女畫下這幅畫像,不曾想,未幾,它便成了一幅遺像!自此,老夫?qū)μ彀l(fā)誓,永不再提畫筆!老者搖頭嘆息,可是,如今小女屏兒長大成年,天天來央求我為她再畫一幅畫像,無奈之下,便只能煩勞大畫家你了!
老者說得文雅,但非常謙和,他的話自相矛盾,更是荒誕不經(jīng)。
沉吟片刻,我也豁出去了。我看向老者,控制著自己的嗓音,說,前輩功力深厚,有前清大家孫溫風(fēng)范,我恐不及十之一二,雖說獻(xiàn)丑無妨,可現(xiàn)今令愛缺席,又叫我如何動筆?
老者笑了,他擱下茶杯,抬手指了指茶幾另一側(cè),平靜地說,小女屏兒,這不早已來了?她端坐于此,又怎說缺席?
頓時,我感到了一陣驚恐。
我看向茶幾另一側(cè),嘿,還真的端坐了一個女子,向我頷首示意,然后盈盈一笑。
這一笑原本不打緊,可我忽然想起那位南方的女作家新出的那部小說了。因為,眼前這女子哪里是屏兒,簡直就是那部新書扉頁照片里走出來的人兒了!
我對面的屏兒,說是端坐,實為半倚半坐。她卷發(fā),娥眉,大眼睛忽閃著,口紅鮮艷欲滴,上身著嫩綠絲綢,甚是輕薄,胸口膨脹,下身則是緊身的牛仔褲,大腿修長。“畢剝!”隨著輕微的聲響,燭光搖曳起來,而她臉面、脖子和胳臂上的皮膚,顯得愈加細(xì)膩愈加生動了……
書桌之上,筆墨紙硯,一應(yīng)準(zhǔn)備就緒。
我只得暫且收斂起所有的疑惑,讓怦怦然的心跳盡快平復(fù)下來,開始緩緩鋪紙。除了那幾根蠟燭偶爾發(fā)出的“畢剝”聲,書房里靜得可怕。
屏兒!我看向屏兒時,不料卻喚出了聲來。
哎!屏兒答應(yīng)了一聲,笑盈盈地看著我,那流轉(zhuǎn)顧盼的眼神,仿佛是深不可測的漩渦。
我不禁有點兒膽怯了,遂把目光移向老者。
嗯?老者似乎從我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疑問。
前輩,晚生確實不擅工筆,恐怕……有辱使命!我訕訕地說。
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回,我居然這么謙虛;甚至,這已經(jīng)不是謙虛,幾乎是底氣兒不足了。記憶里,在畫畫上,我可從來沒有過這么底氣兒不足的,哪怕是謙虛的時候,也是鮮少。
哈哈!大畫家不必自謙!老者拈須而笑,不過,老夫也沒說讓你用工筆呀,難道你沒留意到桌上這紙可是生宣?
我低頭細(xì)看,怪了,剛才還真看花了眼,以為是熟宣。
真正的工筆呀,恐怕早已失傳嘍……老者似乎是感嘆,又好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然后又說,這樣吧,你既擅長寫意,要不你想怎么畫便怎么畫,隨心所欲吧!不過,老夫只要一個字:“好!”小女屏兒只要兩個字:“滿意!”如若不然,休怪老夫不輕饒你,讓小女去打你屁股!
聽老者說得這么詼諧,我繃緊的心弦,頓時放松了。
其實吧,我一直是畫油畫的,我在美院里教的也是油畫。我侃侃而談,中國畫嘛,的確不是我所擅長,尤其是工筆的人物畫……
走錯了路嘛,可惜呀!老者打斷了我,插話說,西洋畫,末流的呀,你還是要拿回老祖宗的毛筆!
我一愣,不由得果斷地點頭說,前輩所言極是,所以這兩三年吧,我重新把精力轉(zhuǎn)移到中國畫上來了!
這就好了嘛!老者說,忘了告訴你,你的畫像可一定要體現(xiàn)出小女所受的冤屈呀!
令愛有什么冤屈呢?要在畫像上作具體的體現(xiàn),這……可是太難辦了……我一臉的為難。
我把目光移回到屏兒身上,我捕捉到了屏兒臉上瞬息間泛起的一絲幽怨。
老者說,天大的冤屈,你好好看看小女呀!
我再仔細(xì)看了一會兒屏兒,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端倪。
老者干咳了一聲,似有話說。
“望”“聞”“問”“切”,此為中醫(yī)傳統(tǒng)的四診法,果然老者再開口了,說,可一個杏林高手,聞與問甚至可以不取,單憑眼睛一望,便知患者疾患之七八;倘若再加上切脈,經(jīng)由脈象,便可洞悉患者所有隱疾……
老者此說,我也略懂一二,可是,這與畫畫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再看老者。老者目光如炬,掃視了我一番。
老夫略通歧黃之術(shù)!老者捋須說,今觀大畫家體格健壯,然氣色著實欠佳,當(dāng)是內(nèi)心糾結(jié)所致;此結(jié)宜早解,若拖延時久,恐郁結(jié)于心脾……
哦?我被一言擊中了要害,目光中多了一份期待。
此外,大畫家在人生的修煉上,已漸入佳境……老者欲言又止,遲疑了片刻,繼續(xù)說,可惜這男女之欲嘛……稍過旺盛,唉,還是造化弄人哪!
我?guī)缀鯁】跓o言了。
可是,前輩,這歧黃之術(shù)與書畫之道,似乎聯(lián)系不大……我好不容易才想到去轉(zhuǎn)換話題。
非也,非也!古今萬物一理!老者呵呵而笑,一個畫家,面對人世間的事物,應(yīng)當(dāng)明察秋毫才是!現(xiàn)如今,小女端坐于此,任由你細(xì)細(xì)打量、小心揣摩,小女身上的冤屈和憂愁,豈不能躍然紙上?
老者振振有辭,可仔細(xì)思量,未免說得牽強(qiáng)——這都哪跟哪呀!
不過,我忽然來了靈感,豁然開朗,無論構(gòu)圖還是用筆,都已經(jīng)成竹在胸。
上好的宣紙,估計已逾百年,一整張,在書桌上鋪開,剛剛好好。歙硯,歙墨,且磨得恰到好處。筆,則是一溜兒極品湖穎。
我把整張宣紙分成四部分。屏兒之名,可作屏條解,而屏條通常四幅合為一組。我就畫一整張宣紙,內(nèi)容則涇渭分明地分成四幅:第一幅,屏兒的寫意畫像,大處著墨,神形兼?zhèn)洌∪缪矍?,倚坐得是妙趣橫生。第二幅,空中黑云壓頂,大地萬物匍匐欲摧,天地之間留白極少,僅夠喘一小口氣的一線兒;手法上則運(yùn)用我獨創(chuàng)的油畫筆意,可謂中西合璧。第三幅,山嵐氤氳,隱約中有飄浮的裊娜身影,有老樹枯藤,樹干上又重疊了一個龐大的黑影;此幅筆法前衛(wèi),像是非專業(yè)畫家的故作高深。第四幅,仿若黑白裝飾畫的風(fēng)格,一條河流的橫斷面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水中有大魚,大魚的嘴巴前懸一根細(xì)線,細(xì)線上有粗壯又笨拙的釣鉤,釣鉤上無餌——但它似乎有表情,像對面的魚一樣有生命,會思想……
筆在揮舞。我畫得極快,四幅屏條,筆墨極其酣暢淋漓,幾乎一氣呵成。
房間里靜得能聽到我歡快的呼吸聲,而對面的父女,則仿佛是一直在屏聲斂息。
擱筆之時,燭臺上的蠟燭突然暗下去許多。原來,不知不覺,它們差不多已經(jīng)燃盡。
好!大畫家且先回房去歇息,待老夫與小女慢慢欣賞,再見分曉,如何?老者端起茶杯說。
老者與屏兒都并沒起立。我張開嘴,想說的是自己要回家了??赊D(zhuǎn)念一想,外面黑黢黢的,也不知道身在何處,我能回哪兒去?又如何回去?于是,到了喉嚨口的話只好咽了回來,然后告辭出門。
回了房,我是想再仔細(xì)打量那些古董的,可蠟燭一聲“畢剝”,熄了一根;一聲“畢剝”,又熄了一根;余下的另一根,眼看著也馬上將盡。
忽然覺得特別困,腦袋越來越沉重,整個身子都搖晃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怎么睡下的,反正是,后來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赤裸了,用手上下摸索了幾下,光溜溜的,感覺怪怪的。
這樣赤條條的,像什么呢?像一條魚,大家伙。不對,不像。像最初,自己光溜溜來到這個人世上?也不對,彼純粹的、天真的光溜溜豈能與此可疑的、曖昧的光溜溜同日而語?摸到了襠部,我想到了,或許我更像那頭屁股后頭晃蕩著睪丸的公豬!
正詫異間,門口亮了,先是一支長長的紅燭探進(jìn)來,接著人影出現(xiàn)了,不是老者,竟然是屏兒!
屏兒?我不禁小聲喚了起來。
嗯——屏兒應(yīng)答一聲,笑靨如花綻放。
屏兒過去,把紅燭插上燭臺。那背影,極是妖冶,像一枝在微風(fēng)中搖曳不止的罌粟。
屏兒轉(zhuǎn)身過來,來到我的床邊,一副夢幻般的眼神。
我說,屏兒,剛才我的畫作,令尊有何指教?
屏兒笑了,笑得怪異。我琢磨著她的笑,感覺那笑里,好像滿是嘲弄。
怎么了?我問。
什么大畫家?雕蟲小技,欺世盜名!屏兒模仿著老者的聲音,惟妙惟肖地?fù)u頭嘆息:唉,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耳!
我覺得后背一陣?yán)滹`颼的。
令尊真的這么說?我不死心,再問。
當(dāng)然啦,要不,我怎么會被他老人家派來打你屁股呢!屏兒又粲然一笑。
呵呵!我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了,因為一陣奇香彌漫過來之后,屏兒整個人兒就撲到床上,把我壓在了下面。
屏兒是騎在我身上了!
打屁股!快!她似乎在命令我把屁股拱起來,說,快呀!一邊說,一邊扯我身上的被子。
被子沒了,我想奮力翻身,然而怎么也不能,始終讓屏兒騎著。
小丫頭,你才欠揍哇!我瞅準(zhǔn)了一個機(jī)會,終于成功翻身了一次,正得意,欲施展手腳,又馬上被她掀翻了,重新騎了個結(jié)實。
“啪啪啪啪!”猝不及防,我被她來來回回扇了四個火辣辣的耳光。
渾蛋!竟然想起來呀,姑奶奶最恨你這樣霸道的人了!屏兒說得咬牙切齒,可臉蛋,還是艷若桃李。
霸道?我怎么就霸道了?我真的是冤屈呀。
最終,當(dāng)我被屏兒騎得服服帖帖時,她整個兒俯下身來,那一頭卷發(fā),突然像精靈古怪的絲瓜藤一樣,無邊無際地,劈頭蓋臉地覆蓋了我……
打電話!打電話!快打電話!
好像是一只八哥在連續(xù)地說話,那滑稽的聲音,把我從迷迷糊糊中吵醒了。
我努力睜開眼睛,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極其簡陋的硬板床上。
腦袋里,殘留著剛剛與屏兒翻云覆雨的記憶。我一驚,有點兒羞愧。
“畫地圖”,我想到了這個久違了的詞語。
這個曖昧的詞語確實是久違了。中學(xué)時代,在學(xué)校,尤其在男寢室里,這個詞語經(jīng)常被同學(xué)們提起。據(jù)傳說,我的地圖,畫得最漂亮。同學(xué)們經(jīng)常搜出我塞在草席下的褲衩,像錦旗一樣招展開來示眾,然后取笑說,怪不得是學(xué)畫畫的!后來上了美院,“畫地圖”一詞,同學(xué)們還是經(jīng)常說,但我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了,因為我一直都有女朋友,基本上結(jié)束了“畫地圖”的歷史。
我把手伸向下身,一摸,嚇了一跳,居然沒有那片濕漉,真的沒有。猛然又意識到,似乎少了什么,再一摸,沒少,還在那兒,好好的,只是萎縮得厲害,都快要隱形了。
真的很干燥,沒有畫地圖?;蛘邷?zhǔn)確地說,原本“畫”了“地圖”,但是“地圖”,不翼而飛了,這一點讓我難以置信。
我想坐起來,可這一刻才意識到,我的雙腳被繩索捆住了,兩只腳腕子交錯疊著,而繩索,捆得死死的。另外,我的腦袋沒有擱在枕頭上,枕頭在頭頂,也就是說,我的整個身子往下移了一腦袋的距離,所以雙腳恰好懸在床那一頭的外面,露在被子外,已經(jīng)凍得快失去知覺了!
為什么我被捆起來了?我在努力搜索記憶。
這時候,我又感覺到了襠部的異樣,好像被什么東西扎緊了似地難受。
突然我有點兒想笑,因為我記起前段時間在QQ里見到一個女學(xué)生發(fā)送來一張惡搞的照片:一個胖墩墩的小娃娃,戴著紅肚兜兒,光屁股坐著,顫悠悠的小雞雞的尖兒上被扎了根紅繩子……
“撲哧”——我笑了一半,想到自己眼下的狀況,笑不起來了。而這半個“撲哧”,讓我恢復(fù)了記憶!
我記起來了,在與屏兒銷魂的過程中,屏兒曾經(jīng)停頓下來,在我那兒扎了條小手絹兒。
它也太雄偉了點兒吧!屏兒一邊扎,還一邊嬌嗔。
我又記起來了,銷魂之后的纏綿中,屏兒用纖纖手指戳著我的腦門兒笑罵過一句。
你這渾蛋,我要把你捆起來,明兒個再拉到大街上去!
對,就是這句話。
怎么辦?我一急,欲掙扎著坐起來,這當(dāng)兒,一個老頭進(jìn)來了。
啊!你醒了?好哇!他笑呵呵地說。
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老頭就是我在那口池塘邊碰見的那個古怪老頭。
你為什么要把我綁起來?我說。
話剛出口,已經(jīng)意識到不對,因為我支撐著起來,發(fā)現(xiàn)雙腳雖露在被子外面,兩只腳腕子確實也緊緊疊靠在一起,但是,它們并沒有被捆綁。
你說什么?老頭和藹地問。
我怎么在這里?我不是在釣魚的嗎?我顧不上尷尬,趕緊問。
老頭又笑了,清瘦的老頭,他臉上所有的皺紋都努力顯現(xiàn)出來了。
對呀,你在釣魚,釣著釣著,接著就來到了我家的床上!老頭說得有點兒促狹。
我訕笑著,急著盼他的下文。
那口池塘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吧?老頭問。
“狐貍洞”!你告訴我的呀。我說。
好哇,你還記得,不錯!老頭說,那它怎么被叫成“狐貍洞”的?
我不知道,你不是說它一直都叫“狐貍洞”的嘛!我回答。
哦,我是這么說的,不過這話不對。老頭說,其實我是知道的,昨天我沒跟你說明白。
老頭繼續(xù)說,那口池塘經(jīng)常鬧鬼,幾十年了,不知有多少次,總是有人在池塘邊看見狐貍,有的還看見狐貍跳進(jìn)池塘里,一只,兩只,三只,成群結(jié)隊地跳,“撲通撲通”,下湯圓似的……
所以大家就叫它“狐貍洞”?我說。
對呀,不是狐貍洞那是什么?老頭說著,眼神中似乎有了一絲恐懼。
我說,那……那我是怎么?
老頭說,你不記得了?你掉進(jìn)池塘里了呀!
我傻笑,摸摸腦袋說,好像記得一點,我釣到了什么東西……然后,它猛地把我拉下水了……
你喊救命了!老頭說。
我喊救命?我奇怪起來。
當(dāng)然喊了,你不喊,我怎么會聽見?老頭又呵呵笑了。
老頭說,幸虧呀,我們這兒的二愣子也剛從那兒經(jīng)過,你喊救命,我聽見了,我也大喊救命,而二愣子聽見了我的喊聲,才跑過來的……
二愣子是誰?我問。
傻瓜呀!老頭大笑,朝房間的一個角落一指,說,住在那邊的一戶人家,兩口子聰聰明明的,不想吧唧吧唧生了三個傻瓜兒子;二愣子是他們家的老二,一身蠻力,水性又好,你碰上他真是命大!
我愣了,我說,奇怪,我也是會游泳的呀……
那是在游泳池里吧?你們城里人,怎么能跟鄉(xiāng)下人比水性呢!老頭笑說,我跑到池塘邊,你撲騰了幾下,就沉下去了;我也會游泳的呀,可是我不敢下水,水里有鬼呀!就那二愣子不怕鬼,他傻呀,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來跳下去救你,我只在岸上幫忙拉了你一把……
我傻呆呆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也就是說,殺豬的是二愣子,我只在邊上牽了個豬尾巴!老頭幽默了一下。
二愣子把你扛到我家,搬上這床,拍拍屁股就走了。老頭說,我看你一直能喘氣兒,估摸著也沒什么事,果然半夜里你會說夢話了,咿咿呀呀嘰里呱啦的……
我說,我想打個電話。
電話?嘿,我這里沒這東西。老頭說。
沒有電話?我奇怪了。
是啊,老頭說,昨天傍晚我就讓我家的鴿子給城里的朋友送去了一封信,讓他找一輛救護(hù)車過來。
鴿子?我說。
飛鴿傳書哇,你沒聽說過?老頭反問。
我朋友讓鴿子帶信回來了,老頭突然激動起來,說,渾蛋!那些個天殺的大夫說什么死不了人,還說天黑了,路遠(yuǎn),找不到準(zhǔn)確的地兒,他們的救護(hù)車天亮了再來!
這樣吧,既然清醒了,你趕緊起來,等會兒救護(hù)車來了,你就可以回去了!老頭起身走出了房間,在外面說,我這就出去,去接救護(hù)車嘍!
我起床,床頭放著一堆衣服,應(yīng)該是老頭自己的,從短褲到棉衣棉褲。那短褲怪怪的,大得能裝進(jìn)兩個大屁股。我想起來了,這應(yīng)該是傳說中的舊時代的那種大褲衩。沒法子穿,我就直接穿上了棉衣棉褲。
在穿褲子的過程中,我仔細(xì)檢查了自己的下身,那活兒好好的,就是萎縮得厲害;同時,那把兒的根部特別疼,確實像是被什么東西箍著勒緊了。可是,我撥弄來撥弄去,那上面根本沒有別的可疑東西。
下樓的時候,在樓梯腳下的石板地上丟著一堆濕衣服,那是我的。我一腳把它踢到邊上去了。
很明顯,這是一間孤零零的老民房,舊得非常寒磣。
唯一的兩個活物,是門口的一只鴿子,小聲“咕嚕咕嚕”著;還有掛著的那個鳥籠,鳥籠里有一只八哥。
八哥渾身漆黑,額頭上的羽毛旗幟般豎起,一對說不出有多詭異的眼睛滴溜溜盯著我。
見鬼!見鬼!見鬼!八哥說。
狐貍洞!狐貍洞!狐貍洞!八哥又說。
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時,我聽到了一連串讓人頭皮發(fā)麻的“嗚哇嗚哇”聲,那是救護(hù)車的聲音。果然,院子外面的機(jī)耕路上,跑來了一輛救護(hù)車。
我往院子外面走去,這時候,八哥又說話了。八哥說得極快,也有點兒含糊,它說了三遍,我還是沒聽懂??墒堑搅送饷?,我琢磨著,忽然就聽懂了!
大畫家,再見!大畫家,再見!大畫家,再見!
是的,應(yīng)該就是這一句!但是,這怎么可能的呢?驚恐中,我苦笑著搖頭。
救護(hù)車停下來了,車廂里下來兩個小護(hù)士和那老頭,前面又下來一個年輕的女醫(yī)生。
快走吧!老頭拍拍我肩膀,說。
可我茫然看著外面薄霧繚繞的山巒,變得魔怔起來。
老頭說,走哇,快走哇!
我說,好,我會回來的!
老頭說,還回來?回來干什么哩!不是說了嘛,我只牽了個豬尾巴,不用謝;那殺豬的是個傻瓜,你也不用謝他了!
老頭笑呵呵地把我送上車,車門“啪嗒”關(guān)閉后,車就顛簸著啟動了。
救護(hù)車的車廂里有點兒肅穆的氣氛。
兩個小護(hù)士用大口罩上方呆滯的眼珠子看著我,卻不說話。好一會兒,一個說,躺下吧!另一個說,你要不要吸點兒氧氣?
我很不情愿地躺下了,兩個護(hù)士一起動手,給我捂上被子。
那年輕的女醫(yī)生胸脯前晃蕩著聽診器,她俯身過來掀開被角,再嫻熟地脫我棉衣的紐扣。
哪兒不舒服來著?她冷冰冰地問。
我真的很想說,沒別的,就是下身那兒有點兒緊,太緊了,緊得讓人難受!但車廂里就三個女人,大眼瞪小眼的,叫我怎么說?
我沒回答。女醫(yī)生的聽診器不由分說貼上了我的胸膛。
我打了個哆嗦,哆嗦中,“呀”地叫了一聲。
怎么了?女醫(yī)生漠然看著我的眼睛。
屏兒?我說。
女醫(yī)生一愣,扶聽診器的那只手把帽子里滑落的一縷卷發(fā)重新塞回去,然后暖和地一笑,咦?你還認(rèn)識我呀?
屏兒!我又叫喚了一聲。
我叫李蘋,蘋果的蘋,女醫(yī)生微笑著說,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我小名叫“蘋兒”的呀,你是誰呀?
噢,那……我是認(rèn)錯人了……我眼前一黑。
在我徹底昏厥之前,我只聽到了女醫(yī)生慌忙中下的這個命令——
快快快!上氧氣!再給病人測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