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W·H·奧登
在接受和防護奴隸制度方面,希臘人比我們更無情但也更理智;他們知道勞動本身是奴役,沒有人會自豪于成為一個勞動者(laborer)。一個人會自豪于成為一個工人(worker)——創(chuàng)造能持久存在的物品。但在我們的社會,制造的過程在對速度、經濟和質量的追求下已經變得如此理性化,以至于原本單個工人所承擔的部分已經變得太少,對他而言不能算得上是有意義的工作了。實際上所有的工人已經蛻變成勞動者了。所以,再正常不過的是,只有不能以這種方式被理性化的藝術——藝術家仍然會對他的作品承擔個人責任——能讓那些一無所長,因而理所當然地害怕毫無意義地勞動一輩子的年輕人著迷。這種入迷不是因為藝術本身,而是藝術家工作的方式;他是他自己的主人,而且在我們時代,他幾乎沒有其他的主人。成為自己主人的想法吸引了大多數(shù)人,而這點容易產生一個美妙的信心,即藝術創(chuàng)造的能力是普遍的、根植于人性的,幾乎所有人在本性上都能獲得,無需天賦異稟。
一些作家,甚至一些詩人,成為著名的公眾人物,但是諸如此類的作家并沒有如醫(yī)生或律師——不管有名與否——那樣的社會地位。
這有兩個原因。首先,所謂的精致藝術喪失了曾有的社會功能。由于現(xiàn)代印刷術的發(fā)明和文化的普及,詩歌不再具有記憶的實用價值,知識和文化不再需要借助她一代代往下傳;由于照相機的發(fā)明,不再需要繪圖員和畫家提供視覺文件;他們因而變成“純藝術”,即是說,免費的活動。其次,在一個勞動為榮的價值觀占主導地位的社會里(資本主義的美國比社會主義的俄羅斯要典型得多),免費的藝術活動不再被看成是神圣的——大多數(shù)之前的文化并不這么認為。因為,對作為勞動者的人而言,閑暇并不神圣,它不過是勞作的中止,是一段放松和享受消費的愉悅的時間。至于這樣的社會想到免費的自由藝術創(chuàng)作,對它也持懷疑態(tài)度——藝術家不勞動,因此,他們很可能是游手好閑的寄生蟲吧——或者,最多把它看成是微不足道的——寫詩或繪畫是一種無害的私人愛好。
今天十分難以把公眾人物作為詩歌題材,因為他們所做之事的好壞與其說是取決于他們的品質和意向,不如說是取決于他所使用的非個人力量的多少。
每一個英國或美國詩人都會認為溫斯頓·丘吉爾比查理二世更偉大,但他也會明白他不能就丘吉爾寫出一首好詩,而屈萊頓就查理二世寫出一首好詩則毫無困難。如果要就丘吉爾寫一首好詩,一個詩人需要非常熟悉丘吉爾,那么他的詩就是關于他這個人的,而不是關于那個首相。寫沒有以個人的方式親密接觸過的人或事——無論多么重要——的所有嘗試都注定會失敗。葉芝能夠寫出一首關于愛爾蘭的患難的好詩,是因為其中的大多數(shù)主角他都認識,而且事件發(fā)生的地點他從童年就很熟悉。
我們時代真正的實干家,那些改變這個世界的人,不是政治家,而是科學家。不幸的是詩歌不能贊頌他們,因為他們的行為是關于物而不是人的,因而無話可說。
當我和科學家在一起時,感覺自己像一個窮困的助理牧師,誤入了一個滿是公爵的客廳。
在公眾現(xiàn)象于社會中出現(xiàn)以前,存在著稚拙藝術和精致藝術,彼此不同,但只在這種意義上這對兄弟才彼此不同。雅典的宮廷會對機械師的皮拉繆斯和忒斯彼戲劇致以輕蔑的微笑,但是他們也把它看成是戲劇。宮廷詩和民間詩歌被共同的結聯(lián)系起來,它們都是用手制作的,都訴求持久流傳。最粗糙的民謠和最難懂的十四行詩一樣定制構建。公眾以及迎合它的大眾媒體的出現(xiàn)已經摧毀了稚拙藝術。精致的“不切實際的”的藝術家存活下來并且能如同他們千年前那樣地創(chuàng)作,因為他的觀眾太少了,不能吸引大眾媒體。但是通俗藝術家的觀眾是大多數(shù),如果他還沒走向破產的話,大眾媒體就一定要從他身上竊取利益。因此,除了少數(shù)幾個戲劇演員之外,當今唯一的藝術只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大眾媒體提供的不是通俗藝術,而是旨在如食物一樣被消費、遺忘和被新的食物所取代的娛樂消遣。這對每一個人而言都是不好的;那多數(shù)人喪失了所有他們自己的真正的品味,而那少數(shù)人則變成了文化上的勢利小人。
藝術有兩個特征,使得藝術史家能夠把藝術的歷史分成一個個時期。第一,特定時期的共同的表達風格;第二,關于英雄,關于最值得慶賀、紀念和效仿(如果可能的話)的人的復雜或簡單的共同觀念?!艾F(xiàn)代”詩歌的典型的特征在于一種親密的語調,一個人致以另一個人,而不是人數(shù)很多的觀眾;一個現(xiàn)代詩人無論何時發(fā)出的聲音都顯得很虛偽浮夸;并且它的典型的英雄既不是“偉人”,也不是浪漫的反叛者——這二者都有非凡的行為,而是來自任何階層的、盡管面臨現(xiàn)代社會的各種非個人壓力而保有個性的男人或女人。
詩人興趣所向的本性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本性使得他們異常拙于理解政治學和經濟學。他們天然興趣在于個體的人和人際關系,而政治學和經濟學所涉及的是大量數(shù)目的人,因而關注的是人類大眾(詩人對民眾的觀念厭煩至死)和非個人間——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地——的關系。詩人不能理解金錢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作用,因為對他而言主體價值和市場價值之間沒有關系;他認為很好而且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寫成的一首詩只賣了十英鎊,而僅僅用一天的工夫就完成的一篇報文卻給他帶來一百英鎊的收入。如果他是一個成功的詩人——盡管幾乎沒有詩人像小說家和劇作家那樣能賺足夠多的錢可以被認為是成功的——那么他是曼切斯特學派的成員,絕對地放任自流(laisser-faire);如果他不成功并且痛苦有加,那么他可能結合了關于當前秩序之消滅的激進幻想和烏托邦似的不切實際的白日夢。社會總是警惕愿望沒有實現(xiàn)的藝術家們深夜在自助餐廳桌邊構想烏托邦。
所有詩人都喜歡爆炸、雷雨、龍卷風、沖突、廢墟和壯觀的大屠殺場景。詩性的想象根本不具政治家那令人滿意的品質。
在一場戰(zhàn)爭或革命風暴中,一個詩人會成為一個好的游擊隊員或間諜,但他不太可能成為一個好的正規(guī)兵,或者說,和平時期的一個認真盡責的議會委員。
所有基于從藝術創(chuàng)作中得到的靈感的政治理論——如柏拉圖的政治理論——如果落入實踐,都必會變成暴政。詩人或其他種類的藝術家的全部目的就是制造某種徹底完成的并且持久不變的東西。此外,在完成作品的過程中,藝術家又不斷地修改。
一個真正像一首好詩的社會,體現(xiàn)了美、秩序、經濟和細節(jié)服從整體這些美學品質,那將是一場恐怖的噩夢。因為,考慮到實際人們的歷史現(xiàn)實,這樣一個社會只有通過優(yōu)生計劃、根絕身心的不適、對其領導的絕對服從和廣大奴隸階級退出視野才能得以存在。
反之亦然,真正像一個政治民主的詩歌——不幸的是,這樣的例子存在——將是虛渺無形的,陳腐不堪而又極端無聊。
政治問題有黨派問題和革命問題。在黨派問題中,所有黨派關于將要達到的社會目標的性質和公正沒有異議,但在達到此目標的政策上不同。
在革命問題中,社會中不同的群體對于什么是公正持不同的看法。此種情況下,論證和妥協(xié)是不可能的。各個團體必然把對方看成是邪惡的或瘋狂的或兩者都是。每一個革命問題都是潛在的戰(zhàn)爭。
當今只有一個真正的世界范圍內的革命問題,即種族平等。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之間的爭論真的只是一個黨派問題,因為他們所追求的目標其實是一樣的,都可用布萊希特那句著名的話來概括:
也即是說,溫飽優(yōu)先,次談倫理。在今天所有科技發(fā)達的國家里,不管他們給自己貼上的是什么政治標簽,從本質上來說,他們的政策具有共同的目標,即保證作為一個精神物理性的有機體的每一個社會成員身心健康的權利。這個目標的積極的象征性的人物是一個裸體的無名嬰兒,消極的象征是集中營里的大量無名尸體。
關于當代政治十分令人恐懼和無比沮喪的是它拒絕——主要但不是,唉,僅僅被共產主義——承認這是一個應該被訴諸事實和陳述理由來解決的黨派問題;它堅持在我們之間有個革命問題。如果一個非洲人為了種族平等事業(yè)而犧牲了生命,他的死對他而言是有意義的;但十足荒謬的是,人們每天的自由和生命居然都被剝奪,并且人類很可能因為諸如一個社區(qū)的健康是更多可能還是更少可能被私人自行承擔還是由公費醫(yī)療而獲得保障——在一個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這類只是一個具體政策的問題而毀滅自身。
對我們這個時代而言特殊又新奇的是,每一個先進社會的主要政治目標如果嚴格來說都不是政治的。即是說,它不關心作為位格人和公民的人類,而是只關心人的身體,關心前文化、前政治的生物人?;蛟S是不可避免地,對個體自由的尊重已經被如此嚴重地減弱,國家的專制權力這五十年來已經被如此嚴重地加強,因為今天主要的政治問題不是關心人的自由而是人類必需品。作為生物我們都是自然需求的奴隸;我們不是自由地為我們保持健康而需要多少食物、睡眠、光和空氣而投票;我們都需要一個特定的量,而且我們都需要這同一個量。
每一個時代在它的政治的和社會的優(yōu)先關注點上都是片面的,而在致力于實現(xiàn)它最看重的特定價值的同時,它忽略了、甚至是犧牲了其他價值。除了在非洲或仍然落后的半封建國家之外,一個詩人,或任何一個藝術家,與社會和政治的關系比過去更困難。因為,他不得不贊成“每個人”(everybody)獲得足夠的食物和閑暇時間的重要性,而這個問題和藝術毫不相關。藝術所關心的是“單個的位格人”(singular persons),作為單獨的和在人際關系之中的人。因為這些關切在他的社會中不是占主要地位的;確實,至于它考慮他們時都是帶著懷疑和隱含的敵意的——它秘密地或公開地認為,聲稱一個人是單獨的個人,或者對隱私的需求,是擺架子,是自稱優(yōu)越于其他人——每個藝術家都感到自己和現(xiàn)代文明不和。
在我們這個時代,單單制作一件藝術作品的行為本身就是一個政治行為。只要藝術家存在,制作他們樂意并認為他們應該制作的作品,即使它不是特別好,即使它只吸引少數(shù)幾個人,他們也提醒了管理部門某些管理者應該被提醒的東西,即,被管理的是有特定面目的人,而不是無名的成員,“勞動者”(Homo Laborans)也是“游戲人”(Homo Ludens)。
如果一個詩人遇見一個一字不識的農民,他們彼此間也許無話可說;但是如果他們都遇見了一個公務人員,他們都有相同的懷疑之感——二者對一個人的信任都不比他能拋開一個大鋼琴的距離更遠。如果他們都進入一個政府大樓,二者都有一種恐懼之感——也許他們再也不能出來。不管他們之間的文化差異如何,他們在任何一個官方世界所聞到的都是一種不真實的味道,在其中,人們被當做統(tǒng)計學的對象。在晚上,這個農民也許會打撲克,而詩人則寫出詩行,但是有一個政治原則他們都會贊同,即在一個有榮譽的人可以在必要時為之準備好去死的五六個事物之中,玩的權利,輕浮的權利,不是最高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