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情那些討厭中國傳統(tǒng)的人,他們不了解中國存在過的生氣勃勃的東西
Q:關于我們的傳統(tǒng),您認為它是“音調(diào)未定的”。您曾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我們?yōu)槭裁床辉诟叩囊饬x上發(fā)揚雖已消逝卻在本質(zhì)上有生氣的先輩傳統(tǒng)呢?”那么,什么是本質(zhì)上有生氣的先輩傳統(tǒng)呢?它為什么又會消逝?還有,這“更高的意義”又確指什么呢?
A :上世紀80年代初,有批年輕的學者對傳統(tǒng)是很討厭的,認為傳統(tǒng)至少負面意義大于正面意義。1986年,我們在復旦組織了全國第一個文化問題討論會,就叫做“傳統(tǒng)文化再估計”,之所以要再估計,就因為有不同的估計,那時將近100多個專家參加,是一次真正的國際會議,不僅有國內(nèi)對傳統(tǒng)感興趣的專家,還包括一批北美西歐的漢學家參加。在那次會議里,我看出對傳統(tǒng)的說法非常之多。
我同情那些討厭中國傳統(tǒng)的人,他們不了解中國存在過的生氣勃勃的東西。比如17世紀晚期到18世紀,他們認為是極討厭的,但是我在研究晚明史料的時候,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東林和宦官間的爭斗,且不做價值判斷,僅從言論來看,是十分生機勃勃的。臺灣學者也研究這個,他們發(fā)現(xiàn)晚明的思潮里,對中國過去的統(tǒng)治文化傳統(tǒng)里的三綱五常的解構達到了驚人的地步,它只承認一倫——朋友之倫!其余統(tǒng)統(tǒng)不承認了!
再比如王陽明學派提出的一些命題,比起歐洲文藝復興時代提出的命題,不僅不保守,可能還更厲害!不是我要去消解,而是歷史的人物自己要消解他們面臨的歷史的傳統(tǒng)的東西。
到了滿人入關,再到康雍乾三代,有些東西就消失了,康熙《圣諭十六條》,雍正時期發(fā)展為《圣諭廣訓》一萬字,還搞宣講,那時候的政治教育是很厲害的,我考證“莫談國事”這個茶館傳統(tǒng)正是從雍正開始的。到了18世紀,中國過去很生動的東西就沒有了。
倒是那些看起來迂腐的清代的漢學家們,他們所做的挖掘恢復經(jīng)典原貌的工作——音韻訓詁考證辨?zhèn)?,卻是真正地在研究傳統(tǒng)。這工作很像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對古羅馬古希臘文化的一種搶救。
所以我一直說,你們藐視漢學家,認為他們把中國帶到了一個不談政治的空想中,你們恰好錯了。沒有他們的工作,我們根本不知道歷史從何而來。其實皇帝是很笨的,乾隆就根本不知道漢學家工作的意義,其實他們的工作正是在拆毀中世紀的殿堂啊。
總而言之,我對傳統(tǒng)的看法就是:首先我們要分辨?zhèn)鹘y(tǒng)文化和文化傳統(tǒng);傳統(tǒng)文化不是囫圇的整體,要進行仔細的分梳,這工作其實從漢學家開始已經(jīng)在做了;而文化傳統(tǒng)也不能說活著的東西就是好的,因為它活下來就證明它生命力強。話不能這么說。
無論如何要警惕的:不可以帶著現(xiàn)在的感情,對歷史做輕易的判斷。所以我尤其不喜歡在歷史方面不停地做價值判斷這樣的工作
Q:在強調(diào)搞清楚對象是什么之后,您曾說過您最看重的是這個問題——“我理解嗎?”陳寅恪曾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里說:“今欲求一中國古代哲學史,能矯傅會之惡習,而具了解之同情者,則馮君此作庶幾近之?!彼^了解之同情,您怎么看?
A :每個人都生活在他的時代,不可能對他的時代漠然視之。要真想把歷史搞清楚,就要堅持一個原則——從歷史本身把歷史搞清楚。
因為沒有人會真正站到歷史之外完全客觀地去看歷史,總會帶著某種感情。真的要就史論史,有一條無論如何要警惕的:不可以帶著現(xiàn)在的感情,對歷史做輕易的判斷。所以我尤其不喜歡在歷史方面不停地做價值判斷這樣的工作。
我贊成陳寅恪這句話,所謂了解之同情,前提是了解,不了解就同情就容易是很主觀的同情了。清代漢學家強調(diào)研究歷史要設身處地。要想設身處地,我認為只能基于了解,一個人不可能回到歷史,不可能達到全面的設身處地,但是了解是必要的;所謂同情呢,絕不是為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一切辯護,辯護論我是極為反對的。
我們要避免研究歷史時由于出于對現(xiàn)狀的愛憎、出于主觀判斷而有違事實,才有可能達到所謂了解之同情。
Q:我們說,“落后就要挨打”。1840年英國的鴉片戰(zhàn)爭,堅船利炮真的把中國從古代打入了近代么?我們的先人真的是閉目塞聽的嗎?
A :當時清朝的GDP占世界總量的24%左右,而整個歐洲所有的國家GDP總量也不過19%左右,這樣的實力對比顯然表明當時中國還不完全是落后的,至少在經(jīng)濟上是強大的。自唐代就開始沿襲的科舉制度,對比西歐在官員任命上的血統(tǒng)標準,政治上的科舉制無疑也是較之歐洲更領先的方面。中國被西方打敗并非是因為我們窮,那個時候中國依然很富,文化也不落后。研究歷史要具體分析落后與優(yōu)秀的情況,而“落后就要挨打”,把結(jié)論建立在假設上面,把邏輯建立在一廂情愿的基礎上,邏輯上不通,也不符合歷史的史實。
作為一個歷史學家,要有一個比較超然的態(tài)度,能夠意識到人生短暫,能把歷史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搞清楚,那我就不算白活
Q:您做研究時,有沒有傾注個人感情最多的一段歷史?總會有段歷史與自己心氣相通吧。比如您在發(fā)現(xiàn)漢學家時,會不會比較激動?
A :我曾說,我最喜歡的東西我不寫,我只寫我存疑的東西,因為解答問題時是特別需要理性的。我的工作都是在夜里面,為解答一個問題,我要找很多書,花很多耐心,要抱著打破砂鍋的決心,某些時候這過程是非常枯燥的。在研究時,我經(jīng)常不感到喜悅,而感到痛苦。我的學生們做論文都有這個經(jīng)驗,當他們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就說誰誰誰已經(jīng)說過了,他們就很痛苦。
研究歷史,面對浩繁的材料,還常會有非常乏味的記載,有時候會看到很多令人生氣的東西,我研究思想史的時候,就看到有些人的言論迂腐得不得了,很生氣,但是我要力求避免這些東西支配我,我以為搞歷史的人最忌諱的是以自己的好惡來陳述歷史。
Q:作為一門學科,歷史研究的特別價值何在?它對個人的價值在哪兒?研究它這么多年,它對您最大的改變是什么?
A :無論古今中外,第一在于厘清史實。我不能認同后現(xiàn)代史學的說法,即歷史是歷史家的主觀產(chǎn)物,因而歷史事實可有多個。在我看來,歷史屬于過去,過去已經(jīng)消逝,所以我們只能以史論史,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絕不可以以論帶史及至以論代史。
最大的改變是,這門研究使得無論我看過去還是看現(xiàn)在,看中國或是看外國,或者說看人生,我都把它當作歷史過程當中的某一個環(huán)節(jié)來看待。
Q:可能因此也不太去計較得失了?
A :作為一名歷史學家,要有一個比較超然的態(tài)度,能夠意識到人生短暫,能把歷史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搞清楚,那我就不算白活。在這個過程里,我不覺得樂在其中,不覺得苦在其中,我就是想要能在前人的東西里再增加一些東西,這樣就不算白活。
(摘編自《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