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語

一 中秋

“那是中秋的晚上……”少女微垂了眼簾，蒼金色的陽光落在她素白的肌膚上，輕盈如蝴蝶的翅。她的嗓音不脆，像佛塔檐下喑啞的鈴，風(fēng)過去，能看到月光的裂紋，一道一道，脈脈如流水。

我被這個聲音帶回到中秋的晚上，夜黑得極深極靜，不遠(yuǎn)的花萼相輝樓上，太子正宴賓客，有笙簫，歌舞，美酒佳肴，滿座衣冠，但是這個冷寂的庭院里，就只有草木蕭蕭，葳蕤的樹影，少女面容皎潔，而宮衣泛黃，木釵松松挽住濃如潑墨的發(fā)，她一步一步，走得無聲無息。

——那么，草叢里窸窸窣窣，是誰的裙裾？

“……一直走到墻根底下，”少女說，“姐姐才停住腳步，我張口要叫她，卻像是被魘住了，怎么都出不了聲，然后就瞧見姐姐屈膝，慢慢慢慢跪叩下去，仰起面孔，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殺了我，好嗎？”

那五個字落進(jìn)少女耳中，該是如晴天霹靂，還是碎的冰碴兒，凍住整晚流動的月光？

但是義陽公主并沒有死在這個晚上。

少女說：“我看不到人，只看到一只手，浸在月光里，蒼白，冷硬，就像是玉石，他虛虛握著，指縫里一點(diǎn)胭脂的顏色，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漸漸就如一顆一顆紅寶石，沉沉地往下墜……”

“是血？”

少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

“然后呢？”

“然后我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他說——”

心里陡然揪緊，那必然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句話，“他說什么？”

“他說：‘還不到時候。”少女壓低的聲音，忽然生出三分陰森，陰森到近乎詭異。

然后……我沒有再追問然后。義陽公主死在九月十五的晚上，那是中秋之后第一個月圓之夜。

儀鳳三年九月十七日下午，有很好的陽光，梧桐樹的葉子在陽光里嘩嘩作響，我在鳳陽閣，聽宣城公主說這段往事——我于是總恍惚以為，我與宣城的初見，并不在這個暖洋洋的午后，沒有蒼金色的陽光在指尖閃閃爍爍，沒有碧藍(lán)的天，明凈得像是誰無辜的眼眸，而是在中秋的晚上，荒寂無人的冷宮。

那是回心院。據(jù)說廢后曾居，后來她死了，就由她的兩個女兒繼續(xù)住下去，寒來暑往，秋月春風(fēng)。

我說：“殿下節(jié)哀?！?/p>

宣城公主微抬了眼眸，秋陽流轉(zhuǎn)在純黑的瞳仁里，恍若浮金，“大人怎么稱呼？”

公主面前，哪個擔(dān)得起“大人”兩個字！我起身，垂手，肅然應(yīng)道：“微臣姓周，名洛，現(xiàn)任大理寺少卿?！?/p>

宣城公主面上掠過一朵猶疑。大理寺少卿雖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職位，但到底也是正經(jīng)四品文官，落到我這樣一個年僅弱冠的人頭上，哪怕只是臨時充數(shù)，莫說是她，就是我，也心有疑慮。

幸而過不得片刻，門外就有人稟報(bào)，說仵作到了。

我說：“帶她進(jìn)來?！?/p>

須臾，領(lǐng)進(jìn)來一個灰衣老婦人，蠟黃面皮，花白頭發(fā)，佝僂著腰，眉目不甚分明，也看不出年歲，進(jìn)門來看到宣城公主，面上就有些遲疑。我猜她是怕驚嚇到貴人，擺手道：“但說無妨?！?/p>

“是?！必踝鞯穆曇粲行┐指拢瑧?yīng)話卻十分干脆，“奴婢仔細(xì)檢查過尸體，是死于心脈盡斷，并無外傷。”

沒有外傷而心脈盡斷——“那是中毒？”

仵作搖頭，“沒有中毒跡象。”

“那你的意思是——”

“奴婢仔細(xì)檢查過，是死于心脈盡斷，并無外傷?！?/p>

天氣并不很冷，仵作在陽光里瑟瑟發(fā)抖，像深秋時節(jié)掛在枝頭的最后一片葉子。她并不知道經(jīng)手的女尸是什么身份，她只是憑著經(jīng)驗(yàn)，知道這深宮里，死得無聲無息的人，多半是因?yàn)橹捞唷?/p>

我微微皺眉。宣城公主聽沒聽懂我不知道，我是聽懂了。仵作的意思很明白，義陽公主死于心脈盡斷，論理應(yīng)該是外傷所致，但是，就連宮里最老到最精細(xì)的仵作，也都找不到外傷所在。

我去過兇案現(xiàn)場，是義陽公主閨房，房中沒有血跡，更沒有打斗的痕跡，義陽公主平躺在榻上，面上因失血而過分蒼白，卻沒有痛苦的顏色，連驚訝都沒有，反是十分安詳，就仿佛沉睡。

當(dāng)時就意識到，這是一場詭異的死亡。

——這時距離元后庾氏被廢，已經(jīng)過去整整十五年。庾氏生前不得寵，死后更無哀榮，膝下只有這兩個女兒，被廢之后根本就沒有翻身的機(jī)會，所以早早為家族所棄，到如今，怕是連知道這兩位公主尚在人間的人都不多。

那么是誰，會對義陽公主下手？又因著什么緣故，要置這個與世無爭的公主于死地？

不用多靈敏的嗅覺，都能聞到其中陰謀的氣息，或如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這個后宮，真是平靜得太久太久了。我閉了閉眼睛，刻意略去那些淡漠的血色。我說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仵作狠磕了幾個響頭，躬身退下。

我轉(zhuǎn)向宣城公主，“仵作所言，殿下也聽到了，微臣有皇命在身——”

“告退”兩個字尚未出口，宣城公主猛地抬頭來。她像是才從夢中掙扎驚醒，一瞬間的茫然，一瞬間褪盡，起身，長揖，一而再，再而三，鄭重其事。我閃避不及，生受了她足足三拜。

是臣受君禮。

宣城公主泰然自若，“碧君與姐姐相依為命，居于掖庭十三年，如今姐姐猝然遇害，碧君無能，不能手刃仇人，如果大人能為碧君報(bào)此深仇，碧君不說來世，不說銜草結(jié)環(huán)，一句話，但大人有所求，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鏗鏘如金石擲地。

我怔住，我并不認(rèn)為我會有求于這個深宮里雜草一樣長大的公主，所謂血統(tǒng)的高貴與尊嚴(yán)于我于她，更像是個荒謬的笑話，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雜草一樣的公主，會有這樣的氣性。

深宮里，有氣性的人不多，有氣性還能活得久的，更少。

心中慘然，口里只應(yīng)道：“是微臣職分所在，不敢當(dāng)?shù)钕麓蠖Y?！鞭D(zhuǎn)身要走，卻聽得身后人銳聲道：“大人且慢！”

腳下略緩，“殿下還有吩咐？”

“吩咐不敢，碧君是有事相求?！?/p>

“哦？”

“此事在碧君，誠然千難萬難，在大人，卻不過舉手之勞。”宣城公主察覺我背影里的僵直，說道：“姐姐死得蹊蹺，我想求大人替我稟明父皇，允我結(jié)廬而居，為姐姐送行。我聽說人死有靈，也許姐姐念我一念至誠，肯來見我最后一面，告知我兇手誰人……也未可知?！?/p>

話說得這樣凄然，我背對著她，疏疏說：“殿下友愛手足，陛下有聞，必然欣慰非常。”

“那么……碧君在這里謝了。”宣城公主低低地說。風(fēng)過去，梧桐樹的葉子又開始嘩嘩地響。

出鳳陽閣，掉頭往東宮去。

這時候太陽還沒有下山，明明暗暗的樹影鋪在窗前，疏落如琴弦，仿佛信手一撥，就能聽到琴聲淙淙。

太子一身淺紫紗袍，沒有束發(fā)，鴉鴉一頭散披著，瑩潤如烏玉的光澤。我進(jìn)門的時候他在打棋譜，對手的位置上空無一人，唯有黑白棋子縱橫，紛爭，烽火連年的熱鬧，平白把明德殿襯出幾分寂寥。

“你怎么看？”太子問我。

我一路行來，已經(jīng)思量得當(dāng)，撇去案情的詭異不講，只道：“既驗(yàn)不到傷，就不從兇器下手，我想試試排查?！?/p>

“怎么個排查法？”

“義陽公主深居簡出，接觸的人不算多，各宮又自有管束，八月十五和九月十五兩個晚上交代不出行蹤的，都在可疑范圍之內(nèi)?！?/p>

“不錯，”太子從容落下一子，唇邊一朵輕笑，“看不出，阿洛你還有這一手?！?/p>

我低眉不語。

太子伸手拍拍我的肩，“孤也知道，臨時推你上去是為難你了，可是孤也是沒有辦法——”

“我知道?！蔽掖驍嗨?。

“知道就好?！碧诱f：“你要什么人手，孤有的，你盡可以調(diào)用，只是——”

“不會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蔽以僖淮未驍嗨?。明德殿上突兀地安靜下去，良久，太子方才笑道：“是孤啰唆了?！?/p>

我也笑，“我原也不須調(diào)派太多人手，不過宣城公主說，想要結(jié)廬而居，為義陽公主……等等！”我眼睛一亮，連尊稱都忘了用，急急道：“表哥不妨稟報(bào)陛下，說如此這般，就可引蛇出洞?！?/p>

太子拊掌道：“這等小事，何須煩擾父皇，我應(yīng)了，你自去做就是——對了，阿洛，你這回進(jìn)宮，可曾去見了母后？”

“還、還沒有。”我的眼睛里亂了一下，太快，閃過的是什么，我自己也看不分明，“義陽公主的案子，皇后殿下身處嫌疑之地，微臣不宜前去覲見?！?/p>

太子目色微暗，“得了空，還是去見見吧，母后常常念叨你。”

“是，殿下?！蔽夜ЧЬ淳吹鼗卮?。

我的母親與他的母親是一母同胞，血脈至親，但是他的父親是天子至尊，我的父親是泉州小吏，所以他是玉瓶兒，我是瓦罐兒，雖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是他在天上，我在泥中。

也許……還在血中。

二 引蛇

我為義陽公主置辦了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

資圣寺原是皇帝為母親追福所建，寺中很有些得道高僧，水陸道場鋪展開來，晝夜之間，但聞?wù)b經(jīng)聲不絕。

我定下的引蛇出洞，自然須得我寸步不離地守著。風(fēng)聲已經(jīng)放出去，說有高人，能對話鬼神，引宣城公主之血，在頭七之夜，定能召喚到義陽公主的鬼魂——如是，不怕兇手不來自投羅網(wǎng)。

守株待兔的日子異乎尋常的悠閑。

好在資圣寺甚大，寺中很有些精美絕倫的壁畫，如飛天舞袖，觀音自在，佛祖拈花而笑，也有金剛怒目，小鬼難纏。偶爾經(jīng)過宣城公主禮佛的靜室，一室暗淡的燈火，素衣，黃卷，單薄的背影映在窗紙上，煢煢。

斷斷續(xù)續(xù)的誦經(jīng)聲，如流水嗚咽。

也許是不夠熟練。

我是不信的。我不信有九天神佛，如有，這世間怎會有許多愁苦？我也不覺得宣城公主可憐，她尚能為姐姐收拾骸骨，誦經(jīng)超度，這天下有多少人，連這個機(jī)會都沒有。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掉頭出廂房，呼道：“來人！”

相鄰的靜室很快被收拾出來，翻開經(jīng)書，“如是我聞——”

隔壁誦經(jīng)聲一滯，停住。

我若無其事，流利往下念：“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片刻，隔間亦響起誦佛聲，“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語氣雖然生澀，好歹流暢。這姑娘倒是不傻。應(yīng)是自幼隨母親、姐姐住在冷宮里，識字不多，佛經(jīng)是梵文所譯，用字難免生澀。這時候我誦念一句，她跟讀一句，不知不覺，天色漸漸暗下去。

暮云四起。

窗前繁盛的木樨樹，簌簌飄下來許多落英，絲絲縷縷燦金色。有瞬間的恍惚，以為是回到母親生前，阿姐還在，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雖然貧苦，但是馥郁芬芳，如錦繡一樣的好時光。

心靜得前所未有。

一晃神，五天疏疏就要過去。

義陽公主頭七，資圣寺上下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得緊了，連我，也不得不多念幾句佛經(jīng)，以定心神。日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偏西，盯住看時像是很慢，但是只一眨眼，紅霞就潑了出來，漫天漫地的血色。

太陽就要下去了。

忽聽得外間喧鬧，起先極遠(yuǎn)，漸漸就近來，心神一凜。

紛亂的腳步卻是往邊上去，“吱呀”門開，然后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殿下、殿下可是宣城公主？”

“你是——”明顯困惑的語氣。

“我姓庾，”男子的聲音歡快得刺耳，“庾世云——殿下可聽姑姑提過？”

……庾家的人。

我停住腳步，不無諷刺地想，到底百年世家，消息靈通，非比尋常。當(dāng)初庾氏失勢，門庭冷落，如今……大約是以為宣城公主翻身有望。忍不住輕笑。然后聽到宣城公主干脆利落的兩字回復(fù)，“沒有?！?/p>

“沒有？”男子遲疑：“可是……真沒有嗎？從來沒提過？我是你表哥??！”

“表——哥？”宣城公主笑了，“我阿姐去世，表哥會穿成這樣上門嗎？我阿姐去世，表哥就是這樣來給本宮吊喪嗎？——來人！”她提高了聲音，“把這個冒充皇親的潑皮給本宮拖下去！”

“殿、殿下、公主殿下！”男子掙扎的聲音，“我真是、真是——”

“喲，這不是庾世兄嗎？”我推門，笑吟吟走出去，“好久不見，世兄最近怎的不來東市斗雞了，莫不是被哪個紅顏知己絆住了腳？我表弟可念叨你了……你們這是做什么，長眼睛了嗎！還不快快放開——世兄記得嗎，上次你那只‘武威大將軍可是大殺四方，贏得我表弟臉都青了……”

口中滔滔不絕，手里不著痕跡拽住錦袍男子往外走。

庾世云被我捧到云端上，說得又都是平生得意事，早把來資圣寺的目的忘了個一干二凈，到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到了寺外，寺門緩緩閉合，我沖他笑，拱手道別，這小子竟然還傻愣愣抱拳以應(yīng)，“后會有期?！?/p>

得！還真以為自己是縱橫四海的江湖豪客嗎？

處理完這個活寶，折回廂房，宣城公主還站在那里，盈盈道：“多謝?！?/p>

我搖頭，“不必。”我只是不愿大敵來時還要分心多顧一個人。又道：“殿下何必與庾世兄置氣？庾世兄心性單純，并非惡人，不過是奉了父兄之命來探個路……世人趨炎附勢，由來如是?！?/p>

話至尾聲，不知怎的，蕭然索然。

宣城公主沉默，良久，忽問：“你也這樣嗎？”

“我？”我失笑，我和別個有什么不同？我也就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既沒有得神特別的眷顧，也不是天之驕子。我淡淡地說：“我自然也這樣——如果殿下不是公主，我未必就有這個閑心，來管這個閑事。”

“不，你會的?！毙枪饔脽o比篤定的口氣反駁我。我一呆，正要分辯。忽聽得外間傳來一個古怪的聲音，像是極遠(yuǎn)，遠(yuǎn)到城門以外，又像是極近，近在耳畔，鏗鏘如鼓點(diǎn)，一下一下：

“咚！咚！咚！”

“咚！咚！咚！”

震耳欲聾。我與宣城公主對望一眼：來了。

但來的是個什么東西，我心里忽然沒了底——這個東西能無聲無息殺了義陽公主，而不留痕跡；這個東西一路走來，地動山搖。

緊閉的寺門像是被誰一口氣吹開，風(fēng)猛烈地刮了進(jìn)來。

數(shù)百支臂粗明燭齊齊滅去。

雪亮的刀鋒一現(xiàn)，到處都是刀劍的影子，鋪天蓋地，群鴉亂飛，撲棱撲棱掃過眉梢眼角的勁風(fēng)，反卷揚(yáng)起黑布白幛，浩浩蕩蕩，如游龍過境。資圣寺中從來沒有這么亂過，佛喧中間雜著木魚聲，驚呼聲，兵戈交擊聲，重物倒地，鬼哭狼嚎。分明有人慘叫，有人奔逃，有人慌不擇路。

有鮮血潑出來，艷如晚霞。

我見勢不好，拉住宣城公主就退，直退入靜室，閉緊門，最后一絲光影褪去，喧鬧被隔絕在另外一個世界。

漆黑不見五指，近在咫尺的人低聲問：“周、周洛，你看見了嗎？”

“沒有。”聲音還能這樣鎮(zhèn)定得沒有一絲兒顫音，連我自己都意外。我沒有看見， 沒有看見那個“咚咚咚”的是個什么東西，也沒有看清楚來了多少人，只看見殺氣，殺氣充盈，在每一個角落。

“那、那——”

我在她問出“我們?yōu)槭裁匆印敝熬突卮鹆怂?，“但是我知道我們不是對手?！?/p>

沖上去也是送死，我沒有送死的覺悟。

“可是——”

“能拖一時是一時，他們未必能找到咱們，而且動靜這么大，巡街的御林軍該被驚動了?！?/p>

“而且……沒準(zhǔn)他們能打贏呢?！泵烀５浇踅^望的安慰。

宣城公主終于不再言語，沒有追究“可是他們要找的是我，找不到我怎么會退走”，也沒有堅(jiān)持要為義陽公主報(bào)仇。

暗色里聽到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太近。近得像是相依為命。我默默地想。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間亂聲漸漸小了，漸漸少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也許是全部。我該怎樣同太子交代，又怎樣才能從這里脫身？

“嗤！”、“嗤！”“嗤！”“嗤！”

無數(shù)的劍破門而入。我本能地閃身，狼狽滾開，極淡極淡的血腥味彌漫在木樨香里，抓住我的五指一緊，是宣城公主。夜色太濃，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她信我”，這個念頭如閃電擊中我。

——是信我不會丟下她，出賣她，還是信我，是一個好人？

我不知道，我來不及知道。

甚至也來不及細(xì)想該做怎樣的決定，話已經(jīng)脫口而出，“你先走！”

“那你呢？”

我推她一把，不知道推開有多遠(yuǎn)，然后拔了劍。劍光劃破沉悶的夜色，照見那些蜂擁而至的人，我的對手是一群沉默的白衣劍客，一句話沒有，一絲兒聲音也沒有，就只有沉默的屠殺，刀與劍的光。

有人倒下去，潮水又涌上來，無窮無盡。

我不知道自己揮了多少次劍，也許是無數(shù)次，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傷，恍惚身體里每個毛細(xì)孔都在往外噴血。也不知道腳下倒了多少人，那是個無法計(jì)算的數(shù)目，應(yīng)該有尸體，積累如山，有黏稠的血，流淌如河。我從來不知道殺人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簡單地抬起手臂，落下。

腦袋里一片空白。

“周洛！”

死一般的寂靜里突如其來的聲響，我愕然回頭，驚怒交加，“你、你怎么還沒走?。俊?/p>

不過短短一個問句，身上又掛了三兩處傷，我急急道：“走、你快走！”

“我、我——”宣城公主急得直跺腳。

我無暇顧她，只管回頭應(yīng)戰(zhàn)，猛地身后一盆水潑來，深秋時節(jié)，天氣還不算太寒，仍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而那些悍不畏死、前仆后繼的劍客刀客，竟然就此軟軟倒下去，刀與劍落在地上，輕飄飄全無聲息。

這、這是怎么回事？

我回頭看公主，公主手里大約是端了個銅盆，“他們不是人！”她說，“都是紙人、紙做的！”

什么！我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說什么好，誠然我也聽說過撒豆成兵，呼風(fēng)喚雨，但是……難道我鏖戰(zhàn)半宿，竟是“殺”了幾千幾萬個紙人？而外間那些東宮侍衛(wèi)，都是死于這些紙人紙刀之手？

這樣荒謬的事，便是我信，太子也不會信。

“不信你摸摸看！”遞過來，是濕淋淋的紙，不知是方才被我“殺”掉的，還是被宣城公主一盆水打濕的。再試探著上前一步，踩踩地面的厚度，她說得沒有錯，之前殺進(jìn)來，困住我們的，正是無窮無盡的紙人，難怪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鮮血濺到肌膚上。

“我方才也是怕得很，以為死定了?！边@時候聲音里透出些許得意來，“想去找個兵器來幫你，慌不擇路，撞翻了梳妝架上的水，然后那些追殺我的人，忽然都沒有了動靜，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的——”

那話里隱去的，是同生共死的決心，是回頭察看時候的驚惶，是摸黑尋水的手忙腳亂，是回頭救我的義無反顧，我明白。只是說不出來，和她一樣說不出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回來，就如同她不明白我為什么推她走。

以卵擊石，何其不智，宮里從來不養(yǎng)傻子，她知道，我也知道。

有些事，想不明白，不妨不想。

劫后余生的脫力，仗著劍慢慢坐下。我說：“難怪他們進(jìn)寺來，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全滅了?！?/p>

——紙怕水，更怕火。

“能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你們兩個小娃娃，也算是不簡單了?！甭暼绾殓?，響如霹靂。

一步一步走來，地動山搖，咚、咚、咚！我和宣城公主用盡了全部的氣力，也沒能止住身體的戰(zhàn)栗。月亮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出來的，缺了一個角，亮晶晶的月光里，站了個高大的僧人。

同廟宇一樣高大。

陰影洶涌地?fù)溥^來，淹沒了我們孑然的影子。

“手！”宣城公主忽然驚叫起來，“我見過這只手！”

——冷，硬，仿佛是白玉雕成的一只手。

那是一瞬間的決斷，就如同之前我推她走一樣突然——其實(shí)我自己并不曾清楚地知道我為什么會推她走。我并不是個多么善心的人。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貪生怕死，趨利避害，嫌貧愛富。

也許……也許是因?yàn)樗菢诱J(rèn)真地問：“你也這樣嗎？”

然后又那樣認(rèn)真那樣堅(jiān)定那樣固執(zhí)地反駁我，“你，你不會?！?/p>

我為什么不會，我憑什么不會？可是那樣認(rèn)真那樣堅(jiān)定那樣固執(zhí)的四個字，就如同破空而來的箭，插在我的心口，拔不下來。我沒有過這樣的堅(jiān)定，我從來沒有固執(zhí)過，沒有認(rèn)真過，從來沒有。

那是我的生命里的缺憾。

據(jù)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天曾經(jīng)缺過一個口子，然后有個叫女媧的神，窮畢生之力，煉制出三千六百塊靈石，以補(bǔ)天之缺憾。然后、然后她的氣力用盡了，她倒了下去，陷入到漫長的沉睡中，一直到現(xiàn)在，也都還沒有醒來。

三 良宵

我陷入到漫長的沉睡中。

夢里我再一次飛奔在通往皇城的馳道上。馬跑得這么慢、這么慢，我拼命鞭打、拼命催促，也還是來不及，來不及趕回去見母親最后一面。孝幛、孝簾，都掛了起來。阿姐全身縞素跪在靈前。

她回頭看我，宛然如生，“阿洛，你回來了。”

我說：“不、不要去！”

我求她，“不、不、不要去！”

但是她搖頭。我拼命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可是她一步一步離開，握在我手心里的衣袖冰涼，仿佛是一尾活魚，快活地游了出去，我固執(zhí)地抓住最后一角不肯放，然后眼睜睜瞧著它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寸一寸地……抽離。

那種絕望，就仿佛江水漫堤。

我放聲大哭。

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在夢里，因?yàn)橹挥性趬衾铮恳粋€聲音才都這樣清晰，清晰到如同每個字都銘刻在心上。那個高高在上的聲音說：“你也疑我嗎，阿洛？”“我說我沒有，你信嗎？”那個蒼老的聲音說：“我老了，阿洛，不要讓我白發(fā)人再送黑發(fā)人?！庇袝r是個溫柔的聲音，不舍晝夜地守著我，他說對不起，他說的無數(shù)句對不起，像無數(shù)的繩索，死死捆住我的手。

罄南山之竹，難書此恨。

醒來，在很多天以后。

淡漠的天光映在窗紙上，疏疏竹影，平靜如同過去每個秋天的下午。

但是守在我身邊的不是外祖母，也不是太子，而是宣城公主。她幾乎是驚喜地叫出聲來，“你醒啦！”

聽得出雀躍。

我抬手，還有些吃力，但是記憶毫不費(fèi)勁地涌了出來，月光下高大如鬼魅的僧人，我用力擲出的劍，去如流星。之后僧人抬起的腳，只要落下就能碾碎我們，如同碾碎兩只螻蟻。但是有大量的血自他的胸口沖出來，嘩嘩嘩嘩地，全世界下了一場血雨。僧人高大的身體轟然倒下。

所以……我是被砸傷的？

這真是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結(jié)果。

我環(huán)視四周，再熟悉不過的桌椅，書架，屏風(fēng)，和夢里一樣奇怪。宣城公主看出我的困惑，解釋說：“你當(dāng)時昏過去了，我怕再來個什么妖魔鬼怪，就扶著你上了馬，那馬兒卻是識途，帶我們回了家?！?/p>

記憶很模糊，像是聽到了她哭，眼淚落在臉上，簌簌。夜這樣安靜，風(fēng)呼嘯而去，月光里滿地尸體，鮮血橫流。我不記得，所以也無法想象這樣纖弱的一個少女，是怎樣咬著牙拖著我穿過那些斷臂殘肢，怎樣從數(shù)十匹馬中找出我的那匹，又怎樣扶我上馬，穿過漫漫長街，找到我安在長樂坊的家。

仿佛有人在說：“……大恩不言謝?！?/p>

仿佛有人隨口回答：“是微臣分內(nèi)之事，幸不辱命?！?/p>

室中一時靜下去，風(fēng)徐徐從窗外進(jìn)來，又施施然離去，腳印留在眼睛里，也許是殘留的淚痕；留在書架上，是翻卷書頁如雪；留在竹林間，是一曲清嘯，如歌。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恍若鮮血洗盡。

當(dāng)然那也許是種錯覺。

“餓不餓？”耳邊有人問。

腹中咕嚕一聲，又急又響。我羞惱地漲紅了臉，有人輕笑，有人扶我坐起，映入眼簾的，是食案上翠汪汪的碧粳粥，配著咸絲絲的酸筍雞皮湯，光是看，都足以口舌生津。而素手執(zhí)銀匙，吹一吹，要送我到口中來。

我稍稍別過面孔，“公主殿下幾時回宮？”

余光里瞥見忽然僵住的笑容，就仿佛漫天的星光在同一個時刻泯滅，我于是知道那是異常殘忍的一句話，在資圣寺里的打斗之后。但是我們這樣的人，哪里有不殘忍的資格。

“等大人痊愈，碧君自然就回去了?！彼狡降卣f，平平地，像在說別人的事。

進(jìn)過食，宣城在灶下熬藥，地龍、蘇木、桃仁、麻黃、元柏、川斷、烏藥、甘草、一樣一樣收進(jìn)甕里，清水蓋過藥材，放在火上，暗藍(lán)的火焰跳動，而我只看到一個背影，孑然。也許是她，也許是我。

養(yǎng)病是件很無聊的事，睡了醒，醒了睡，而日頭遲遲，還沒有下去。

宣城取了書來念給我聽：“……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金、銀、琉璃，飾其岸焉，金沙彌漫，清波皎鏡?！?/p>

“頗胝?！?/p>

“什么？”

“……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矣。金、銀、琉璃、頗胝，飾其岸焉，金沙彌漫，清波皎鏡?！蹦鞘菢O熟的書，缺兩個字，過耳就反應(yīng)過來，“頗胝也叫頗胝迦，是西方一種寶石，像水晶一樣明凈?！?/p>

宣城抬起眼，瞪視我，半晌，徑自起身，放書回架，又取一本，隨手翻至一頁，念道：“高越閩中有庸嶺，高數(shù)十里——”

至于此打住，水杏眼眸挑釁地看住我。

我朗朗接下去，全無滯澀，“……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長七八丈，大十余圍，土俗常懼。東治都尉及屬城長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禍?；蚺c人夢，或下諭巫、祝，欲得啗童女年十二三者?！?/p>

——是《搜神記》里的《李寄》篇。

“嘩”地一下響，宣城公主擲書于地：“這么能，怎么沒見你去考狀元！”

我笑了，“殿下這話可就錯了，就算微臣考了狀元，也得從七品八品芝麻官熬起，而微臣如今，已經(jīng)是四品了?！?/p>

宣城氣得整張臉都白了，眉目越發(fā)黑得驚心動魄，“你到底要怎樣？”

“微臣不過……是想殿下回宮罷了?！蔽业兔?，輕輕地說。我不過是想她回宮罷了。我不過是想和她一刀兩斷，再無牽扯罷了，我不過是想……以后還有這樣漫長的人生，我自己的苦難，我自己來承擔(dān)。

“如果我不回呢！”

這個野草一樣的公主，還真如野草一樣堅(jiān)韌和倔強(qiáng)啊。那是誰的嘆息，最終湮沒于歲月里？我說：“殿下曾經(jīng)說過，如果微臣能為義陽公主報(bào)仇，那么，只要微臣有所求，殿下必然應(yīng)諾——此話，如今可還當(dāng)真？”

宣城公主一呆，良久，方才應(yīng)道：“自然……當(dāng)真?！?/p>

“當(dāng)真”兩個字，近乎嗚咽。杏眼中含一包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是不肯落下來。

到晚間又吃一次藥。

宣城公主不得不收拾行李，準(zhǔn)備回宮。燈火晦暗得像是暮色。裊娜的影子在明明暗暗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像是不太久以前，也有過這樣一個人，每次我出門，她都會為我收拾東西，也是這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拿了東又忘了西，最后到我出門，她還會追上來，塞給我最后一只胡餅。

后來……

“藥放在這里，”卻是宣城公主的聲音，“這是明天的，這是后天的，熱一熱就可以喝，記得避開午時?！?/p>

“這是杏仁餅、五福餅、奶酪，還有豆飴。都收在盒子里，盒子放在床頭，什么時候想吃……”戛然而止。

“周洛！”她忽然喊我的名字，我一驚，抬眉看她。

她別過面孔，“這本《大唐西域記》很好?！?/p>

“送給你?！蔽译y得的慷慨。這書里有我年少時候的夢想，后來，是誰殺了它？那又是誰在說，阿洛，你這樣懦弱的性情，就算不害了自己，也有朝一日，會害到你身邊的人……那也許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

“周洛！”

“嗯？”

“你為什么會去做那個奇怪的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不奇怪，”我耐心地糾正她，用最無可挑剔的答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p>

那頭終于靜默下來，預(yù)料之外的久，而最終，只輕輕嘆息：“我沒有見過父親，姐姐見過，說他是個很和氣的人，是真的嗎？”

回心院里長大的公主，還有這樣天真的時候，我無言以對。

她說得倦了，伏在床邊，合目小憩。

——我昏迷的那些時候，她大約都是這樣，縮著身子，坐在床邊上，聽著動靜，擔(dān)著心事，小心翼翼睡去，又不敢睡得太實(shí)，怕我什么時候醒來，會痛，會難受，會不知所措，或者被饑餓和迷惑困擾。

我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鬢腳，但最終沒有，彈指過去的一縷風(fēng)，應(yīng)聲而滅的火。

月光水一樣淌下來，是秋夜里最華麗的裝飾，比珍珠明亮，比玉石明脆。宣城的面孔浸在這樣的月色里，亮晶晶的蒼白。隱約有竊竊的囈語，似真還幻。她說：“你總在夢里哭，是很傷心嗎？”

“是?！?/p>

“我走了你會想我嗎？”

“會?！?/p>

“那你為什么還一定要我走？”

“你是公主。”

“如果我不是呢？”她猛地睜開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子。而我只能苦笑，“就算你不是，我還是周洛——你大約沒有聽我提起過我的母親，我母親如今已經(jīng)過世了，不過，她姓楊。”

皇后姓楊。

夜這樣長，夜這樣涼，夜這樣靜。你看，這世間的情緣總是這樣，你能相遇，你不能相知，你能相知，你不能相守，你能相守，但是你不會相信。

所以，如果早知道結(jié)局，就不必開始。

四 元宵

義陽公主的案子很快有了結(jié)論，是妖物作祟，有賴于天恩浩蕩，已經(jīng)被大理寺少卿斬于劍下。結(jié)論由太子呈至御前，好消息是，皇帝沒有發(fā)怒；壞消息是，皇帝也沒有賞賜。好在我也不稀罕他的賞賜。

太子也沒有責(zé)怪我弄丟他手下百十號人馬。他比我早一步去過資圣寺，看見滿地紙人、銀針，繼而發(fā)現(xiàn)，橫七豎八的侍衛(wèi)和僧人，都只是被紙劍客封住了穴道，并沒有人死亡。

皆大歡喜。

所以整個事件中，受傷最重的反而是我。

太子慷慨地放了我長假。

宣城沒有再來找過我，那是必然的。屋里的藥味漸漸就散了。阿姐這才肯進(jìn)我的屋，抱怨說：“臟得跟豬圈一樣。”

我不同意，“阿姐你又沒見過豬圈！”

阿姐一巴掌過來，腫了我半邊臉——幸好有傷做借口不用上朝，不然人家還以為我家葡萄架倒了。這手勁，嘖嘖，可以去伏虎降龍了。事事都順利，至于心里空下去的一塊，我都不在意，誰又會注意？

到九月末，傷就好得差不多了。我那群尊貴的姨表兄弟中最文不成武不就、唯熱愛斗雞走狗的表弟越王以慰問為名拉我去西山打獵。獵回來一大堆兔子麂子，又全被卷了去送禮。最后好不容易虎口奪食搶下兩張麂子皮，給阿姐裁了雙靴子，剩下做了手籠，不知道該給誰。

然后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的尾聲，一年走到盡頭，下了很大的雪，白茫茫的，干凈得像是天上的云。在園子里堆了個雪人，阿姐繞著走一圈，嘀咕說看起來有點(diǎn)眼熟——但是她并沒有見過宣城。

太子召我進(jìn)宮，他說：“阿洛，今年回國公府過年吧?！?/p>

國公府是外祖母的府邸——外祖父早過世了，但那不妨礙皇帝把所有對皇后的恩寵都加封于外祖母頭上。

但是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搖頭說：“外祖母膝下又不缺人，看見我又該傷心了?！?/p>

“可是你一個人……”

我心不在焉地把手中的梨削成個胖阿福的模樣，“一個人有什么不好，清靜！”

太子表哥勃然大怒，當(dāng)即賜了我十個美人。還不許我買賣，說要是回頭在教坊司瞧見了，有一個算一個，非打死不可——他倒是知道我心軟。太子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太聰明了不好。又勸我去見皇后，我說：“這大節(jié)年下的，我這樣克父克母什么都克的人，皇后殿下看了也糟心?！?/p>

太子忍無可忍，把我轟了出去。

東宮離鳳陽閣挺遠(yuǎn)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拐到這里的。鳳陽閣的侍衛(wèi)和宮女，自然遠(yuǎn)不及東宮齊全，不過比回心院要好很多。我站在墻根底下，瞇著眼睛估算了一下墻頭的高度。日色單薄，陰云密布。

那墻里有人在說：“殿下這畫可畫了好些時候了……是畫的太子殿下嗎？”

有人沉默許久，訕訕然答：“……是啊?！?/p>

“那畫得可真像?！笔窍惹皩m女的聲音。

我苦笑。那必然不是太子，我知。琴棋書畫，那丫頭是一樣都不精，叫她畫對鴛鴦，沒準(zhǔn)會描成胖鴨子。當(dāng)然的，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無雙妙手。我低頭看了一會兒自己的手，原路翻出了墻。

“有人！”

“賊、有賊！咦——殿下，這里有只手籠，做得可真精細(xì)?！?/p>

日子疏疏過去，臘八，冬至，小年，然后守歲。到很晚很晚的時候，看見頭頂?shù)臒熁?，盛開，又凋零。我這一生，看見過很多次這樣的盛開，這樣的光華，起初我以為我能守護(hù)的，最后都如煙云散去。

阿姐眼巴巴地瞅著我，“外頭可熱鬧了?！?/p>

我淡定地把小煎餅翻過一面，“火星會濺到你的衣服上，然后——”

“然后我就有新衣服穿了！”阿姐依舊興高采烈得教人頭疼。我有時會恍惚覺得，以前那個，驕傲的、倔強(qiáng)的、剛烈的，愛與恨都分明如電光火石的阿姐，只是一場幻覺，阿姐在這里，一直都在這里，我苦苦哀求她，然后她答應(yīng)了，她聽從我的勸告，忘記必須忘記的，接受只能接受的。

如果。

“阿洛、阿洛！”阿姐不肯放棄，轉(zhuǎn)眸看了她一會兒，我說：“守歲是不能出門的，要不……十五晚上，我?guī)闳タ椿舭?。?/p>

要不怎么說，自作孽不可活呢。阿姐心心念念數(shù)了十五天，我絞盡腦汁也沒找到不出門的借口，最終只能妥協(xié)，做了兩張昆侖奴的鬼面。幸好我親手所制，長安市上，沒有第三張，也不怕走丟。

即便如此，還是往阿姐面上抹了不少鍋灰——有時候貌美也是一種負(fù)擔(dān)，當(dāng)然，阿姐堅(jiān)決不同意這種說法。

元宵夜里，長安市上的人多得讓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被生出來過，人挨著人，人擠著人，人踩著人，猜燈謎的，做燈謎的，賣元宵的，買元宵的，吞劍的，扛鼎的，走丸的，一不留神，吐火的胡人嘴一張，長長一條火舌直奔阿姐面門而來。我拉住阿姐往后退，又一輛馬車過去，半個市面都亂了。

被人群裹挾著，身不由己往前走，攥緊的手，不知不覺被沖開。

到處都是人，如洪流，如瀚海，茫茫。

“阿姐、阿姐！”叫了兩聲沒有人應(yīng)，心里就慌起來，從一個地方奔到另一個地方，大聲叫嚷著，眼睛掃過無數(shù)人的臉，不同的面具，不同的紋飾，不同的眼睛，忽然眼前一亮，沖過去拉住那人，“阿姐！”

那人摘下面具，我親手繪制的昆侖奴鬼面下，卻是張少年的面孔，他說：“兄臺，那位姑娘說不能忍受你的糾纏，所以——”

所以金蟬脫殼嗎，我摘下面具，惡狠狠道：“我糾纏她？她是我阿姐！”

無須解釋，酷似的眉目就是最好的答案，少年被我的惡形惡狀嚇了一大跳，“可是她說——”

我掄起拳頭，“我再說一遍，她是我阿姐！”

少年也知道自己是好心辦了壞事，囁嚅著退了半步，“她、她往那邊走了?！?/p>

那邊……哪一邊不是人山人海，哪一邊又找得到滄海一粟？我?guī)缀跏且蕹鰜恚藗凅@訝地看著我，看著我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喪家之犬，這四個字真是絕妙。一個沒有家的人，可不正是喪家之犬？

元宵晚上，長安城照例是不設(shè)宵禁的?？駳g的人們通宵達(dá)旦。我六神無主，一步一步往回走。也許……那是十萬分之一的僥幸，也許阿姐玩累了，也許她還記得家在哪里，也許、也許……

“周洛！”猛聽得有人叫我，我身子一僵，慢慢慢慢轉(zhuǎn)過去，看見宣城，也看見宣城身邊的人。

雙膝一軟，竟是直直栽下去，“阿姐！”

“怎么認(rèn)出來的？”阿姐笑嘻嘻摘下面具，笑得和花兒一樣，“阿洛你瞧這姑娘，和你年前堆的雪人兒，是不是很像？”

又?jǐn)D眉弄眼推宣城說：“我說我阿弟長得比我好看吧？”

我，……

我一定是弄錯了，這貨不是我阿姐、這貨絕不可能是我阿姐！

然而宣城輕盈地走過來，“周洛，你沒什么話要跟我說嗎？”又一揚(yáng)手籠，“七郎可是和我說了，他說他今年打的皮子，統(tǒng)統(tǒng)都沒這張好?！?/p>

我、我能不說嗎？

煮了一壺茶，茶在釜中，咕嚕咕嚕地響，元宵晚上的燈，一直都亮著，燈下有人如玉。

“你怎么出來了？”

“我央了太子，讓七郎帶我出來看花燈。起初母后不答應(yīng)，后來太子說——”“母后”兩個字讓我微微一怔，是了，所有皇帝的子女，都要呼皇后一聲“母后”，無論生她的是廢后還是奴婢，“太子怎么說？”

少女紅了臉，“太子說，我這兩年就要出閣，再不出來玩，以后就沒機(jī)會了。”

還真像是太子表哥會說的話，我沉默。

“周洛！”

“嗯？”

“我想過了，你姓周，又不姓楊，有什么打緊。就算你姓楊，我能有什么法子？是父皇不要我們，沒有楊皇后，也有柳皇后?！?/p>

但是換一個人，也許結(jié)局不會這樣凄慘。我默默地想。我努力想要給她一個笑臉，但是沒能成功。

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人在唱：“夜如何其，夜未央！”

——夜到什么時候了？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而我，亦從未想過，我會有這樣一日，希望長夜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要結(jié)束。

我被太子召見，在正月十六的早上。太子在寫字，聽見我來，也沒有放下筆，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只漫不經(jīng)心地說：“如果不是宣城提起，孤還不知道，孤什么時候又多了個表妹呢。”

我就知道……會在這里等我。

只能慶幸太子沒有親眼目睹，或者該慶幸我的謹(jǐn)慎。

我說：“她原是……阿姐身邊的人，我留她……也只是個念想……表哥你知道的?！?/p>

太子筆尖一顫，“阿洛，你還在恨我的母后嗎？”

恨……又怎樣？她是皇后！不不不，她不僅僅是皇后，她還是外祖母在這世上僅剩的兒女，她還是太子和越王的母親，傳說是她殺了我的母親，她的親姐姐，也傳說是她殺了我的姐姐，她唯一的外甥女，可是如果她死了，所有我現(xiàn)在還擁有的一切，都會土崩瓦解。

因?yàn)椴簧?，所以不能得?/p>

沒有人會原諒我，無論是外祖母，還是我的這些兄弟們。

就算是母親泉下有靈，也不會安心。

我是個懦弱的人，我一早就知道，如果阿姐是男兒，那必然是“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的慷慨之士，而我不是，我從來都不是。我從來都只盼著母親好好的，阿姐好好的，所有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都好好地，守在我身邊。

但是我沒有這個運(yùn)氣。

我甚至不知道該去恨誰，姨母沒有解釋過，她只說不是她。她不屑于解釋，母親死了，但是阿姐深信是姨母害死了她，然后阿姐進(jìn)了宮，然后阿姐成了魏國夫人，然后當(dāng)我從揚(yáng)州歸來，阿姐也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體。

我甚至不能像宣城一樣豁達(dá)地說，沒有楊皇后，也有柳皇后——沒有姨母，母親就不會在父親亡故之后帶著我們姐弟，千里迢迢，從泉州到京城。沒有姨母，母親就不會遇見皇帝，沒有這個不肯擔(dān)當(dāng)?shù)幕实?，母親就不會死。

阿姐也不會。

她給我富貴，然而富貴于我，如浮云。

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像是前世，輪回之后，我還是只能站在這里，站在太子面前，低低地說：“我只是……只是有時候會很想念阿姐?！?/p>

“我也是。”太子目中有懷念的神色。我們曾那樣親密無間地一起長大，直到最后的分道揚(yáng)鑣。他嘆了口氣，“你下去吧?！?/p>

又躊躇道：“別讓母后聽到風(fēng)聲——宣城不會多嘴，七郎那里我也交代過了?！?/p>

我一一都應(yīng)下，轉(zhuǎn)身要走，又被叫住，“你和宣城的事，我會找機(jī)會和母親說，你、你不要太恨她?！?/p>

我沒有答話，出了東宮，天藍(lán)如洗，不自覺長長出了一口氣。

太子在生，我愿束手。

所以……姨母最好指望太子能活得久一點(diǎn)，再久一點(diǎn)，久到她無須擔(dān)心她的命運(yùn)。

五 和親

儀鳳四年，有一個很好的開始。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老去，同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皺紋會爬上我的面容，我的眼睛會不再清亮，當(dāng)我微笑，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但即便到這時候，儀鳳四年的春天，還會突兀地跳出我的記憶。

記憶里天永遠(yuǎn)藍(lán)得像是透明，風(fēng)吹得無拘無束，漫山遍野，所有的葉子都顏色鮮明地綠著，我站在長安城最高的地方，以為踮起腳，就能摘下彩虹。

那時候越王常常帶宣城來見我，有時候扮成宮女，有時是書童。

宣城也問過我，為什么不許阿姐出門。

我說：“阿姐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她這次看見你還認(rèn)得，下次再見，可就不認(rèn)得了?！?/p>

“有這樣的病？”宣城睜大眼睛。

是的，有這樣一種病。所以總有些時候，我必須在家里守著。所以我總在猶豫，要不要把宣城，也拖進(jìn)這個泥淖里。

有時候相忘于江湖是一種美德。

只是放手艱難。

我總是想來日方長，沒準(zhǔn)哪一日我就治好了阿姐的病，就算沒有，也許我能瞞住宣城，從開始的開始，到最后的最后。我從來沒有過好運(yùn)氣，我從來沒有信過九天神佛，但偶爾我也會祈禱，給我一個機(jī)會。

就如同他給我機(jī)會讓我遇見她。

但是后來，我就只記得那些時光里的匆匆，匆匆的歡喜，是在東市斗雞，還是西市走馬，在雁塔聽晨鐘，還是曲江流飲，是樂游原上，遙遙看紅日西沉，那么臨風(fēng)樓中，又是誰一曲盡，滿座驚？

又或者哪里都沒有去，就在斗室中相守，一壺茶，一甕酒，一室香。

一轉(zhuǎn)眼，灞橋飛柳。

五月，吐蕃使者入朝。

皇帝大舉國宴，作為一個四品小官兒，我有幸列席，席間美酒佳肴，笙簫歌舞，我獨(dú)惦念上林苑里三千桃花。

幾番唱作，寒暄，吐蕃使者暢飲幾輪，又點(diǎn)評過天朝風(fēng)物，忽起身，遙遙向皇帝與皇后致意，滿杯飲盡，道：“我聽說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永安公主，已經(jīng)到了出閣的年歲？”

席上諸君齊齊變色。

永安公主是皇后最小的女兒，如今堪堪十三歲，被父母兄長寵得無法無天，哪里容得番邦窺伺——那完全在拿刀割大雍朝的心肝啊?；实叟c皇后對望一眼，還是皇后開了口，她說：“永安還小?！?/p>

“還小嗎？”吐蕃使者借著酒意大放厥詞，“我看不是吧，我聽說當(dāng)初皇后殿下就是這年歲進(jìn)的宮，如今輪到公主……是皇帝陛下舍不得女兒呢，還是瞧不上我們吐蕃，想出來的托詞？”

“放肆！”那是越王的聲音。

皇后抬手制止了他，杯中滿上酒，飲盡，卻笑道：“使者怎么會這么想呢，為我大雍朝與吐蕃的友誼，皇帝陛下何吝一女！”

“那么——”

“但是永安實(shí)在太小，不瞞您說，永安是我最小的女兒，難免驕縱成性，倒是永安有個姐姐，儀容嫻靜，氣質(zhì)溫婉，又剛剛好到及笄之年，正堪良配……”我再聽不下去，那些話落進(jìn)耳中，嗡嗡嗡直響，我知道她說的是誰，我當(dāng)然知道她說的是誰！——是太子沒有幫我傳話呢，還是——

雙手按在食案上，微微地抖。

越王叫道：“母后！”

太子侃侃而言，“小王以為，我朝與吐蕃的友誼，無須用皇帝陛下的女兒來證明?！?/p>

“那用什么來證明呢？”吐蕃使者笑容可掬。

自然是用刀鋒來證明，用血與火來證明！我死死按住食案，忽然就笑了，我揚(yáng)聲道：“我聽說吐蕃舊俗，高原上的英雄要迎娶心愛的女子，須得先擊敗她的仰慕者——使者要為吐蕃摘走我中原最美麗的花，可有膽氣接受我中原男兒的挑戰(zhàn)？”

“阿洛！”是太子。

“阿洛你胡鬧，還不退下！”是皇后。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過她，卻還記得她的聲音，聽得出她聲音里的惱怒與擔(dān)憂。

我笑語盈盈，只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使者是不敢嗎？”

吐蕃使者這才向我看上一眼，“就你？”

“就我?！?/p>

吐蕃使者搖頭，“你這樣文弱的少年兒郎，何必逞強(qiáng)斗狠，枉送性命？”

他是猜出了我的身份，不欲開罪皇后與太子，我冷笑，取餐刀割臂盟誓，“愿立生死狀！”

席間親貴交頭接耳，皇帝猶豫不決，皇后握住酒杯沉吟，太子的侍從匆匆而來，低聲耳語，“太子請周大人稍安勿躁，他會想辦法周旋?！?/p>

我并不是信不過他，只是當(dāng)初他沒有辦法救我阿姐，那么如今，多半也救不了宣城，那不是他的錯，命運(yùn)就這樣安排。我低頭看自己的手，上一次，我沒來得及，那么這一次，我會盡力。

吐蕃那邊已經(jīng)鼓噪起來，有許多披發(fā)左衽的漢子叫道：“比斗、比斗！”

而使者以手按肩，按吐蕃的習(xí)俗向皇帝請戰(zhàn)，“請皇帝陛下準(zhǔn)許我代表吐蕃與漢家兒郎爭奪公主的青眼。”

皇帝看看使者，又看看我，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準(zhǔn)?！?/p>

宮中自有比武場，換過衣裳，自取兵器，我用的是劍，吐蕃使者取了一把彎刀。

看臺上滿滿坐了許多皇親國戚、宗室大臣。永安公主甚至不無遺憾地溜出來同我說：“要是吐蕃求娶的是我就好了，表哥為我而戰(zhàn)，打得那些野蠻人滿地找牙，呀，那我可是長安城里頭一份了。”

“不用這個，我家阿月也是長安城里頭一份。”我笑著摸摸她頭上的發(fā)髻，“而且愿意為阿月打架的王孫公子多了去了，表哥可搶不過他們?！?/p>

永安吐吐舌頭，笑嘻嘻跑遠(yuǎn)了。

宣城沒有過來——當(dāng)然的，誰能有永安得寵呢——她只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手按在心口的位置，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我信你。

恍惚記起初見，中秋月色里，凌波而來的少女，當(dāng)時凄苦，當(dāng)時絕望，到如今，滿室花如錦。

使者拔刀，說：“請！”

“請！”

刀起劍落。

吐蕃使者的刀法顯然學(xué)自軍中，沒有花哨，也沒有固定的套路，連假動作都少。不好看，但是實(shí)用。每一刀都直劈要害，而刀的弧度，發(fā)力的角度，無一不是助力。搶的就是一個先機(jī)。

當(dāng)時只見刀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漸漸潑水不進(jìn)。

而我只是退、再退。

退到演武場的邊緣，吐蕃使者笑道：“中原兒郎的挑戰(zhàn)，就是閣下這樣？”

我不做聲，繞著演武場邊緣退走一圈，看席上轟聲四起，我也不顧念，一心一意盯住刀光里的破綻，對，就是這一招，意料之中又是大斜劈，刀勢用老，我急旋身，回手，“?！钡匾幌?，劍鋒點(diǎn)在刀刃上。

“哐當(dāng)！”彎刀落地。

我執(zhí)劍看住他，“你服是不服？”

吐蕃使者彎腰低頭，甕聲甕氣地道：“服——你耍詐我才不服！”一腳飛踢，我一時不察，長劍脫手，而他已經(jīng)撿起彎刀，反手劈來。

電光火石間的變故，我已經(jīng)來不及取劍，甚至來不及閃避，什么都來不及，我只覺腦子里轟了一聲，那幾乎是本能地、本能地指尖有刀光一閃，手起，手落，眾目睽睽之下吐蕃使者被一刀兩斷。

血光噴薄出來。

一時間的鴉雀無聲，看臺上沒有，裁判席上也沒有，吐蕃使者猶自張了張嘴，沒有聲音。

“我贏了。”我輕輕地說。

其實(shí)我輸了，只是這時候，我還不知道。

我沒有這樣殺過人，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

吐蕃人承認(rèn)我的勇武。他們的副使說：“壯士，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刀？”我說：“不能?！被实鄢亮嗣婵住Ｌ舆^來拍拍我的肩，以示撫慰。越王湊過來，嘀嘀咕咕地說：“表哥你今兒可真威風(fēng)！”

“父皇！”是宣城：“父皇，兒臣有話要說。”

她的聲音仍像我們初識時候那樣華麗，就仿佛是佛塔檐下喑啞的鈴，風(fēng)過去，能看到月光的裂紋，一道一道，脈脈如流水。她說：“父皇疼惜我，不舍我遠(yuǎn)嫁千里，但是兒臣身為大雍朝的公主，一衣一食都來自大雍子民供奉，如果兒臣遠(yuǎn)嫁，能止干戈，修鄰好，兒臣……不惜此身！”

她說什么，她在說什么！她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分明每一個字都這樣清晰，但是當(dāng)它們組合在一起，我忽然聽不明白，我不明白，就算她不愿意嫁給我，這長安城里有多少王孫公子，哪一個不可以，為什么要走這么遠(yuǎn)，這么遠(yuǎn)，遠(yuǎn)到也許一生一世，都再沒有再見的機(jī)會？

“阿洛、阿洛！”太子焦急的聲音，“阿洛你醒醒！阿洛！”

我醒來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成定局。宣城決意遠(yuǎn)嫁，不肯再見我，哪怕是最后一面。我問她為什么。越王捎給我的話只有七個字：“我看到了你的刀。”

那是儀鳳三年中秋的晚上，素衣少女姍姍而來，跪在我的面前，她說：“殺了我，好嗎？”

是的，是我。我是歸夢廊傀儡師的弟子，我有一手無雙無對的傀儡術(shù)。我能夠做出像真人一樣的傀儡，比如……阿姐。她有和阿姐一樣的容顏，和阿姐一樣的聲音，和阿姐一樣的……靈魂。

——當(dāng)我從揚(yáng)州狂奔?xì)w來，我只來得及收集到她的靈魂，而她的心，已經(jīng)永遠(yuǎn)永遠(yuǎn)停止了跳動。

從此，每個月圓之夜，我都蹣跚走在夜色里，無邊的夜色，尋找，了無生念的人。

尾聲 歸去來

“為什么她看到你的刀就知道你是兇手？”第一千零一次，阿姐問我。每一次換心，她都會失去之前的記憶，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自己有過的歡喜與悲哀，也忘記……我。

有時候，不是不羨慕的。

就手削一只小小的貓，可以放在掌心里，給阿姐作耍，“因?yàn)槲业牡逗鼙。人腥四芟氲降牡哆€要更薄十倍，更快十倍，也更鋒利十倍，所以我在取心的時候，沒有人能察覺死者的傷口?！?/p>

是的，我擅長的是刀，不是劍，為了掩飾這一點(diǎn)，我從來都只佩劍示人。

我甚至，還做了成百上千的紙傀儡，那個異常高大的金剛傀儡，以精妙無雙的傀儡術(shù)，自編自導(dǎo)了一場戲，以了結(jié)義陽公主的命案，卻在純?nèi)徊幌喔傻氖律?，露出致命的破綻，奈何、奈何。

“她還會回來嗎？”阿姐不厭其煩地問，第一千零二次。

我沉默。宣城遠(yuǎn)嫁之后，我還留在長安，我還進(jìn)過大明宮，去過回心院，她與義陽公主相依為命十六年的地方，在那里，我找到她留給我的信，那時候是初秋，梧桐樹的葉子在風(fēng)里嘩嘩地響。

她說她料到我會故地重游。

她說你知道嗎，儀鳳三年的中秋之夜，你看到的那個少女不是姐姐，是我。那時候我已經(jīng)厭倦了過于漫長的生命，枯燥的，單調(diào)的，絕望的，是我想借你手中的刀，不是姐姐。但是在九月十五日晚上，那個等你的，是我的姐姐，她說我還小，我該好好活下去，她說她的死，會讓父皇注意到我。

“我想你能夠明白我當(dāng)時的絕望，”信上雋秀的字跡里浮現(xiàn)少女娟秀的面容，“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我不能夠面對的也不是你，是我自己。阿洛，我不知道要多久的光陰才能洗凈我手上的罪孽，但是如果有日我歸來，你還在嗎？”

“我在?！蔽野研攀掌?，收在最靠近心口的地方，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也許我因此不能像一個真正的傀儡師一樣，不老，不死，歲月會洗刷我的容顏，我愿意以此為代價(jià)，等候，直到時光的盡頭。

創(chuàng)作談

每個人都有的罪孽，周洛有，宣城也有。

那是心口的毒，開出絢麗的花。

有時候很難理解，宮闈斗爭的結(jié)果，到底有沒有贏家。像《甄嬛傳》里，所有的貌美如花，最后的貪嗔癡怨。白居易詩里說，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其實(shí)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更多的，連這個運(yùn)氣都沒有。

可憐的也許并不僅僅是那些耗盡青春與美色，容顏衰敗的女子，還有其他。

我有設(shè)想過，如果周洛是燕趙的熱血慷慨之士，在母親暴斃的時候，就該一怒拔劍；如果宣城是《天龍八部》里馬夫人康敏這樣的奇女子，也許會在朝堂上掀起腥風(fēng)血雨，復(fù)仇，是多么酣暢淋漓的念頭。

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是伍子胥，不是每個人到最后都能鞭尸三百，泄心頭之憤。

這世上更多的是平常人，想過平常的小日子，想愛的人在身邊，春有百花秋有月。

所以即便是有血海深仇，也會有猶豫，躊躇，兩難。青史傳奇的背后，無數(shù)平常人的血——是的，也許他們的出身是不平常的，他們的血脈是不平常的，他們甚至有不同尋常的本事，但他們也還是一些平常人，平常的，想過安樂日子的小人物。

這個世界，容得下英雄美人的傳奇，也要容得下更多平常人的希冀。

所以我想，周洛是一定能夠等到宣城的，無論要等多久。我想那也許是在三月里，有杏花煙雨，有草長鶯飛，我想那是藕花深處，有人青梅煮酒，等，等有人從容歸來，在楊柳風(fēng)里，飲一杯時光如酒。

每個人都有怨恨，但是時光和愛會沖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