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談相貌
有兩句話我都相信,“人不可貌相”、“相由心生”。
譬如“文革”時大家都討厭江青、張春橋,誰敢說呢,誰又真了解他們?可是電影里看他們的相,就是討厭。還有,人跟人一照面,好感、惡感、反感、無感,一秒鐘就有,事后接觸,也大致是的。一見鐘情是稀有的經驗,一見反感,例子太多了。
“人不可貌相”,例子也多。我記得小時候在弄堂里、在鄉(xiāng)下,善良忠厚的大人、大嫂,都長得一般,甚至難看。還有就是才華。我認識幾個其貌不揚的家伙,非常非常有才氣。
一個社會得有一小群怪人。所謂“怪人”,會有異常出格的打扮,但其實蠻善良、蠻規(guī)矩,甚至有點孤僻、有點害羞。
談身份
不要被人以為是個藝術家。我認識太多藝術家,原來我跟他們一樣,我就是他們?特別受不了老要問你怎么定位自己,畫家還是作家,還是公知?這種身份焦慮,我慢慢明白了,大概屌絲太多了,快點想有個身份、有個說法,公務員啊,科長、處長啊,至少部門主管吧。藝術家也這樣,巴望有個說法、有張名片、有個頭銜。
我是長期沒有身份的人,年輕時連戶口本都沒有,很自卑,火車上最怕人問:小伙子你是哪個單位的,你做什么工作?我什么都不是,坐火車就是到山溝去啊。后來上了美院,一天到晚戴著?;?。結果很快出國了,又成一屌絲。美國結結實實教育了我:你就是你自己?,F在我很驕傲:沒有身份。畫畫算什么身份啊!可是你在中國沒身份,意思是沒單位、沒職業(yè)、沒錢、沒權……這一關很難過的。我最怕看見年輕人自卑,可是我們的教育就是讓你越來越自卑。
談流氓
我總喜歡說自己是流氓。你耍流氓!這是流氓手段,其實是指無賴。舊社會,舊上海,流氓的定義就是“白相人”,“白相人”的定義就是黑道。
目前我看過最樸實的黑道定義,是杜月笙的兒子。記者問他,到底怎么看那代流氓?流氓是什么?他想了很久,只說一句話:“就是幫忙。”—你在這個地面上,本地人,外邦人,你進上海街面混口飯吃,要做小生意,要有地盤,尤其要有朋友,怎么辦呢?要人幫忙。今天人家?guī)湍?,有一天你有力量了,兜得轉了,你幫人家的忙。
白道不是。黑道有一系列規(guī)矩,白道也有一系列規(guī)定,玩兒規(guī)定的人,管人的人,吃官飯的人,都有交易,但輕易不幫忙,也輕易不拆臺。清末民初,孫中山、蔣介石鬧革命,都要靠“流氓”。
我相信每個省、每個小地方,都有杜月笙這樣的人。草根里永遠有這樣的人,書都沒念過,聰明、仗義、有辦法、敢擔當。
談現代文化
所謂現代文化、現代文藝,兩大攤:一攤娛樂(美國所有電影電視統(tǒng)稱“娛樂業(yè)”),一攤時尚,兩者都是大生意。這兩攤沒了,弱了,你談什么現代文化?
當代藝術都要跟時尚界找靈感,為什么?古代也一樣,文藝復興那會兒,畫家、雕刻家這一攤是最牛逼的時尚,創(chuàng)造經營整個景觀。現在最有活力的人精,許多在時尚界。大都會博物館、現代博物館,每年有頂級時尚人物的專展。中國是兩頭不著調:美術館是官府,不懂時尚,看不起時尚,時尚界也拿不出真東西、真角色。
不要把我當讀書人,書架上這些書我頂多看過千分之一,以后也不會看,我得找個時候扔掉。
談中國人
在一些小店里,我發(fā)現不少店員發(fā)現你是中國人,收錢交貨,但眼睛不看你,他們顯然在這樣的人面前受了太多他不明白的遭遇,我不能說羞辱,因為他掙了錢。但他沒見過這樣花錢的人,這樣來買東西的人。
我有一次在羅馬的古董街里,古董店一家連著一家,便一個個走進去看,問其中一個店主價錢,店主不回答,最后說:“你進了我的店,甚至都不跟我打個招呼?!?/p>
這時我會傾向自責。所有我們在國外遭遇的事情,不管事由怎樣,我大部分時候會同意魯迅的態(tài)度,他會罵中國人,不會罵外國人。即便錯在外國人,我也會先反省我們自己。
(摘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