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容
我們每天呼吸著空氣,因為平常,我們忽略了它;我們每天用漢語拼音,讀書、打字、上網,同樣因為平常,我們也忽略了它。當有一天,有人問你,漢語拼音是哪來的?恐怕很少有人答得出。
在北京,有位年逾百歲仍筆耕不輟的學者,他就是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
作為文字學家,周有光并非學語言出身。他早年留學日本,學的是經濟,曾在美國華爾街工作過。新中國成立后,周有光作為經濟學教授,先后任教于復旦大學經濟研究所、上海財經學院。周有光通曉漢、英、法、日四種語言,是屈指可數(shù)的與愛因斯坦面談過的中國人,還是《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文版三位編委之一(其他兩位編委是劉尊棋和錢偉長院士)。在美國國會圖書館,作為經濟學家的周有光和作為語言文字學家的周有光的著作分別陳列其中。
經濟學家周有光年過半百改行研究文字學,是偶然也是必然。早在歐洲學經濟時,周有光就對文字學產生了濃厚興趣,買了大量的書自學,當時中國還沒有文字學。1955年,國家進行文字改革,周有光理所當然被委以重任。三年后,漢語拼音方案在全國人大會上通過并在全國推廣,1982年,國際標準化組織認定漢語拼音方案為拼寫漢語的國際標準。
都說周有光有福,他年輕時得過肺結核,當時是不治之癥,八年抗戰(zhàn)又數(shù)度死里逃生,爾今他已107歲。當年他從上海調往北京研究文字期間,上海那些經濟學家大多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改造二十年,平反回家已經老病無能了。周有光逃過一劫,還因漢語拼音載入史冊。
周有光的福與終身學習有關?!拔母铩逼陂g,他被下放到寧夏平羅。不讓帶書,他便帶上二三十種各國文字的毛主席著作,用它們進行比較文字研究。他在看守高粱地的時候,還在和文字學家、著名教育家林漢達一起,趁人不備躺在地上,仰望長空,討論“揠苗助長”是否應該改為通俗的“拔苗助長”,討論“未亡人”“遺孀”“寡婦”哪一種說法好。長期的積累,使“文革”結束后古稀之年的周有光厚積薄發(fā),著作頻出:《中國語文的現(xiàn)代化》《世界字母簡史》《漢語拼音方案》《比較文字學初探》……
我最初讀周有光,是他的《語文閑談》,里面的文章,短小精致,既長知識,又有趣。比如,“文革”期間,知識分子遭到不公正待遇。周有光在短文《斯文掃地》中寫道:“斯文掃地,原義指文化或文人不受尊重或文人自甘墮落(《現(xiàn)代漢語詞典》),引申義:知識分子勞動改造,罰作掃地工作?!钡髡卟⒉皇亲屇愎笮α耸拢嬖V你:“詞義不僅有時代性,還有特定的歷史背景,以及特殊的用法。”全文就這么點內容?!墩Z文閑談》出版后成了暢銷書,于是周有光又寫了兩本,叫“續(xù)編”和“三編”。
光長壽不一定有福,長壽而有質量、有厚度地活著,才是真有福。百歲周有光還在著書立說,是福,更是奇跡。他戲說上帝糊涂,遺忘了他的年齡。他在《百歲新稿》中說,希望這不是他的最后一本書。果然不久,他又出了《朝聞道集》,書名取自孔子的“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是他“百歲自學”的體會。再不久,他又出了《拾貝集》、《周有光106歲自選集》,幾年時間,在文化界掀起周有光熱。
年過半百時大改行,年過一百再次“改行”,其勇氣與精神非尋常人可比。周有光說自己多年呆在專業(yè)的深井,老了,想看看井外的廣闊天空,于是邊看邊記邊寫,之后發(fā)給親友們看——他本來是不想出書的。他在《拾貝集?窗外的大樹風光》中說:“我在85歲那年,離開辦公室,回到家中一間小書室,看報看書寫雜文……我和老伴每天并坐,紅茶咖啡,舉杯齊眉。如此度過了我們的恬靜晚年……”寫這篇文章時,他104歲,老伴已去世。他的老伴,就是被稱為最后的閨秀的張允和,“張家四姐妹”中的老二。張家四姐妹,個個蘭心蕙質,大姐張元和的夫君是昆曲名家顧傳玠,老三張兆和是沈從文的夫人,老四張充和嫁給了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
走出“專業(yè)的深井”,周有光在耄耋之年,又得了一個“文化學家周有光”的稱謂?!爸苡泄庀壬谝话倭阄鍤q之前對世界的觀察與思考?!薄耙话倭懔鶜q學人的醒世警言?!边@樣的評價并不為過。周有光打開了我們的“第三只眼”,讓我們看到世界的多層面:薩滿教不僅是我國滿族人的,在俄羅斯和西亞也深入人心;沙皇就是蒙古族“大汗”的意思;馬克思沒有看到資本主義全貌,因此資本論只可能是“哲學推理”,不可能是“科學論證”;八股文不是貶意……文章有長有短,思維敏捷,觀點犀利,讓人拍案叫絕。
周有光的福更和他的心態(tài)有關。當年,出版社約《百歲新稿》時,周有光說,何必給出版社增加垃圾?書出來,他說,我真幸福,在人生晚年,得到了這種人間最可貴的合作和友情。他把自己晚年的研究寫作說成是掃盲,把81歲當1歲看——92歲時,一個小朋友給他寫賀卡,祝福12歲的老爺爺,他十分高興,寫進書中……
傳奇周有光,他的下一個稱謂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