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委授獎詞:懸念、偵探、驚悚、科幻、玄幻,每個人的死亡都是一個象征,組合成一個幻想中的『D世界』,卻也是現(xiàn)實隱蔽的反映;偷竊、放棄、死亡、罪惡、善念,節(jié)奏緊湊,張弛有度,懸疑貫穿始終,節(jié)點巧妙設置,而當抽絲剝繭,步步深入,真相終于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時,我們的心靈更不禁會被作者瑰麗的想象所征服。
當記憶與現(xiàn)實不再有分野,人類該何去何從?文章提出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人類可以用哈勃望遠鏡探索宇宙的邊界,但對自身大腦卻了解甚少。記憶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抑或只是你愿望和欲望的投影?是真實的世界重要,還是彌補我們記憶中的傷痕更重要?但不論怎樣,長期陷進假象里,人只會走向滅亡。記憶中明晰、美麗的點也是一朵帶毒刺的玫瑰,我們,必須拿出大智慧與大勇氣與其博弈。
(明燈)
1
這個世界越來越不正常了。
洛可剛看完報紙上關于日落次數(shù)減少的報道,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他伸手拿起聽筒,電話線另一端傳來助理緊張而略帶迷惑的聲音:“洛警官,你上次讓我調(diào)查的關于蘇念的case,為什么要再做一次調(diào)訪呢?我是說,一只貓的失蹤也沒什么大不了吧,居民們也都說沒什么印象了……”
“貓?”洛可的聲調(diào)不自覺拔高,他有些惱怒地抓了抓頭發(fā),“小張,你的記憶力是越來越差了嗎?居然說蘇念是貓!”“難道,”對方的回答有了明顯的遲疑,“是寵物狗嗎?”
“……張志遠,如果你是在開玩笑,我不得不說這是個很失敗的冷笑話。如果不是,那么我建議你立刻辭職,因為沒有警局會任用一個連受害者是人類還是寵物都記不起的人做警察!”
掛掉電話后,洛可用大拇指狠狠按了幾下眉心。這次的受害者已經(jīng)失蹤一個多月了,生死未卜,甚至連一絲存在過的跡象都沒有,這讓一向冷靜的他覺得莫名的煩躁。在他勉強咽下一大杯濃咖啡后,又在視線觸及記錄蘇念失蹤細節(jié)的卷宗時驚得差點跳起來:紙面仿佛浸過水,藍色的鋼筆字一圈圈暈開,像妝容劣質(zhì)的女人嘲笑的嘴。
“見鬼!這是哪個混蛋干的?”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沒有在案卷旁放水杯的習慣。手指在觸上紙面的剎那,他有微微的停頓,紙面光滑,整潔,完全不像是紙張被水浸過后的感覺。洛可輕輕皺了皺眉,又迅速點進電子存檔,果然,關于蘇念那部分的記錄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個老婦人報警稱自己的一只叫蘇念的貓咪丟失的情況。
有什么人在阻止警方找到蘇念!洛可的目光冷冽起來。竟然采取了這么天真而愚蠢的方法。
女朋友露娜打電話過來時,洛可已經(jīng)對著窗戶發(fā)了一個晚上呆了,今天下午的情況讓他迷惑和不安了很久,所有被問及的警察都是一臉的茫然,有相熟的同事甚至擠眉弄眼地取笑洛可:“哎喲,是不是嫂子出差太久,把我們的洛大警官都寂寞成這樣了……”沒有人記得那個十六歲少女的失蹤,就好像有什么怪物,一寸寸地吃掉了女孩存在過的所有記憶……
“喂,洛可,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你已經(jīng)遲到一個多小時了,還想不想約會?!”
“不好意思,”他終于回過神來,臉上滿是柔和的笑意,“忙一個案子忙忘了,我馬上過去?!?/p>
夏天的夜晚總是令人興奮的,有夾著公文包滿臉倦意的上班族,有嘻嘻哈哈的學生黨,還有大學生模樣的人聲嘶力竭地向路人宣傳環(huán)保知識:“一天的日落次數(shù)只剩下三次了,難道身為萬靈之長的我們還不覺悟嗎?”……洛可接過店員包好的一束香水百合,又抬手解開了襯衣最上端的一顆扣子,眼睛迷惑地眨了眨。就在幾秒前,他好像看見大樓詭異地扭曲了一下。他搖搖頭,試圖擺脫這個可笑的念頭。這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呢,這么想著,他的腳步便輕快起來。他擠進了擁擠的人潮,露娜還在等他呢。
2
小鎮(zhèn)的清晨是透明的,透明的茶紅,透明的黛青。早起的農(nóng)婦在給溫順的奶牛擠奶,黃皮褐紋的貓蜷在賣駝絨的女人懷里??諝饫锘祀s著各種氣味,花香、果香、牲畜的糞便味兒……蘇淺抱著鑲嵌著無花果的長條面包,在一家小店里挑揀新鮮奶酪。無花果面包配小片奶酪,再搭上一大杯朗姆酒,好吃到連罪惡都可以暫時被原諒。
“年輕的警官,”她抬眼注視著不遠處一身便裝的英俊男子,“如果你可以幫我拿一下東西而不是一直傻傻跟著我的話,那么午餐時我就可以用好喝的朗姆酒招待你了?!?/p>
洛可有幾秒鐘的愣怔,他不敢相信自己引以為傲的跟蹤術居然這么快就被對方看穿,難道說這些日子自己已經(jīng)焦躁到方寸大亂了嗎?蘇淺沒有理會他的愕然,自顧自地把東西塞到對方懷里,然后彎腰向街頭的小女孩買了一朵白色山茶花別在發(fā)間,笑容清淺:“洛警官,敏銳的觀察力也是一個懸疑作家必備的素質(zhì)之一呢。”
洛可盯著她看了很久。坦白說,蘇淺算不上太漂亮,膚色帶有病態(tài)的蒼白,眉毛濃郁,有一股不屬于女子的英氣,鼻梁不是很高,臉上有淺淺的雀斑,唇形單薄,看起來像十幾歲的少女,但偏偏又有一雙蒼老的眼睛,眼袋浮腫,目光模糊沒有焦點,老帶有幾分譏誚的意味。洛可認為這簡直是所有神經(jīng)質(zhì)作家的通病。
“我以為,”他有些斟詞酌句了,“蘇小姐的生活會有些許改變的。”
他們此時已經(jīng)走到屋子附近了,竹籬笆圍出一小塊庭院,洛可注意到墻角的菜地中不合時宜地開著幾株臘梅。蘇淺彎腰在花盆下摸索出房間鑰匙,開門時嘴角有諷刺的弧度:“是么?僅僅因為我唯一的妹妹消失了?”
她用的不是“失蹤”,也不是“死亡”,而是“消失”。
字典給“消失”下的定義是:事物逐漸減少以至不復存在。一瞬間,洛可有點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覺。整整兩個月,他在警局查了兩個月的檔案,卻一無所獲,同事們都在竊竊私語說他魔障了,連上司也找他談話,委婉地勸他:大家都理解你的心情,壓力不要太大,可以適當放松一下……洛可神經(jīng)質(zhì)地重新找到所有知情者,可所有人都遺忘了蘇念的存在,包括她的那個胖房東?!鞍パ?,現(xiàn)在的女孩兒可不得了,動不動就夜不歸宿。別看她長得漂亮,誰知道天天晚上在干嗎呢?!彼蚀T的嘴唇翻動著,臉上露出曖昧而不懷好意的笑容。洛可明明記得她當時所有的表情,可現(xiàn)在,所有的記憶都被殘忍地畫上了叉號,讓人幾乎沮喪到以為這真的只是一個逼真的夢境了。
“你還記得蘇念的存在?”洛可聲音晦澀,帶有巨大的不確定性和喜悅感。
“那當然,畢竟是跟我有血緣關系的妹妹啊?!睂Ψ教匾庖е亓恕懊妹谩眱蓚€字的發(fā)音,“你想來點什么?檸檬蛋糕,橄欖沙拉還是野雞肉餡餅?”洛可擺擺手表示不必。蘇淺只得給他倒了一大杯果子酒,自己則慢條斯理地吃起了檸檬派。
“那么你今天想知道什么呢,洛警官?我記得兩個月前你還懷疑過我才是令蘇念消失的兇手呢?!?/p>
洛可并不理會對方的嘲諷,他已經(jīng)快被這陣子的噩夢折騰瘋了:“告訴我,為什么所有人都遺忘了蘇念的存在?你知道對不對?”
“你錯了哦,”蘇淺小抿了一口果子酒,笑容冷淡,“不是所有人遺忘了她的存在,而是神抹殺了她的存在?!辈妥勒醒肓⒅粡埲腋U掌啄甑奶K淺在父親膝下笑容清冷,而左邊本該是依偎在母親懷中的蘇念消失了,那個穿大紅對襟旗袍的年輕女人懷中只是一團幢幢的黑影。
“你看,連神都否認了她的存在?!?/p>
3
但丁今天睡過頭了。
他匆匆跑向人潮涌動的碼頭,甚至顧不上整理一下自己最喜歡的紅發(fā)。手心里的邀請函被汗水浸濕,黏糊糊的,有搗蛋的小男孩朝他丟來一只死老鼠。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糟糕透了?!暗戎?,臭小鬼,”他暗暗罵了一句,“等我找到那個人,一切就不一樣了?!?/p>
只要找到那個人就好了,他在心里再次強調(diào)了一遍。
海風總是有一股腥味,但丁擦著汗走向那艘富麗堂皇的大海輪時,使勁皺了皺眉,他有點擔心現(xiàn)在的自己并不能很好地和這種富人打交道。渡口處忽然傳來一陣喧鬧,他注意到一個好看的年輕男子好像正和撲克臉的船長爭辯著什么,而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子在一旁“欣賞”著這一幕,表情譏誚。最重要的是這個女人自己好像認識,但丁歪頭想了想,貌似是作家還是什么的,和自己一起上過訪談節(jié)目呢。
“嗨,蘇小姐,近日可好?”但丁擠出一個紳士般的笑容,盡可能不去想自己皺巴巴的衣服。誰知對方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禮,然后向船長遞上了自己的邀請函,語氣不耐煩地說:“洛警官,你要是還想在這兒耗你就慢慢耗著吧,我打算上去休息了。”
被稱為洛警官的男子顯然有些惱火,又竭力放緩了語調(diào):“船長,我的確沒有邀請函,但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多出幾倍價錢買船票行嗎?”
“對不起,我們只認邀請函?!?/p>
“你——”男子一時語塞,又從口袋里掏出證件,語氣嚴肅,“我是公安局六組的警官洛可,這是我的證件,現(xiàn)在我們懷疑這艘船與一起失蹤案有關,請您協(xié)助調(diào)查。”在打開證件的剎那,一張金屬制的卡片掉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但丁有一種血液倒流的感覺。他認得這卡片,黑底紅紋,和他口袋里的一張一模一樣。他甚至記得正面鐫刻的那句話:“您想找到的那個人正在神的世界,隨時恭候您的到來。”
這就是邀請函。
船長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朝一臉莫名的洛可鞠了鞠躬:“第五號客人洛可,歡迎您來到‘神域?!?/p>
洛可發(fā)誓他一點兒都不喜歡大海,一點兒都不!海風永遠帶著死魚味兒,吹得皮膚一遍遍地起疹子,所以他在第七次涂藥后看到一個紅發(fā)男子趴在欄桿上吐得死去活來時,頓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體貼地遞上一塊毛巾,然后便隨意閑聊起來。
“嗨,我是洛可,介意聊一會兒嗎?”
“隨便你吧,”對方再次直起腰后終于露出一絲“劫后余生”的輕松感,語氣也友好起來,“叫我但丁吧,大名鼎鼎的天才型創(chuàng)作歌手。”
陽光下但丁的臉龐顯得年輕而英俊,一頭紅發(fā)像是躍動的火焰,顯得野心勃勃。洛可很遺憾自己平時沒有關注娛樂圈的習慣,否則此時就能有更多的話題了:“那么,你登上這艘海輪是為了找回什么人呢?”
對方立刻警覺起來,沉默幾秒后支吾了兩句便找借口離開了。洛可盯著那一團火紅色的頭發(fā)若有所思,嘴角掛上了一絲冷笑。
“你去找但丁了?!碧K淺用的是陳述語氣,抬手捋了捋額前的碎發(fā),整個人有了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味道,“怎么,你對他有興趣?”
“說什么呢!”洛可皺眉道,在觸到對方詫異的神色后才意識到是自己想歪了,只得干咳兩聲以掩飾尷尬,“那個,我只是想了解他想找回什么人而已,總覺得我們幾個能上這條船不是巧合,而且這艘船的主人肯定有點兒古怪。”
蘇淺緩緩仰起臉來,洛可注意到她的臉又蒼白了幾分,看起來竟有幾分鬼魅的錯覺了。這個想法讓他生生打了個冷戰(zhàn),對方卻渾似不覺,自顧自地說起來:“但丁,二十歲,十六歲時以一首《晴空下的布魯塞爾》出道,被譽為天才創(chuàng)作型歌手,兩年來一直是媒體的寵兒。但是,他的雙胞胎弟弟但川在這兩年一直抱病住院,直到一年前,但川從醫(yī)院消失,并且所有人都不記得他的存在,而但丁也再沒有好的作品問世,被經(jīng)紀人拋棄,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蘇淺,記者好像忘記報道你的偵探天賦了。”
“洛可,他們也忘記告訴讀者我最喜歡的水果其實是檸檬了。”
兩人對視了幾秒,忽然笑了起來。蘇淺的語調(diào)第一次像小女孩一樣歡快:“洛可,我很好奇,警察局是怎么同意放你這種對海風過敏的人獨自漂在海上的?”“簡單啊,我請了兩個月的長假,告訴他們我要和露娜度蜜月,”洛可的眼神在提到女朋友時柔和起來,“那群渾小子一聽就個個面色古怪,欲言又止,肯定又想歪了……”
“是么?”蘇淺的目光飄忽了兩下,語調(diào)又冷了下來,“洛可,出去的時候記得告訴胡桃一聲,我喜歡的水果不是火龍果,讓她不要再送來了,我聞了難受?!?/p>
4
洛可是在甲板上遇見胡桃的,那個扎馬尾辮的漂亮外科醫(yī)生。她仰躺在甲板上看星星,語調(diào)里全是屬于少女的嬌媚:“洛可哥,你快看天上的星星,好漂亮??!”洛可盤腿坐在她身邊,語氣漫不經(jīng)心:“真想象不出你這種性格的小女生居然會喜歡蘇淺的書,我以為她的讀者都是些陰郁偏執(zhí)的家伙呢?!?/p>
“像是四號房間里的神父那樣?”那個神父終日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閱讀《圣經(jīng)》,偶爾去餐廳吃飯也總是面容冷淡,對別人的微笑視而不見?!肮殴值睦仙窆鳌?,洛可曾經(jīng)聽見但丁這么嘟囔過。
“其實,是我男朋友喜歡蘇淺姐的書啦,”胡桃的聲音低了下來,“他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呢。我們原打算畢業(yè)后結(jié)婚的,可是,他消失了?!崩嘶ㄅ拇虼淼穆曇羟逦饋?,洛可可以感覺到身旁女孩的身體一寸寸僵硬起來,像是一把淬過毒的匕首。“大家怎么能夠說根本沒有這個人存在過呢?他們怎么能夠撒謊呢?只有我一個人懷念關于他的一切,喝他喜歡的飲料,聽他愛聽的音樂,看他愛看的書。他最喜歡蘇淺姐的《D世界》,講的是人們生活在一個夢境之中而渾不自知的故事,是不是很可笑?還是說,傻等著一個不可能回來的人的我更可笑呢?”
洛可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覺得心里塌了一塊兒,“呼啦啦”灌著冷風。在沉默中胡桃笑出聲來,眼底閃爍著詭異的色澤:“放心吧,我會找到他的,不管以什么為代價?!?/p>
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那聲尖叫就是在此刻劃破夜空的,洛可幾乎是立刻跑向一號房間,同時被打斷靈感的蘇淺也不耐煩地跟了過去,然后在看清房內(nèi)的一切后彎腰嘔吐起來:一頭紅發(fā)的但丁被一把長戟貫穿釘在墻上,目光驚恐,墻邊畫了一個大大的“R”字符,滿屋子的血跡,彌散出濃烈的腥味,還有一臺老式唱碟機“咿咿呀呀”地唱著,正是莫扎特那首著名的《安魂曲》。
“呀,這不是蘇淺姐書中叫作‘天罰的死法嘛,”胡桃笑嘻嘻地跟進來,“我記得這個死法里死者頸部大動脈被砍斷才是致命傷,腹部的傷口不過是為了與名畫《天罰》里的場景一致罷了。至于這滿地的血嘛,是一場祭祀哦,這是很多人的血呢……蘇淺姐,我說的對不對?”
語氣竟如女孩子撒嬌要禮物般甜美。
蘇淺干嘔得臉色慘白,暈血暈得嚴重,卻還是強撐著冷笑:“你倒是記得清楚?!?/p>
“是啊,因為是很別致的死法呢,我還有特意實驗過哦?!?/p>
“都閉嘴!”洛可鐵青著臉把手從死者身上拿開。沒有鼻息,應該是一擊斃命,而具體的死亡時間只能等法醫(yī)過來確定了。“胡桃,你去通知船上其他的人,讓他們?nèi)技械酱髲d。還有,這是人命,不是兒戲!”說完便走到甲板上,開始打電話報警。
天快亮的時候,洛可趴在蘇淺的床邊做了一個混亂的夢,他夢見自己和露娜在一起,露娜親吻他的臉頰說“我們結(jié)婚吧”;畫面忽地轉(zhuǎn)變?yōu)槁赌忍稍谲囕喯?,支離破碎,但丁絕望而驚恐地被釘在墻上;最后所有人都嘴唇翕動,說:“根本沒有這個人存在過……”驚醒的時候,蘇淺已經(jīng)坐起身子在看《圣經(jīng)》了,海藻般的長發(fā)鋪瀉而下,洛可忽然覺得很疲憊。
“昨天晚上我暈血的時候,是你抱我回來的?”波瀾不驚的語調(diào)。
洛可隨意“嗯”了一聲,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以后不要一個人行動,兇手肯定還在這艘船上。”
像所有俗套的偵探劇一樣,他們與警察失去了聯(lián)絡,聚集在大廳里的除了具有邀請函的五位客人外,便只剩下?lián)淇四槾L和一大群吵吵嚷嚷的水手。神父馬克低聲做著祈禱,臉上有著莫名的笑意;胡桃晃著腿玩弄自己的頭發(fā);蘇淺慘白著臉色在一旁休息。洛可環(huán)視眾人,簡介地敘述了一遍事情經(jīng)過,并表明要做一份調(diào)查。
“什么???我們哪里有一號客人?一號房間不是一直堆放著雜物嗎?”一個水手大著膽子嚷嚷道,很快引起了其他水手的高聲附和:“就是!這次船上只有四位客人,不都在這兒嗎?哪里死了一個?”“我都沒見過您說的紅發(fā)客人呢,警官莫不是暈船暈糊涂了吧?”……
洛可張口準備斥責,心下卻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他忙帶了人去查看:一間原本寬敞的房間里此時堆滿了雜物,顯得逼仄不堪,地板上落有厚厚一層灰塵,顯然很久沒有人進來過了,甚至在開門的剎那,撲面的灰塵嗆得他咳嗽不已……沒有尸體,沒有血跡,甚至沒有一絲但丁存在過的痕跡。洛可茫然地看向大海,無法相信居然又有一個人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洛可哥,”胡桃在因不滿而散去的人群中擠了過來,彎起眼睛笑,“你看,只有我們這些客人記得那個人渣的存在呢。我們才是被神選中的人?!?/p>
5
馬克死在了甲板上,嘴里塞滿了活的沙丁魚。他最愛的《圣經(jīng)》被撕碎,在一旁擺成大大的“M”。沒有血。
洛可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沒有再大驚小怪地喊來所有人,相反,他安靜地坐在一邊,聽船上的水手唱歌,并注視著尸體一點點變透明,最后連其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朝陽刺眼,他在捂住被陽光刺得發(fā)疼的眼睛時,眼淚終于順理成章落下來: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究竟是怎樣的荒誕呢?
“馬克死了,死于沙丁魚引起的窒息?!碧K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只是抬頭瞥了屋子里面色陰郁的男子一眼,便繼續(xù)不動聲色地看書,她最近在讀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拔艺f,馬克死了,”洛可繼續(xù)一字一頓地說了下去,“很巧的,他的這種死法也是你曾經(jīng)寫過的。蘇淺,你知道他這次想找回的人是誰,對不對?”
“你在懷疑我?!弊罾潇o的語調(diào)闡述一個最明顯的事實,蘇淺臉上開始流露出諷刺的笑意,“為什么要問我呢,洛警官?畢竟,這世上誰也不記得他的存在了,又憑什么要關心他想找回的是誰呢?”
洛可被這薄涼的語調(diào)弄得一怔,忽然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懷疑蘇淺,是因為她這一路表現(xiàn)得太過冷靜聰明了嗎?他清楚蘇淺對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并沒有多深的感情,也并不渴望找回那個可憐的女孩兒,她同意這次旅行也不過是為了尋找寫作素材而已。這樣的女人,一定不在乎幾條人命吧。這樣一想,洛可便下意識冷笑兩聲離開:“蘇淺,我不會再允許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遇害了?!?/p>
屋子里的女子恍若未聞,一頭黑發(fā)遮住了所有表情,像是沒有生命的雕塑。
“洛可哥,你要吃冰淇淋嗎?”胡桃舉著兩根冰淇淋蹦蹦跳跳地過來,表情無辜又天真。洛可遲疑著接過一根,大口咬下去,卻被冰得打了一個激靈,惹得胡桃偷笑不已:“冰淇淋好吃吧?可惜太容易長胖,所以我只敢在慶祝的時候獎勵自己一根?!?/p>
“唔,那你今天在慶祝什么?”洛可含著冰淇淋,有一點點口齒不清。
“自然是慶祝我離阿君又近了一步啊,畢竟又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呢?!?/p>
洛可抬眼看她,眼底一片森然。風很大,有白色的海鳥跟在船后捕魚,爭奪廝殺,生生不息。
夜涼如水。胡桃光著腳坐在地板上,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曲子,手指在地板上不停涂抹著,很快勾勒出一幅男子的肖像來:劍眉星目,薄唇緊抿,有幾分拘謹?shù)奈兜?。“呀,”她暗暗驚叫一聲,“這看起來不像是阿君呢,倒有幾分像洛可哥。不過阿君到底長什么樣子呢?”她歪頭想了一會兒,記憶中的少年卻始終面容模糊,便頹然地丟了筆,苦笑起來:“到頭來,我也開始遺忘你了嗎,阿君?”
洛可就在此刻沖了進來,黑色襯衣被風鼓起,像是飛過麥田的烏鴉。胡桃注意到他的眼底氤氳著朦朧的水汽,如一場終年不散的大霧?!霸瓉砟阍谶@里,”洛可的聲調(diào)悲涼而絕望,“可是,蘇淺死了?!?/p>
那個一直聰明冷靜的女子,終于安靜地躺在甲板上,濕漉漉的,皮膚被海水泡得腫脹,面容驚恐,兩手的指甲盡數(shù)翻裂,洛可知道這是死前太過用力抓住船舷的緣故,可他還是無法相信蘇淺就這么被人推入了海中。被發(fā)現(xiàn)時尸體漂浮在水面上,周圍是藍色的排成“D”字的魚群。
“蘇淺,我不會再允許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遇害了。”,洛可回想起前一天自己說過的話,只覺得諷刺,那個他懷疑的女子終是死在了他的面前,偏偏他卻無能為力。
“洛可哥,我本來以為,消失的人會是你?!焙揖従忛_口,語氣薄涼,對方卻恍若未聞,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緊懷中那具冰冷的尸體,并絕望地任其一點點消失。“你和我以及蘇淺姐的實力相差太遠了,注定無法踏入‘神域,你看,你甚至連自己想找回的人是誰都不知道,太愚蠢了;而我和蘇淺姐則不同,我們都是天生的殺手,你卻只能做瑟瑟發(fā)抖的獵物。說實話,我會為蘇淺姐的出局覺得難過,可是,我更會覺得高興,因為這樣一來,最終的贏家注定只能是我?!?/p>
洛可安靜地注視著已經(jīng)空掉的懷抱,語氣淡然:“你說的沒錯,我來這里從來就不是為了找回什么人。我要找的人一直在那里,而我也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p>
“可是,沒有退路了啊,”胡桃在微涼的夜色中笑得像朵罌粟花,“能夠從‘神域全身而退的,從來都只有一個人而已。”
6
洛可一夜未睡,他認真整理了腦海中所有關于蘇念、但丁、馬克及蘇淺的資料,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想著?!爱吘梗凰腥诉z忘是件很寂寞的事情呢?!彼踔翆iT隨身帶著一把嶄新的餐刀,在觸到船長探究的目光時,也只是微微一笑:“用來吃沙丁魚罐頭而已,不要多心?!贝L淡漠地點了點頭,一張撲克臉萬年不變,喝了一杯茶后便離開了,完全不在乎洛可的若有所思。
而整整一天,胡桃都沒有出現(xiàn)過,洛可在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眉毛微微皺起。不管怎么說,放任敵人潛伏太久總不是好事,便拜托了一個總愛和胡桃搭訕的水手去三號房間查看一下客人的情況。
“可是,洛先生,”水手挑了挑自己好看的眉毛,“我們的三號房間并沒有住人啊,您不一直是我們唯一的客人嗎?”
洛可心一沉,面上卻始終不動聲色:“是么?看樣子我記錯了呢,不好意思。”然后在對方詫異的神情中轉(zhuǎn)身離開,匆匆趕到三號房間。在進門的一剎那,他看見屋子中央那條美麗的金色巨蟒,和緩緩關上門的微笑的胡桃。
“洛可哥,你總是這么輕敵呢,”女孩子的聲音帶有慵懶的甜糯感,溫柔地撫摸著自己肩上的小小響尾蛇,“我不過是拜托一些水手和你開個小玩笑,你就迫不及待地趕過來做我寶貝的晚餐了呢,真可愛,它們正好餓了啊。小蟒,吃點心吧。”
金色巨蟒緩緩地在地板上游動起來,堅硬的鱗片泛著陰冷的光芒。洛可僵直著脊背站在那兒,腦海里露娜和蘇淺的臉卻愈發(fā)清晰起來,像是一種絕望的叫囂,直到二者影像重疊的剎那,仿佛有什么忽然改變,他不自覺地露出古怪的微笑,語氣晦澀:“其實,這都不是真的呢,蛇不存在,你無法傷害我?!?/p>
地板上的巨蟒忽然化為一縷輕煙,響尾蛇也翹起了尾巴,給了主人一個冰冷的蛇吻,消失在了空氣中。屋子里忽然只剩下躺在地板上身體僵硬的胡桃,她還是那么漂亮,只是面色開始發(fā)青。洛可伸手抱起她,目光憐惜:“其實,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的秘密,對不對?”
“是啊,從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幻化出蛇開始,我就意識到這個世界不過是個玩笑而已?!蹦莻€在伊甸園誘惑亞當夏娃的生物,以最冰冷的眼神看向被愛人拋棄的她,完成了她惡毒的希望:我寧愿看你安靜地沉睡,也不愿見到你醒來時的決絕冷冽。被毒液灌入的阿君那么安靜地躺在胡桃懷里,唇色發(fā)烏,卻還是堅持笑著,他說:“你無法傷害我。”
因為不愛,所以不會再被傷害。
“他是死在我手上的第一個人啊,我怎么忍心傷害他呢?我只是不想離開他而已?!焙业耐组_始渙散起來,卻還是努力伸手想要觸摸洛可的臉龐,“可是大家還是遺忘你了,他們不記得我們在一起過,這是你給的懲罰對不對?你剛剛說話的表情和以前那么像,阿君,我怎么能夠再次殺掉你呢?”洛可不說話,靠思念力召喚出的毒物,哪怕一絲的動搖也會有強烈的反噬。到頭來,這個漂亮狠毒的女子逃不出自己心底的一場噩夢,她死去的剎那,胳膊上出現(xiàn)了小小的“E”字。
洛可不記得自己從三號房間出來后坐在這里看了幾次日落。曾經(jīng)有一個憂郁的小王子說,人在難過的時候,就會喜歡看日落。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這種狀態(tài),那是一種獨自漂泊在洪流中茫然無措以及在喧鬧人群中不知所措的龐大孤獨感?!敖K于,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嗎?”他自言自語時抬手捂住了悄悄紅了的眼眶。這時船長走了過來,看向他的目光里沒有一絲感情,畢恭畢敬地鞠了躬后,淡漠開口:“洛先生,主人想要見你?!毕乱幻?,一把雪亮的餐刀架在他的頸部大動脈上,洛可盯著他,語氣諷刺:“主人其實是你自己吧,船長先生?還是說,您更習慣我稱呼您為蘇小姐呢,蘇淺?”
船長呆滯了幾秒,然后大笑起來,五官詭異地開始變化,身材也開始縮水。不過是十幾秒的時間,他便完全成了一個女子的模樣,面色蒼白,有一雙蒼老的眼睛,正是蘇淺的模樣。而那把餐刀也忽然成為一朵山茶花,被她小心別在發(fā)間。
“看樣子是我小瞧你了呢?,F(xiàn)在可以說了,是從哪里發(fā)現(xiàn)破綻的?”蘇淺悠閑地坐下來,一副笑瞇瞇的模樣。洛可卻不肯再抬頭看她,語氣有些許的悲涼:“從馬克死亡開始。我注意到他沒有流血,這本來沒有什么,可胡桃生性殘忍,喜歡一切血肉模糊的東西,她連吃東西都愛涂一大堆番茄醬,如果是她做的,肯定會像但丁死時那樣,到處都是血跡。而我們之中暈血的人,只有你。”
“原來是這樣??墒邱R克之死還是和胡桃有關系啊,她讓一條蛇爬入了那個男人的喉嚨里,只不過我出現(xiàn)阻止了接下來開膛破肚的場景,自己用沙丁魚解決了。其實如果我早知道胡桃是這種性格,但丁的死我都不會完全交給她,太惡心了?!碧K淺厭煩地皺了皺眉,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繼續(xù)問下去:“這么說,我的死并沒有騙過你咯?!?/p>
“不,那時候我真的以為你死了,”洛可的語氣像是在回想一件最可笑的事情,“我甚至以為是我自己害死了你,否則你那么聰明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地遇害呢?可是幾天后,我在餐廳碰見了還是船長的你,你只喝了一杯茶,而那杯茶里擠了濃濃的檸檬汁,酸到一般人根本不敢下咽,這讓我想到了同樣喜歡檸檬的你,然后開始認真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人的很多小習慣是改不掉的,那是一種潛意識行為,而很巧地,你們兩個連小習慣都一樣。我卻還是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因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直到胡桃的死?!?/p>
一天中最后一次日落結(jié)束,火紅的太陽沉入海平線下,吞沒了最后一絲溫暖,洛可的所有表情被隱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那么大的金色巨蟒,要怎樣帶到船上,又要怎樣才能不被發(fā)現(xiàn)呢?唯一的答案便是它并不是一開始就存在。而且你記得我第一次去你家,你給我倒完酒后說了句什么嗎?”問完后他完全不介意對方的沉默,繼續(xù)說了下去,“你說:‘你永遠無法知道食物的味道。那是一句音量極小的自言自語,我?guī)缀跻詾樽约郝犲e了,因為實在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然后是后來上船,我莫名其妙地擁有了邀請函,而那是只有重要的人消失才會擁有的東西,那么,我失去的人究竟是誰呢?在面對那條蛇的時候,兩個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幻想中的人是無法真正品嘗到食物的味道的,而我失去的人是露娜。這個世界,也不過是靠思念力存在的一個主觀世界。”
他全想起來了,車輪下的露娜,那個因為他約會遲到而出車禍的未婚妻,她并沒有消失,所有人都記得她的存在,只不過是死去的她而已,這才是同事們聽到他要和露娜一起度蜜月時面色古怪的原因,他們以為他瘋了!“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你又想要從神那里得到什么呢?”
蘇淺站在船舷上,雙手敞開,發(fā)絲在空中飛舞,語調(diào)溫柔:“我怎么會想要從神那里得到什么呢?我本就是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的神明??!但丁是竊取他人成果的Robber,馬克是因為理想放棄愛情的Missing,我是操縱所有人死亡的Die,胡桃是一念之差的Evil,而你,是善念的Angle。組合起來便是Dream,這才是世界的真相,也是現(xiàn)實中的我的夢境?!?/p>
洛可無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卻沒有辦法反駁半句。那些荒謬的一切只有在此時才能獲得合理的解釋,他甚至看見蘇淺伸手召喚了一條巨大的蛟龍?!澳憧矗灰蚁?,便可以創(chuàng)造一切,而那些被我遺忘的人,也會如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墒?,你們卻是例外,你們憑自己的思念記住了那些人的存在,你更是讓原本應該被遺忘的露娜被世人記住,哪怕只是個死人。于是,我決定給你們一個機會,選出一個人作為神的侍者,與我共同分享神的榮耀,以及,神的孤獨?!?/p>
“所以,你殺掉了那些你覺得能力不夠的人,是嗎?”洛可啞著嗓子問,心底一片荒涼。蘇淺卻笑了起來:“我沒有殺人啊。他們不過是夢境的產(chǎn)物而已,消失就消失了,完全不必惋惜,這里是幻想的D世界呢?!?/p>
“可是,這里對我們而言,是真實的世界,那些在為這個星球的環(huán)保呼吁的人,那些辛苦奔波養(yǎng)家糊口的人,他們是真實的存在,而不是可以被你隨意抹殺掉的家伙!我從來都不想成為什么神,更不想成為你這種鐵石心腸的混蛋!”
一把雪白的餐刀就在瞬間穿透了他的心臟,蘇淺彎腰抱起安靜睡去的洛可,語氣溫婉:“屬于你的A字,就刻在心臟上呢。等你醒來,你就可以冷靜地和我一起生活在D世界了。真好,對不對?只要夢不醒,我們都將得到永生?!?/p>
7
你,又活在誰的D世界呢?
獲獎者感言
吳夢莉
開始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天氣很好,陽光純粹耀眼,飛機在云層中劃出一條長長的尾線,和我的夢境如出一轍。然后我便順理成章地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夢中,或者這個世界也不過是某個人夢境的產(chǎn)物,這便是《D世界》構(gòu)想的由來。我習慣在閑暇時在心中勾勒各個角色的樣子,他們說話的語態(tài),笑起來眼睛彎起的弧度,以及那些深藏的小小心機……然后在課堂上小心地記錄下來,構(gòu)造出一個人們?nèi)蓟钤趬糁卸蛔灾氖澜?。我在文中塑造了五個角色:貪婪,愛而不得,虔誠卻錯過,善良而執(zhí)著,智慧與冷酷。他們在通往“神域”的路上逐一敗給了自己的弱點。沒有贏家,包括操縱所有人生死的蘇淺和活到最后的洛可……人生如夢,這大概就是最大的D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