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潔
【摘 要】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王維及其詩歌的研究較多,許多著名學(xué)者如霍松林、師長泰、陳鐵民先生等都對王維傾注了心血。對王維的研究也從最初的文化學(xué)、宗教學(xué)擴展到哲學(xué)、美學(xué)等領(lǐng)域,但是《輞川集》與《九歌》的關(guān)系尚未引起學(xué)者們的注意。本文意圖從詩歌意義本身著手探討《輞川集》對《九歌》的承繼,以期引起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探究古典詩歌對當代人的現(xiàn)實意義。
【關(guān)鍵詞】王維;《輞川集》;《九歌》
王維中《輞川集》多次引用《九歌》中的詞語甚至化用其中的詩句。從這些詩歌來看,王維顯然是受到了屈原《九歌》的影響,《輞川集》與《九歌》的承繼關(guān)系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人神同一的意境模仿。
古希臘神話認為人神同源,所以在西方神話中天神即具有神的智慧又帶有人的私欲,人與神可以通婚甚至是生子,如《荷馬史詩》中的阿喀琉斯。這一在古希臘神話中常見的文學(xué)現(xiàn)象在我國文學(xué)源頭中卻很少見到?!渡胶=?jīng)》、《淮南子》等典籍中,諸如女媧補天、夸父逐日、大禹治水等一類的神話中的人物,往往集所有美好的因素于一身?!毒鸥琛分械纳裥斉c我國古代的其他神話中的人物相比上是一個特例,《九歌》祭神之辭多是借巫師之口降神娛神,詩辭中時而是娛神的巫師,時而又是降下的神袛。即便是神袛降臨,也如世間的女子一般,或是等待赴約的情人,或是與凡人嬉戲玩耍,神袛充斥著人欲,是人性與神性的結(jié)合。同時,在《九歌》中,祭奠場面往往被屈原用香草美人裝飾的富麗華貴,“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疑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湘夫人》)百草裝飾飾的庭院,芳馨設(shè)置的廡門,鋪設(shè)出湘夫人降臨后熱鬧而美好的場面,既是人間的真實之景,又是帝子降臨的虛幻妙境。人神同一的現(xiàn)象在《九歌》中幾乎隨處可見。
《椒園》一詩是《輞川集》中的最后一首,也是與《九歌》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一首。從題目來看,這首詩是寫一個種植花椒的園子。古人有用花椒浸酒的習慣,椒漿就是以椒浸制的酒漿,古代多用以祭神,《漢書·禮樂志》:“勺椒漿,靈已醉?!薄肮鹱鹩圩?,杜若贈佳人。椒漿奠瑤席,欲下云中君?!泵恳粚嵲~都與《九歌》有關(guān)。其中據(jù)陳鐵民先生《王維集校注》中指出:“帝子”出自《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與佳人一起指貌美的女神;“杜若”出自《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是香草的一種;“椒漿”、“瑤席”均出自《東皇太一》“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云中君既是《云中君》中的云神,名豐隆。除花椒樹是眼前的實景以外,其他都是作者由椒樹引起的聯(lián)想,而“椒漿”是將椒園這個地方和《九歌》聯(lián)系起來的關(guān)鍵。詩人由椒漿聯(lián)想到祭祀神袛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但是這僅僅是作者無端的聯(lián)想嗎?椒園只不過是輞川之地一個小小的園子,王維在詩中對椒園的地理位置、形狀大小并未做任何描述,詩人筆下的椒園卻是如此的不同尋常。詩人有組織有系統(tǒng)的找出一系列符合情境及詩詞章法的詞語來組合成新的意境,以一種觀賞者的角度看待田園生活,顯示出超脫的文人氣息。一些詩歌中王維善于把眼前之景變換為想象之景似真似幻。這種意境的創(chuàng)造可以說是對《九歌》的有意模仿。
第二,浪漫主義手法的傳承。
王維對《九歌》意境的模仿得益于其對屈原詩歌中浪漫主義手法的傳承。楚辭是我國詩歌浪漫主義的源頭,《九歌》中充滿了大膽的夸張和離奇的想象,絢爛鮮麗。魯迅先生在《漢文學(xué)史綱要》中說“在韻言則有屈原起于楚,被讒放逐,乃作《離騷》。逸響偉詞,卓絕一世。后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產(chǎn),故曰《楚辭》。較之于《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眎文思奇幻,文采炫麗是楚辭的突出特點?!毒鸥琛贩眮y炫目濃重熱麗的景象是詩人浪漫主義想象和夸張的結(jié)果,這種手法背后世傳承。
正如劉須溪評價王維《輞川集》“首首素凈”,并不盡是平淡之語,其中不乏奇特富有氣勢者,這與《九歌》大有關(guān)聯(lián)?!稒杓覟|》: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fù)下。
“颯颯秋雨中”的“颯颯”出自《山鬼》“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淺淺石溜瀉”中“淺淺”出自《湘君》“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 “石瀨兮淺淺”則是寫沙石間流水急濺奔騰之貌。從《惘川圖》上看,輞川別業(yè)其實是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莊園,而其中的一條通往欹湖的小路,王維都能生發(fā)出如“仄徑蔭宮槐,幽陰多綠苔”的慨嘆,可見詩人用筆之奇。所謂瀨,就是指從石沙灘上急急溜瀉的流水,欒家瀨僅是輞川欒家一地山谷的溪水,應(yīng)不具有“颯颯”“淺淺”之勢,但是詩人在此的化用卻偏使其波瀾壯闊起來,顯得煞有氣勢,涌動出如楚辭中的壯麗雄渾之美。詩人流動的詩思傳承著由古而今的浪漫主義。
第三,理想與現(xiàn)實的精神困境。
屈原一生經(jīng)歷坎坷。王維的政治熱情也曾覆滅。王維對自己的仕途曾這樣做過評價“少年識事淺,強學(xué)干名利。徒聞翟馬牛,苦無出人志。即事豈徒言,累官非不試。既寡遂性歡,恐招附時累?!保ā顿洀牡芩編靻T外絿》)言及自己年少時躊躇滿志的求名利,久經(jīng)宦海后認為做官違背自己的性情,但又害怕受到政治上的牽累,所以與屈原一樣心中矛盾重重,而這種矛盾的困境就隱藏于對《九歌》化用的詩歌之中。
《輞川集》創(chuàng)作于天寶三年到天寶十五年賊陷前,當他政治熱情減退寄情山水田園之時,看似平靜的湖面下面總是暗藏著起伏的波瀾。如《辛夷塢》一詩: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木末芙蓉”并不是王維的首創(chuàng),在屈原《九歌·湘君》中有“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一句,“木末芙蓉”應(yīng)該是出自此句。據(jù)馬茂元先生在《楚辭選》中說“湘君和湘夫人為配偶,是楚國境內(nèi)所專有的最大的河流之神”,《湘君》“通篇到底都是湘夫人思念湘君的語氣”。ii薜荔本是生在木上,芙蓉生在水中,楚辭中“采薜荔于水中,搴芙蓉于木末”是說在水中采薜荔,在木末摘芙蓉,暗含因所求地方不對所求未遂,愿望不能實現(xiàn)之意,與下面一句“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決”一道是湘夫人等不到湘君的哀怨之詞。那么再來看此時的王維,他為何單單在詩中說“木末芙蓉花”呢?李林甫事件之后,如同湘夫人久等湘君未至般絕望的王維認識到自己的政治理想破滅。如今詩人只想過如辛夷花一樣寂靜安逸的生活,可是即便是這樣的愿望,也因一些對政治的恐懼變得遙不可及,處在理想與現(xiàn)實交錯困境中的詩人,無法排解自己的憂愁,只能隱藏在詩歌中,因此詩歌中洋溢著一種淡淡感傷的色彩。
從文化角度來反思《輞川集》和《九歌》有深刻意義。其一,從優(yōu)美到崇高。西方學(xué)者溫克爾曼曾經(jīng)評價古希臘藝術(shù)“高貴的冷漠,靜穆的偉大”?!毒鸥琛泛汀遁y川集》做到了這一點?!毒鸥琛返拿朗菑脑紭闼厍楣?jié)中積淀出來的有意味的形式。輞川諸詩也是作為典型個體的文人對自由生命意識的追求。其二,人神同一的遺落。隨著儒學(xué)的興盛,神話在這種主流思想的控制下更趨于教化的功用。古代神話是民間創(chuàng)作的匯集,像屈原這樣能夠在民間文學(xué)的基礎(chǔ)上改創(chuàng)民間文學(xué)并使之流傳下來的人不多見。從《輞川集》中看到《九歌》千年之后投射的影子,讓人欣慰。
注釋:
i魯迅.漢文學(xué)史綱要[M].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0:303.
ii馬茂元.楚辭選[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