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詩人,小說家?,F(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可愛的鄰居
我有過很多鄰居,在我眼中他們都很有趣,也是他們教會了我如何與他人同檐共存。最早是在廟崗嶺上,一棟由教室改造而成的青年教工宿舍,我的左鄰是一個體育教師,右舍住著一個中文教師,我們都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這樣一所名不副實的“大學(xué)”。左鄰的女朋友被分到了一小時路程之外的另一所大學(xué)教書,每到周末,她就會來看望他。每到周末的那個下午,我們一干光棍便站在樓邊的欄桿前,裝模作樣地眺望遠(yuǎn)方,大聲唱歌,一起等候她的到來,仿佛那個女孩是我們共同的女朋友。右舍的那位呢,性格有點陰郁沉悶,我們唱歌的時候他就會拖一把凳子坐在門前,抱著吉他自顧自地彈奏,結(jié)果,倒是他吸引了更多的女生,她們黃昏時分路過樓前,天色黑定后就會擠進(jìn)他的房間。慢慢地,我的右舍便成了女生們最愛探訪的場所。我就夾雜在這兩者之間,在左邊呻吟右邊喧嘩的環(huán)境中度過了將近兩年時光。那真是一段折磨人的快活的時光。
后來我調(diào)到了一所相對正規(guī)的大學(xué),住進(jìn)了閣樓里。沒有經(jīng)歷過那段生活的人很難想象那種閣樓之小,我住的那間約莫13平米,但半邊天花板只有1米來高,從窗口抬腿就可以跨上紅色石棉瓦的樓頂,天氣晴好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這么干。閣樓里只有樓梯口設(shè)有盥洗間,我們在自家門前的過道里支起燃?xì)庠詈透鞣N炊具,我們幾乎同時開火做飯,同時收盤洗碗。那段時間里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早晚排隊盥洗的場景,尤其是在炎熱的夏天,樓道像一列綠皮悶罐火車的內(nèi)部,人影綽綽。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去刷牙洗臉,看見身邊有一張碩大無朋的臉望著我呵呵直笑,那可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見到過最大最圓的一張臉,大得無法形容。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他是住我斜對門的一位視唱老師。我問他臉是怎么回事,他笑道,腫了。然后他補(bǔ)充道,昨晚吃了人參。過了幾天,他消腫后告訴我,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吃了一支老參。事情的起因是這樣:幾個月前他母親從老家來武漢看他,有天出門在街上被車撞了,落下了半身不遂?,F(xiàn)在他母親躺在他從同事那里暫借來的一間閣樓里,從早到晚哎哎喲喲地叫喚個不停。太累了,他說,所以那天就用朋友送的老參燉了一只老母雞,幾乎是他一個人吃了,然后就腫了……狹窄的空間里,沒有多少能夠藏得住的秘密,與其躲躲閃閃支支吾吾,不如坦誠以待。再后來,我從閣樓搬進(jìn)了一棟筒子樓,住進(jìn)了一個有17平米的正方形單間里,廚房是兩家共用,廁所是四家共用。我的鄰居并不在這座院子里上班,他們住的那個小套間是從他過世的父親那里繼承來的。男的在青山的某個電廠工作,女的在漢陽的一家鞋廠上班,孩子在讀小學(xué)。這一家三口除了周末,其余時間幾乎都是早出晚歸。每天做晚餐時是最熱鬧的時候,男的愛喝點小酒,回家的路上總要順手帶點好吃的東西,特別的牛肚。每當(dāng)買到牛肚,他就會站在我家的廚房門前大聲嚷嚷,先探頭看看我的灶臺,問我今晚有什么好吃的,然后就說他家今晚買了牛肚,“你吃不起吧?!边@句話漸漸變成了他的口頭禪。事實上,這個男人并不壞,關(guān)鍵是我們那時候的生活并不好,因此才成為被他打趣的對象。有年春節(jié)前夕,那家的女人和我商量,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漢陽的菜市上買魚,她說那邊的魚比武昌至少每斤便宜五毛錢。我當(dāng)然不會貪便宜隨她跑那么遠(yuǎn)去買魚,再說,春節(jié)我們會回老家過的。還有一次,那女的搬了一只大紙箱回家,哼哧哼哧地折騰了半天,然后來敲我家的門,問我要不要皮鞋。我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她工作的那家鞋廠倒閉了,老板索性發(fā)工人們一箱子鞋子抵工資。這家人不久就搬出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我在這棟筒子樓里住了好些年,從西頭搬到東頭,從一個單間換成兩個單間,我的鄰居也總是在換來換去。以前那對工人夫婦住的小套間換的主人最勤,先是住進(jìn)來一個聲樂老師,每天不是旁若無人地吊嗓子,就是帶回來一波又一波男女生,吵吵嚷嚷,半夜不息。我一直奇怪他的生活,自他搬進(jìn)來后他夫人就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有一回半夜三更的,他房間傳來劇烈的聲響,鍋碗瓢盆,座椅板凳,叮鈴哐當(dāng)。我們擁擠在過道上,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猜測里面發(fā)生的事情,卻不好意思去打探人家的家事。過了很久,打斗聲逐漸平息下來,屋里發(fā)出沉悶的呼吸聲。有位舞蹈老師覺得不對勁,使勁踹開了聲樂老師的房門,結(jié)果看見他和一個女人正相互揪拽著,頭抵著頭,喘息如牛。我們擁上去想把他們拉開,發(fā)現(xiàn)他們各自的臉上胳膊上都被抓撓出了若干道血跡,女人的頭發(fā)也被扯掉了幾縷……我們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們分開,剛一松手,他們又撲向?qū)Ψ綇P打起來。如此反復(fù),直到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后來才知道,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那天晚上她是來鬧離婚的。
夫妻打架、離婚的事總在身邊發(fā)生著。我每搬一次家都至少遇見一回。最后,我終于搬進(jìn)了單元樓,過上了相對平靜的生活。當(dāng)我再也不用為一寸之地與鄰里摩擦?xí)r,當(dāng)我拉開房門看見對面也是緊閉的房門時,寂靜和冷清已經(jīng)在不經(jīng)意中將我們各自籠罩起來了,隔壁之遠(yuǎn)源自于隔壁之近,猩紅的防盜門前擺放著整齊的鞋子,再也沒有敞開秘密,再也看不見熱火朝天的生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