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
凡·高有一幅珍藏在華盛頓國立藝術館的畫作,在這幅著名的畫作中,一只翠綠的花瓶上插滿了簇擁的白色玫瑰。玫瑰的色調(diào)略暗,甚至有些渾濁,但是看上去很明顯,它們是帶有憂郁色彩的白色玫瑰。凡·高并沒有為這幅畫作起名,而它則一直被理所應當?shù)孛麨椤栋酌倒濉?。直?0世紀90年代末,才有人在這幅古老的畫作里發(fā)現(xiàn)了肉眼難見的、曾經(jīng)十分妖艷的紅色痕跡,這意味著,這瓶茂盛蓬雜的玫瑰,曾經(jīng)是甜蜜的粉紅色。
后來這幅畫作被灰溜溜地改名為《玫瑰》,但這沒辦法掩飾一個事實:當年凡·高的畫筆上蘸上了一種易褪色的顏料。
顏料和顏色常常會使人困惑,但是我們都知道,之所以世界呈現(xiàn)出繽紛的模樣是因為不同的物質(zhì)吸收著不同波長的光波。用死腦筋的說法來講,我們看見的“紅色”,實際上是在其他波長缺失的情況下,電磁光譜中波長為0.0007毫米的那一部分。我們的大腦以及我們的語言提示我們這就是“紅色”,還同時賦予它以文化含義,比如將它稱之為強有力的顏色,或者是熱情的顏色,或者簡單的,就是我們必須為之止步的交通燈的顏色。
今天,如果一個人想要畫畫,他可以走進美術商店,找到長長短短的顏料管,每一管上都標上了名字和色彩標志。就算是一個最普通的小孩子,他能夠得到的顏料也比凡·高多得多。一些顏料的名字單純只是音譯,如“祖母綠”;有一些顏料是描述性的,如“朱砂紅”。還有一些奇怪的化學名字,如“苯二甲藍”。售貨員會向他介紹每種顏料的滲透性、透明性或是毒性,甚至是它們多年之后的色調(diào)變化。
先不說凡·高有多么窮困潦倒,因為就算凡·高腰纏萬貫,當時的他也找不到一個售貨員能夠向他拍著胸口保證顏料的質(zhì)量。那時候的顏料制作幾乎都是地下小作坊,大家各做各的,根本沒有什么行業(yè)規(guī)定、業(yè)界良心之說。畫家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一旦畫布上的顏料出現(xiàn)干涸和裂痕,畫作就會岌岌可危。如果油畫上的顏料都會在幾年內(nèi)發(fā)生化學反應而導致畫面漆黑乃至面目全非,那還會有什么所謂的不朽名作呢?
達·芬奇是一個很有預見的人,他非常清楚他那個時代顏料販子的良心,所以他總是堅持自己調(diào)和顏料。但也因為總是在忙于稀釋或是混合顏料,他作畫的時間被大大擠占,這讓他的贊助人感到很失望。除了達·芬奇這樣的少數(shù)派之外,那個時候的畫家大多還是依賴于顏料商們的供貨,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那些混合、研磨的臟活太耗時耗力了。然而顏料商們供貨的質(zhì)量很難保證,其中也不乏聳人聽聞的故事,有些是專門制售假顏料的騙子,讓許多耗費心血的畫作白白浪費。
多個世紀以來,畫家們都把他們的顏料儲存在豬尿泡(膀胱)里。這是一個很累人的活:畫家,或是他們的助手,必須仔細地將豬膀胱的薄皮切成四方形,將一小勺濕的顏料包裹進去,再用細繩將每一個方塊縛牢實。當他們想要作畫時,就用大頭針將這些“顏料泡”捅破,將顏料擠在調(diào)色板上,然后再設法將破的地方補上。這種方法很落后,特別是顏料泡有時候會脹破,常常搞得一團糟。
直至1841年,一位時尚的美國肖像畫家約翰·蘭德設計了世界上第一個易擠壓的顏料管——他用錫做管子,用鉗子封上口,于是歐美畫家們便開始享受到了可攜帶的油畫顏料盒的好處。如果沒有管狀的油畫顏料,就不會有塞尚、莫奈和畢加索,也不會有后世稱為印象主義的東西。如果沒有在戶外使用色彩的能力,要讓莫奈這樣的畫家去記錄光的運動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印象,再根據(jù)這種印象去創(chuàng)造他的藝術氛圍,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朱利安·唐吉是19世紀末巴黎最受歡迎的顏料商,人們親切地叫他“老爹”。許多著名的畫家都在他那里購買顏料,這其中還包括一個身無分文的顧客,名叫文森特·凡·高。他給唐吉老爹畫過三幅畫像:第一幅是在1886年,畫作是棕色色調(diào)的,唐吉老爹看起來像個工匠,只有唇上有一抹紅色,圍裙上點綴一些綠色。到了1887年,凡·高改變了自己一貫的風格:他大膽地嘗試紅與綠、藍與橙的對比。到了第三幅,他就仿佛是在為唐吉老爹的豐富多彩的貨柜做推銷:他的畫上盡是繽紛的色彩。
凡·高與唐吉老爹的關系并不是非常和諧——唐吉的夫人常常抱怨他欠賬太多,而凡·高也總是反映顏料太淡。他也許是對的——有人曾經(jīng)給他提供了無法久存的假顏料,這一切體現(xiàn)在他的《玫瑰》上——的確有一些顏料隨著歲月而消逝了。
米開朗琪羅在他的一幅畫作上留下了一方空白,只是為了等待一種上好的赭色顏料;明代的工匠只用最上好的波斯藍為瓷器點青。藝術家們對色彩的追求是堅定的,因為就算是去表現(xiàn)同一種紅色,而所用顏料來源不同,研磨方法的差別,配比調(diào)和的比例不同,最終結(jié)果不可能完全一致。無論厚本書籍中如何大篇幅地談論歷史、文化、戰(zhàn)爭、經(jīng)濟對近代繪畫的影響,都比不上顏料小小的沿革變遷。
編輯/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