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散文的人最好閱歷豐富,走過很多地方,認識很多人,經(jīng)歷很多事,除了基本的文化素養(yǎng),再多些吹拉彈唱、花鳥魚蟲的雜學。我讀沈從文、汪曾祺兩先生的作品,油然而生此感,喜其文,復羨慕其人。
明人忘乎所以于記錄他們藝術(shù)化的生活,半實半虛,虛實不分;清人質(zhì)樸,喜歡紀事,亦文亦史,從南朝一路延續(xù)不絕的駢文小賦,本質(zhì)上是詩。所以唐宋人的散文,大多是實用文字:書信、碑銘、記傳、策論、奏折、序跋、論文……漢人也是如此,不過更質(zhì)樸厚重。先秦根本沒有為散文而散文的寫作,也沒有散文理論,大作家們沒有留下一篇創(chuàng)作談,結(jié)果散文反而寫得特別好,細微到明察秋毫,宏博到包攬宇宙。其中兩篇文字堪稱神品:莊子的《天下篇》,易經(jīng)的《系辭》?!短煜缕凡灰欢ǔ鲎郧f子手筆,《系辭》尚未證明是孔子親作,但歸于先秦是沒有疑問的。兩篇都是論文,氣勢恢宏,千古無二。此外,莊子的《秋水》,韓非子的《難勢》、《尚書》的《禹貢》以及《大學》,都令人高山仰止。想敦促自己再往前邁兩步,別無門路,便寄望于這些文字,靠它糾偏療疾,護神養(yǎng)氣。
西方小說發(fā)達,小說中也有一流的散文。如詹姆斯·喬伊斯中篇小說《死者》結(jié)尾的寫下雪,普魯斯特寫山楂花,寫觀劇,寫聆聽音樂。倘若我來編一本歐洲散文選,我不會放過這些篇章。
大學時寫的散文都是抒情的,何其芳《畫夢錄》那一路,數(shù)量有限。散文詩稍多,同樣抒情,更虛無縹緲。為了好看,甚至取消標點,替以空格。上世紀九十年代所寫,延續(xù)大學的路子,但開始寫到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慢慢學會寫議論性的文章?!犊毡窙]有太多進步,不過把某些特質(zhì)發(fā)揚光大罷了。我個人比較喜愛《關(guān)于紐約的片斷》,寫最熟悉的題材,糅入最陌生的幻想。在最貼近的同時,做不遺余力的拋離。對我來說,世界從來不是客觀的,世界是在人心中的投影。紐約再大,再豐富,假如我是色盲,它就只好是黑白的。我寫到幾個人物,也是寫我自己的生活,因為所寫的他人,限于和我有交匯的地方,我不能超出這個范圍。閱讀隨感,是我生活中最豐富的部分,我喜歡按照《庭院》和《雪夜東坡》這樣的路子來寫,但發(fā)現(xiàn)并不容易,不是總能進入那樣的情緒狀態(tài)。另外,這樣的寫法有多好,有多不好,我沒把握,盡管我喜歡。
《空杯》就是這么一本書,情緒統(tǒng)一,體例有點亂。我曾經(jīng)聽人說,原版的序言是書里最好的一篇文章,這讓我高興又使我沮喪。其實,序言沒那么好,內(nèi)文也沒那么差,小一半的篇目我還滿意,那就是我既有的水平。寫的時候覺得快意,多年之后重讀,還能感受到那股快意。
知易行難,眼高手低,這是寫作者經(jīng)常意識到,卻又無可奈何的事。讀書越多,眼界愈寬,眼光愈高,看尋常文字愈發(fā)不易入眼,看自己的文字也是如此。實踐落在標準之后,現(xiàn)實與理想拉開了距離。面對這種情況,一方面,聽任自然,只管放膽去寫;另一方面,我們也許沒有意識到,不知不覺里,其實也是在進步的。
陳鵠《西塘集·耆舊續(xù)聞》記東坡在黃州,以抄《漢書》為日課,連抄三遍,熟悉到每段原文只要提示一字便能背誦的程度。以東坡的天才,尚且下如此死功夫,天長日久,何愁不入化境。朱弁《曲洧舊聞》也有一段記載,說的是東坡的詩其中所說的道理,等于抄書故事的后續(xù)。
有人問朱弁:聽說東坡的詩,一開始學的是劉禹錫,是不是這么回事。朱弁說:我建中靖國年間在東坡的好友參寥和尚那里,正好有人拿此話問參寥,參寥回答說,這話是陳師道說的:“東坡天才,無施不可,而少也實嗜夢得詩,故造詞遣言,峻峙淵深,時有夢得波峭。然無己此論,施于黃州以前可也。東坡自元豐末還朝后,出入李、杜,則夢得已有奔逸絕塵之嘆矣。無己近來得渡嶺越海篇章,行吟坐詠不絕舌吻,嘗云:此老深入少陵堂奧,他人何可及。其心悅誠服如此,則豈復守昔日之論乎?!敝燠驼f:“予聞參寥此說三十余年矣,不因吾子,無由發(fā)也?!?/p>
由此,想到葉夢得《石林詩話》總結(jié)王安石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說:“荊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為涵蓄。如‘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街坞U穢非無力,潤澤焦枯是有材之類。皆直道其胸中事。后為群牧羊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庇终f:“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發(fā),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
這兩個故事,使我悠然神往。
人生有限,受限的不僅是時間和精力,不僅是客觀環(huán)境和條件,還受限于自己:才力,性情,態(tài)度,意志,學識,眼界。一件小事可以毀掉大事,失控的情緒可以毀掉一個人。事情就這么簡單。理想當然要高,但理想并非如我們過去所以為,是用來實現(xiàn)的。理想是懸在埋頭拉磨的驢子眼前的那束青草,給他誘惑,給他無限的想象余地,給他前進的動力。重要的是磨拉完了,他的使命完成了,至于吃沒吃到那束青草,一點也不重要。你甚至可以說,那束青草和拉磨完全無關(guān)。事情就這么簡單。
一切條件之外,高高在上的,是那個不可捉摸的魔鬼,那個火苗一樣蹦來蹦去的精靈:運氣,或曰時勢。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孔子說,山梁雌雉,時哉時哉。沒有人像他老人家那樣受制于“時”,因此篤信“時”的重要。沒有“時”,他身長九尺的昂藏大丈夫,只好搖搖頭苦笑著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早年篤信一句格言,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覺得人人若能如此,天下自然太平,不是圣賢也是圣賢了。所謂人同此心,所謂設(shè)身處地,現(xiàn)在又有說法叫換位思考,說穿了不過一個詞,同情。按說同情該是容易做到的,其實不然。天下最難的莫過于此。杜牧說:“一人之心,天下人之心也?!贝恕耙蝗酥摹?,和孔子之言相反,對自己對別人兩個標準,然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你有什么辦法。時過境遷,最愛的格言成了廢話。我從來沒有強迫他人的欲念,我也不會從強迫他人中獲得快意。對我來說,這句話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但我無法不被他人強迫,不管是有理由還是沒理由的,也不管其中有無惡意。不言而喻的道理有人稱作真理,就像饑要吃困要睡,唯其是真理,所以沒用。
現(xiàn)在持之以自勉的,是《中庸》的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聽天命,或許可以坦然的態(tài)度應(yīng)對一切世事;盡人事,說明并不頹喪,不管是否理想主義,不管是否悲觀樂觀,該做的事,能做的事,繼續(xù)去做。在這之后,若能應(yīng)著圣人的話,偶爾“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那便是求磚得玉,喜出望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