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翔
豬
那是個星期天。娘在大鍋里煮紅薯餾饃,在小鍋里炸醬豆。蘸著醬豆,亮子吃了兩個大饃。喝了紅薯茶,把碗端進灶屋,亮子見爺爺正吸煙袋哩。
亮子,咱去白小莊剃頭吧。爺爺問。
不去,俺看賣豬哩。亮子說。
去,給你買瓜子。爺爺說。
不去,自小莊狗多。亮子答。
亮子七歲,在王廟小學(xué)讀一年級。星期天,亮子和爺爺去過白小莊,一溜的狗跟著叫,亮子害怕。爺爺笑笑,把煙袋塞進褂子兜里,推著那輛“鳳凰”出了院子。家在村東頭,爺爺騎著“鳳凰”出了村子,往東干渠走。春三月,太陽越升越高,又紅又大。爺爺越騎越遠,越來越小,成了一個黑點。后來,“黑點”翻過干渠,看不到了。過干渠往東兩里路,就是白小莊了。
回到院里,亮子見爹和娘在拌豬食。要賣豬了,讓它吃個肚兒圓,多賣兩個錢。紅薯捏碎了,倒涮鍋水,撒紅薯葉,添麥麩子,爹拿木棍攪拌著。拌了一大盆一小盆。豬早餓了,頭伸到豬圈外,嗷嗷地叫。娘拿起木棍敲它,豬往后退。豬食放進圈里,豬大口大口地吞,好像知道再吃不到似的。喂了豬,爹讓亮子去看王大國來了沒有。王大國是陳店鎮(zhèn)上的豬販子。
亮子站在村口往東干渠上望,干渠上連個人影都沒有。日頭爬上樹梢了,豬都尿了兩泡,還沒王大國的影子。
王大國還說一早來哩。爹說。
王大國多精,他等豬消了食再來。娘說。
日頭正南了,王大國的三輪車來了。車斗里還站個扛秤的。看到院子門口堆的磚、水泥、沙子,王大國說,一民老弟,都準(zhǔn)備好了,是不是賣了豬就要蓋新房了?爹說,拿啥蓋,瓦還沒買哩。王大國說。買瓦用不了你一頭豬錢,都知道你會養(yǎng)大豬。老鄉(xiāng),哭啥窮,攢恁些錢弄啥,別讓老鼠咂了。扛秤的說。
可惜了豬的兩泡尿。拽著、趕著,把豬弄出圈。拴豬的繩子系到樹上,三個男人動手了,豬被掀翻了,蹄子不停地蹬,嗷嗷大叫。爹和扛秤的使勁摁住豬腿,王大國用麻繩捆了兩個左腿,又捆了兩個右腿。四條腿都捆上了,豬站不起來了,躺在那兒哼哼。稱豬是要下力氣的,王大國讓煙,三個人點上了。
爹找來一根細檁。細檁插進鐵條纏的提扭里,秤鉤子鉤住拴豬腿的麻繩,爹和扛秤的彎腰弓背扛了起來。豬又嗷嗷叫起來,頭亂扭。三百多斤的大秤,王大國把稱砣挪到了秤梢,停在二百八十斤的秤星上,不升不降。有恁重?王大國不相信。爹和扛秤的又扛了一回,還是二百八十斤。信了。
一斤豬肉五塊錢。王大國沒給現(xiàn)錢。他給爹打了個欠條:欠胡一民一頭豬錢,280×5=1400元。王大國。王大國的字像鬼畫符,一筆一畫扭得像草秧子。爹接過欠條,看了看,裝進褂子兜里。爹信王大國的條子。
午飯是搟面條。賣了豬,娘炒了兩個雞蛋。吃了一碗,亮子又盛一碗。正吃著哩,院門口進來一個人。那個人推的“鳳凰”是爺爺騎走的。柱子,你咋來了?爹問。那個叫柱子的人沉聲地說,一民哥,不好了,俺俊清伯走了。啥,柱子你說啥?爹問。咋啦?俺爹咋啦!娘問。一民哥,俺俊清伯走了。柱子說。
柱子從白小莊來的。對爺爺?shù)乃溃邮沁@樣說的。吃了午飯,爺爺在五保戶白瞎子家里睡午覺。后來,白瞎子醒了,爺爺還沒醒。白瞎子又吸了一鍋煙,爺爺還沒有醒。剃頭的人三三兩兩地來了,白瞎子喊:老伙計,快醒醒,剃頭的來了。爺爺還是靜靜地躺著。白瞎子拉爺爺?shù)氖郑虐l(fā)覺爺爺已經(jīng)走了。
爺爺在夢里走了。沒有痛苦。
爺爺回來了。爹和叔用架子車?yán)貋淼?。爺爺靜靜地躺在堂屋明間的靈床上。報喪炮響過了,村里的親戚和鄰居來吊喪,娘和嬸哭,女人們勸慰著。爹和叔商量著給爺爺治喪的事。
第二天,爹去陳店集上找王大國要豬錢。天沒亮,爹就在綁架子車。要買酒買肉、買米買面、買油買菜,還要買喪葬品。爹用繩子把架子車連在“鳳凰”的后座上,讓亮子坐在架子車上。要買的東西多,爹讓亮子看架子車。
王大國不但給了豬錢,還賒給爹一扇豬肉。把豬肉抬到架子車上,王大國說,是你家的豬哩,剛殺的。王大國說,肉錢不用急,啥時有錢啥時還。豬販子王大國還是有大義的。
東西買齊了,回到家,天快晌午了。院子里都是人,兩個姑姑來了,在哭,有人在勸;男的坐在一起說話。離得遠,來得遲的兩個姑奶奶沒進村子就哭,娘和嬸勸了好一會。晚上,親人們止了悲傷,坐下來吃飯。院子里,哀傷的氣氛淡了些,空氣里有了肉味和酒香。
爺爺走了,賣豬的錢花完了,沒錢蓋新房子了。爹又賒回來兩頭小豬。年底,兩只小豬長大了,都賣給了王大國。爹買了一個豬頭,是獻給爺爺?shù)募榔贰?/p>
除夕夜,爹給爺爺燒紙。亮子給爺爺磕頭。亮子聽見爹給爺爺說:爹,今天是三十了,有饃你先吃,有肉你先吃,出了正月,咱就蓋房子……
牛
要拉麥秸了,爹讓亮子牽牛。
麥秸是燒鍋的引火,是牛的草料。東地離家二里遠,麥秸垛在地里,兩隔天去背包麥秸,麻煩不說,還害怕被人一把火點了。爹就把麥秸從地里拉回來,垛在宅子里。
爹拉著空架子車在前面走,亮子牽著牤牛跟著。亮子家喂了兩頭牛。一頭是牤牛,一頭是母牛。母??煜箩塘耍贪鼔嫷孟駛€大葫蘆,不舍得讓她干重活。,牤牛三歲了,頭大如斗,四肢如柱,尾巴一甩起疾風(fēng),牛虻都不敢趴在它屁股上。三歲的牛亡牛,比十二歲的亮子還高。
碎麥秸雜亂地堆在地頭。一條長凳墊在車把下,爹用叉子裝麥秸;不用壓車把,亮子就去南河里放牛。南河不遠,水邊野草茂盛。車子快裝滿了,爹就喊:小亮,小亮,牽牛來。來啦!來啦!亮子應(yīng)。牤牛正吃草哩,掙著脖子不走,亮子掰根荊條抽牤牛的屁股。牤牛走了。
牤牛拴在長凳上。爹試了試架子車的輕重、平衡,又朝架子車后面裝了幾權(quán)麥秸。要扎車了,亮子得壓車把。架子車的車幫上綁了四根長棍。裝完麥秸后,車幫和長棍都看不到了,只剩兩個輪子馱著一座麥秸山。爹用粗粗的綆繩在架子車的麥秸上束個X形。
在平坦的路上,牛亡牛拉車不費勁,架子車很順當(dāng)?shù)叵蚯白?。進村,架子車要越過一面土坡。坡不長,下坡十來米,上坡十來米。上坡有點陡,一個人是拉不上去的。下坡時,亮子緊拽牛繩,讓牛走慢點,架子車穩(wěn)穩(wěn)地下到坡底;上坡了,亮子牽著牛快步向上走,拉架子車上去。
拉回來的麥秸,雜亂地堆在宅子里。雞子們咯咯地跑過來,不停扒拉著麥秸,尋麥粒。樹上的小鳥也飛下來,一只、兩只、一群鳥兒落了下來。人來了,雞子們不怕,仍咯咯地叨著麥粒;小鳥卻吱吱叫著,飛到樹上。有兩只鳥兒飛進了堂屋西山的耳洞里。
亮子家的堂屋是去年四月蓋的。四間堂屋,紅磚紅瓦,大出封。爺爺走了兩年,亮子家的新房子才蓋起來。房子是楊鐵頭領(lǐng)人蓋的,工錢還欠著哩。
一晌午,拉了三架子車。人要吃午飯,牤牛也該歇歇。娘用涮鍋水和了兩盆麥糊子水,娘給母牛端一盆,亮子給牤牛端一盆。吃過飯,還牽牛拉麥秸。每次,亮子一回來,別的鳥兒都飛到樹上了,那兩只鳥兒總是飛進西屋山耳洞里。耳洞里有它們的窩?它們在那里孵小鳥?想著、想著,亮子明白了。亮子就盼快點拉完麥秸,好掏鳥窩,捉小鳥。
最后一架子車,麥秸裝得多些。裝好車,爹照例要扎車。爹用右腳踩著車把,左腳使勁蹬地,雙手使勁拉繩。怕繩子倒回去,亮子在爹身后緊緊拽住繩頭。爹低頭,彎腰,身子像一張拉滿了的弓。繩扎好了,爹出了一頭汗,拿脖里的毛巾擦了。歇了一會,爹把叉子插在麥秸上,把長凳橫架在車把上。套上牛套,亮子牽牛拉車回家。
架子車下坡了,亮子還在想著掏鳥窩。亮子牽著牛亡牛悠悠地向上走,牛連拴架子車的綆繩都沒拉直。上坡了,爹發(fā)覺架子車太沉了,直往下墜。爹明白了牤牛沒使上勁,抬頭就喊:小亮、小亮,快牽牛。亮子醒悟過來,晚了,架子車往坡下退,拉直了綆繩;牤牛向上走,拉緊了牛套。只僵持一會,牛套被掙斷了,牤牛躥上坡,架子車像炸堤的洪水滾到了坡底。爹被車袢繩帶倒了。亮子也被牤牛拽倒了。牤牛跑進了村子。亮子跑下坡,爹已站起來了。爹的胳膊上、腿上,有幾處刮破了皮,向外滲血。爹伸手扯住亮子的耳朵:你咋牽的牛!嗯!你咋牽的牛!嗯!亮子疼得呲牙咧嘴。不敢吭聲。
牤牛跑回家了,娘牽著來了。好在架子車沒有翻,爹解開繩子,用叉子把麥秸正了正,娘幫著扎好車,爹把牛套結(jié)好,套上牛。亮子牽著牛,娘用叉子在后面推,架子車爬上了土坡。
用酒精清洗過傷口,爹躺在床上睡了。爹累了,明天再垛麥秸。
亮子把牤牛栓到楊樹上,耳朵還火辣辣地疼。亮子找來一根竹枝,狠狠地抽牛亡牛的屁股:該你跑你不跑,嗯!不讓你跑你非跑,嗯!牤牛被抽得繞著樹轉(zhuǎn)圈,哞哞直叫,把小鳥都嚇飛了。抽了兩圈,亮子想起還要掏鳥窩,就丟了竹枝。
真巧,西屋山下有棵楝樹。樹有一把粗,亮子抱住往上爬。爬到耳洞處,老鳥嚇得從洞里飛出來,亮子伸手進去掏。摸到了毛茸茸的小鳥。亮子捉住一只,貪心不足,又捉了一只。鳥兒握在手上,熱呼呼的,吱吱叫,用小嘴啄著亮子的手,癢絲絲的。下樹了,亮子一只手拿著兩只小鳥,一只手抱樹。一對老鳥護鳥子心切,俯沖過來,要叨亮子。亮子手忙腳亂,一下子沒抱緊樹,摔了下來。
小鳥羽翼剛滿,飛了。亮子沒有翅膀,直墜而下。
娘來了,爹來了,又還喊來楊鐵頭,用架子車?yán)磷尤チ送鯓???床〉耐蹙砰_說:“骨頭折了,趕緊往縣城送吧!”在正新路上。攔了一輛大篷三輪車,爹和亮子被拉到新蔡縣城。
亮子住院了。右腿輕微骨裂。
住了半個月,亮子回家了,走路得拄拐。
回家了,亮子不見了牤牛。娘說,給你看腿,爹把牤牛賣了。亮子就怕爹再打自己。爹沒打亮子。爹去陳店鎮(zhèn)上買了豬牛羊的骨頭,讓娘給亮子熬湯喝。骨頭湯補鈣。一個月后,爹帶亮子去縣城做了復(fù)查。醫(yī)生說恢復(fù)得很好,沒事了,不用拄拐了。
后來,母牛下了牛犢子,一個牛亡牛蛋子。爹很高興,牛犢子三天,爹又去了趟鎮(zhèn)上,割了一大塊豬肉,瘦肉娘包餃子了,肥肉燉成“刀頭”敬老天爺。爹還放了一掛長鞭,院子里炸滿了鞭炮屑,一片紅。
爹讓亮子跟他去南河里挖螃蟹。爹掂著鐵锨,亮子提著小桶,往南河去。挖回來的螃蟹敲碎了,拌成牛料,給母牛下奶。小牛犢吃飽了奶,長得快。
亮子的腿真好了,一點也不瘸。
一年,小牛犢能長成大牤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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