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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顏·長夜奔

2013-04-29 15:52:42大漠荒草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7期
關鍵詞:文法師父哥哥

大漠荒草

【他在這里,這就很好?!?/p>

昊天四年,八月間,帝都秀天城竟落了一場雪。

剛從溽熱中解脫出來的百姓還不能適應,街頭巷陌噴嚏連天。三十二州郡連連上報災情,秧苗未旱死在田間的也都被這場違了時令的雪兜頭凍死。更有山畔諸州大地忽然裂開巨縫,本是雞犬相聞的鄰里一夜間卻隔了道深淵……年景似乎十分不好。

上官丞相府里,前庭后院里都是雜役們掃雪的嘩嘩聲。繞過后花園,是上官府最緊要的所在,兩層閣樓呈一字排開,長有八十丈,其中收藏了顎云國幾百年來無數(shù)古老典籍,被上官家老祖宗妙筆題作“一睹齋”。齋后又另藏了一座別院,小巧低調,院門正對著一睹齋那一溜后窗口,是府中小姐所住的清雅小居。

院里的雪還未掃,有個穿棗紅貂絨大氅的姑娘正蹲在雪地里極認真地堆著一個雪人。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因為穿得厚實,整個人像是只圓鼓鼓毛茸茸的紅狐貍,紅衣映得皮膚愈加白嫩,頰上凍出兩朵紅,是素色世界里的一團鮮妍。

她手法有些生疏,剛把雪人的圓腦袋裹上去,下面攏得松散的身子便垮了開。不知這已是第幾次,她負氣地跺了一下腳,于是那顆極費心神才捏得又圓又結實的腦袋也散成了幾瓣。

屋頂上的人也不知看了多久,似終于看不下去才縱身躍下來,長發(fā)飄逸出一抹深邃的暗藍。人是難得的俊雅,長眼高鼻,神情散散淡淡,目色卻漆黑如兩道不可窺視的深淵。淡藍長袍攪起細碎飛雪,在他腳下飛舞成一小片云。

“師父。”琪雅鼻尖凍得通紅,向他跑了兩步,臨到身前腳下一滑,人就笨重地向他懷里傾去,肩頭卻被一股力道堪堪提住。

“什么時候能不這么愛摔跟頭。”駱輕殊將她拎起扶正,瞅著一地散碎雪塊道,“集中些精神,開始今日的課程?!?/p>

“唔?!辩餮培街?,玩兒心未收,卻聽他略帶笑意地補充:“今天教你如何堆雪人?!?/p>

不知何時,雪又紛紛簌簌地落起來,他暗藍如海的長發(fā)上綴滿星星點點的白,目光漫不經(jīng)心,修長的掌卻極認真地在雪人身上一下下拍實。

“師父,我有些冷?!?/p>

“冷?繞著這雪人多跑幾圈就好了。”

琪雅假裝聽不到,沒臉沒皮地往他懷里蹭了蹭。

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詭秘莫測,他在這里,這就很好。

【駱輕殊,可是戰(zhàn)

神駱氏的“駱”?】

那是四年前的初春,一位藍衫的年輕男子進了清雅小居,遠遠見著個小姑娘蹲在石子小徑盡頭的一叢三角梅下,右手綁著白綢背在身后,左手握著根木棍輕輕撥弄泥土,小小的側影寂寞而安靜,零星碎花蹭落發(fā)間亦渾然不覺。

他悄聲走近過去,垂目細看,地面上蟻群匆匆搬運微小的食糧,那小姑娘正用木棍引著落單的幾只歸入隊伍里。覺察到來人遮下的陰翳,她抬頭對他笑了下,眼燦明珠,齒若編貝,一張小巧精致的臉似朝花初放。

“掉隊的,會孤單?!彼f,然后又瞇眼看了他一會兒,道:“我還以為是燕語呢,你是來找哥哥迷了路才走到這里的吧?”

“我是來找,一個叫上官琪雅的小姑娘。”

她眨了眨大眼睛,仰頭細細端詳著來人。那人正站在一片紅綠相映的春色里,俊逸挺拔。濃眉微凜,雙目深邃,墨色長發(fā)在暖陽下折射出一抹隱秘的暗藍,像生長在萬米深海的水草,靜謐冰涼。明明極低調地負著一只手站在那里,神色帶些懶洋洋的倦怠,可就是叫人覺得他渾身上下都是故事。

“可是,我并不認得你?!彼酒鹕?,看哥哥琪楓從小院另一端趕過來,笑著對那人道:“還是你先找到的人,看來你們果真有緣?!敝笥謱λ榻B,“琪雅,這便是哥哥給你請的師父,駱輕殊?!?/p>

師父?哥哥之前確實同她提過,要她學些防身之術。說若將來不能在身邊一直護著她,好歹要懂得自保。她只覺得哥哥杞人憂天,挽過他手臂嬌嗔:“哥,就算將來你有了妻女,也不至于就不管琪雅了吧?!辩鳁髅~頂?shù)溃骸澳蔷蜋喈敒楦绺鐚W的,假使某一日哥哥需要你來保護,你至少也能抵擋一招半式?!?/p>

——本以為是些玩笑話,不想今日竟果真帶了人來。若父親健在,見到陌生男子進清雅小居,怕是要冷起臉面來攆人的吧。

父親總說,她身上有魔,不能入世俗。于是像養(yǎng)一只矜貴怕人的珍禽一般,將她小心置在別院里,等閑不得見生人,伺候的老仆和丫鬟也都是精挑細選,擇的手腳勤快又少言語寡明理的。悶是悶了些,好在她心性開朗,總能自己尋到無窮樂趣,遇到蟲蟻蜂蝶也能玩?zhèn)€半晌。又有個一睹齋橫在眼前,浩瀚書海里自有萬千世界,倒也忘了自己原是怎樣的寂寞。

父親仙逝半年,哥哥便替她打破禁錮,她著實驚了一下,但更叫她意外的,是來人的姓氏。

“駱輕殊,可是戰(zhàn)神駱氏的‘駱?” 她眼睛亮閃閃地問。

琪楓拍拍她腦門:“顎云除了這一支,還有哪個駱姓?”

關于這個姓氏,足足有一架子的傳說。

顎云本是生猛好戰(zhàn)的民族,其中又屬駱氏一支最為突出,戰(zhàn)場上勇猛無畏所向披靡,有著戰(zhàn)神一族的美名。四百年前的這片疆土便是駱氏先祖親手打下,然而天下既定論功行賞,卻只有司馬上官兩族與帝王偕領江山。駱氏先祖未得半點封賞,悄然隱退不知所蹤。而余下的族人子孫,幾百年來始終郁郁不得志。傳說是因駱氏的兇狠善戰(zhàn)亦為王室所忌憚,雖有著赫赫戰(zhàn)功,卻一直遭受百般壓制,歷來官不過四品。到這一代,駱家只得一個駱輕殊,本是司馬無野將軍屬下一員少虎將,前幾日卻與同是少虎將的女子陸明珠關系曖昧,因此觸犯軍中禁例,慘遭罷黜。于是,這位前少虎將便淪落到上官府里教琪雅些花拳繡腿,聊以度過漫長時日。

琪雅兀自發(fā)著呆,將書中記載的傳說與燕語講給她聽的八卦胡亂尋思了一通,也不知哥哥和駱輕殊說了些什么,回過神只聽到一句:“輕殊,舍妹就交給你了,她還未定性,頑皮得很,你盡可放手調教……”

那年她正是十三歲的豆蔻年華,懵懵懂懂便被哥哥拉著對他鞠躬行禮,喚了師父。此后便是每隔三日一次的習武課程。

某一日,輕殊正坐在亭中指點她練劍。她一直纏裹在右手上的白綢松了開,清風一吹,滑溜溜落在地上,像散了一地的碎月光。掌心里那一攤烏黑的印記乍然映入視線,似揭開月光后露出的一片臟污大地。她緊張地迅速握合住手掌,偷偷拿眼看他,他倒沒有多大的驚詫,只閑閑地問:“是胎記?”

“嗯?!彼咽挚s到身后,“父親說生來便有?!?/p>

這塊怪異胎記,烏黑鐵青,似有金屬般的冷調光澤,又似一攤陰漬開的墨汁,隨著年歲增長不斷擴張蔓延,漸漸鋪滿整個掌心,似一幅異國版圖的形狀。

“疼嗎?”駱輕殊問。

琪雅搖搖頭:“雖然好像一塊爛掉的洞,但是不疼的。”

“我聽人說,上官家的琪雅小姐天生體弱,受不得風吹,承不住哪怕一聲尖叫,所以自小養(yǎng)在深閨,足不出戶。原來并非如此,”他看著她,似有疼惜,“只因為這胎記?”

“父親說,這胎記有魔性,是個不祥的征兆。連哥哥也說,這胎記不能輕易給人瞧見,否則即便不死,也得被人砍掉右手?!?琪楓一向穩(wěn)重正經(jīng),所以便是危言聳聽也讓她十分惶恐,“我自小便逼自己慣用左手,想著若有一天右手真的被人砍了去,好歹還有左手可以嫻熟運用,不至于變成殘廢。白日里,就用白綢將右掌一圈圈裹好,只在洗漱就寢時才摘下?!钡砸⌒牡匚粘扇^,似乎如此,傳說中的魔鬼便被壓制在拳心,不會趁她熟睡出來作亂。

“這些話,你都信?”

“我信?!辩餮乓бТ?,“何況,它那么丑,我不想讓你看見?!?/p>

“你若不喜歡它的樣子,我替你畫朵花吧?!?/p>

“師父,你會找人砍掉我的右手嗎?”琪雅低著頭,指甲在掌心里狠狠摳著。

駱輕殊笑笑的,也不言語。下次來便帶了畫筆顏料,端著她的右掌,就著那烏黑形狀的邊緣畫了一朵大紅牡丹。濃艷的色彩,栩栩綻放的姿態(tài),仿佛新鮮摘下,仍綴著晶瑩晨露臥在掌中央。將原本的胎記遮蓋得嚴實。

他稍稍俯臉將顏料吹干,暗藍發(fā)絲蕩在琪雅手臂上,癢癢的,如三月柳絮輕飄。

“要是弄花了,我再替你畫?!彼?。

“嗯?!辩餮劈c點頭,只覺得有師父在,好生幸福。

【琪雅,今日你要學

會的,是離別?!?/p>

沒幾日雪便化了,溫度又恢復到炎夏般的酷熱。老天像是鬧著脾氣的頑童,翻臉比翻書還要利索。一時間被壓制許久的不安決堤般爆發(fā),三十二州郡人心惶惶。

隔兩日文法和尚果真來了。文法是武僧,胸前常年掛一串銅佛珠,磨得錚亮,好似金子。

琪楓已安排妥當,這次要琪雅隨文法去歸無寺住幾日,行李打點了一整車,連冬天的衣服也備得齊全。

幼年時父親曾帶琪雅去歸無寺里拜謁長老,那是她記憶中唯一一次出遠門。大人們端端地坐著,神神秘秘討論高深話題,長老時不時拿眼打量著她,或捏須而嘆,或皺眉搖頭,種種言行讓一向敬畏僧侶的琪雅惶恐不已。文法卻拉過她,帶她去后山看那一片參天的油桐林,還打了野味偷偷允她開葷。

在琪雅眼中,他簡直是個不拘禮法到險些離經(jīng)叛道的大和尚。

文法并不輕易下山,據(jù)琪雅所知,他自二十五歲上了顎云山后便從未下來過,他說,山下那個世界已了無牽掛,即便下山,茫茫塵世,也不過撲入一片空。可最近一年,卻親自來了上官府兩趟,時年果真蹊蹺。

文法見琪雅頂著日頭在花園里迎他,笑呵呵念了聲“阿彌陀佛”,道:“琪雅丫頭,當心曬壞了面皮,沒人要你?!辩餮排c他閑語幾句,大意是要他提醒哥哥,她已這般年歲,去歸無寺住著無疑便是個眾男寡女的局面,歸無寺的和尚又都受了文法熏陶,少幾分正經(jīng)出家人的樣子。終究人言可畏多有不便。

文法依舊呵呵笑著道:“多大的牽掛,讓你舍不得離了秀天城?!焙龆质樟诵?,法相莊嚴,“莫貪戀,情海無涯苦海無邊?!彼厍暗你~佛珠刺得琪雅眼暈,念在他是一介武僧,琪雅不打算同他分辯,遮著眉頭,擺擺手跑開。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時間,駱輕殊進了她的小院。

“師父今日來得這么遲,”琪雅用手扇著風,“我們學什么?”

“不急,先送你份禮物?!瘪樰p殊側身,從他身后走出個駝背老先生,肩上挎著箱子對她施禮。琪雅眨眨眼睛,“莫非是變戲法用的機關盒子?”她跟著駱輕殊往清雅小居走,坐在涼亭里,任那老先生替她蒙上眼睛,一面還在動著腦筋猜測:難道是墨寶?不對不對,師父這是要往我手心里放什么呢?

平鋪在石桌上的右掌忽有微微刺痛,她緊張地以左手向身側抓了一把,牢牢牽住一片袖口,“師父……”

“我在呢?!?/p>

只這一句,她便安心地笑出來,那異樣的小小痛楚全不足為懼。

蒙在眼上的黑綢揭下來時,老先生已經(jīng)走了。掌心上仍是那朵大紅牡丹,只是多了綠色花莖繞過手腕轉至細白手背,于虎口處生出一片經(jīng)脈分明的嫩葉,那般栩栩仿若風吹落葉棲在指間。

“是刺青?”琪雅輕輕碰了下,那花與葉似已長進了皮肉,融合得恁地妥帖,“是依照師父畫的樣子刺的?”

“如此一來就不怕你再冒冒失失弄花了,”他低頭凝神看著那朵牡丹,“只是若不喜歡,也不能抹去重來了?!?/p>

“喜歡,這是師父送琪雅的禮物,自然喜歡?!彼嬷侵皇终茲M心雀躍。可往日里頻繁弄花那朵花,豈止是簡單的不小心,他大約不知道她多覬覦被他端著掌一筆筆描畫時的曖昧時光。

“來,給師父再練一次探海棠吧。”今日的他似與往日不同,笑意淺淺淡淡,卻少了平日里的懶散。眉峰眼底藏著冷銳氣息,令人不敢細看,仿佛那眼神亦如冷兵器般,能夠傷人無情。他靜靜看住她,將腰間紫鞘佩劍解給她,“這一次別再扭到筋骨?!?/p>

琪雅點頭,持劍而起。心中沉沉的忽然有些不祥預感——上一次在他面前表演這一招數(shù)已是兩年前。

由于起步年齡嫌晚,琪雅練功很是吃了些苦頭。駱輕殊贊她資質頗高,若是自幼時練起,難保不會成為一代女將,巾幗英雄。她還是有些小孩子心性,越是受到褒獎便越是想在他面前賣力表現(xiàn)。

那日秋風送爽,黃葉紛飛,滿院的花似都集結在這一日飄落,堆疊成一地的姹紫嫣紅。琪雅與他過手,頗有心機地使出他方教她的一招“探海棠”,巴望著他夸贊她聰慧非常。左手執(zhí)劍,上身前傾單腿后抻,劍尖破風而過,還未抵近他淡藍若云的衣襟,便聽“咔噠”一聲脆響,像是利落折斷一枝初秋海棠。

琪雅傷了筋骨,且傷在髖部。

她保持著那個身姿羞赧錯愕地立在那里,口里哼哼著:“師父,我動不得了。”

他神色一緊,快步走過來將她橫抱而起,她與他貼得如此之近,他暗藍長發(fā)間散發(fā)出幽幽如深海般的冷香,令她心跳得厲害,不知何以解脫這種慌亂得有些眩暈的癥狀,只是死死抓著他的肩,指甲幾乎陷進他皮肉里。

“疼得厲害就抓緊點兒。”

她誠實地同他講:“疼得不厲害??墒菐煾?,我越是看緊了你,便越是發(fā)暈,好像不是傷了筋骨,而是傷了臟腑,心跳得沒譜?!?手臂圈住他脖頸,她將臉貼在他胸口上,認真聆聽,“師父,你的心也跳得很厲害?!?/p>

駱輕殊忽然愕住,連腳步也停了,深深看了她一眼,千波萬瀾乍起乍落,可惜她當時讀不懂。彼時她十五歲,與他相處兩載有余。那時她懵懂到連自己都讀不懂,不懂這慌亂心跳與他那乍然歡喜又乍然沉寂的面色是因著什么。只見他轉瞬便收了眼中風起云涌,笑著對她道:“會好的,你還小,這只是個急癥,很快便會過去?!?/p>

往日練功,她有時擦傷手臂,有時扭到筋腳,都是他親自醫(yī)治。溫柔利落的三兩下,很快即可活蹦亂跳。而那日他替琪雅叫了大夫,垂首立在簾外等待。她側身躺在床上,看他撩簾走進來,閑淡笑容一如平常,卻忽道:“琪雅,你的頭發(fā)已經(jīng)及肩了,改日,師父送你一支簪吧?!?/p>

她不笨,她只是一直不曾真正在意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伤冗@樣說了,她又怎能聽不出,師父這是在提醒她——十三歲那年她已與司馬家的五公子司馬長央訂立了婚約。她將蓄了十三年的長發(fā)齊耳鉸下,用紅色絲綢綁成一條順長發(fā)辮,親手交與長央。而長央亦將她的名姓用淡墨書寫在司馬家的族譜冊中,待到成婚之時,由他握住她手親自描黑,以將這儀式與身份都填補完整。她已是半個司馬家的人,隆重的訂婚儀式街知巷聞。

不論她愿不愿意,那都是既定的事實。

所以當他點醒了她,她亦意識到自己的任性妄為。也即明白過來,自己對他的那份偷偷期待并不是單純的師徒情分。

或許他說得對,這只是個急癥,很快便會過去。歷久不衰的愛情都成了傳奇,而余下的那些,才是愛情真正的常態(tài),狂風暴雨般席卷而來,又如候鳥過境般翩然離去。長長久久的,唯有歲月,而在這長久的歲月里,難保不會有那么一日,她像愛上駱輕殊一般愛上她的夫君,司馬長央。

可惜的是,又兩年后的如今,駱輕殊在她心中只是一日鏤刻著深似一日的印跡,已無法丈量究竟陷到了什么位置,膝彎、腰腹,還是口鼻般將要窒息。急癥也化作了頑疾,年年歲歲大有至死方休的架勢。但他有他的陸明珠,那該是他的病,對應著另一服解藥。

她只能假裝天真地黏在他身邊,不再說些叫他為難的話,倒可以以師徒的身份肆無忌憚親近無倆。每一日都似偷來的,她心中清明得很。要是十三歲之前便遇見他,該有多好,那時她還未有婚約,而他亦不曾愛慕旁的女子。緣分差了一刻,便平添出這許多麻煩人物,似乎一錯便是錯過了一世。

左手紫色落英劍配右手妖冶紅花,一招一式間,云凝風停,他看得入神,出口的話卻縹縹緲緲,“其實大勢之下,即便你有戰(zhàn)退三軍的蓋世武功也難保安然無恙,著緊的是,找一個在乎你的人,傾心盡力護你周全。”深邃齊耳目光閃過一絲落寞,“琪雅,明天起,我不再教你?!?/p>

劍勢猝然收住,只覺耳畔轟鳴,炸開驚雷。

“明日,我要帶明珠去北顎山谷避暑,順便,也將婚事辦了?!边€是當年那般,單腿后抻劍指向前,整個身體傾斜著探向虛無海棠,她保持著這姿勢動彈不得,只聽他繼續(xù)說,“明珠要駐守北顎山,所以婚后,我們不會再回秀天城。”

……終于,這一天還是來了。這一次她不曾傷到筋骨,卻遠比兩年前更痛。

“落英劍配你手上紅花很美,留你做個紀念?!碧旃庵?,他已旋身而去,頎長身軀漸漸縮成一點刺目的藍白。

她想起那日在向陽苑里,德陽公主把著她的手,嘆息道:“琪雅,你將什么事都掛在臉上,你對駱輕殊的感情,有誰會看不出?”

她心頭一震,臉頰似兩片白而薄的宣紙,馬上便要燒得破掉。

“好了,別愁眉不展了。明知這么做不妥,卻還是忍不住要幫你,就是見不得你這皺眉的樣子?!?按顎云習俗,她的頭發(fā)再度長到腰際之時,亦要如約與長央完婚。德陽拉著她的手,將她牽到僻靜偏殿,執(zhí)起剪刀,替她在發(fā)梢輕輕鉸下食指寬的發(fā)來。

這好像一場作弊,因為終究不能逃避,于是千方百計拖延著結局的到來。

德陽將她余下的烏絲輕輕挽起:“這是最后一次了,再這么下去,司馬家也會起疑的,何況駱輕殊他,早晚也是要娶明珠的……”

長劍重又舞起,不為海棠,只欲斬落三千煩惱絲,恍惚里她仍坐在德陽身前,細碎的發(fā)咔嚓嚓落在腳邊,有微風穿堂而過,吹起那些碎發(fā),紛紛揚揚若衰草逢秋。

【若真的不曾喜歡,那

便努力微笑著祝福?!?/p>

文法在采書齋里待了將近一整日,黃昏時才和琪楓相繼出來。兩人不知密議了些什么,神色都多幾重陰霾。一整日不曾休息進食,臉上各自掛著幾縷倦意。

“怎么,文法說你不愿和他一道去歸無寺?”琪楓冷不防站在琪雅身后。亭子臨著水,略略有些涼風,她也倚在欄桿旁坐了幾乎一整日,人似已被烤得焦枯?;仡^看看哥哥和大和尚,仍舊點頭拒絕:“懶怠動彈,熱死我也要待在秀天城?!?/p>

琪楓瞇瞇眼:“習武的課程也結束了,還有什么掛念?”

她詫然抬起臉:“哥你如何知道?”

琪楓道:“輕殊昨日與我提過。”

“哦?!彼龖寺?,扭頭去看池塘里無精打采的錦鯉,大滴淚珠落在水面上,泛起層層碧綠漣漪。靜了會兒,她霍然起身,抓起一旁的落英劍,奔去馬廄里牽馬。

“去哪里?”琪楓相隨而至,一手扯住馬韁,擔憂地凝住她紅腫的眼,她卻把頭一揚:“去駱家。”琪楓一向平順的眉皺起,她一哽,道,“今日不去,琪雅這一生心里都將藏著一個結,不快活,不甘心!”

“……早去早回?!膘o了許久,手終是松開,長韁揚起,黑馬疾馳而去。身后卻是兩聲嘆息。

她聽說那陸明珠性子潑辣似火,但凡遇到些摩擦矛盾便要舞刀弄槍武力解決,很有些暴力傾向,師父與那樣的女子修好,自然享受不到男歡女愛應有的溫存。后來情事敗露,他也全力護著陸明珠,只身扛下來,于是兩個人的錯,軍中受罰的卻只有一個他——她不信,師父會鐘情于那樣自私野蠻,暴烈如夜叉的姑娘。

駱家的宅邸比不得相府闊綽大氣,卻獨有幾分清幽玲瓏。院墻內植了三五棵蔥郁古木,都有上百年頭。琪雅將馬拴在駱府門口,不顧管家阻攔,一路風風火火闖到正堂,心中亦有把火在燒,有些話,今日不說似乎整個人便要被這火烤得外焦里嫩。

她看見了他,他正將一只小小的包袱系牢,覺察到來人粗重的喘息,他慢慢抬頭,然后淡淡笑了下:“怎么,來為我送行?”

“駱輕殊?!彼龥]再喚他師父,胸口起伏醞釀著勇氣,“如果,我與長央解除婚約,你可愿舍了陸明珠?”

他一震,輕飄飄地笑:“別小孩子氣?!?/p>

“我不小了。當初與長央訂婚是哥哥的意思,那時我十三歲,不懂男女之事,相信哥哥不會害我便懵懵懂懂應下來??珊髞碛鲆娔阄也胖?,只有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才是快樂的事。我不知自己何時起在意了你,但這四年卻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你對我,有沒有相似的感覺?”她緊攥著拳頭,看他的眼神期待而忐忑。

后庭里轉出個女子,著淺紫衣裙,長發(fā)束頂,簡單利落,有股肅殺之氣。她眼睛很大,說話時又不自覺微微挑眉瞪眼,強勢果決的性子從那雙大眼睛中流瀉出來。她肩頭也背了只包袱,見到琪雅只面無表情地將包袱卸落在矮幾上,挽了輕殊的手臂,朝她挑眉:“話說完了就早些回吧,日頭落了,一會兒天黑了上官小姐獨自回府也叫人擔心?!?/p>

這便是自小入了司馬將軍營練兵習武,如今五虎將中唯一女子的陸明珠?琪雅咬咬唇,她果真在,且行將雙宿雙飛的模樣……嘩啦一聲,手中落英劍已經(jīng)出鞘,她望著陸明珠,微揚起臉,道:“陸少將,就用你最喜歡的方式,我們比一場。”

“呵,上官小姐爽性,我倒是喜歡。”陸明珠已迅速應戰(zhàn),轉回身自架上抽出柄紅纓槍。

“明珠……”駱輕殊頗有憂慮地望了她一眼,她沖他點點頭,道:“放心?!?/p>

那頗有默契的一問一答,讓琪雅心里又酸又痛,一抬頭,隱了淚痕,持劍而上。她也不懂自己這一戰(zhàn)究竟爭得是什么,哪怕最終只剩恥辱,也算了斷得痛快徹底——在歷經(jīng)磨難的許久之后,她已沉穩(wěn)冷定滿腹心機,回想起此時沖動倔強的自己,仍會有幾分懷戀,就這樣不管不顧一往無前,多好。

日暮黃昏,古樹下的駱家庭院里,兩個女子纏斗如舞,劍光槍花,乒乒鏘鏘綻放,染了滿庭璀璨。琪雅的路數(shù)是經(jīng)駱輕殊之手點撥,有戰(zhàn)神冷厲大氣的風范,陸明珠亦非善類,一靜一動皆是霸氣,一時間兩人竟不分上下。

一個恍惚,琪雅似看到遠遠觀戰(zhàn)的人眉間凝著復雜神色,動作緩了一刻,長長槍柄抽在她背上,痛得一個趔趄。陸明珠顯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趁勢而起,打得琪雅節(jié)節(jié)敗退,一柄紅纓將她逼死在絕境,她背靠在粗大的樹干上以劍鞘抵擋,后背襲來一陣陣抽痛。

“何必自取其辱這一趟?!标懨髦榈芍?,姿態(tài)居高臨下。

她雖馬上便要落敗,卻努力昂著下巴不卑不亢:“我上官琪雅,不是悲春傷秋只知落淚的小女子,我喜歡的,流血流汗,都要盡力爭取。”

陸明珠譏誚地笑了聲:“可惜的是,你喜歡的卻并不喜歡你?!彼?,猛然踢在琪雅臂肘上,落英劍應聲而落。

她紅著眼咬牙道:“你這樣兇悍,師父遠值得更好的女子?!?/p>

陸明珠冷笑了聲,“小丫頭,你自以為了解他,可你見到的只是亭前廊下教你練劍的他而已。陣前殺伐決斷的他,忍辱負重的他,或是陰謀籌謀的他,你曾見過哪一面?而我和他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你又怎會明白?”

眼淚越發(fā)止不住。她和他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她知道他是滿身故事的人,可那些故事里還來不及有她。逝者已矣,來者是否可追?

陸明珠利落收了槍轉身:“司馬家勢力如此之大,可以護你一生周全,司馬長央也是人中龍鳳,與你門當戶對,你何必舍近求遠?!?/p>

琪雅不理,在她身后喊道:“再來!”說罷,已赤手空拳沖過去,陸明珠下意識向后一甩長槍,狠辣的習慣讓那柄槍直直刺向對手咽喉。琪雅卻靜靜立著,仿佛破空而來的只是一縷清風,拂面可留花香。直到那槍尖咔嚓一聲折斷在眼前,才露出如愿以償?shù)男σ猓骸皫煾?,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p>

“我和明珠就要成婚,不想因為任何事敗了興致?!彼Z氣冷漠。

琪雅搖著頭:“那些眉目有情心有靈犀,我不相信都是我的錯覺……就在剛剛,你分明還在為我擔憂……

禁足十三年,你是第一個走進我生活的陌生男子;那日我受傷,你橫抱我而起,你是第一個那樣抱我的人;我今日策馬而來,我的騎術是你教的,當日你便坐在我身后將我輕輕環(huán)著,你是第一個與我近身相依的人;四年朝夕相對,便是身上最顯眼的印記,也是你送我的禮物……” 她把右掌展在他面前,艷紅牡丹乍然綻放,“明明是你先招惹了我啊,當初我受傷時你便知道我已對你動心,為何不早日離開,偏偏又待了這許久?!彼鋈惶饻I眼,語聲沙啞,“你也舍不得,對不對?”

他靜靜看她,長睫之下冷冷清清。

半晌,俯身自地面拾起那把他贈她的落英劍,劍風呼嘯,指向她的眉心,“你這樣胡鬧一氣,不過是想聽一聽我的答案?”

“是,我就是要知道,你對我可曾動心,哪怕,只是一點點?”

“未曾?!?/p>

“……”她仍瞪住他,似對這樣簡短無情的答復大不甘心。

“往日種種,若讓你誤會,那今日便做個了斷,你我之間,絕無可能,而如今,連師徒情誼都不復存在?!?他振臂一抖,柔軟的劍刃靈蛇般扭動,當當當,碎作一段一段落在他們之間,“如若再糾纏,行同此劍?!?/p>

駱氏一族,果真冷血。

她蒙了不知多久,天空已黑寂下來。終于木偶般輕輕鞠了一禮,臉上帶笑:“既如此,琪雅愿你們百年好合。”她蹲下身,將落英劍一截一截拾在掌心,像一寸寸撿拾殘碎的心,劍刃將指腹割破也渾然不覺。寂然起身,步子緩緩地向外走,臂肘上方才被陸明珠踹過的地方,這才麻麻地傳來痛覺,連同后背那一道傷,灼得她淚蒙眬。

若真的不曾喜歡,那便努力微笑著祝福。但他贈的禮物,即便碎了,也仍是她的。

“輕殊……”陸明珠輕聲。

那只方才折斷紅纓槍的手,此刻正負在身后,一截槍尖在掌中越握越緊,血自掌紋蜿蜒而下,他笑:“再深刻的情意,痛過一陣,便會過去的。”

【大地會替我記住這份仇恨,終有一日,將你們這些外來的匪人吞噬埋葬?!?/p>

琪雅越發(fā)懶了,日子過得不知今夕何夕。

那日,她仍坐在窗前發(fā)呆,望望窗外的石榴花已紛繁開了滿樹,嘟噥了一句:“什么時候開的,昨日還靜悄悄的。”

一旁的小丫鬟燕語嘆口氣:“開了好幾日了,我還當小姐只是一個月沒出這小院,原來是一個月都不曾抬頭看看窗外景色?!辈蛔阋辉聲r間,本還殘留在頰畔的嬰兒肥已全無痕跡,消瘦得像道影子。她還是沒跟文法和尚走,騙著哥哥上了馬車。半路文法繞路去了一戶農家,她跟下去,坐在院子里吃口齋粥,聽見屋內婦人的低低抽泣,不禁走近了細聽。

文法聲音低沉:“可晴,這些年,你一直孤身一人?”

婦人哼笑:“惜兒在院子里呢,有她陪我?!?/p>

文法一哽:“你將惜兒葬在了院中?”

婦人道:“當年她還小,拿了你的圖紙折風車,被你打了一頓竹板,那孩子氣性也大,想不開竟跳了湖。我記得她那天出家門的時候還問我:爹爹是不是不喜歡惜兒,爹爹更喜歡他的圖紙他的大船?我真后悔,當時沒能回答她,更沒有拉住她……”

文法的佛偈從來不曾念得如此鄭重:“阿彌陀佛,愿小施主既得往生,早日超脫。”

婦人怒道:“其實我早已不恨你,你何苦躲我這些年,如今已快將你忘了,為何又以這樣的身份出現(xiàn)?你以為出了家,便撇清了一切?!”

靜了好一會兒,文法道:“同我上歸無寺吧……”

琪雅在窗外嘆了口氣,原來大和尚在俗世有這一段過往。她悄悄往院外走,拉了一匹馬,臨走瞥見隨行的一大隊人馬中有些面熟的,不及多想,偷偷逃回了秀天城。彼時哥哥已經(jīng)出了遠門不在府里,大和尚派了幾撥人回來尋她都被燕語打發(fā)蒙混了。

她怕經(jīng)過北顎山谷時聽見迎親的嗩吶,會忍不住隨文法出了家。

人還是鉚足勁兒地想快活,可越是笑,心就越難受,索性日日縮在椅子里,怕德陽看到她這副蔫頭耷腦的樣子,連向陽苑也不敢去了。

大門外一陣囂嚷,她略略抬了抬眼,問:“外面怎么了?吵了一上午?!?/p>

燕語回道:“南邊來的請愿的百姓,有百十個人,據(jù)說是一路跪拜著趕到帝都的,想求皇上開圣恩,開了糧倉救濟災民。走到半路才知道皇上去了北顎山谷,于是都涌到咱們府上來了?!?/p>

琪雅一驚:“哥哥未將折子遞過去嗎?”

“琪楓大人每日三次派人快馬加急地送過去,怎奈圣旨就是遲遲不下?!碑敵跎瞎勹嫠舻膬认蚬蜒缘男⊙绢^,已然被她調教得機靈活潑,什么事都能打探來七八分。

琪雅快著步子走到大門口,老管家緊張地過來攔她:“小姐,外面那些人情緒激動,此刻最好不要出去,出了什么差池……”

“放心?!狈攀忠煌?,朱紅大門外,跪了一地的襤褸百姓,見了她,開始伸長著臂叩拜,口中哭喊著:“饑兒餓殍,祈小姐開眼相救啊……”

她眼眶酸澀,一時不知該扶起哪一個是好,只哽咽著道:“琪楓大人一定會為百姓想辦法,你們先起來,進府中喝碗粥……”

話聲未落,斜刺里一隊高頭大馬嘶鳴著停在門口,馬背上跳下幾個年輕男子,琪雅認得,其中有幾個便是當日同哥哥一起逛孔雀樓的紈绔子。

為首的兇目紅臉,劈頭便喝問道:“上官琪楓呢?”

“相爺他一早便出去了,阮少爺若有事不妨讓老奴代為轉達?!惫芗铱磥砣瞬簧?,怕琪雅委屈到,于是趕忙先應答上去。

“不在?”那人冷哼,“欠債的倒是逍遙?!彼皇謱⒐芗移驳脚赃叄I著身后一隊壯漢便闖了進去。

“這里是相府,豈容你們造次!”琪雅橫著臂擋在門口,那人卻哈哈一陣怪笑:“相府?上官琪楓正和一班死忠臣子在各州郡私開糧倉,等著皇上降罪吧?!?琪雅拳頭躁動,勢要動手,心頭卻百轉千回地思量著,哥哥當真私自開了糧倉?

管家死死拽住她:“小姐,由他們去吧,如今這上官家,他們也折騰不出什么花樣。”

琪雅不解地望著他,老管家只是哀哀地垂首嘆出一口氣來。

聽到各地已開倉放糧的消息,跪地的災民們拜了幾拜便又哭又笑地飛快走了。

此時的相府里,卻有一班橫沖直撞的莽匪,無人阻攔,僅有的十幾個小丫鬟和老媽子遠遠躲著,滿目慌亂。

“怎么回事,府里的男丁侍衛(wèi)都哪兒去了?”琪雅驚駭?shù)氐芍瞎芗?,相府里的下人老老少少也不下百人,額外有侍衛(wèi)二百壯丁五十,她躲在清雅小居里閉門不出的這一個月,卻似蒸發(fā)般不見了,偌大庭院空寂得讓人懼怕。

“那日由文法大師挑選強壯的,帶到歸無寺了?!崩瞎芗掖?,“其余的都遣散回家了?!?/p>

琪雅恍然明白過來。她大步走到庫房,門已被方才那些人撬開,內里卻空無一物,絲綢絹帛金器美玉似都化作流水,偷偷滲入了泥土,一排排架子空蕩蕩落了一層薄塵;她沖去賬房一把抓起賬簿,原來闔家只剩下日常吃穿的花銷,其余的都被大筆大筆支走;再奔到父親生前所住去世后仍保留的居所,滿屋古玩字畫不翼而飛,落了白慘慘四面墻……

她聽到院中央那人氣急敗壞的叫囂:“好一個上官琪楓!難道把騙我們的錢吃了不成?!”

耳畔嗡嗡亂響,哥哥,你究竟在做什么?何以要傾了整個上官家,甚至不擇手段四處斂財?光自門外照進來,攜帶那亂哄哄的世間萬象,她咬了咬牙握緊拳頭走出去,大聲道:“哥哥欠你們的,拿出憑據(jù),我自會還!”

那人走過來,忽而捏起她的下巴,不屑地哼笑:“你們上官家,除了那一屋子廢紙,能拿什么還?在下本是仰慕琪雅小姐許久,不過,上官家即將大難臨頭,我可不想沾了一身晦氣?!闭f罷一揮手,有壯漢替他牽過馬來,他翻身上馬,冷冷道,“替我告訴上官琪楓,他欠我的債我拿來買紙燒了,不必還了?!?/p>

一隊人馬呼嘯而去,身后的一睹齋呼一聲騰起火光。

琪雅猛然回首,拔腳便向著火起處飛奔。買紙來燒?這城墻般的一室典籍便是窮盡顎云江山也難以換回,那些古老的真相那些天地奧義,這是顎云四百年來的歷史見證,有些書甚至來自比顎云更久遠的年代,在這世間早已成為孤本。上官家祖祖輩輩守護著這些典籍,父親查閱時翻書的指都著意小心翼翼,生怕那古舊的書頁殘破掉落。她幼時曾與父親哥哥一道在夏日的晴好天氣里,將古籍一本本搬出來翻曬,她趴在地上在擺滿庭院的書面上罩一層白布,收書時父親則用狼毫筆輕輕掃去灰塵,細致如呵護初生的嬰兒。

這一代代傳承下來的一睹齋,是上官家的驕傲,也是上官家必須守護的寶藏。

而那一架書……

她已沖入火海,自覺臉上有淚墜落,那一滴水卻滅不了須臾已歡舞如魔的烈焰。

“小姐沖進去了……如何是好???”

“救火,快救火要緊?。 ?/p>

她聽到閣樓下老管家欲哭的無奈,丫鬟媽子們在奔走著汲水救火。她伸手捂住口鼻,揮舞開面前的滾滾濃煙,向深處走近,八十丈藏書閣,如一條浴火長龍,她在龍腹中奮力奔跑,終于在密密麻麻的書海中找到那一列禁書書架,伸手將架上紙書竹簡攬到懷里。火苗似貪婪的惡魔,干薄的紙是今日的盛宴,它們舔過來,在她的紗衣上躥動著生長,而后鉆進懷里那捧書上。她一急,松了懷中的書簡,又自架子上抱了一懷完好的,發(fā)瘋一般地跑,火焰也發(fā)瘋似地在她四肢與長發(fā)間生長。灼灼的痛,已經(jīng)顧不得,濃煙卻像惡魔甩出的繩索,扼緊咽喉,蒙蔽雙眼,她漸漸軟下來,整個人如一只金紅的火鳳凰,萎在書香泛濫的火海。

——終于還是,保護不了啊,保護不了一睹齋,連那一架子秘密也不能保護。

師父說得對,這樣的亂世即便擁有蓋世武功又能如何,一己之力,是連自己都護不了的。

她仿佛是死了,在煉獄的火海之中,聞到那一股幽幽淡淡來自深海的冷香,似有墨色中泛著暗藍的海水將她緊緊包裹,靜謐、冰涼。那樣踏實而疼痛的感覺,讓她緊合的眼中滾滾落下淚來。

在那場如死的幻覺中,靈魂進入了另一重時空。

那是一片荒蕪的大地,好似剛經(jīng)歷過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滿目不見生靈,有的只是還未化作枯骨的尸首。稀疏的彩色帳篷被火燎過,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殘破的布條。

低矮的土坡上,盤膝坐著戴黑頭巾的女人,那頭巾很長,順勢也遮住半張臉,垂下來的部分包裹了身體。她像一塊風中駐守的黑石,連眼神都靜默得沒有一絲變化。

那女人忽然轉過頭,聲音詭異如正破碎的石塊:“你終于來了。”

琪雅疑惑地蹲過去,想要將那婦人露在黑巾外的眼神看得更加真切,卻只看到兩顆曜黑的石,鑲在那對凹陷的眼眶里。那正扭頭望向她的不過是一尊石像,額頭上露著灰白的紋理,長長的黑布舞成一片不散的烏云。

風吹得臉很疼,她想探手去揭那石像的面紗,一瞬又覺得那曜黑的石中映得并不是她的臉。猛然回頭,便看到遠處迎風而立的一人一騎,銀甲銀盔的將軍坐在黑色戰(zhàn)馬上,遙遙望過來。琪雅揉了揉眼,看清那頭盔之下溢出的發(fā),是她熟悉的深海暗藍。

“冬香部族世世代代的根都扎在這片土地上,今日,我們的血也都流淌進這土壤里,大地會替我記住這份仇恨,終有一日,將你們這些外來的匪人吞噬埋葬。”她猛然抬高了音調,黑石閃爍,看向馬上人,“記住這張臉,這將是你駱氏子孫的夢魘。我與你,糾纏不休!”

朔風乍然扯下那碩大頭巾,露出半張驚艷絕倫的臉,而另半張臉,是墨汁般化不開的濃黑,微微似有金屬之光。半邊紅唇一彎,有碎碎咒語零落于腥風之中,轉眼之間,那石像龜裂、瓦解、片片剝落,成一地黑泥。落下黑頭巾,孤零零飄飛。

馬上人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那樣淡漠的眉眼叫人心生涼意。他伸手,自風中摘下那條黑巾,垂目看了片刻,又撒手,任它飛走:“好,我等你。”揚鞭策馬,走得毫無眷戀。

一幕過后,荒涼土丘之上只剩下恍似透明的琪雅,風更急,將那黑泥揚起盤旋成了旋渦,竟汩汩地涌進她右手的掌心里,似有一道灼熱的泉躥進身體,灼熱焦躁。她低頭,發(fā)現(xiàn)掌中牡丹已殘缺不全,頓時急得要哭出來。

躺在床上的琪雅,掌心越來越熱,牡丹刺青似變成一團火,燒得她滿頭大汗。不知過了多久,身上溫度終于降下來,有陣陣涼風溫柔地掃著她的身體。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在耳畔低吟:“你這樣沖動,往后要我怎么放心?!庇艺票宦归_,冰爽的觸覺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她心頭一痛,在夢中號啕大哭:“師父,你還是舍不得我吧,才在我臨死之前趕來看我一眼……”

涼風忽然止了,手被仔細放在胸口,片刻后便聽燕語喊:“大夫大夫,小姐好像要醒了?!?/p>

琪雅睜眼,眼前一切卻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她揉了揉眼,視線依舊模糊,燕語的聲音焦急起來:“大夫,小姐為何一直在流淚?”

“大約,是被煙火熏壞了眼睛?!?/p>

她兀自拂了薄被,晃晃悠悠要下床,被燕語又哭著攔回去:“小姐你昏睡了三日,掌上的牡丹花芯里沒完沒了地流出血來,止血的繃帶一盤盤端出去,大家都慌了神,幸好……”燕語忽然頓住,琪雅看到床邊模糊的一團綠像是她的孔雀羽扇子,抓著燕語問:“方才在床頭為我扇風的是誰?”

“是、是我啊,小姐?!毖嗾Z答。

“那將我自火海救出的人呢,是不是師父?”

“是劉管家啊,他老人家還在床上養(yǎng)著呢?!?/p>

“……哦,回頭我去看望他老人家。” 她若有所思地慢慢躺下去,擎起右手端詳著掌中花,嫩黃花芯已經(jīng)不見,潛藏在刺青下的一小片丑陋胎記露出來,仍是鎢鐵般的青黑色。原來即使皮肉脫落這烙印也仍頑固地生在手掌深處,命運一般甩不脫。它與琪雅已是一體,分不出主次,有時候琪雅甚至覺著,她的整個人不過是掌心那朵牡丹上生出的枝杈,于脖頸處又開出一朵會說會笑的花。

而這塊殘缺在琪雅模糊的視線里看來,就好似只嵌在花芯的眼。

“小姐懷里一直護著那些書,差點兒丟了性命,右手還死死握著一卷竹簡,竹簡著了火,把手掌都灼壞了。那,就是那些……”燕語指指案頭那幾卷仍被火燎得殘缺不全的《戰(zhàn)神駱氏》,又開始哽咽,“大夫說,小姐的眼睛,會好的……”

琪雅擠出個寬慰的笑。如今這蒼涼世事,看不清倒未嘗不是好事。

【哥哥所做的,都是

關乎天下的大事?!?/p>

琪楓已有半月不曾回府,卻傳來各地糧倉銀庫大開的消息。各個州郡里漫開流言,說這一年顎云將有滅頂之天災浩劫,人們焦灼奔波,茫茫然束手無策,也有鎮(zhèn)定的百姓,開始伐木造船。

琪雅剛能下地走動,去一睹齋的焦墟里望了一回,又走到屋子里獨自坐著,握著那把蒲扇神情恍惚,許多事她已想得明白,可還有些事,她參不透前因后果。

黃昏時覺著有人影遮住了門外昏黃光線,抬頭,看到個模糊身影站在門里溫和含笑地望著她。

“哥哥!”她幾乎是飛過去,撞進他懷里,沒頭沒尾地大哭,“我沒有護好家,沒能保住那些書……”琪楓替她擦擦汪洋如海的淚,嗓音透著疲憊:“是哥哥不好,讓琪雅受了這么多委屈。聽說你闖到了火海里……以后,不要再做這樣的傻事?!?/p>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論多大的事,我都已做好承受的準備?!?/p>

琪楓順了順她因燒焦而不得不修得短到耳垂的發(fā),低聲道:“我本想到了歸無寺要文法講給你聽,但你這么倔強又自己跑回來,那就只能,由哥哥親自告訴你?!彼恼Z氣肅然得讓琪雅覺察到一股絕望,“顎云,將要面臨一場天災浩劫,這或許是曠古未有的一場災難,如果預言成真,這片土地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p>

“你很早便知道?”

“是我接掌相位那一年推算出來的,此前已有高人預知到這番因果,囑托制船名師設計一種特殊船只,以供百姓逃難,可惜那位師父中途去世,只將未完成的圖紙交給愛徒,其間又起變故,那圖紙被孩子做成風車落進了一片湖澤……或許,這便是天意。”

琪雅了然道:“那位名師的徒弟,可是文法和尚?”

琪楓看了看她:“文法傳書給我,說你在他老家小院中消失,我便知道,你大概已猜出一二。”

“所以,哥哥你不惜與貪官惡霸為伍,謀取他們的錢財,不惜假意喜歡云霓兒,盜得云家的御云秘術,更不惜將沐紫也當作誘餌,以拿到云紫英的船廠,也只是因為這場天災?”

“我已屢次向昊天帝呈奏,但都被當作妖言笑談,無奈,只能私下籌謀。舊圖被毀,我和文法尋遍顎云,唯有云家的御云術可解危難……這許多不得已,你可會嫌惡哥哥?”

琪雅搖頭:“哥哥所做的,都是關乎天下的大事?!鳖D了下又道,“那浩大工程必是在歸無寺中,所以你一定要我隨文法過去;當年你要我與長央訂婚,也是想到,在這混亂之際,只有司馬家的軍隊可以護我周全;卻仍不能放下心來,于是你請了駱輕殊親自教我武功,不得已時用以自?!碧煜轮猓嗍亲院芫弥氨銥樗才磐桩?。“哥,這些年你一定很累吧……卻可曾為自己打算過半分?”

他只是拍拍她額頂,溫和一笑:“你去歸無寺等我?!鼻绨滋旃夂龆鴶勘M,黑夜猝然降臨。一聲巨響炸裂,黑寂里劈下一道冷紫電光,似有無形的手將天幕扯得四分五裂,一剎亮如極晝,一剎濃黑如死。雷聲如怒馬狂嘯自九天馳騁而來,琉璃燈籠震得粉碎,只一瞬,暴雨已砸了下來,伴隨密密麻麻的冰豆子,窗紙撲棱棱碎開。

有穿盔甲的士兵冒雨來報,東海已成泛濫之勢,向西淹沒了兩個州。

須臾又有黃字軍求見,沿著回廊疾步奔跑上來,單膝跪地一揖稟道:“長央少將特派金牌侍衛(wèi)護送琪雅小姐去往避難之所?!?/p>

“長央?他不是正在護送皇上回秀天城的路上嗎?”琪雅問。

“皇上返朝路上目見沿途災況,決定到北顎山主峰上避海難。所以,明日琪雅小姐是與司馬府親眷一道在三河關會合,而后跟隨御駕,一道向西北?!?/p>

“那德陽呢?”

“公主亦會與皇上同路?!?/p>

雷電恰恰止住,四周陷入濃密的黑,她像落入黏稠的淤泥中,本來朦朧的眼徹底盲了,似有幽幽深海冷香自暴雨狂風中吹送而來,她探出手,在空氣中茫然摸索。

燕語又掛上新的燈籠,微光中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伸著臂,短發(fā)長裙飛揚而起:“哥哥呢?”

“大人在前院安排未疏散的親眷們……稍后會跟上我們,”燕語說不下去,琪雅隱約聽到哥哥略低沉的聲音虛虛地飄進來:“危難之時,還望互相扶持,生死之際,以孩童為重……”

哽了一下,燕語道:“小姐,長央少將派來接你的人,還在門外候著呢。”

“知道了。”手臂頹然落下。這漫漫長夜她終于要踏上不歸的奔逃之路。

昔日繁華的秀天城,而今是一片異樣的喧鬧。

顎云國地勢奇特,是四面環(huán)山東邊臨海的一脈平原。本如一只闊口巨碗,盛起天地珠翠,如今東海卻翻過山頭,如兇猛巨獸一刻不停地奔逃西下。海水一夜間已讓三條河暴漲橫流,位于三河交匯處的秀天城如一座孤島,被隔絕于三角河洲上。

從前謠言四起時也只當飯后談資,如今早顧不得輜重家當,人們紛紛涌向西城門,城門外幸存著唯一一座可供渡河的橋。

孱弱的被踏在地下嗷嗷慘叫,嬰兒孩童在父母懷中啼哭,富人家車馬亂嘶,聲聲交融,紛雜不堪。有莽力的漢子,躍上馬車,將一車人拖拽下來,奪下車馬,又有新的人跳上去同那莽漢爭搶。人們似乎已不是在為性命而瘋狂。在這樣的末世里,瘋狂是最后的歡愉。

四周仍是沉沉的夜,有火把點燃了房屋,照亮這一路的慘象。琪雅在前后左右密密匝匝的鐵甲兵士開路護衛(wèi)下,穿過人群,黑馬的蹄下是滾了滿街的金銀。

她是幸運的,這亂世慘象她看不真切,只有眼底模糊火光和耳中層疊的啼哭,黑色兜帽被風吹落,雙手執(zhí)韁,于是無暇去擦拭飛在夜色里的淚珠。那金牌侍衛(wèi)與她貼身并騎,兩匹馬以錦繩拴在一起,齊頭并進緊緊相護。

西城門,執(zhí)盾牌長矛的將士森嚴守衛(wèi),他們站成兩道結實的銅墻鐵壁,墻外是哭喊著要過城門的百姓,墻內是他們圍出的一道通向城門的筆直大道。司馬家的親眷在前,上官家在后,車馬呼嘯而過。

琪雅坐在馬背上,自橋上回望過去,城內的百姓仍被限制著,要等他們走遠,確定不會被亂民追上而受到劫奪滋擾,才會開門放行。

“走快點,他們才有更多時間。”那金牌侍衛(wèi)在她身邊道,聲音低低喑啞。

她一咬唇,扭回頭,揚起韁,馬蹄邁過長橋。

一隊人在三河關會合,前方浩蕩如一片移動著的皇宮,皇親國戚陸續(xù)趕來,顎云最尊貴顯赫的家族幾乎都已集結于此,隊伍向著北顎山進發(fā),要于至高處避這一場曠世海難。

一路北行,太陽再也不曾升起。兩邊大批步兵列著隊跑步前進,他們身后都負著一盞燈籠,以替被護在中央的貴族們照亮道路。在最前方的王駕受不住趕路顛簸下令休息時,整個隊伍便會原地暫停,每一個家族聚在一處做片刻小憩。

琪雅并不在上官家的隊伍中,而是被護在司馬家的親眷中央,四下都是陌生面孔,況且她的眼,在這茫茫夜幕下連近在眼前的臉都辨不清細節(jié)。萬人的隊伍中央,只她一人靠坐在一截樹干上靜靜合眼?;秀遍g,又似回到了清雅小居的院子,十三年形同幽閉的生活里,她已習慣這種孤單??赡┦老碌倪@一幕,仍蒼涼得近乎凄美。

“喲,琪雅小姐?!狈爬藥Φ囊宦暎侨藫嶂餮潘┰跇涓缮系鸟R臀,道,“聽說琪雅小姐闖進了火海生死未卜,本少還一直惋惜呢,不想我們倒是有緣。老天不要你死,怕便是讓你在這兒等著我吧?!?正是那火燒一睹齋的阮氏紈绔。

琪雅的手在懷里摸索著,冷笑,“你現(xiàn)在就不怕沾了晦氣?”

“已經(jīng)這時節(jié),能不能活到下個日出都未可知,還不如死前,風流個痛快。”他打了個呼哨,琪雅聽到四周無數(shù)腳步已將她靠的那株樹圍合起來,“這次,也不需怪你的哥哥,要怪,只怪你長得太妖冶?!?/p>

說罷,已有數(shù)根繩索自四面拋卷而來,琪雅仍舊坐著,側耳辨聽,雙手一挽已將繩索悉數(shù)纏在腕上,袖口攪動如花,將繩索打結在一處,丟在地上。想以多欺少綁她?她可是駱輕殊的徒弟,即便盲了……方念及此忽覺異樣,這才恍然,方才飛過來的繩頭上都沾了藥粉,竟是欺她眼盲,使出如此詭計。

天地暈眩,意識仿佛瞬間迷失。唇角卻挑出一抹不屑笑意,手自懷中掏出一截斷劍,緊緊抵上脖頸,即使只殘存一分意志,拿來死也足夠了。

刷!一枚石子將手中利刃打落,同時前方傳來一聲慘叫,半截手臂落在地上,阮少怒目瞪著來人,方要喊出什么,頭顱已經(jīng)滾到腳下。這樣殺伐狠決,余下之人悉數(shù)膽寒逃竄。

“我來遲了?!便y甲護衛(wèi)將取到的食物放在一邊,拾起地上的斷劍交還給她,“但你也不該,為這些鼠輩以命相抵。”那喑啞嗓音有一絲詭異的顫抖。

琪雅笑了下,聲音微弱:“其實,我本就不該活著?!?/p>

臨行前和哥哥的那場話別里,她曾拽著哥哥的袖子問:“這一切,都因我掌中這塊胎記而起吧?是不是只要琪雅死了,這災難就會停止,所有詛咒都不會應驗?”她語聲蒼茫,眼中散碎的光卻藏著決然。

“傻瓜!”琪楓緊緊握住她肩膀,“這是天災,早在你出生之前已有人推演出來,與你又有何干,不要信那些邪魅之說?!?/p>

“可是夢里……”

“琪雅,”琪楓打斷她,一字一字肅然鄭重,“只有你安然無恙,哥哥才能心無旁騖安排好余下的事,而后與你會合。況且,假如終不能劫后余生,你難道不想,再見一見駱輕殊?”

師父……她是唇齒間沉吟著這叫她微微發(fā)疼的兩個字上路的。

“到了北顎山,你要幫我找一個人?!辩餮琶髦磉吶吮凵系逆z甲,請求。

“什么人?”

“我的師父,駱輕殊……”她聲音微弱地念著那個名字,終于陷入迷睡,那侍衛(wèi)看著她的臉,輕輕應了一聲,“好。”

【天卷琉璃火,

潮起珊瑚波?!?/p>

半月之后,一行人終于行到北顎山的半山腰,見到了歸無寺的朱紅大門。琪雅抬頭,望向無有盡頭的漆黑。這原是許久之前的詛咒,從大地深處生發(fā)而出,帶著吞噬一切的怒意和漫長兇狠的長夜。

而彼時,東海已攜著三條長河在北顎山腳下鼓漲。水似乎不單單來自大海,也同時從地底冒出,不斷攀升,想要從這巨碗之中滿溢出去。

長央所派的侍衛(wèi)雖寡言少語,但始終盡忠職守地護著她。她屢屢讓他打聽德陽和駱輕殊的消息,怎奈這萬人隊伍實在龐雜,一直不曾有結果。

歸無寺大門洞開,眾人涌進去。琪雅見著一身黃僧袍的人始終立在佛像前,走近了喚他:“可是文法大和尚?”

文法一愕:“琪雅丫頭,你的眼睛……”

“熏壞了,看不大清。”文法看一眼她身邊的銀甲侍衛(wèi),點點頭將他們從小路帶到后山。

歸無寺后山本有一片油桐林,都是上了年紀的古木,枝干粗大十幾人合抱不來。然而此時,這林子已變作一片空地,滿地粗矮木樁埋在鮮綠落葉之中,林子盡頭停落十幾艘大船,龐然之巨可載數(shù)千人。

文法呵呵笑道,“上官家數(shù)代累積的財富,悉數(shù)在此了,連我廟里的香火錢也都被你哥哥搜刮了去,還好有個巨賈云家,不然這計劃必要夭折?!崩^而一嘆,“不過這十三艘船,對顎云國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p>

不遠處,那些人已發(fā)現(xiàn)船群,紛紛爭搶著登船,摩肩接踵擠擠挨挨。昊天帝只允許妃嬪與護衛(wèi)同乘,坐了不足三百人。

“晴嫂嫂呢?”琪雅將文法問了個愣怔,須臾又笑,“她不肯來,其實也不來也未嘗不好,何苦去看這最后的丑惡。琪雅丫頭,為你留的船在菩薩金座下?!?/p>

“我還要等哥哥?!彼龁枺骸按蠛蜕校憧梢娺^駱輕殊,他就在北顎山谷,應該比我們先到。”

文法猶疑一刻,道:“未曾?!?/p>

轟隆?。?/p>

海水發(fā)了瘋般竟已卷進了歸無寺的朱紅大門,巨大如鵬的船被沖擊裹挾著卷入海中。那一瞬間文法同那銀甲侍衛(wèi)一人攜著琪雅一只手臂,帶她躍了起來,落入一艘巨船上。

“云家船廠的手藝不知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這等風浪,但愿這苦心沒有白費?!?文法拍了拍那侍衛(wèi)的肩膀道:“琪雅丫頭就交給你了。”而后一個躍起,跳入水中。

“大和尚!”琪雅一驚,趴在船舷上張望,忽而一手抓著那侍衛(wèi)的鎧甲:“我的落英劍!落進水里了!”殘存的幾段本用布包著揣在懷里,方才躍上船時從衣襟里掉了出去。

侍衛(wèi)不語,只用臂彎護著她不被周圍的人碰撞。她努力睜大眼睛,卻只看到一片虛晃的濁浪。她伸出右手試圖去打撈,掌心忽然劇烈地抖動,頭頂?shù)念€云山開始震顫,山與海呼應著瘋狂。赤紅巖漿噴射入百丈夜空,又紛紛揚揚飛綴,順著山脊流瀉下來的是一股亮紅的火焰的河。

火山與海嘯,夾擊著半山峰的人類。

十三艘巨船都已入了水中,些許未能登上船的人正順著船舷往上爬,更多船上的人因怕負重而將人拼力推落,一時間水花四起,海水被巖漿煮沸,落入水中的人一瞬浮起已是遍體通紅。遠處環(huán)繞顎云的山脊上似乎處處爬滿逃難的百姓,螻蟻一般黑壓壓一片,一浪打過,稀疏幾分。

此時的文法正在風浪里劃著一只鎏金蓮座,一面繞著巨船劃動一面向水面揮灑著粉末,那粉末遇水呲呲地起了一層淺白色的霧,霧氣漸濃,滾滾升騰成一片云,那云比船更大,慢慢將船托舉而起。

“縹緲世家的造云御云之術……”琪雅喃喃著,發(fā)覺腳下的船已晃晃悠悠飄升而起,黃色僧袍駕著蓮座已劃到另一艘大船之下。

“看,云船 ,天空有一艘云船!” 忽而有人仰頭大喊起來。

一艘比這十三艘船更為龐大的巨輪,從頭頂?shù)母呖罩休p飄飄駛過,船底云氣蒸騰,船上燃著燈火,似鑲進這夜空的一團星辰。

舷邊坐著一圈黑衣黑甲的士兵,他們半數(shù)御云,半數(shù)整齊劃槳,船上數(shù)千名年輕的男女,白衣白裙,肅然而立,他們向帝王所在的方向拜了拜,齊聲道:“天卷琉璃火,潮起珊瑚波。顎云江山終成一片汪洋,但國不可亡,我等若可活,終有一日,重建家園?!?/p>

這些,才是哥哥最想救的人吧,他歷經(jīng)四年篩選的各行各業(yè)奇才精英——琪雅忽然記起那一年哥哥帶了十數(shù)個少年男女回一睹齋,一連三個月住在齋中足不出戶,半月之后哥哥親自考核,直到過關,才放他們出齋。想來,哥哥是帶那些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奇才將整個一睹齋熟記于心了……

可是,此時此刻那些在災難背后用盡心力的人竟統(tǒng)統(tǒng)不在,哥哥,德陽,師父,你們都在哪里?

模糊視線里忽然看見對面那艘大船上,一道身影手執(zhí)紅纓槍嘩嘩舞動,替那陀螺皇帝抵擋著流火飛石,“陸明珠?!”琪雅不自覺叫出來,與此同時整個人卻被那侍衛(wèi)緊緊擁入懷里,他用身軀將她裹得嚴實,她的手摸到他腰間,是一片黏糊糊的灼熱,像被巖漿融化一般。

“傻丫頭,這個時候還東張西望?!闭Z聲不再喑啞,那侍衛(wèi)摘了頭盔,墨發(fā)在長風石雨中狂舞,隱秘的暗藍色里漾出幽幽冷香。

那發(fā)掃在她頰上,她閉著眼,露出笑來:“師父……”

“我在呢?!?/p>

還是這樣的一句,便是天崩地裂,只這一句,便足夠讓她心安。

“師父,我熱。”

他微微俯身替她遮擋著亂石,眼中有從容凈淡的笑:“若真的熱,我便不抱你了?!?/p>

“好像,又不是那么熱了?!彼譀]臉沒皮地往那方懷里蹭了蹭,“師父,我在一睹齋里看過好些戰(zhàn)神駱氏的傳說,書上說這里本是一個叫冬香部族的家園,后來被你的先祖用極殘忍的詭計滅了全族,那個女族長死前發(fā)下毒咒,要這片大地上的異族不得好死,要駱氏子孫得到懲罰?!?/p>

“你相信?”

“我起初是不信的??赡阕咧笪易隽艘粋€夢,夢到那女族長也有一塊這樣的胎記,”她微微擎起手,“我猜,父親說得對,我身上果真有著不好的臟東西?!?/p>

小時候她的奶媽曾偷偷告訴她,她剛降生時父親上官瑾看到她的右掌,便獨自抱著她去了后院,一雙大手顫抖著在她軟軟的脖頸上越箍越緊。她頑強地號啕著,像在抗議。是哥哥一把奪過她,將她緊緊護在懷里。七歲的琪楓抱著她一邊重重磕頭一邊向父親保證,絕不會要她出了上官府。

她因不能出門又極想有個玩伴,所以成日黏膩著哥哥,怎奈琪楓是個少年老成的孩子,對她那些幼稚游戲興趣缺缺,只顧自己鉆研些經(jīng)史子集,枯燥無趣得緊。

可是,無論她怎樣孤單,都不會越過一睹齋,走出父親給她劃定的界限。因為她知道,只要她犯錯,哥哥便會挨罵。她從未向哥哥求證過奶媽的話,因為她知道自己脖子上一直存著道淺紫的印子,許多許多年都褪不掉。她也不恨那時沖動的父親,只是很遺憾,自己是個見不得人的臟孩子。

“這些年,哥哥看我看得很嚴厲,他不是怕我作怪,而是怕我受到嘲笑和傷害,可十三歲那年他卻放我自由出入,甚至將你帶到我身邊……”琪雅拱在他懷里小聲說,“哥哥是早知道這末日預言的,才讓我享了這最后的自由和快活,讓我遇見了你……你沒嫌棄我,反而給這丑陋的東西賦予了這樣一幅漂亮的表象,讓我一時間忘了它有多可怕,也忘了自己原是多么卑微,竟大膽到想要從別人手里爭取你……”

“琪雅,有些話,你可以留到以后再說給我聽?!彼馈?/p>

她嘻嘻笑了一聲,“其實我只想告訴你,這十七年里雖然有著大片大片的空白,但在最后的時光能遇見你,我很知足。這塊胎記,注定與你相克,若躲得過這場天災,我會像哥哥說的那般,砍斷右腕,無害地站在你身邊?!?/p>

“傻丫頭……”那從來閑散的聲音竟也艱澀。

“哥哥他和沐紫,都騙了我,他們沒有在歸無寺等我,他們不會來了。但好歹,世界盡頭,還有師父你陪著我……可不可以再把那日的問題好好回答琪雅一遍,”她偎得更緊些,這樣,千百年后也仍是糾纏在一處的骨吧,即便在火焰里化成灰燼,也是一起飛,“你究竟,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有些話,我留到日后慢慢說給你聽……你只要,努力活下來。”

話似未完,一剎那有瀑布般的黏稠洪流兜頭傾下,他忽然執(zhí)起她的右掌沖向天幕高高擎起,有電光擊入掌心,那一束巖漿竟被花芯里憑空躥起的力道生生攔住,可同時,站在身邊的人也被那力量擊得飛沖出去,遠遠地落入沸騰巖漿中,一轉眼已淹沒不見。

“師父!”喊聲被巨響吞滅,咔嚓嚓是大地斷裂的聲音,那座正噴發(fā)的火山似被這一掌的力量推開,整個顎云帝國正如一片碩大無侖的巨舟,掙脫了禁錮它數(shù)百年的港口,海水從斷裂的縫隙里傾瀉進大地深處,數(shù)只尚未被浮云托起、依舊??吭诎肷窖拇灰蚕?shù)被洪流攜帶著,沖進裂開的深淵。

數(shù)百年前,滲透在這大地深處的鮮血,如今以這樣的方式將這一方生靈吞噬。

那股力量的中心,是浮在半空的云船之上,瘋發(fā)如魔的上官琪雅,她不能自控地高舉著那只右掌,紅光映著滿面淚痕,俯視的視線里山河大地形如煉獄。

掌心的魔,在云端覺醒。

【而如今,我亦是他名

正言順問媒納聘的妻?!?/p>

秀天城已成汪洋,夜空之上一朵七彩流云逡巡不去,著銀衫的人按下云頭,見著七陽塔上一盞孤燈在狂風中掙扎飄搖,燈下一對男女在安靜地下著棋。水已將要沒到塔的第七層,他聽不到怒濤下塔頂?shù)娜巳绾螌υ?,只覺那凈淡神情讓人驀地心安。

“琪雅可好?”紅衣的德陽公主執(zhí)一顆白子停在下頜。

琪楓道:“將她交在長央手上,又有輕殊近身保護,余下的,只能順應天命。我終是沒能將她安置得萬全,如今她的眼睛……”

“不要自責,你已經(jīng)為太多人打算好。”德陽道,“何況世事多舛,哪來的萬全?!?/p>

“這幾年輕殊以陸明珠為借口辭去少虎將之職,天字軍得他親自操練,護送云船應可保全。半數(shù)留在顎云,他日,或為可用。”他略一頓,低低道,“他來接你了,不走?”

“身為一國公主,危難當頭,既不能免百姓于難,又怎好獨自偷生?!卑鬃虞p輕落在棋枰里,淺褐的瞳微微轉了轉,從水光反射里覷著那一片倒影的云,淺淺勾出一抹笑意,“何況,我欠云紫英太多?!?/p>

“這一個縹緲世家,若不是我們也無非今日這般蕩然無存?!?/p>

德陽搖頭,“你知道,我欠他的并非錢財?!甭勓?,琪楓挑出一抹苦笑,她抬眸,“你呢,何苦留下來?”

“我?留下陪你。”

她淺淺一笑:“真到了這一刻,竟真的不再有當日的心了。”

“我懂?!?/p>

“那你知我為何等在此處?”

“因為當年,你在這七層塔上第一次見到他,那一年他自人群里沖出,用單薄的身體接住了自云頭掉落下來的父親。” 琪楓溫和的笑容里有微微痛意,“十年之后,你們在此重逢?!?/p>

“而如今,我亦是他在此處名正言順問媒納聘的妻?!?/p>

黑子遲疑,他輕輕嘆道:“我又輸了啊……”

銀衫將云泊在遠處,負手靜靜看著,桑田滄海天地變換,三人恒久相望,仿若成石。

創(chuàng)作談

從這一篇起,顎云變成一座漂流島,連同留在島上的德陽公主、云紫英、上官琪楓,以及半數(shù)天字軍和幸存百姓,在大洋之中漂浮或者沉沒,不知所蹤,下面的故事我們將暫別他們,和琪雅一起踏上尋找故土,尋找駱輕殊的旅途。(一句“喜歡你”憋到最后也沒能說出口,作者我很是捉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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