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學者張者問楊絳:“你們那一代知識分子1949年完全可以離開大陸,為什么留下來了?”
楊絳說:“很奇怪,現(xiàn)在的人連這一點都不理解。因為我們愛我們的祖國。當時離開大陸有三個選擇:一個是去臺灣,第二個是去香港,第三種選擇去國外。我們當然不肯和一個不爭氣的統(tǒng)治者去臺灣;香港是個商業(yè)碼頭,我們是文化人,不愿去。”
張者問:“為什么不出國呢?”
楊絳說:“我們的國家當時是弱國,受盡強國的欺凌,去外國做二等公民我們當然不愿意。共產(chǎn)黨來了我們沒有恐懼感,因為我們只是普通的老百姓?!?/p>
張者問:“當時外國聘請你們,你們都拒絕了?”
楊絳說:“很多外圍人不理解我們,認為愛國是政客的口號。政客的口號和我們老百姓的愛國心是兩回事。我們愛中國的文化,我們是文化人?!?/p>
我想我是可以理解楊先生這番話的。
1950年代,我在南洋讀小學二年級,學校來了幾個1949年跟國民黨退到臺灣去的軍人,他們滿身是抗日戰(zhàn)爭的彈痕,滿臉是西山落日的蒼茫,蔣介石三個字成了他們傷口上的鹽巴:他們不愿意和一個不爭氣的統(tǒng)治者留在臺灣,跟錢鐘書和楊絳一樣。
楊先生說她和錢先生不愿意來香港也不奇怪。香港那個年代真的是個商業(yè)碼頭,光靠一幢香港大學撐不起島上的文化景觀。幸好錢先生的本家錢穆先生那樣的文化人還是來了不少,菜油點燈,辦學辦報,幾經(jīng)寒暑燃亮了文化傳承的薪火,貨起貨卸的碼頭終于添了一角月落烏啼淡墨中的霜天漁火。那該也湊合算是楊先生心想的文化了。
政客的愛國口號跟老百姓的愛國心不一樣,楊先生說得對極了:我們愛的是中國的文化。
張者問楊先生:“國內(nèi)的政治運動讓你們吃了不少苦,現(xiàn)在后悔嗎?”楊先生說:“沒有什么后悔的,人活一輩子不一定全是為了享福?!?/p>
(夭問摘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