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城隍廟的“小財神”
1922年,我出生在上海南市老城廂的一個封建大家庭,祖上是“城隍老爺”。原來,元末明初有一個進士叫秦裕陽,他棄官揚州而隱居上海,為母守孝,辦義學,行醫(yī)道,修水利,死時78歲,明太祖說他“生不為我臣,死當衛(wèi)吾土”,封他為第二代“上海城隍神”。我,就是他的第27代后人。
后來聽大人們說,我出生后差一點被送人,還是父親覺著在財神之夜降臨人世的我,說不定真是一個“財神”,日后會給秦家光宗耀祖,這才把我留下。父親按照“德”的輩分,給我取了個正式的名字——秦德和,取和和美美、和氣生財之意。
我小時候,文靜極了,讓我睡就睡,不吵不鬧。長大后我的頭型是扁的,估計就是小時候睡得太多的緣故。若讓我站在立桶里,一站也是幾個小時,我就睜著眼睛看著媽媽做家務,不給吃不給喝,照樣不吵不鬧。媽媽總是和別人夸我:這孩子真好帶!可恰恰在這一點上,媽媽看走了眼。文靜柔和只是我的外表,內心深處卻是野性和潑辣,并很快顯現(xiàn)出來。
從我有記憶起,我就不喜歡這個家。
到我這一代,家道雖已敗落,但家規(guī)仍非常嚴格,祖父去世后,長子為大,伯父成了家里的權威,考過秀才的伯父比較保守,他不讓女孩子進學堂、只能念私塾、天氣再熱也不允許不穿襪子、衣服要袖子很長才行。在我的眼里,高高的圍墻,黑黑的石庫門,陰沉沉的,把我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離了。
當然,生活也有不枯燥乏味的時候,那就是過年和陪外祖母看戲。小時候,我特別喜歡過年。在那時,古舊的石庫門房子有了不少生氣,翻出了許多平時少有的新花樣。先是忙著辦年貨、做年糕。一家子大人小孩坐在一起,邊做邊吃,氣氛歡樂。接著是祭奠祖宗。大廳里擺著一桌又一桌的祭品,魚肉、糕點、桂圓、紅棗和水果。小孩子在大人們的吆喝下,一桌子一桌子輪著磕頭,祭完祖宗,搶吃糕點和水果,其間的快樂是平時所沒有的。臨到夜晚,是另一番景象。大廳里蠟燭紅火,天井中放著煙花。就連平時最嚴厲的大伯,也早早地把各個大廳里掛了一年的字畫收藏起來,換上新的,人也顯得格外和藹。
陪外祖母看戲更是件高興的事。祖母愛看滬劇,是個滬劇迷。戲文中講些什么,我不懂,圖的是熱鬧。沒讀書之前,我對世間懵懵懂懂的認識,大多是從祖母講的戲文中得來。更為重要的是,陪祖母看戲可以接觸外面的世界,呼吸新鮮空氣。想象著高墻之外,我總想著飛出去。
絕不僅僅是反叛
六歲了,到了上學的年齡。我跟父親說,一定要上洋學堂。當時,父親手中并不寬裕,本想等大哥和大姐有了工作以后再讓我上學。但我天天追著他吵鬧,他最終同意了。
曾在洋行工作過的父親很開明,對外來文化也較能接受,經(jīng)常帶著我去聽音樂會、看電影??吹枚嗔?,我能背出一大串演員的名字。一次,聽說大明星蝴蝶要到南市的一個地方去剪彩,我喜出望外,興沖沖跑去,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我力氣小,被擠來擠去,結果什么也沒看見,掃興而歸。后來我又夢想著見到阮玲玉,和她說幾句話,可惜不久阮玲玉因為不堪輿論的誹謗自殺了。
大姐比我大十歲,是我上學的支持者。學校開家長會,也是大姐代表父母去參加。她高中畢業(yè)后,在一家銀行做出納。她思想進步,常開導我:小孩子應該多參加點社會活動,見見世面,豐富點兒知識。在大姐支持下,我參加了南市少年宣講團的活動。這是個進步組織,形式類似于現(xiàn)在的少年宮。在那里,我看了《蘇州夜話》、《湖上的悲劇》等獨幕劇和芭蕾劇。我還第一次看到了復興劇社演出的話劇《雷雨》,鳳子演四鳳。當然,我絕沒有想到,多少年后在重慶的話劇舞臺上,我會成為四大名旦之一。與此同時,大姐又把自己看過的書推薦給我看,像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書中講了什么,我半知半解,朦朦朧朧中意會到些什么。
小學畢業(yè)后,我進了中華職業(yè)學校。父親讓我學的是商科,因為父親覺得,銀行是金飯碗,做個職員令人羨慕而體面。既然我是在接財神之夜出世,屬于大吉大發(fā)之人,學商科自在情理之中。但我對商科沒有興趣,我的理想是當一名老師或作家。但作為女兒,我服從了父親的選擇。
我上了職業(yè)學校,人變得越來越不安分。終于有一天,學校的訓育主任通知我,要家長來學校一趟。因為大姐是從這所學校畢業(yè)的,所以父親要她代表家長去見訓育主任。終于知道了校方的意圖:一個活躍的女同學會使男同學不安心,為了使男同學安心讀書,活躍的女同學必須退學。這樣的因果推論,簡直荒謬絕倫。中華職業(yè)學校是我大姐的母校,她對學校的情況比較熟悉。對訓育主任也有所了解。他是一個國民黨員,常常阻撓校友會組織學生參加抗日救亡活動,表面上還要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是個十足的偽君子。我是抗日活動積極分子,示威游行有我,靜坐請愿有我,演抗日戲有我,我早就成了他的眼中釘。所以,他這次是拿我找借口開刀,殺一儆百。
大姐聽了訓育主任的話,非常氣憤,回家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責怪我,很快給我找了一所新學?!碌屡又袑W。仿德女子中學是南市一所著名的教會學校,全校除了幾個看門和打雜的老頭外,學生和老師全是女的。學校的管理者是天主教的嬤嬤們。和中華職業(yè)學校相比,仿德女子中學完全是另外一個天地。高高的圍墻,把我們和外界完全隔斷。學校里聽不到救亡歌聲,看不到抗日報刊,更沒有游行示威活動,整個學校死氣沉沉的。不過,侵略者的炮火很快摧毀了這一切。
1937年,“七七”事變后,“八一三”一聲炮響,上海落入了災難之中。仿德女子中學在戰(zhàn)爭中被炸毀了,我轉到了華東女子中學上學。戰(zhàn)爭弄的誰也靜不下心來上課。我把書扔了,每天熱衷于參加學校的救護隊活動。這時候,學校隔三差五的有同學離家出走,奔赴抗日前線。家長們找到學校,學校也無能為力。有的家長在報上刊登“尋人啟事”,結果一無消息,白白送錢給報社。對出走的學生,同學們議論紛紛。有的認為,為抗戰(zhàn)而離家出走,是愛國行為;有的認為,放著家里的優(yōu)越生活不過,非要上前線碰得頭破血流,是個大傻瓜。
我的態(tài)度很簡單:走得好!年輕人應該血灑疆場,我敬佩他們。有的同學問我是不是也想走?我說:當然想走。日本人遲早要進租界,我可不想當亡國奴。在我做出要走的決定時,那年我十六歲。
在舞臺上融入抗戰(zhàn)洪流
我決心到前線抗日,可哪里是前線?如何穿越淪陷區(qū)?如何去找抗戰(zhàn)部隊?這一切都是茫然的。好在有一位姓朱的女同學也要去前線,而且她還有一份寫給全國各界抗日救國會領袖沙千里的介紹信。一切準備妥當,正當一早去碼頭上船出發(fā)時,小朱的家人聞訊后趕到碼頭硬是把小朱同學拉了回去。沒有了伙伴,也沒有了那封能起到作用的介紹信,我就這樣告別了家鄉(xiāng)。
在人生地不熟的武漢沒待多久,我又輾轉到了重慶,住進了教會辦的女青年會。雖然重慶也沒我想象的那么美好,但倒也沒有做一個亡國奴所遭受的侮辱和壓迫。我的心漸漸安靜下來,我想找一份工作,比如當一名小學教師,先解決生活問題,然后再投身抗戰(zhàn)??涩F(xiàn)實是那么殘酷,連這樣小小的要求也無法如愿。一天晚上吃完晚飯,我去看中國萬歲劇團的新戲《八百壯士》彩排??赐暄莩鲎叩綀鐾猓鋈挥袃蓚€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開口詢問我的情況,比如在哪里工作?是不是在念書?想不想演戲?我雖然熱愛藝術,但是從沒有想到過當演員啊。我推辭了。但是,我怎么能想到,就是這次偶然的相會,決定了我今后的一生。
原來,和我打招呼的那兩個人是應云衛(wèi)和史東山,他們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特別是應云衛(wèi),我在報紙上看到刊登的電影《桃李劫》的上映廣告,他的名字足有乒乓球那么大。朋友們聽說大導演看上了我,都紛紛勸我去演戲。朋友們這樣熱情,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就這樣,在中國電影制片廠職工許珂的積極奔走下,我成為了中國電影制片廠的一員。我的原名叫秦德和,正式成為演員后,朋友許珂認為這名字太拗口,最好改一改。許珂很認真,她懂得一個演員的名字念起來要順口,叫起來要響亮。她動了一番腦筋,又查了字典,根據(jù)我的外貌,取了一個單字“怡”,和姓合起來叫“秦怡”,既美好又響亮。
我第一次上臺演出的話劇《中國萬歲》,是一部鼓動群眾參軍的抗日戲,應云衛(wèi)導演,舒銹文主演,我演一個要求參軍抗戰(zhàn)的熱血青年。角色的全部動作只有一個:背對著觀眾,舉起拳頭,站起來說一句臺詞,四個字——我也要去!表現(xiàn)出也要去抗戰(zhàn)的決心。對稍有一點舞臺經(jīng)驗的人來說,演這么一個群眾角色,無須有任何負擔,也用不著排練,上臺就能演。但是,對我來說,這是我第一次上臺,演員的神秘感尚未消除,憑空增添了許多壓力,一直處在緊張而可笑的準備狀態(tài)中。剛開始,我不停地練習“我也要去”這句臺詞,琢磨重音應該放在哪個字上,琢磨什么時候舉起拳頭最合適。不管是吃飯、走路還是睡覺,只要一想到戲,我就會舉起拳頭,說那四個字的臺詞,就像是走火入魔了。
此時,舒銹文大姐給了我很大幫助。這位技壓群芳、名滿山城的大演員,平易近人,沒有名角的傲慢氣。作為戲里的主演,她像對待小妹妹一樣愛護著我,和我一起分析劇本,研究角色。她一口漂亮純正的普通話,字正腔圓,聲情并茂,極富藝術魅力,讓我非常佩服。到了正式演出的時候,當舞臺上的日本軍官根據(jù)劇情的需要,一巴掌打在舒銹文臉上,我被嚇了一大跳,因為排練的時候從未真正打過。這一嚇,我完全出戲了,甚至差點忘記了那句只有四個字、卻練了幾百遍的臺詞。
第一次上舞臺,演了個地地道道的群眾角色,我發(fā)現(xiàn),演戲絕非想象中那么輕松,我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但是,與我的自我評價不同,導演和同事對我的表現(xiàn)大加贊賞。他們說我演戲嚴肅認真,肯勤學苦練,是個可造之材。于是,《中國萬歲》演出結束不久,我又參加了電影《好丈夫》、《保家鄉(xiāng)》、《東亞之光》和《日本間諜》的拍攝。
1941年,皖南事變后,我加入了著名導演應云衛(wèi)籌建的、中國共產(chǎn)黨南方局領導的中華劇藝社。劇藝社籌建之初,女成員有趙慧琛、駱賓、黃玲、李海和我,男成員有陳白塵、辛漢文、韓濤、丁然、蘇繪,后來又來了項堃。應云衛(wèi)跑來跑去,疏通聯(lián)絡,籌措經(jīng)費,招募人員。他的夫人程夢蓮和大家一起住在劇團,為創(chuàng)建劇社做了大量的工作。開始起步的三千元經(jīng)費,是周恩來、郭沫若用文化工作委員會的名義找來的。當時,物價飛漲,這點錢少得可憐。雖然日子過得艱辛,40多個演職人員吃、住都在劇場后臺,飯是大鍋飯,睡是稻草鋪,但這段時間的集體生活卻給我?guī)砹丝鞓罚抑饾u進入創(chuàng)作成熟期。
中華劇藝社的開鑼戲《大地回春》,寫的是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在民族抗日洪流的沖擊下,喚醒了深受封建禮教束縛,個性受到壓抑的兩位女性,發(fā)出“要自由,要自我”的心聲。我演女主角黃樹蕙,一炮打響。連演22場,場場爆滿,在重慶引起轟動。報紙輿論倍加贊揚,說是“抗戰(zhàn)五年來第一部史詩”,并由此帶動話劇演出的高潮。
夏衍的話讓我成了名旦
《大地回春》之后,中華劇藝社不斷排演新戲,我也是一步一步地上戲,不管是主角還是配角,正角還是丑角,甚至是跑龍?zhí)?,我不挑不揀,一律用心去演?!短靽呵铩分械募t鸞,《欽差大臣》的縣長小姐,《愁城記》中的趙太太,《茶花女》中的女友,面對這些不同時代、不同環(huán)境與不同生活中的不同人物,我都盡力排除雜念,集中精力去琢磨研究,虛心向同臺的老演員學習。
我把“中藝”當成自己的家,把舞臺作為自己活動的天地,每晚有戲演戲,沒戲就當群眾演員,什么也沒有的時候就當觀眾看戲。正是在這種既艱苦又很藝術的環(huán)境中,在不斷的實踐中,以及在周圍同行的帶動影響下,我漸漸地成熟起來。
其中,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我主演的《清宮外史》也轟動了山城。群眾愛看,社會名流和國民黨要人也紛紛前來觀看,蔣經(jīng)國、蔣緯國來過,宋氏三姐妹也來了。最后,消息傳到蔣介石那里,他也來了興趣,傳令要看《清宮外史》。蔣介石要看戲,但他沒來劇場看。劇組就大動干戈,把所有的布景、道具搬到蔣介石駐地的禮堂去演?!肚鍖m外史》長達三個小時,蔣介石嫌一次看完時間太長,命令分兩場演出,這在話劇界是罕見的。演出完了,又傳來消息:蔣介石要接見大家,請大家吃飯,以資獎勵。接見之后,勤務人員端上飯,是一人一盒的“新生活運動飯”——蓋澆飯,米飯上蓋著菜。吃完飯,蔣介石又提議大家一起拍張合影,然后就走了。這張照片,在當時那個年代,碰到麻煩事拿出來給人看,多少還有點用處。新中國成立后就成了有問題的“證據(jù)”。文化大革命中,凡在照片上的人,沒一個不吃苦頭的。
天平戰(zhàn)爭爆發(fā)后,1943年5月,夏衍從香港回到重慶,成為重慶文藝界領導人之一。在一次戲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他說:京劇有四大名旦,話劇也有四大名旦,白楊、舒銹文、張瑞芳、秦怡,不是四大名旦嗎?就這樣,“四大名旦”的說法就傳開了。
在顛簸中維系藝術生命
1943年,抗戰(zhàn)進入了第六個年頭,日軍的轟炸不斷在加劇,中華劇藝社無法正常演出,經(jīng)濟非常困難,生存處境更加艱難了。環(huán)境的壓力,再加上其他的一些事情,讓我暫時離開了舞臺。我在友人的幫助下,有了一次艱難的西康之行。此行的本能,一是為了躲避一些我不愿見到的人和事;二是借這個機會散散心。走之前,很多人都勸我:西康之行艱苦又危險。我說我不怕,能到世外桃源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去看看,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然而,此行收獲之大,是我所未料到的。
從樂山到西康,要穿越無數(shù)崇山峻嶺,隨時有翻車的危險。我一路顛簸前行,目睹修路工人葬身峽谷,破碎車輛殘骸比比皆是。氣候也很獨特,從山下到山頂,四季轉換,瞬間完成。吃的是玉米粑,硬的要用石頭砸。一連十天不見水,滿臉塵垢,骯臟無比。更讓我揪心的是社會的動蕩與復雜。稱霸一方的頭人或“獨霸子”經(jīng)常發(fā)生槍戰(zhàn),視人死如草芥。民族間的仇恨與報復,常造成自相殘殺。所謂“世外桃源”,竟如此殘酷,讓我心靈受到極大震撼。
兩個月的西康之行,是一段既自由又苦難的歷程。我領略了人間的酸甜苦辣,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內心變得更加堅強。一回到樂山,我立即趕到成都找“中藝”,渴望盡快回到舞臺,再現(xiàn)不同人物多姿多彩的人生。應云衛(wèi)歡迎我回到中藝“。劇社在成都站下了腳,接下去要一部部地上戲演出,需要我這樣有號召力的明星撐門面。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我天天在舞臺上滾來滾去,進一步磨練了演技,觀眾對我的歡迎也達到了一個很高的地步。二百八十余天,我連演六部大戲,塑造了眾多的婦女形象,其中《桃花扇》和《結婚進行曲》演得最成功,也最為轟動。
長時間的勞累,我的嗓子啞了,不能發(fā)聲,劇組想用B角演員替代,觀眾堅持不答應。為了不辜負觀眾的厚愛,我?guī)Р∩蠄?,用氣聲像演啞劇一樣演完全劇,?chuàng)造了話劇舞臺的一個奇跡。
在成都的時候,算是我藝術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八年抗戰(zhàn)勝利了!
勝利了!狂喜下,一個強烈的愿望爬上心頭:回家!我要趕快回上海,和爸爸、媽媽與姐姐團聚,我太想念他們了!但因受兄弟劇社的邀請,我必須先從成都回到重慶,參加話劇《清明前后》的排練演出,然后才能啟程回上海。在《清明前后》中,我和大名鼎鼎的趙丹有了第一次合作。同為上海老鄉(xiāng),演戲之余,我們常在一起憧憬未來,相約回到上海后一起拍電影。
正在此時,我接到家里來信,家里生活極度困難,已經(jīng)到了無米下鍋的地步,全家人盼我早點回家。一是回家心切,二是由于國民黨當局的破壞搗亂,《清明前后》被迫停演,我便抓緊踏上了返鄉(xiāng)的路程?;氐缴虾R豢?,爸爸不在了,媽媽年紀大了,二姐身體不好,妹妹為了生活放棄了學業(yè),還有哥哥一家人,大大小小十一口人全要靠我養(yǎng)活。按照我原來的設想,我回到上海安排好家里的生活,我就奔赴蘇北革命根據(jù)地了?;丶乙豢催@種情況,根據(jù)地暫時去不了了。為了讓爸爸能夠安息,我挑起了全家生活的擔子。
我回到上海,一些電影廠的老板、制片人和導演就找上門來請我拍戲。他們很清楚,憑我的影響力,影片自然會受到觀眾歡迎。但是,因為精神和體力的雙重疲勞,我一部戲也沒接。有一天,忽然有人上門找我,我一看,竟然是于伶,表面上他是我原來的同事,實際上他是共產(chǎn)黨地下工作者。原來,抗戰(zhàn)勝利后,上海電影界良莠不齊,情況復雜,地下黨組織希望我能發(fā)揮作用,用我的明星身份和政治觀點去影響其他人。而這些作用,卻是一個公開的共產(chǎn)黨員所難以發(fā)揮的。
和于伶的接觸,給我的幫助啟發(fā)很大。我不認為我有多大的名氣和地位,但是我愿意用我的政治觀點去影響別人?!吨伊x之家》是我回上海后拍的第一部電影,也是我第一部主演的電影。雖然電影不同于話劇,但是我畢竟在舞臺上塑造了那么多的藝術形象,我在《忠義之家》中的表演基本是合格的,得到了觀眾的贊許。不過當時一些左翼人士認為,《忠義之家》是寫國民黨飛行員的,有歌頌國民黨的嫌疑,所以很快不再被人提起。直到文化大革命后,《忠義之家》才獲新生,被認為是一部具有愛國思想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