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綱
隨著年歲的增長,詩歌卻漸漸地疏離了我的精神生活。盡管我也在心里時常懺悔,一個遠離詩歌的人,實在是有愧于搞文學的,因為母語的高貴與純潔,在很多時候都是體現(xiàn)在詩歌之中。但是,我轉(zhuǎn)眼又想,詩歌原本就是與青春和激情相伴的產(chǎn)物,既然韶華已逝,留不住詩歌的倩影也屬自然,何況自己的青春里的的確確翻涌過一些詩的微波。
更多的理由或許還在于:如今的詩人越來越多,詩歌卻越來越“地下”。翻看一些刊物,我也會留意那些有限版面中的詩歌,但我看到的大多是些情緒流或意象流,是些詭秘的語句或玄奧的思辨,卻很少感受到詩句中詩人靈魂跳動的姿態(tài)。更有甚者,為了讓自己的作品獲得沖出“地面”的權(quán)利和機會,有些詩人以多元文化為借口,讓詩歌向“下半身”敬禮,讓詩歌向形而下獻媚。這讓我很是尷尬,甚至為之羞愧。詩人,為什么如此輕易而又沾沾自喜地低下高貴的頭顱?如果說“詩歌是用來交流的真理,”(阿萊桑德雷語),那么,這個真理就是要告訴我們,人之為人,乃是要恢復他的動物欲望。
這些不盡人意的現(xiàn)實,使我對現(xiàn)在的詩壇有著難以言說的隔膜,甚至讓我說出“如今見到詩人,我便繞道而行”之類頗為決絕的話。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情感定勢,當我拿起鄭煒的詩作時,說實在的,我并沒有什么烈焰般的期待。在一個非常容易成為詩人的年代里,帶著更多的熱望去閱讀詩歌,常常會收獲更多的失意。這是經(jīng)驗對我的忠告。
但是,在有意無意的閱讀過程中,我慢慢地覺得,鄭煒的這本四行詩集,卻有著自身獨特的韻致。它們萌生于各種世俗的生活里,經(jīng)過詩人情感和心智的浸潤,每每在不經(jīng)意之中,便綻放出各種意想不到的花朵。我以為,它們是屬于內(nèi)心的產(chǎn)物,靈魂的聲音。對于一切發(fā)自靈魂中的聲音,我必須保持敬意。因為每一個靈魂的存在,都決定了一個生命的全部價值,也決定了他的歌吟與淺唱的份量。感謝鄭煒,他為恢復詩歌作為純粹的內(nèi)心產(chǎn)物,在進行著孤獨的抗爭與頑強的嘗試。
我不敢說這樣的嘗試究竟能走多遠,因為四行詩在中國的歷史上已經(jīng)走過了自己的輝煌——它不僅以絕句實現(xiàn)了與音樂的美妙融會,而且使文學充分地滲透到其它諸種藝術(shù)領(lǐng)域之中。但是,我仍然覺得,這份遠離塵囂的靈魂獨語,就像暗夜中輕輕游動的螢火,會隨時提醒我們,沉默的大地從來都不曾放棄詩意的懷想,更何況大地哺育的精靈——我們?nèi)祟?,這些被稱為“有思想的蘆葦”。
惟因如此,里爾克便在那本《給青年詩人的信》中反復強調(diào)寂寞對于詩歌寫作的重要意義,“藝術(shù)品都是源于無窮的寂寞”,“在寂寞中你不要彷徨迷惑,由于你自身內(nèi)有一些愿望要從這寂寞里脫身”,“在根本處,也正是在那最深奧、最重要的事物上我們是無名的孤單”。英國詩人奧登說得更為明確:“詩人卻在絕然的孤寂之中構(gòu)造他的詩?!笔堑?,寂寞的存在,往往意味著靈魂的蘇醒,思想的出場,感覺的躍動,言語的盤旋。而鄭煒的詩,很多就是由這種寂寞澆鑄而成,仿佛靈魂面向寂寞的禱告。
這是一種“詩心且為寂寞舞”的意境。
背負著寂寞,在熱鬧的紅塵里為內(nèi)心而活,這當然絕非易事。所以在《放下吧》里,鄭煒曾如此寫到:“就像放下一桶水/放下吧 當夢/成為一種/負擔”。詩人試圖讓理智來告誡自己,放棄精神里某種沉重的東西,卸下內(nèi)心中那遠離現(xiàn)實的夢想,使自己擺脫孤寂而融入世俗中。但是,對于一個崇尚靈魂質(zhì)地的人來說,這種愿望,與其說是一種告誡,還不如說是一種自我的安慰。事實上,讀鄭煒的這本四行詩集,它們或懷舊,或感傷,或積郁,或反思,無一不是盤旋于自己的靈魂,無一不是面對現(xiàn)實的不滿而發(fā)出的叫喊。它們簡明,迅捷,質(zhì)樸,甚至顯得有些淺顯,但是始終帶著靈魂躍動的韻律。
記得勒韋爾迪曾說:“詩人是潛泳者,他潛入自己思想的最隱秘的深處,去尋找那些高尚的因素,當詩人的手把它們捧到陽光下的時候,它們就結(jié)晶了?!痹谖覍⒆约簶税駷樵娙说臅r候,我曾經(jīng)將這句話寫在每一本詩稿的首頁?,F(xiàn)在,我將它再次抄錄下來,送給詩人鄭煒,為他的詩,也為他豐饒而敏感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