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刀會的事件已經(jīng)風平浪靜之時,魯西南突然又發(fā)生了一件大教案。1897年11月1日的深夜,在巨野縣的磨盤張莊教堂,兩名德國傳教士被一群來歷不明的人殺死,史稱“巨野教案”或“曹州教案”。
10月31日,也就是事件發(fā)生的前一天,本是基督教的萬圣節(jié),用中國人的思維來說,這就是西方的“鬼”節(jié),各種妖魔鬼怪和巫婆們都會在這個夜晚集體出動,群魔亂舞。這一天,在鄆城傳道的韓理神父因為工作開展不順利而心情沮喪,于是在巨野縣傳教的薛田資便邀請他來磨盤張莊教堂小聚,順便一起進行萬圣節(jié)的祝祭儀式。當時還有一個在陽谷縣一帶傳教的能方濟神父也來參加這個祝祭儀式,他原本打算儀式結(jié)束后去拜訪曹縣的另一個神父,但因為下雨而在薛田資的教堂里過夜,不料這一宿卻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巨野縣距濟寧約五十里,處于曹州(今菏澤)與濟寧的中間,鄆城、陽谷與梁山縣在其北邊,曹縣、單縣、成武縣及金鄉(xiāng)縣(也就是大刀會的中心區(qū)域)在其南邊約一百里不等。熟悉《水滸傳》的朋友都知道,此地便是當年梁山泊好漢活動的中心區(qū)域。
這一晚本來該死的人是薛田資,但他在臨睡前把自己的臥室讓給了兩個客人,自己卻睡到了看門人的房間。就在當晚的午夜時分,一群人沖進教堂,他們打著火把,一邊放槍,一邊徑直沖進薛田資的住處,將屋內(nèi)的韓理和能方濟亂刀砍死。由于屋內(nèi)出現(xiàn)了兩個外國人,這群人意識到被殺的可能不是薛田資,于是他們又到教堂的各個房間搜查,但這時村里的教民聞訊趕來,這群人沒來得及搜查仆人房間,薛田資這才幸免于難。
由此看來,這應(yīng)該是一場有計劃的謀殺。因為是外國人被害,事態(tài)嚴重,當?shù)毓賳T立刻行動起來,之后逮捕了當?shù)氐囊恍┩练肆髅?,還有一些與教會、教民有仇隙的人,這次的破案極為神速,很快便有兩人被處死抵罪。按官方的說法,當晚參與整個事件的人有11個,都是些平素游蕩度日的游民,他們聽說磨盤張莊教堂存有錢物,于是便起意行竊,并于當夜二更時分潛入教堂,結(jié)果導(dǎo)致傳教士被害,財物被搶劫。
這個處理結(jié)果,很大程度上是當?shù)毓俑疄榱吮M早結(jié)案而隨意找了幾個替罪羊。從各種材料來看,不但薛田資對此表示不滿與懷疑,就連當?shù)厝艘膊幌嘈胚@個結(jié)果。當?shù)毓俑堰@個事件定義為“起意行竊、強盜殺人”,這并不是一個認真調(diào)查后的真相,因為當晚并沒有多少搶劫的跡象。
當?shù)赜羞@樣一個說法,說是巨野縣獨山集小劉村有個叫劉德潤的人,他與江湖綠林好漢多有交往,1897年的時候他被人告發(fā),巨野知縣派人去抓捕他,而前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新任捕頭魏伯溪,此人原是劉德潤的同伙,但這次他并沒有顧及當年的戰(zhàn)斗友誼。劉德潤得知消息后逃到了安徽,結(jié)果他的妻女被魏伯溪帶人捉拿收監(jiān)。劉德潤氣憤之下糾集了他的一些拳友(其中就有不少大刀會的成員),并決意報復(fù)官府與魏捕頭。他們的計劃是,殺掉當?shù)厝侨嗽骱薜难μ镔Y神父以陷知縣和捕頭于困境,使知縣的仕途化為泡影。
在后來的記敘中,當事人薛田資多次指責大刀會參與了這場兇殺。他說,在“曹、單教案”后,“大刀會仍在繼續(xù)活動,他們對洋人的仇恨越來越深,燒毀天主教堂成了他們嚴厲報復(fù)的主要手段?!麄兊牡谝粋€行動就是謀殺能方濟和韓理兩位神甫。在寂靜的1897年11月1日之夜,他們襲擊并瘋狂至極地謀殺了圣潔的教士”。薛田資的話不免也有謊言的成分,事實上,當晚這群人要對付的不是能方濟和韓理,而是薛田資自己。薛田資之所以要把焦點引向兩位被誤殺的神父,主要是為了掩蓋他在當?shù)孛駪嵣醮蟮氖聦崱?/p>
薛田資對中國并無好感。1893年來到中國時,他曾用這樣的話描述了他對中國人的第一印象:“我們進入這天朝之國的大門時,發(fā)現(xiàn)(中國人)沒有信心,他們用狡詐、驕傲和藐視來回答我們探尋的目光”。在他的眼中,中國的官員懶惰而因循守舊,中國的食物難以下咽;在一次旅行中,因為忘記帶叉子和匙子,他被迫用“兩根短棍”來吃東西。
傳教過程中,薛田資對當?shù)厝诵膽巡粷M甚至充滿偏見,在他看來,他的教民在當?shù)厝缤巴鈬恕保偸鞘艿酱迕駛兊膫?cè)目和嘲弄;如果有人入教,他的言行就會被人監(jiān)視,朋友離棄他,連親戚都不再相認,整個村莊都視其為外人,甚至編造各種誹謗來非難和攻擊他;教民的小孩被罵做“小鬼子”,村里的孩子不和他們玩,村中的娛樂活動也不讓教民們參加,村民們總是抓住一切機會來嘲笑并拿教民取樂;要是村中丟了東西,村民們一定指責是教民偷的,失主甚至會跑到教民的家門口耀武揚威地大聲叫罵。
根據(jù)薛田資的自述和當?shù)氐目诒牧?,可以確信他在吸收教民過程中曾經(jīng)與附近的曹莊莊長曹作勝發(fā)生過矛盾。1896年的圣誕節(jié),有五位曹莊的村民來磨盤張莊教堂聽道,并向薛田資表達了入教的愿望,隨后薛田資派出一個中國教師前往曹莊,這幾個曹莊的村民將村前的戲棚改為祈禱處,后來這里變成了教堂兼學校。不久,以這五個人為基礎(chǔ)的二十幾戶人家都加入教會,這幾乎占到了曹莊一半的人口。
最開始,曹作勝也想加入教會,但薛田資聽說有人告發(fā)他偷盜并殺死鄰村的母牛,入教是為了尋求教會的保護,于是薛田資便拒絕了曹作勝的請求。由于入教的村民拒絕負擔村中迎神賽會的費用,而且公用的戲棚也變成了教堂,這加劇了以曹作勝為代表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勢力與教民的沖突。作為莊長,曹作勝感到自己的面子受損,于是他煽動村民們斷絕與教民的來往,由此教民和村民形成對立。但是,占據(jù)村中一半人口的入會村民經(jīng)常在一起聚齊祈禱,這和傳統(tǒng)渙散的村民結(jié)構(gòu)形成了很大的威脅。在此情況下,曹作勝試圖引入外部力量,這便是與大刀會的聯(lián)手。由此,薛田資在案后一直指責曹作勝勾結(jié)大刀會殺害了兩位傳教士。
教會在中國發(fā)展教民時,最初吸引的多為一些弱勢群體,因為教會可以施舍一定的金錢和糧食,起到維持生存的慈善作用;另外,教會經(jīng)常干涉詞訟,為那些遇到麻煩的人提供保護傘,譬如大刀會指責教會收留了盜匪“岳二米”的部下(而這些盜匪本就是一些赤貧者),后來龐三杰加入教會也是其中一例。
由此,教會打破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秩序而形成另外一種勢力,這種勢力甚至可以凌駕于地方官府之上,一些教民在與村民發(fā)生矛盾時,常常通過傳教士介入訴訟,傳教士又向官府施加壓力,如此一來,往往是教民一方獲勝。如果地方官不肯屈服的話,傳教士則有可能通過主教向北京的公使們向總理衙門施壓,總理衙門稍有抗拒,這些公使們便動輒恫嚇要自行保護教會的利益。由此,總理衙門不勝其擾,只得責令地方官府盡可能地就地解決這些“民教”爭端,地方官也不得不“袒教而抑民”。如此一來,民眾在“民教”沖突中失去了國家公權(quán)力的保護而只能在赤手空拳、毫無防護的狀態(tài)下與教會及一些無賴教民進行抗爭,這種冤抑一旦爆發(fā)出來,勢必造成更大的風潮。
“巨野教案”發(fā)生后的第三天,正在意大利休假的安治泰收到了圣言會兩位傳教士被害的消息后,他立刻起身前去柏林,并向德皇建議:“如果德意志帝國真的想在東亞取得一個屬地,并重新鞏固我們幾已掃地的威信,這將是最后一個機會”。不待安治泰的建言,德皇在前一天便得知了消息,隨后便公開炒作了他對此事的憤怒:“我剛才在報紙上讀到山東省內(nèi)我保護的德國天主教突遭襲擊的消息,艦隊必須采取積極行動,報復(fù)此事。如果中國政府方面不立即以巨款賠償損失,并實力追緝及嚴辦禍首,艦隊必須立刻駛往膠州占領(lǐng)該處現(xiàn)有村鎮(zhèn),并采取嚴重報復(fù)手段,我……決定要以極嚴厲的,必要時并以極野蠻的行為對付華人?!?/p>
事實上,德皇的憤怒是蓄謀已久的。作為一個后發(fā)的歐洲強國,德國對海外擴張已是急不可待,而中國的膠州灣成為了德國推行全球政策的第一起點。德國地理學家李?;舴以?次到中國旅行,他早在1869年就認為,“膠州灣乃中國最重要之門戶”,“欲圖遠東勢力之發(fā)達,非占膠州灣不可”。甲午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德國一改戰(zhàn)時對華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突然積極參與“三國干涉還遼”,其中便不無獲取膠州灣之企圖。
對德國來說,教會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租借膠州灣。1898年3月6日,《中德膠澳租借條約》正式簽訂,其主要內(nèi)容包括德國租借膠州灣99年,租借期間,租界均歸德國管轄,中國無權(quán)治理;德國獲得膠濟鐵路的鋪設(shè)權(quán)并獲得鐵道沿線30里內(nèi)的礦產(chǎn)開發(fā)權(quán);山東省內(nèi)如開辦各項事務(wù),商定向外國招集幫助辦理,或用外國人,或用外國資本,或用外國料物,均應(yīng)由德國商人優(yōu)先承辦。由此,山東成為了德國的勢力范圍。
(選自《1900,北京的春天有點亂》/金滿樓 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