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稀紅
1
初見周子軒時,他站在馬路邊沖我微笑,淺淺的,露出兩顆好看的門牙。而我站在食堂門口,距離他正好是五點五米。
我愣了一下。我并不認識他,可環(huán)顧左右,周圍并沒有別人,所以我也回了他一個職業(yè)性的微笑。
當時,我在某大學附近開著一家小小的餐館,職業(yè)習慣使我對每個可能光臨的顧客報以熱情的微笑。周子軒邁開步子向我走來,說:“阿姨,你能給我兩個饅頭嗎?”
我打量了他一眼,十七八歲的樣子,應該還是在校學生。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我從廚房里取了兩個饅頭遞給他,他道了一聲“謝謝”,然后又說:“能給我一杯水嗎?”我就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我一思忖,索性人情做到底,又去廚房給他炒了一盤魚香肉絲。他的眼睛頓時一亮,連忙站起來,很有禮貌地說:“謝謝?!比缓笏吐耦^吃飯。
看得出,他餓了好久了,滿滿一盤菜,兩個饅頭,被他吃得精光。但他的吃相卻很優(yōu)雅,所以家庭條件應該不錯。
我四十歲時開了這家餐館。那時,兒子還沒上大學,我獨自把他帶大。我一直有一個很卑微的想法,就是給他買一套房子。餐館開了四五年,兒子到外地上大學了,也有女朋友了,房子卻遙遙無期。
在這四五年間,我經(jīng)常會遇到學生拿著泡面到我的店里來要開水??墒?,直接來討飯吃的,周子軒還是第一個。
吃完飯后,周子軒用餐巾紙擦擦嘴,笑了,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說:“謝謝你!阿姨!我離家出走一個星期,錢花完了!三天之內(nèi)我給你送來!”
2
我并不知道他從哪里來,自然也不相信他會回來給我送錢。畢竟大家都忙忙碌碌,誰會惦記一個陌生人的兩個饅頭和一盤菜?
我很快便忘記了那個露著門牙微笑的少年。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準備營業(yè)。在下午兩點至五點之間,我相對清閑一點。這時,我喜歡站在餐館門外,瞇著眼睛看路上的人來人往。
轉眼就到了這一年的秋天,我依然在清閑的午后站在餐館門口。突然,有一個小伙子笑著跑來,說:“阿姨!能給我兩個饅頭嗎?”
我看了他一眼,覺得似曾相識。我在這里開了好幾年餐館,來來往往的多半是學生,無論見了誰都感覺不陌生。
我沒說話,轉身回到店里。他跟著進來坐下,說:“再來一份魚香肉絲?!蔽艺泻魩煾等コ矗缓蠼o他倒了一杯茶。
小伙子喝了一口水問我:“你不認識我了?”我愣了愣,覺得很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只好笑了笑。
吃過飯后,他一邊付錢一邊說:“我叫周子軒,跟你要過兩個饅頭,你又送給我一盤魚香肉絲?!?/p>
我猛然想起來了,是有一個少年,站在五點五米以外的地方?jīng)_我淺淺地笑,露出兩顆好看的門牙。
可是,我打量了他一眼,短短半年,他好像長高了許多,從一個羞澀的少年一下子成了高大的小伙子。我不好意地說:“看我這記性?!?/p>
他很不高興,說:“我考到這所大學了!我先不給你那次的飯錢,你都想不起我了,你什么記性!”
他好像很嫌棄我記不起他,臨出門時,又回過頭,說:“下次要是還想不起來,下次也不給錢!”
3
周子軒再次光顧我的餐館時,領著五六個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要了五六個菜和一打啤酒。到夜里十點多,幾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出走。周子軒留下來付錢。他有點醉了,笑著問我:“阿姨!你認識我嗎?”
我很反感那些學生一進大學就喝酒,就皺著眉頭沒說話,低頭給他找零。三十四塊錢,他不客氣地數(shù)了數(shù),又胡亂塞進褲兜里。
然后,周子軒轉身就走,剛走出去,我就聽到門外“撲通”一聲。我連忙跑出去,只見周子軒摔倒在門口,那些同伴三三兩兩的早散了。他坐在地上不肯起來,我想扶他,他嘆了一口氣,說:“別動我!”
我就站在他旁邊沒動,突然,他“哇”的一聲吐了一地。我給他拿來一包餐巾紙,他一個勁地道歉:“對不起,阿姨!”
我沒說:“沒關系?!比缓缶偷綄γ娴乃幍曩I了一盒葡萄糖口服液讓他喝。他坐了四十多分鐘,看起來精神好多了。他滿臉羞愧地說:“我心情不好!對不起?!比缓缶妥吡?。
我目送他向校門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子很慢,但還算穩(wěn)當,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些單薄。
那天夜里,我輾轉反側,想到周子軒說自己心情不好,又想到身處異地的兒子,他開心不開心呢?不開心時,他會不會在別人的家門前醉倒?有沒有人扶?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周子軒的父母離婚了。
4
從那以后,周子軒就成了我店里的??停匀粫栁遥骸澳阆肫鹞伊藳]有?”卻不再淺淺地笑。我一直沒有正面回答過他的問題,所以他那兩個饅頭和一盤魚香肉絲的錢便一直欠著。
而他來店里,也通常是孤身一人。有時要一份粥,慢慢地喝著,若有所思的樣子。往往沒喝完,他就起身走了。
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疼惜,畢竟,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無憂無慮才對,他卻總是很惆悵。
第二年夏天,一位老人因突發(fā)腦溢血,暈倒在我店里,我打了120急救電話,老人雖然醒了,但留下了很嚴重的后遺癥。他的子女要我支付十萬元醫(y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
我不同意,他們便成天來餐館里鬧。有一次,他們來時,周子軒正在喝粥。正當他們罵得起勁時,原本安安靜靜的周子軒突然把碗摔在地上,沖著他們喊:“你們有完沒完?”
餐館里一下安靜下來。周子軒很從容地用餐巾紙擦擦嘴,說:“五萬塊錢能了結嗎?不能了結就報警,你們想上哪告就上哪告!”
對方面面相覷。周子軒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我是她兒子!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對方同意了周子軒的條件。
第二天中午,周子軒拿來一張卡,說:“上面有五萬塊錢,你拿去!”我執(zhí)意不肯要這筆錢。他嘆了一口氣:“與其讓我爸拿錢養(yǎng)‘小三,還不如幫你解決點實際困難呢!”
我說:“五萬塊錢我有!”他笑了:“你不但記性不好,腦子也不好使,有人給錢還不要!就算我預先支付你的飯錢,我在這里白吃到大學畢業(yè),行嗎?”
5
這年秋天,我兒子大學畢業(yè)了,我沒能給他買房,他和女友最終分道揚鑣。我兒子很傷心,我比他更難受。我突然理解了周子軒因父母離異而無法釋懷的憂傷。
那時候,周子軒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我的餐館里吃。他如果沒來,我總會不由得猜測,他是病了?有事?還是吃膩了我這里的飯菜?
他在我店里“白吃”了大約半年多后,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來。我逢熟人便問:“周子軒是不是病了?”
有一天下午,我站在餐館門口打量著路上的人來人往。突然,有一個小伙子站在五點五米之外沖我微笑,露出兩顆好看的門牙。
我不禁喜上眉梢,喊:“周子軒!”他邁開大步走到我面前,說:“阿姨!我要出國了?!蔽疫B忙說:“三天之內(nèi),你的錢我一定還上!”
他皺著眉頭一臉不悅:“我回來還要白吃你的,搞不好得吃個十年八年!”他的話說得很輕松,我的心里卻很沉重。周子軒顯然很傷感,說:“阿姨,我想抱抱你,就像抱我媽媽一樣!”然后,他伏在我肩頭哭了:“每次喝你的粥,我就想起我媽!”
親人之間的悲喜都是相通的。從最初見他,他的微笑和他的惆悵都感染了我,只是不知他何時回來,回來之后,我還在不在這里,或者他會不會站在五點五米之外向我微笑。
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責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