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2010年9月25日,騰訊網(wǎng)楊子云主持了一場袁偉時VS杜維明的訪談。在訪談中,杜維明提及王元化先生晚年時跟他說:“你不要輕易否定三綱。他提醒我說,陳寅恪在為王國維寫的墓志銘里,說三綱六紀是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價值?!?/p>
王元化先生的這番話是私下里對杜先生講的,其轉述是否真實準確不得而知,但就“話”論“話”,王元化先生所言確實有不少謬誤,所謂“為王國維寫的墓志銘”亦不知是什么。實際上,陳寅恪先生一共寫過三篇紀念王國維的文字,分別是《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1927年)、《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1929年)和《王靜安先生遺書序》(1934年),“碑銘”中只字未提“三綱六紀”,其彰顯的主要是王國維先生的“讀書治學”,“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從而贊揚了靜安先生“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認為“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有關“三綱六紀”的論述是在陳寅恪先生的《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一文中——當然,非將“挽詞并序”說成是“墓志銘”,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一文中,陳寅恪先生是以贊揚的態(tài)度肯定了“三綱六紀是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價值”嗎?盡管陳寅恪先生首先強調了“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但最后的結論卻是“綱紀之說,無所憑依……終歸于不可救療之局”。
這一結論的得出,并非作者的主觀臆測,而是經(jīng)過了條分縷析的邏輯論證。為了全面理解陳寅恪先生對“三綱六紀”的評價,我們不妨將他的具體論述轉錄如下:“夫綱紀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為具體表現(xiàn)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現(xiàn)者,實為有形之社會制度,而經(jīng)濟制度尤其重要者。故所依托者不變易,則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吾國古來亦嘗有悖三綱違六紀無父無君之說,如釋迦牟尼外來之教者矣。然佛教流傳播衍盛昌于中土,而中土歷世遺留綱紀之說,曾不因之以動搖者,其說所依托之社會經(jīng)濟制度未嘗根本變遷,故猶能藉之以為寄命之地也。近數(shù)十年來,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會經(jīng)濟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劇疾之變遷;綱紀之說,無所憑依,不待外來學說之掊擊,而已銷沉淪喪于不知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于不可救療之局?!边@段話可謂邏輯嚴密,切中肯綮。
眾所周知,一切思想觀念的形成都是以一定的社會經(jīng)濟制度為基礎的,“三綱六紀”所依托的正是皇權專制的宗法制度和自給自足的鄉(xiāng)村經(jīng)濟。雖然自西漢的董仲舒提出“獨尊儒術”之后,孔孟之道已成為皇權宗法社會的統(tǒng)治思想,但這思想并未系統(tǒng)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直到東漢的建初四年,朝廷召開“白虎觀會議”,經(jīng)大臣與儒生合議,這才將儒家的綱常倫理系統(tǒng)化,并與讖緯糅合在一起,統(tǒng)一出通行于天下的儒家經(jīng)學大義——“白虎通義”。從此,《白虎通義》便成為皇上欽定的儒家經(jīng)典,而這一經(jīng)典的核心觀念即是“三綱六紀”。兩千年來,中國社會之所以停滯不前,不正是“三綱六紀”這一正統(tǒng)思想與中央集權的宗法制度相輔相成、相依為命的結果嗎?然而,自辛亥革命之后,中國社會已經(jīng)開始了由皇權專制向民主共和的轉型,“世界潮流,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已成不可抗拒之勢。在這種形勢下,以“三綱六紀”為核心的儒家思想,業(yè)已失去其賴以存在的土壤,用陳寅恪先生的話說,就是“綱紀之說,無所依憑,不待外來學說之掊擊,而已銷沉與不知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于不可療救之局”。早在民國元年,蔡元培即下令“小學讀經(jīng)科,一律廢止”,其理由正是“忠君與共和政體不合,尊孔與信教自由相違”。摒棄“三綱六紀”乃歷史之必然,用不著怨天尤人。學貫中西的陳寅恪先生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認知無疑是清醒的,其剖析更是入木三分直擊要害。如今,社會“變遷”之“劇疾”怕是遠勝百年之前,若再一味地盲目吹捧“三綱六紀”,則未免有些自說自話,曲學阿世了吧?
王元化先生晚年之所以那樣對杜維明先生講,不知是出于誤讀,還是他老人家的記憶出了差錯?但杜先生既然如此看重王老先生的“提醒”,怎么也該將陳寅恪先生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和《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這兩篇文字找來認真讀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