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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阿拉善

2013-04-29 16:50:26曹潔
陽光 2013年7期
關(guān)鍵詞:曼德拉胡楊石頭

曹潔

曼德拉的孩子們

阿拉善,是我生命中的幸遇。

曼德拉,是阿拉善的一個孩子。

曼德拉巖畫,那些開在石頭上的花兒,是曼德拉的孩子們。

我有幸走進阿拉善,走入曼德拉,貼近那些古老而童真的孩子們。

阿拉善,蒙語音譯,意為“五彩斑斕之地”,位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最西部,東與烏海、鄂爾多斯、巴彥淖爾相連,南與寧夏接壤,西與甘肅毗鄰。初聽阿拉善,就沒覺得陌生,當(dāng)唇齒間發(fā)出“阿,拉,善”三個音節(jié)時,這三個字眼便以輕緩、流暢、抒情的語調(diào),呵成一脈水,流淌成五彩斑斕的模樣。

涉入阿拉善,方知曉曼德拉。曼德拉巖畫,那一封封神秘的人類天書,讓我別無選擇,必親赴這一程千里遠(yuǎn)途,親臨這一場古今拜謁,親撫人類童年時期的樸素記憶,方不負(fù)此生。

曼德拉,蒙語音譯,意為“升起,興旺,飛騰”。曼德拉山,位于阿拉善右旗巴丹吉林沙漠東緣曼德拉蘇木西南十四公里處,山上分布著六千余幅數(shù)千年前的古代巖畫,面積約十八平方公里,屬羌、月氏、匈奴、鮮卑、回紇、黨項、蒙古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制作。曼德拉巖畫是遠(yuǎn)古時期游牧民族生活、精神的寫照,雕刻精湛,圖案逼真,形象生動,古樸粗獷,年限可追溯到原始社會晚期和元、明、清各代,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記載了當(dāng)時經(jīng)濟、文體、生活情景和自然環(huán)境、社會風(fēng)貌,是世界最古老的藝術(shù)珍品之一,被中國著名巖畫研究專家蓋山林贊譽為“美術(shù)世界的活化石”,堪稱“世界第二,亞洲第一”,對研究中國古代游牧民族的社會發(fā)展史、民族史、畜牧史、美術(shù)史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

穿越茫茫戈壁,抵達曼德拉,已是正午,沙礫地被炙烤得干裂,周邊幾乎沒有草木,幾只悠閑的牛兒,正臥在曼德拉山腳。入峽谷,沿一條沙石小路一步步涉入,大大小小的石頭裸露著,多為淺灰色花崗巖、黑色玄武巖,它們散落著、堆疊著,毫不設(shè)防地袒露在荒涼、干澀的大地上,沒有誰會相信,這里曾經(jīng)汪洋著一片浩瀚無際的水,水畔草木豐美。穿行在幾千年前乃至上萬年的水底世界,我仿佛嗅到了海水的咸味,但終究沒有看到一滴水。我有些焦灼,自古山水相依,相依成不老的傳奇,這一座山脈竟能遠(yuǎn)離水而獨存,這幾千年,它如何抵擋得了這干澀無邊的孤獨?

搜尋遍所過之處,沒有一滴水跡,但見嫩嫩的苔蘚,若開在石頭上的花兒,活潑潑地蓬勃著一種別樣溫潤的美。沿路散落著很多巨大的沙巖,已被風(fēng)舔舐得圓潤,有的甚至被蝕成空心,一個小孩兒足以在里面蜷縮。有一塊巨石,中心掏空,凹陷處積了些塵土,居然有小草綠綠地生長著、搖曳著,陽光從一些風(fēng)蝕的小孔漏進來,草兒愈發(fā)鮮綠了。你無法不感嘆,這干枯艱澀的山溝里,小草竟可以有這樣溫潤的去處;或者說,小草如此隨遇而安,為自己尋得這么溫潤的安居之所。得感謝風(fēng),是風(fēng)將一粒遙遠(yuǎn)的種子帶到曼德拉,讓它落在曼德拉山石的懷里,生根、發(fā)芽、蓬勃。真希望自己也是一粒幸運的種子,被風(fēng)帶到這遙遠(yuǎn)的曼德拉,在一塊石頭的心臟里翠綠,溫潤出一個小小的明媚世界。

別過草兒,一路而前。漸行漸深,鋪滿沙礫的小路消失了,徑直走上蜿蜒而上的木制階梯,一級一級攀登,一步一步走向古老,走向神往已久的不可知的世界。山不高,但九曲回環(huán),幽深的山脈在腳下延伸,我想走得快一些,好早一些涉入那個領(lǐng)地;我也想走慢一些,生怕自己的貿(mào)然闖入,會侵?jǐn)_了那些牛兒、羊兒、馬兒的安寧。山路不斷延伸,帶我漸近曼德拉的高處,之后,路悄然隱退,空曠的山野上,獨留我,與古老的石頭們站在一起。這里是它們安居已久的家園,我則是一個貿(mào)然闖入的不速之客,石頭們靜默著,自顧自地固守原位,紋絲未動。有些尷尬,甚至手足無措,無以言語,仿佛我是天外來客,不屬于這個世界,我讀不懂它們的囈語,它們也讀不懂我的呢喃。

蒼茫四顧,恍然無所止。我坐下來,想讓自己靜一些,清晰一些,眼前成片成片的黑色,令我目眩,不知道該先靠近哪一塊石頭,或者哪一塊石頭離我近些,可以去貼近、去閱讀、去辨認(rèn)那些茫遠(yuǎn)而熟悉的過往?呆坐很久,才慢慢定下神來,自遠(yuǎn)而近、自近而遠(yuǎn)地觀望。山脊上,自低而高,一列列玄色石頭整齊站立,排成一個又一個隊列,黑黑地依偎,那原本是一整塊崖壁,雖然崩裂了,仍緊緊貼在一起,如一個家族的成員,在罹難之際,沒有誰躲避,沒有誰隱遁,更沒有誰逃離,只肩并肩、手挽手、眼望眼,站成一列、牽成一脈、守成一家;山坡上,大小不一的玄石無序散落著,彼此相望,黑成一地的靜默,那定是被颶風(fēng)摔出去的孩子們,重創(chuàng)之后,它們從高處回落,回落大地,仍蜷縮在這片山地上,沒有飛離。

小心翼翼地靠近,靠近那些堅硬而溫潤的石頭,我終于看到了,看到神往已久的曼德拉巖畫,看到開在石頭上的絢爛花兒。日光炙烈地烤曬著,黑黑的石頭,散發(fā)著刺目而柔和的光,這光穿透數(shù)千年的歲月,灼熱了我的眼睛。是的,是灼熱,不是灼燒。灼燒是無情的刺痛,刺痛眼,刺痛心;灼熱,則是澎湃的熱浪滾滾而至,卷出如雪的浪花,潑濺在一塊塊玄武巖上,開成溫馨靜美的花朵。我的心,因了這自然大美、文明大美驟然而痛,那是一種幸福的疼痛,無可躲避,更不想逃脫。

不自覺匍匐在這數(shù)千年的古老文明面前,心懷敬畏,一幅一幅細(xì)細(xì)觀看,靜美的巖畫,刻痕清晰、畫面完整、圖形簡練、線條圓潤,內(nèi)容包羅萬象,狩獵、巡牧、戰(zhàn)爭、舞蹈、競技、游樂、日神、星辰、佛塔,以及各種各樣的動物、各種各樣的場景、各種各樣的生活,從自然到人類、從生態(tài)到生活、從民族到宗教,一幅幅地綿延,再綿延,如一卷圖騰般的長幅正在展開,完整地記載著這里曾經(jīng)的豐饒、富碩、繁盛。

輕輕撫摸,無語。我嗅到一股來自蒼茫遠(yuǎn)古的氣息,舊石器、新石器,或者更久遠(yuǎn),總之,那是人類先祖尚在童年時期的囈語。你很難想象,在茹毛飲血的古老與蠻荒里,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蓬勃的人類文明,他們以石為刀,銘刻了那個時代蓬勃的生命姿態(tài),凝聚了樸素豐韻的歷史文化,濃縮了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的人類文明。

但你不知我不知的曼德拉,并不因無人知曉、無人懂得而孤獨。

這里,有偌大的狩獵場,牛、羊、狗、驢、騾、馬、虎、豹、狼、鹿、兔、蛇、龜、狐貍以及飛禽等生靈,在這里繁衍、生存、角逐,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有遼闊的草原,綠草如茵,牛羊成群,“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有興旺發(fā)達的家園,黃昏的炊煙,正裊裊而升,母親在呼喚著孩兒,狩獵的男子正滿載而歸,他們幾世同堂,安居在自然的懷抱,其樂融融。

所以,古老而年輕的曼德拉,看似靜默,實則有聲。那些開在花崗巖石上的苔蘚,如花兒一樣鮮嫩;那刻在玄武巖上的羊、鹿、駝、牛、馬等自然孩子們,聚守在曼德拉,它們一起誕生、一起成長、一起漫長、一起古老、一起神奇、一起神秘。黑黑的石頭,分開著、散落著,也相聚著、依偎著,雖然散居在綿延的山峁上、山坳里,但都凝聚在這一個曼德拉,數(shù)千年未曾遠(yuǎn)離,它們都是曼德拉的孩子,始終蜷縮在曼德拉母親的懷抱,日升月落,滄海桑田,即使崩裂到粉身碎骨,也永不分離。

站在山巔,左眼沉寂、右眼生機,左耳苦吟、右耳歌唱,左手干枯、右手溫潤,遠(yuǎn)處蒼茫、近處風(fēng)華,感覺自己愚鈍到極點,竟無法辨析這些感知,無法拿捏這些詞語,無法安置這些風(fēng)物,無法將曼德拉好好地存放在心底。

也許,唯有風(fēng)可以自由穿越,可以任意雕刻,可以深深記憶,可以永久存儲。我看見風(fēng)的影子,聽見風(fēng)的聲音,它越山而過,自高而低,自低而高,呼喚著牛羊,威懾著狼群,圓潤著每一塊石頭、每一個家庭、每一個故事。這來自浩渺宇宙的氣息,不只創(chuàng)作了這樣的自然大作,也擁有和欣賞著這天地間不老的生命傳奇。你可以想象,自古而今,日升月落,他像父親一樣,目光威嚴(yán)而溫柔地掠過每一道山梁、每一處坡窊、每一塊石頭、每一幅風(fēng)景,石頭在眼,溫情也在眼;或者,她就是母親,她的唇溫柔地吻過每一座山的額、每一塊石頭的面、每一棵草木的葉,那般母愛深情,千千萬萬年,不消不彌。

原來,曼德拉的風(fēng),陽剛與陰柔并存,父性與母性融合。我才明白,沒有水的曼德拉,為何數(shù)千年不干涸、不枯燥、不孤獨,綿延久長而不被毀滅,是緣了浩渺的風(fēng),風(fēng)生水起,風(fēng)過處,即是水生處,無形的風(fēng)無時無刻不在生水。倘若沒有這深情的風(fēng),曼德拉的石頭家族何以千年和諧、萬年不息?曼德拉是幸運的,它不只有深情的石頭,更有多情的風(fēng)。玄武巖堅硬、剛勁、棱角分明,沙巖松軟、溫馨、圓潤柔和,它們與不絕吹息的風(fēng)剛?cè)嵯酀?,相依相伴,你有你的姿態(tài),我有我的風(fēng)情,就像是曼德拉家族陽剛與陰柔的兩大分支,我離不開你,你離不開我,就這樣相望、相伴、相守,相守成山的連綿、水的恒永、亙古的傳奇。所以,曼德拉的石頭、曼德拉巖畫,與曼德拉一樣幸運富有、深情浪漫,這無以言傳的神話,人類單薄蒼涼的語言,遠(yuǎn)不能描述它悠遠(yuǎn)綿長的風(fēng)韻。

我尚不知曉,當(dāng)初究竟有多少溫情的故事被鐫刻在這些黑黑的石頭上,歲月風(fēng)嘯又帶走多少溫暖的記憶和期許,但眼前這些完整的生活場景告訴我,那一個個美麗的傳說,并不是我們擬想的神話,那就是我們的童年,就是我們昨天的故事,這些故事給我們溫暖,也給我們警示。我千里遠(yuǎn)涉,一步步走近曼德拉,撫摸了石頭,看到了巖畫,傾聽了風(fēng)聲,并沒有真正走入曼德拉,這亙古的曼德拉,在幸運富有、深情浪漫之外,一定缺憾了什么,隱喻了什么,警示了什么。

所有疑問,如眼前黑黑的石頭一樣,灼熱著我的眼。

這里,原本是一汪浩瀚的水域,水畔,百草豐茂,百姓生息。那時那地的人們,在生存之余、生活之上,以石頭為介,銘刻了一段水豐人富的歲月,這是天地之大幸,人類之大幸,更是天地人和之大美。但滄海桑田,不容誰主宰或悖逆,當(dāng)水悄然隱退,當(dāng)山突兀而起,當(dāng)曼德拉以巖畫的面容顯現(xiàn),曼德拉留給后人的究竟是什么樣的寓言?或許,這是人類當(dāng)時豐衣足食的寫照;或許,這是豐碩萎靡、災(zāi)難來臨之際,他們留給后人無言的警示。但不管怎么樣,這里曾經(jīng)風(fēng)調(diào)雨順和睦安寧,人類曾經(jīng)這樣富有、快樂、和諧,可惜一切遠(yuǎn)逝,再無歸期。

所幸,當(dāng)水隱退,當(dāng)海干涸,當(dāng)草衰微,當(dāng)牛羊遷徙,當(dāng)一切遠(yuǎn)離歷史的視線,唯有曼德拉,曼德拉的石頭、曼德拉的巖畫,以不可滅絕的石頭文明,將古老與現(xiàn)今、沉寂與生機、干澀與水潤、樸素與壯美完美融合,永久留存。它們以黑黑的蓬勃,昭示著遠(yuǎn)古的鮮活,無需遮掩,無需埋藏,只赤裸裸地袒露,以赤子般的情懷,向著蒼天、貼著大地,以石頭的姿態(tài),坦誠著亙古的秘密,讓你靠近,讓你撫摸,更讓你銘記。

但,絕不讓你入侵、占有、甚至掠奪。

可嘆,總有些不自知的人做些愚蠢的事,某些巖畫旁邊已有現(xiàn)代人拙劣的刻痕,丑陋的線條扭曲著丑陋的靈魂,甚至有貪婪的人,想從這里搬回想要的巨石巖畫。我想,這些銘刻著先民靈魂的石頭畫幅,無論遺落哪里,都不會為任何人帶來福祉,他們只會玩火自焚,自取滅亡。因為,曼德拉,本是興旺發(fā)達的家園,唯有你皈依她,而你無法篡改她、褻瀆她,更無法將她掠走、占有。

登臨曼德拉山巔,放眼望去,千里戈壁蒼蒼茫茫,難見水跡,刻骨地干裂,但我明白,這干裂并不代表荒蕪,我聽得到風(fēng)的耳語溫柔而綿長。盡管我無法知道若干個千年之后,這里會是怎樣的景象,這一份人類遠(yuǎn)祖的記憶是否仍如此清晰鮮活,歷久彌新,但我確定,這些開在石頭上的花,將永開不謝。

很遺憾,遠(yuǎn)涉千里之外,只看到曼德拉的封面,甚至尚未打開扉頁,偌大的曼德拉,我只能涉足一個小角落,據(jù)說要粗略看完,也得三天三夜。我可以擁有三天三夜的時間,去傾聽一群羊在說夏天的草,去細(xì)看一頭牛在啃秋天的葉,去拜訪一位年老的母親,看她慈祥的微笑,看她們四世同堂,但我選擇離開,在陽光明媚之時離開,甚至不想等到落日棲息山頭。我想,雖然曼德拉是自然的、歷史的、人類的,但我寧愿沒有人知道曼德拉,沒有人打擾她的寧靜和祥和,只把她交還自然,交還上蒼,交還天地,留一部無聲的漫漫長卷,待歲月的風(fēng)一頁頁地翻閱、沉醉、微笑。

從曼德拉離開,必須記得一個人,守護曼德拉的魏三爺。

魏三爺是曼德拉山腳的牧民,也擔(dān)負(fù)著看護曼德拉的職責(zé)。我只知道他姓魏,“魏三爺”,是我們對他的親切稱呼。相對于曼德拉,我們只是匆匆一瞥的過客;魏三爺則是幸福的守護者、擁有著,連他圈養(yǎng)的牛羊也日夜守護在曼德拉腳下。我確信,那些牛兒、羊兒,定是每日每夜與山上的牛兒羊兒們作伴、戲玩,溫馨而詩意。

曼德拉,不只是我生命中的奇遇,更是我與人類初始的樸素邂逅。別過曼德拉,我沒有回望。我明白,我回望,她在;我不回望,她也在。當(dāng)我離開,她就在高處望著,望著我漸漸離開,漸漸遠(yuǎn)去,而后,將視線收回,落在每一塊石頭、每一棵小草、每一只羊、每一只鹿、每一頭牛,它們都是她的孩子,她永久守護,不離不棄。

遠(yuǎn)古風(fēng)韻,靜默有聲。

曼德拉,興旺發(fā)達的家園。

揮一揮手,輕輕告別,不帶走一塊兒石頭。

被上帝疼在心底的沙

巴丹吉林,是被上帝疼在心底的沙。

巴丹,傳說中的牧人;吉林,意為“六十”。傳說牧馬人巴丹曾在那一片沙海里找到六十個海子,“巴丹吉林沙漠”以此為名。入巴丹吉林,心如六月的陽光,明朗、灼熱。沉醉在沙的世界,追逐著沙的方向,越過一輪又一輪沙丘,不停地向前、再向前,如浪翻滾著,如魚游弋著,如水流淌著。我一邊驚嘆著它的浩大、恢弘、無際,沉醉著它的溫馨、柔情、浪漫;一邊又懵懂未知,更不想知曉它的前面是什么,是湖水或是沙漠,或是草灘,一切都是我想看到的,我想要的,我想擁抱的。縱情馳騁在沙海里,我看到沙紋如水、沙脊如刀、沙流如蛇,看到巨大的沙魚、細(xì)膩的魚鱗,也看到海水的漣漪,一波波地,隨風(fēng),隨風(fēng)的妙手,向著遠(yuǎn)方,蕩開去,蕩開去……

很小的時候,吟誦著“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童稚的幻想里,驚奇曼妙的風(fēng)居然會裁剪出各色各樣的葉子。入巴丹吉林,才真正看到風(fēng)的威勢,感受到風(fēng)的魅力。那是一雙大自然的妙手啊,強勁柔韌,落指成采,渾圓出一處處沙灣,點染出一個個沙景,呵護著一泓泓海子。在這樣的自然杰作面前,所有關(guān)乎“風(fēng)”的詞語,諸如風(fēng)云、風(fēng)雨、風(fēng)霜、風(fēng)浪、風(fēng)輕、風(fēng)順、風(fēng)逝、風(fēng)劍、風(fēng)刃、風(fēng)魔、風(fēng)口、風(fēng)馬、風(fēng)神、風(fēng)舞、風(fēng)語、風(fēng)趣、風(fēng)景、風(fēng)物、風(fēng)貌、風(fēng)光、風(fēng)味、風(fēng)土、風(fēng)韻、風(fēng)華、風(fēng)骨、風(fēng)格、風(fēng)采、風(fēng)度、風(fēng)范、風(fēng)流、風(fēng)情、風(fēng)尚、風(fēng)騷……等等,都不能描其形、繪其色、狀其神。這里的風(fēng),飛揚著神秘的雙手,揮灑著、塑造著、雕琢著;這里的風(fēng),也狂飆著神奇的沙流,恢弘著、厚重著、蒼涼著。驚嘆著風(fēng)之神奇,你會為人類詞匯的單薄和蒼白而尷尬,你甚至覺得所有的人類文明在自然大美的比襯下頓然失色;你才明白,唯有自然之鬼斧神工,方可造就這天地壯闊、這溫潤柔情,才有這融合陽剛與陰柔的天地大美。

很幸運,我在上下乾坤里感受了天地大美,領(lǐng)略了另一個世界的安寧與恬靜,切實了身居凡世的虛妄和漂浮,沉淀了紛擾瑣碎的蕪雜和空洞,皈依原始的性靈,將自己還原為大地的孩子,如土一般淳樸,如沙一般清潔,如水一般柔韌,如草一般葳蕤。任意顛覆的沙途中,我漸漸遠(yuǎn)離了原來的世界,漸漸抽離了原來的自己,漸漸忘懷了曾經(jīng)熟悉的詞語,或者,我所能脫口而出的詞語都轉(zhuǎn)瞬間化為沙、化為水、化為草,融成這里的一粒、一滴、一棵,它們脫離我的軀體而去,游離我的靈魂而去,我沉入、沉浸、沉醉到失語,無法與沙、與水、與草對話,只看著那沙、那水、那草,在我的視野里漸漸而近,漸漸而遠(yuǎn),將我環(huán)抱,又把我舍離,直把我拋擲在沙漠之外、湖水之上、草木之尖,甚至被拋擲在時光之外,不知今夕何夕。

這樣玄妙的幻覺里,我時而如沙,凝聚成干凈的一粒,成為巴丹吉林的一分子;時而如水,溫潤成清澈的一滴,融入干凈純藍(lán)的海子;時而如魚,游弋成海底世界的一枚化石;時而如草,和著風(fēng)聲,唱出一曲生命的絕響。我才知曉,人類的思維與想象竟如此局促、逼仄、蒼白,局促到容不下一粒沙,逼仄到盛不下一滴水,蒼白到描不出一抹沙漠的顏色。你不得不驚嘆自然之神秘、神圣,造就巴丹吉林的壯美與神奇;你也不得不卑微地低下高昂著的頭顱,虔誠地叩拜,叩拜蒼天,叩拜沙漠,叩拜湖水,甚至叩拜每一粒沙子、每一片湖水、每一棵青草、每一坨駝糞、每一條小蟲。

不知不覺,沉醉在沙漠之上,迷失在沙漠之外,忘了歸途。

但,沉醉迷失之余,我必須清醒,清醒地知曉自己不屬于這里,只是一個匆匆來客,沙漠包容我一時,不能接納我一世,我只是短暫停留在這個浩大、清潔、吉祥的世界,還必須回到原來的現(xiàn)實里,這一程、這一景、這一瞬,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處海市蜃樓,終究遠(yuǎn)離,終究消逝,難再擁有。自然亙古恒永,人類,則是蒼茫天地間寒來暑往的旅客,再怎么蠻橫、強勢、霸道,都將被自然拋出這個世界之外,或者,被自然的懷抱吸納得干干凈凈。

所以,我只能在欣喜之余沉醉,在沉醉之余清醒,在清醒之余頓生悲涼。當(dāng)身心穿越于波峰浪谷,我真想喊出來,喊一聲沙漠,喊一聲湖水,喊一聲青草;但我知道,我的每一聲呼喚,都太羸弱、太隱忍、太陰晦,都會被沙隔離,被水淹沒,被草吸納,被巴丹卷走,瞬間無聲無息。我終于沒有喊出聲來,仿佛那種傾心的沉醉,只一瞬,就被淹沒,你想要怎么樣都來不及。

很遺憾,匆匆一程,只涉入巴丹的邊緣,我沒有親臨廟海子,沒有觸摸到巴丹的心臟,沒有看到聽經(jīng)泉,沒有喝到神泉圣水。多想再深入一些,再深入一些,到廟海子撫摸每一塊石頭上遺留的溫度,看駱駝的雙峰尚飽滿否;我更想到聽經(jīng)泉,站到那方寸之地之外看它,看它在蒹葭叢中亙古不息地噴涌,噴涌成一脈不絕的經(jīng)書,浸潤著甜甜的吉祥;我更想搭起帳篷,看大漠孤煙,無需直,只裊裊成藍(lán)天的寫意,在沙漠的背景里,定格成一幅浪漫的剪影;或者,等落日溶金將沙漠柔軟成夜的溫床,躺在松軟的沙里,仰望黑黑的天幕,像兒時一樣,細(xì)數(shù)每一顆星星,找尋屬于自己的那一顆;我甚至想,在這沙海、水畔做一棵草,或者一只羊,或者一峰駝,最好做一個牧馬人,搭起蒙古包,結(jié)起白哈達,在這里安家、安居、生子,代代生息,踐行著宗教神圣的旨意。

但沒有,什么也沒有,我也不能。我很清楚,這只是我夢里的海市蜃樓,沙漠不會包容我,風(fēng)不會接納我,水不會眷戀我,草不會依偎我,我終究是被拘囿在現(xiàn)世里的一個孤獨旅客,我不是被上帝疼在心底的一粒沙子。

上帝,你說,我是被誰疼在心底的一粒沙?

返回途中,久久流連在清清的巴丹湖,這是我入巴丹吉林沙漠相遇的第一脈水,也是我離開巴丹吉林拜別的最后一脈水,這里蒹葭青青,正是我想要的模樣,在湖邊漫步、呆坐,但終在湖水之外。當(dāng)我離去,湖依然,草依然,可是我的蒹葭,我千百回輾轉(zhuǎn)而夢的蒹葭,你的綠里,可曾留有屬于我的一抹?不,先別走,還得再回頭看看,看那一眼天池。那定是地的眼,裝著藍(lán)天,裝著黃沙,裝著亙古而來的傳說;或者,那就是地的心,是巴丹吉林的心臟,幾千年來,她一直這樣跳動著、鮮活著、蓬勃著,無論沙丘怎樣移動,總是守護著她,她安靜地泊在那里,和著沙鳴,和著風(fēng)的韻律,藍(lán)出一個純粹的世界。

而我,必將遠(yuǎn)離這個世界,回到紛擾凡塵。

一步一回首,走出巴丹吉林,我的心空曠而遼遠(yuǎn)。大自然的寫意,不是人間凡夫俗子所謂的大手筆可以揮灑的,任何人為的創(chuàng)造,在自然大美的比襯下,唯有蒼白;這里,永遠(yuǎn)是一個春天般的世界,每一時、每一地、每一景,都是剛開始的模樣,無論歲月的車輪輾過多少次,無論人們留下多少足跡,最終,一切都被自然還原,都還給沙漠,風(fēng)終將淹埋一切痕跡。令我痛惜的是,鋼筋混凝土如刀的堅硬,已侵入巴丹,打擾了巴丹原始的和諧與靜美,打亂了沙漠和海子相依相伴的程序,破壞了它們寧靜的相守,成為插入沙漠的一根根刺。我想,某一日,巴丹會拔掉它們的。

巴丹吉林,上帝之子,沙漠之魂,那屬于巴丹的六十面海子的傳說,永遠(yuǎn)美麗,永遠(yuǎn)神圣,永遠(yuǎn)吉祥。多想做一粒被上帝疼在心底的沙子,蜷縮在你的懷抱。

巴丹吉林,走離你的最后一步,我在小小腳窩里,播了一粒自由的種子。

十三城的寓言

額日布蓋峽谷,隱喻了一段風(fēng)生水起的古典,紅紅的,紅出隔世的暖。

額日布蓋峽谷,不是峽谷,是城堡,是一座被風(fēng)霜水流侵蝕而成的古城堡,這座包羅萬象的城堡,被隔絕在塵世之外,以灼灼紅色燃盡亙古煙塵,藏了一個絕無僅有的神話,那神話,天造地設(shè)的絕美。

額日布蓋峽谷,即“紅墩子山”,位于內(nèi)蒙古阿拉善右旗東。據(jù)記其基巖是距今約一點五至一點八億年的侏羅紀(jì)沙巖和粉沙巖,主要在流水沖蝕及風(fēng)蝕作用下形成。峽谷呈“人”字形展布,一入峽谷口,便可望兩側(cè)高聳的褚紅色崖壁,層層疊疊,陡峭險峻,無人可攀,所有來訪者都必得從峽谷底部的沙礫小路穿行而入,一路仰著脖頸前行、張望、驚嘆。這是這條神奇大峽谷的高明之處,它以絕美的褚紅色無言警示:你可以仰望,卻不可征服,甚至不允許你靠近,我自昂首雄視,俯瞰蕓蕓眾生虔誠而來,驚嘆而去。它拒絕繁復(fù),只沉入一片赤紅,艷艷的,灼燒著,永不褪色,永不熄滅;有心之人,會從這紅色警示的背后看到過去、看到靈動、看到鮮活,看到曾經(jīng)的汪洋、看到魚戲水底,看到風(fēng)過水面,滑下一道道印痕,劃出一層層紅巖,隔絕出一個海洋之外的世界。

額日布蓋峽谷,曾經(jīng)的海底世界,已被歲月的長風(fēng)抽成干枯。這里,早已沒有一滴水,視目所及,唯見荒涼干涸,連巖石的夾縫里都少有草木的顏色。行走在峽谷底部,大大小小的沙石子在腳底不安分地跳脫著,像曾經(jīng)游弋在海里的魚兒,干渴了上億年,已干渴得難耐了。走在額日布蓋峽谷的前世,不自覺放慢了步子,生怕我的冒失會踩踏到一只蟹、一尾魚、一頭龜,我的呼吸也急促起來,仿佛浩大的水流正從地下噴涌出來,吶喊著、翻卷著、澎湃著,漫過腳踝,浸過膝蓋,就要淹沒胸口了。正當(dāng)我惶惶然舉步維艱之時,又是那滿目的朱紅,以大肆的鋪展橫空潑灑而來,直把如夢如幻的我灌醒,才驚覺自己正被徹徹底底地晾曬在干澀的峽谷底部,如一尾沉積數(shù)千年的化石,再難浮游。

水漫之后,又聽得億萬年的長風(fēng)呼嘯而過。風(fēng),也是這里的雕刻家,它穿峽而過,凜冽而溫潤,凜冽為刀,溫柔為紅,不見血,卻刀刀見紅,是血肉,是風(fēng)情,是風(fēng)骨,是滄海桑田的冷酷和暖意。當(dāng)然,這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數(shù)萬萬年的風(fēng)雨侵蝕,水一波波退去,風(fēng)一層層剝離,石一粒粒風(fēng)化,才使得風(fēng)有風(fēng)姿,山有山貌,塔有塔意,石有石狀。

沿峽谷小道蜿蜒而入,體驗到另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轉(zhuǎn)角處會看到什么,一峰駝、一只鷹、一只猴子、一群羊,或者一只跪問上蒼的蛙。這駝,從深沙中拔蹄而出,正奮力向前;這鷹,展翅翱翔之后,倦了累了,正眠在山巔之上;這猴子,沒有了可攀援的樹,在懸崖間攀爬著、跳躍著,仿佛有永遠(yuǎn)使不完的勁兒;那一群羊,吃飽了,你追我趕在草灘上戲玩,或前呼后擁回到圈里;那蛙,不再是坎井之蛙,它虔誠地仰望著峽谷之上的青天,晨沐陽光,夜數(shù)星星,日月星辰在它鼓鼓的眼睛里倏忽而過,大概它覺得太匆匆,便想問青天可否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好讓它從峽谷底部爬出來,攀援到那浩大的井沿兒,看山外山、天外天、水外水。

但很遺憾,這浩大的井里早已沒有水。汪洋的水,不知什么時候已悄然隱退,退到天邊,退到山外,或者退到地心,沒有誰可以再看到水的澎湃,聽到水的呼吸。這里只有天地,只有一線的天、一線的地,但就是這一線天和一線地,匯聚著天地的精氣和神韻,凝固著千萬年風(fēng)雨的剝蝕與沖刷,講述著亙古久遠(yuǎn)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角,是一峰一峰的山、一座一座的塔、一穴一穴的獸、一巢一巢的鳥兒,它們借風(fēng)的呼吸,開鑿出一處處溫暖的家園,將蒼鷹的雄勁、猴子的機靈、鴿子的吉祥,飛翔在每一個洞穴朝夕的光明里,飛翔在整個峽谷炫目的紅色里,飛翔在十三城的昨天和今天。

十三城,是我們的想象。這峽谷,左一轉(zhuǎn)兒右一轉(zhuǎn)兒,左右共繞了十三道彎。十三道彎,恰好圍成十三座城,這十三城由此活潑而富有,一城有一城的風(fēng)水,一城有一城的故事,一城有一城的對話。

你聽,那座山頭上,猴子與鷹正在對話。

鷹飛累了,垂下碩大的翅膀,閉目養(yǎng)神。

猴子從花果山歸來,鮮桃喂飽了它的肚子,它想溜達溜達,遇到了假寐的鷹。

猴子:“鷹大哥,怎么睡了?”

鷹眼皮也不抬:“猴兒老弟,別打攪我?!?/p>

猴子嘻嘻一笑:“我生來就是喜歡打攪別人啊。起來吧,我們玩玩兒,睡覺多沒意思啊?!?/p>

鷹嘟囔著:“不,累呢。待會兒我還要去遠(yuǎn)方。”

猴子用爪子撓撓鷹的腦袋:“我也剛從遠(yuǎn)方回來。那一程已經(jīng)夠孤單了,回家了,就得好好樂樂?!?/p>

鷹沒好氣地說:“你是去找吃食,我要去辦大事。哪能比呢?”

猴子并不生氣,笑了:“好,你辦大事,我喂肚子??赡阋仓?,我這猴兒也是辦過大事的啊。你看這一摞摞的經(jīng)書,不都是我們從西天搬回來的嗎?”猴子得意地說,目光掃過峽谷中層層疊疊的巨峰書。

鷹睜開眼睛:“正因為你們搬回來這么多經(jīng)書,我才要去遠(yuǎn)方啊。你看看,這些書放了這么久了,都要凝固成石頭了,還沒有人好好讀,更沒有誰讀得懂。你倒好,搬回來就沒事人兒一個了,我得飛出去,找到能讀懂書的人啊?!?/p>

猴子撓撓后腦勺,不好意思地說:“也是啊。怪不得你這么累呢。其實這么多年,我也在犯愁呢??墒悄憧?,這整座峽谷中,大家都忙著走出去,忙著看山外山,天外天,忙著到外面的世界抓鈔票去了,還有誰來讀書呢?我也是沒辦法,只能先喂飽自己再說?!?/p>

鷹興奮地說:“那我們一起來做,好嗎?我們先把鴿子喚回來,讓它們讀懂和平;再把駱駝?wù)一貋?,讓它們讀懂堅韌;還有羊,它們一定能讀懂善良;還有狼群,團結(jié)是它們的課題了。當(dāng)然,你得把猴子兄弟都叫回來,不能只在花果山吃桃子了,得用你們的機靈讀懂奸詐、兇惡、暴虐,然后,我們一起把它們趕出峽谷去……如此,這峽谷里就只儲存和平、堅韌、團結(jié)、吉祥了。你說,這樣好嗎?”

鷹很興奮,一連氣說了很多話,看來它不是身累,是心累了。偌大的家園,祖先給它們遺留了這么多書,居然沒人讀,它能不著急嗎?猴子聽鷹這么一說,也振奮起來,它在鷹的周圍蹦跳著,舞蹈著,抓腦搔耳,它一定想到了更多更好的辦法……

十三城的城堡很美,十三城的故事很多,十三城的寓言神秘。我,一個匆匆過客,不能幫到它們,最好不要打攪它們的計劃。悄悄離開,向著深處而去。

午后的郁熱漸漸退去,腳步漸漸探入峽谷深處。這里很開闊,視目所及,是高遠(yuǎn)的城墻和城墻之外的藍(lán)天。我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曾是居住在這些城堡里的某一個,在某一天的黃昏里悄然走失。

這個黃昏,我嗅著海水的味道歸來,再入故園,再見故人,眼前的一切,陌生而熟悉,熟悉而陌生,千萬年的滄海桑田,竟將這里凝固成一個端莊靜默的世界。它們或沉陷入地,失了海水的蹤跡;或升騰入天,成為凡夫俗子矚目仰望的神,將我生生遠(yuǎn)隔,遠(yuǎn)隔在逼仄的角落。悄悄坐下來,在光與影的變幻中,端坐在眾神的肅穆里,我的眼里,盡是隔世的模樣。

站在谷底仰望,山連著天,天連著山,山天相接,高遠(yuǎn)而遼闊。我無法攀援,更無法破譯這十三城的寓言,我一步步走進這峽谷,終究得一步步退出去,退離這個與天相接、與地吸納、與水隔絕的世界,退回到我的三尺講臺,我的小小乾坤。夕陽遠(yuǎn)退,退出額日布蓋峽谷,退出夢幻般的丹霞地貌,也退出一個茫遠(yuǎn)的歷史時空,我的懷里,揣了一摞摞大自然的百科全書,永生都讀不完。

入額日布蓋峽谷,只驚為天造,這是一座凝固的城堡,城堡里正生發(fā)著昨天的故事;這是一部無字的厚書,書頁上了寫滿了今日的朝夕;這是一個天然博物館,館里陳列著大自然的杰作,件件都是真品,沒有誰可以仿得出,這個無所不能的世界,永沒有它的贗品。

這,是十三城給我們的寓言。

額日布蓋,紅色峽谷。

風(fēng)生水起,永無贗品。

敢問:這個風(fēng)生水起的世界,曾是誰前世安居的故園?

像鍋一樣的石頭

走進阿拉善,方才覺出自己的渺小與卑微,她的廣袤遼闊、浩大無際、神奇神秘讓我自慚羞愧,不自覺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我的貿(mào)然造訪會使她漸漸遠(yuǎn)離。

這樣虔誠的靠近中,邂逅了海森礎(chǔ)魯。

海森礎(chǔ)魯怪石林,位于阿拉善右旗努日蓋蘇木。

海森礎(chǔ)魯,蒙語音譯,意為“像鍋一樣的石頭”。我進入怪石林,看到的不只是鍋一樣的石頭,這片方圓四十多公里的地方,堆滿了大到幾十立方、小到拳頭一般的風(fēng)蝕原石,造型奇特,形態(tài)各異,諸如鳳凰、駱駝、鱷魚、肥豬、烏龜、情侶等等,種種風(fēng)姿,各盡其妙,生動逼真,形成壯觀的自然雕塑群落:一只飛翔著的火鳳凰,正展翅騰空,儀態(tài)舒展而絕美;一峰大漠駱駝,安詳?shù)嘏P在草灘上歇息,它一定是吃飽了肚子,閉目養(yǎng)神;一條長長的鱷魚,從海水里攀爬到海岸,不見兇惡,只溫馴地臥著,出神地凝視著前方;一頭大漠肥豬,俯首合目,安靜酣臥,沉睡千年而不消不瘦;一只巨大的烏龜,正緩緩爬上海岸,張望著遠(yuǎn)方;一群魚,吃足了,喝飽水,正在溫暖的沙灘上貪睡;一對相依相偎的情侶,彼此相望,柔情萬種;一座歐式建筑群,遠(yuǎn)遠(yuǎn)望去,輪廓逼真、造型精美、廊柱渾圓、氣派華麗,讓你有靠近入住的欲念;一只雄健的戈壁蒼鷹,盤踞在山石上,凝為永久鮮活的雕塑,正翱翔在萬里風(fēng)云;一朵碩大的蘑菇云,在空曠的藍(lán)天白云間高高擎起,雄渾壯觀,嘆為觀止。

攀援在怪石林,千姿百態(tài)的奇石怪巖,讓你恍然入夢,仿佛眼前桑田瞬間浩瀚成滄海,淹沒了你所有的視野、情感、思維。其實,這不是夢,數(shù)千年前,或者數(shù)萬年前,這里本是一片浩瀚無際的海域,朝夕間潮起潮落,平靜的海面,掩藏了海底洶涌澎湃的翻滾,海接納著這一切,如母親一樣溫和著、安寧著、吉祥著,呵護著懷抱里的每一個生靈,讓它們自由、舒適、和諧、共融。但這種和諧總有被打破的時候,直到某一個日子,春夏或秋冬,清晨或是夕暮,大自然厭倦了這樣的存在模式,它大手一揮,喝退了海水,凸現(xiàn)了海底,徹底顛覆了這個原本平靜安寧的世界,那一瞬翻天覆地的變換,被后人稱作“滄海桑田”。其實,“滄海桑田”是人類想象造設(shè)的詞匯,沒有誰見過滄海桑田,桑田滄海,只是一個神秘的傳說,這個傳說像一個謎語,只有顯現(xiàn)的情狀,沒有明確的謎底,唯有自然,唯有上帝,唯有清風(fēng)日月,方知曉其間理趣。

而我,一個貿(mào)然闖入的過客,更沒有辦法設(shè)想,逆流的時光里,當(dāng)海底上升,當(dāng)海水退去,這些被海水滋潤數(shù)千年的巨石,又如何被自然的日光、風(fēng)雨、霜雪、流沙侵蝕,一點一點地,直至被解構(gòu)成如今干裂、艱澀、枯竭的模樣,卻仍在天地間不朽地挺立?

海森礎(chǔ)魯,滄海桑田的重重印記。

午后,炫目的陽光里,安靜地坐在一塊巨石上,也坐在石頭的叢林里。多么想細(xì)數(shù)每一塊石頭上遺留的生命紋路,看看它們緣何而來,又將往何處遠(yuǎn)去,但終無答案。蒼天浩渺,風(fēng)輕云淡,仍是舊時風(fēng)景,但這一方水土卻變換了場景。有誰能說得清,大地呈現(xiàn)給人類的究竟是一個個怎樣神秘的世界?神圣的曼德拉巖畫,神奇的巴丹吉林沙漠,神威的額日布蓋峽谷,神秘的海森礎(chǔ)魯……種種自然萬象,只能凝聚為一個詞:大象無形。也許,唯有這樣的詞匯,方可涵蓋自然之泱泱大度、不拘一格、包羅萬象和生機無限。

海森礎(chǔ)魯,在這個石頭的世界里,高天博大,大地雄渾,長風(fēng)勁健,怪石林立、原始神秘;這里處處是風(fēng)物,處處有風(fēng)舞,處處蘊風(fēng)逝,處處含風(fēng)情;這里沒有愛恨情仇,沒有寂寞悲涼,日日夜夜,風(fēng)沙呼嘯掠過,雕刻著石頭,雕刻著故事,雕刻著風(fēng)韻,揮灑著雄渾、大氣和超脫。此程一路走來,風(fēng)一直毫不吝嗇地陪伴著我,戈壁荒原的風(fēng)粗獷炙熱,曼德拉的風(fēng)雄壯細(xì)膩,巴丹吉林的風(fēng)溫柔多情,額日布蓋峽谷的風(fēng)凜冽威嚴(yán),海森礎(chǔ)魯?shù)娘L(fēng)漩渦一般,旋出水的風(fēng)情,旋出石頭的儀度。這些大大小小的石頭,不虛飄、不空浮、不迷玄,它們有深扎的根,就長大地之心,長成一個旺盛的石頭家族,圓滿成一個和諧的石頭家園。

獨對海森礎(chǔ)魯,天地?zé)o言。

倘若石頭無言,人必得有情;倘若人無情,則石頭鮮活。

我想,這不是一個悖逆,而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這里的廣袤遼遠(yuǎn)、生機勃勃,與海洋一樣、與沙漠一樣、與戈壁一樣,這些石頭,就是海里的生靈,就是沙漠里的海子,就是戈壁灘上的草木,就是開在大地之上的石頭花,它們數(shù)千萬年相依相伴、相生相惜,不移不動、不減不消、不凋不謝、不死不滅,日日夜夜,固守著這個蒼茫闊大的石頭家園,博大、溫暖、安寧、吉祥。

在這片自然領(lǐng)地上,每一塊靜默無言的石頭讓每一個貿(mào)然涉入的人不自覺屏住呼吸、放慢腳步、斂聲靜氣,虔誠地流連、驚嘆、敬畏。我才明白,為什么這里的巖石被稱作“像鍋一樣的石頭”,原來,不管什么樣的家,只要有鍋在,就有母親在;有母親在,就有溫暖在,就有親情血脈的繁衍、延續(xù)和蓬勃。如此,這個石頭家園,當(dāng)恒永存在,如一只浩大的諾亞方舟,載著每一個潔凈的石頭孩子,在風(fēng)浪里前行,抵達平安的彼岸。

無法抑制一種源自大地的感動,淚水潸然。這是感恩的淚,感恩自然,感恩天地,感恩生命。這里,沒有一滴水,沒有一棵草木,甚至沒有一絲聲息,但誰能否認(rèn)這里蘊藉蓬勃著的生命呼吸?每一塊石頭、每一個孔穴、每一種姿態(tài),哪一處、哪一刻,沒有溫潤綿長的呼吸?

這宇宙的呼吸,便是風(fēng)。

風(fēng),是自然賜予石頭們最神圣的生命禮物。

很幸運,涉入阿拉善的旅途中,每一站都有風(fēng)的影子、風(fēng)的氣勢、風(fēng)的杰作,曼德拉的風(fēng)亙古不息地吹拂,吹出漫漫草原,吹出裊裊炊煙,吹出駱駝、牦牛、羊群,吹出一個個生機勃勃的山巒,綿延在高天流云;巴丹吉林的風(fēng)溫柔得讓人心疼,她把每一粒沙子都梳理得那么溫馴,像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不讓它們四散零落;額日布蓋峽谷的風(fēng)是毫不留情的雕刻家,依著自己的審美喜好,將高峻的巨巖一層層剝離,剝離成她想要的模樣,演繹出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供人們觀賞嘆惋;海森礎(chǔ)魯?shù)娘L(fēng)則是勁猛的,這勁猛的風(fēng),在戈壁曠野上肆意地奔跑,每奔跑一步,他的腳窩里就遺留一塊石頭,鮮活一個生命,造就一個世界。

風(fēng)啊風(fēng),我就站在你的世界里,仰望你、追逐你、眷戀你,雖然看不到你的模樣,觸不到你的眼目,聽不到你的耳語,但感覺到你的存在,你時而和暖、時而冷寒、時而溫順柔和、時而桀驁不馴,但不管哪一縷都深深浸入我的生命,滋養(yǎng)我的血脈,修養(yǎng)我的浩氣,歷練我的氣魄,讓我得以堅強地行走,不疲不倦。

走出海森礎(chǔ)魯,夕陽正濃,茫遠(yuǎn)的戈壁灘著了一抹別樣的溫柔,我悄悄告別,告訴每一塊石頭:你們要好好的。它們靜立在我的身后,目光如炬,為我前行的路點燃一盞盞光明溫暖的燈火。

晚,住海森礎(chǔ)魯養(yǎng)護站,戈壁深處的一片小綠洲。蒼茫戈壁的夜晚,安寧、靜謐、祥和,只偶爾聞聽幾聲鴿哨,劃過如水的寧靜,點透戈壁的生機。造物主和大自然一起睡了,獨立夜,傾聽大地的呼吸,心如止水。仰望茫遠(yuǎn)的天河,尋找飄浮的回聲,一種夢幻的瑰麗飄忽而至,仿佛一縷清新溫柔的氣息撲面而來,似乎在給你講述一個關(guān)于愛的故事。其實,美麗的天河是一個儲藏愛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系著我們生命的夢想,當(dāng)童話和古典完美結(jié)合,便是天上宮闕,美輪美奐。可惜,這樣純真的美好與紅塵中匆忙前行的人相隔太遠(yuǎn),當(dāng)繁華落盡,燈火闌珊的悲涼是天上人間最大的落差。也許,若海森礎(chǔ)魯般潔凈溫暖的世界方可讓疲憊的靈魂得以妥帖地安頓。

或許,我們原本也是石頭,是自然的愛賦予我們光亮,生命才有瞬間的燦爛。天地?zé)o言,賜予大愛,每個平凡人都該留住一份童真的純愛,對天對地、對你對他、對昨天對明天、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溫暖寬厚地活著,不狹隘、不小氣、不嫉妒、不苛責(zé),珍惜有限生命過程中每一縷光明和溫暖,哪怕細(xì)弱,哪怕短暫。如此,當(dāng)你失落會有人投來關(guān)愛的目光,當(dāng)你跌倒會有人伸出攙扶的手臂,當(dāng)你痛楚會有人給你強健的肩膀。這,才是人類生命中最綿長的最溫暖。

天上銀河,一條讓人眷戀童話的水脈。

海森礎(chǔ)魯,一個令人懷想童真的地方。

夜涼如水,天地大美,當(dāng)童話與童真相約來訪,我安然入夢。

長在天上的樹

戈壁之上,海森礎(chǔ)魯養(yǎng)護站,度過了一個安寧如水的夜晚,浩瀚的天河讓我重獲童真的驚喜和幸福。沒想到,晨光中,又會邂逅一條流淌在大地上的“天河”:弱水。弱水河畔,大片大片的胡楊,正酣睡在弱水溫柔的懷抱里,宛如一個個健碩的孩子,做著千年的夢;一棵一棵的胡楊,又像是一朵朵金色的花兒,綻放在兩岸水底。

阿拉善,額濟納,胡楊林。這三個詞語,溫暖著母親與孩子的依偎。若阿拉善是慈祥的母親,額濟納與胡楊則是她陽光的孫兒。與胡楊相約,千年等一回,我又如何能逃得開這一場紅塵的幸運劫?

往深處而去,深入大片大片的胡楊林。未到近前,已嗅到淡淡的清香,微涼的味兒,素凈、清雅、綿長,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是葉子成熟的味道,有土地的芳醇、藍(lán)天的晴朗、弱水河的清粼,不濃烈,自有一味醇厚,在秋風(fēng)里彌漫。這香氣如藍(lán)田之玉,自大地穿土而出,彌漫在胡楊林上空,也彌漫在額濟納河畔,若神秘的咒語,蠱惑著每一位前來的人,包括我。腳步尚來不及停駐,已被這香氣誘惑,身子輕飄飄地往前浮,仿佛幻化為一片葉子,懸飄著,一直懸上胡楊高高的枝頭,虛飄、恍惚、夢幻。我沒有辦法把控自己,很難把自己落到實地,仿佛身心、情感、思維都不再屬于我,只任意飄著、懸著、浮著,浮在枝頭,浮在葉子之上,浮在香氣之上,忘情、微醉、沉溺。

我,不再只是我自己。朔風(fēng)猛烈地吹著,在耳際呼喊,我應(yīng)和著風(fēng)的信息,與胡楊對話:遠(yuǎn)涉大漠,穿越戈壁,只為奔赴這一場前世約定,你仍在原地等我,等我歸來嗎?你必等我歸來。我們是前世相伴相生的草木,有一段樸素的草木之盟,你曾以甘露滋養(yǎng)我漸漸干枯的根、莖、葉,但我終沒有開花。其實我無需開花,更無需結(jié)果,只留與你初識的模樣,在被你滋養(yǎng)的根莖上,固執(zhí)地留守著我潤潤的葉脈,葉脈上清晰的紋路,是我追尋你的路徑,一條條,一條條,都是我的三生,三生的我。我不惜憔悴、枯黃、干裂,甚至被風(fēng)碾碎,也不再另覓水源,只為守候與你的三生之約。你,可還識得我滄桑的容顏?

你看,你看,我的眼睛,那么黑,那么黑。

這黑,給了我明亮,讓我看得清你久違的模樣,望得盡你四十四萬畝的家園。久久跋涉之后,我棲息在你的枝頭,棲息在你的家園,傾聽著你的呼吸,溫暖著你的溫度,你一定不能再舍我而去,徒留我干澀的眼,熱望。但即便干澀,我仍熱望,熱望你,也把自己熱望成一種樹:胡楊。如此,我便是你們中的一棵,與你們一起站立,朝夕相伴,晨昏明媚……

當(dāng)我從一種夢幻般的神游回歸,已站立在生長胡楊的土地上。這里,滿天滿地都是胡楊的領(lǐng)空領(lǐng)地,每一棵胡楊,不分古老年輕,不論高低大小,不管風(fēng)姿格調(diào),都是這里的主人,它們將龐大的根系深深扎入地下,把繁茂的枝葉高高擎向天空,挺立著、傲視著、威嚴(yán)著,守護著每一寸土地,燦爛著每一片藍(lán)天,仿佛在無聲宣言:這里神圣不可侵犯!

但,那神秘的領(lǐng)地如一塊巨型磁鐵,緊緊吸食著每一雙想要靠近的腳步,強有力地拽著你,不許你舍離一步。這吸力使我不再虛飄,只讓我驚醒,我從高高的枝頭跌落下來,跌在實實在在的土地上,跌在胡楊與胡楊的牽挽里。我一點點涉入,生怕每一片金黃的葉子都是一道震耳的驚雷,讓我在這壯美的生命面前怯然退縮。我努力迎著那絢爛的金黃,蹣跚而去,滿眼流溢著金色葉汁,這葉汁成水成海,又一次把我直推向久遠(yuǎn)的夢河,海風(fēng)獵獵,恣肆地吹著,我像是歲月里艱難的過渡人,被澎湃的浪潮席卷著,怎么都難以上岸,我的身心都濕透了,不只是鞋子。

胡楊,胡楊,夢了你千千回,為何真的站在這里,你竟以如此炫目的金黃,化為滂沱的水、激烈的風(fēng),將我卷裹,將我吹得生疼?不,其實是我錯了,我沒疼,痛的是你,浩大凜冽的朔風(fēng),無情地吹落著你金黃的羽毛,你絲毫不遮掩,更不躲藏,只順風(fēng)刷啦啦地灑落,灑落一地金光。難道你不心疼嗎?是否你傾心蘊藉三季,只待黃熟、黃透、黃尊貴,然后把它們?nèi)拷唤o四季風(fēng),讓每一片葉子綴上你翹望的眼,被帶上天堂,待明朝,春歸燕子飛?

原來,你是一只只火鳳凰,你必得在這深秋的朔風(fēng)里涅槃,一次又一次地綠透、黃透、紅透、落透,再一次又一次地孕育、滋生、生長、成熟,并以此綿延成千年的尊貴與壯美,不死,不倒,不朽。

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fēng),潦草地刮過,胡楊無言,我亦無言。

我坐下來,坐在那一脈縱深綿延、直向大地之心的粗粗細(xì)細(xì)的根系上,若坐在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上。能夠感覺得到,它們緊緊密密地糾纏在一起,你滋潤著我,我呵護著你,緊挨著、牽挽著、扶持著,無限蔓延,盤結(jié)成龐大的家族血統(tǒng),如密密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生命的血脈,打通了血脈的穴道,貫透了靈魂的秘笈。這網(wǎng),定是澎湃洶涌的地下烈火,已經(jīng)灼燒了數(shù)千年,灼灼而紅,不熄不滅,方可一次又一次釋放,燒燃出這一片又一片的金黃,高擎著生命的火炬,彰顯著壯美風(fēng)姿,譜寫著磅礴華章,照徹著炫美靈魂。

我驟然懂得一種大美,一種水與火的纏綿。

清冽、端莊、美麗的額濟納河,涓涓而流,流淌出女兒的似水柔情;浩大蓬勃、生生不息的胡楊林,熊熊燃燒,燃燒出男兒的如火陽剛,他們水火纏綿,亙古而戀,相依成不老的生命傳奇。水在,火就燃;火燃,水就潤。

原來,胡楊的壯美在其生而不死、死而不倒、倒而不朽,這不老的神話,令人敬畏;胡楊的絕美在其堅貞不渝、至死守護,這堅守的愛戀,令人欽羨。如此,這堅貞與愛戀,何嘗不是我們對胡楊的另一種詮釋?在他不倒不死不朽的頑強信念之外,難道不可以再多賦予一些情感的熱烈和生命的溫潤嗎?

只為,沒有誰可以大手一揮,抹掉這場天地絕戀,水火纏綿。

默然祝福,悄悄離開,去拜謁神樹。

神樹,是萬木凝聚的神。

遠(yuǎn)遠(yuǎn)望去,纏繞在神樹上的哈達和經(jīng)幡,像神樹風(fēng)儀的衣裳,神樹傲立著,古樸、圓融、安詳。虔誠拜謁的人們,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聚在一條通往她的小路上,一步一步靠近,像靠近陽光,靠近天堂。我一寸一寸地挪移,虔誠地靠近,像轉(zhuǎn)敖包一樣,依禮自左向右地轉(zhuǎn)了三圈,感覺每轉(zhuǎn)一圈,生命就靠近樹根一些,如此,那三圈便是我的三生了,三生而過,我的生命之水,便在神樹古老的年輪里,一點點洇染,暈開,不再干涸。

離開胡楊林時,狂風(fēng)驟起,沙流撲面,天地合一。胡楊炫目的金黃色,在沙塵彌漫的背景里不減不衰,像自天堂流瀉的光,溫暖吉祥。胡楊,你是長在天上的樹,自高天而來,如朝陽旭日,穿天地之界,為大地金秋灑一地陽光。

這陽光一般的樹,乃天地賜予的大美。我,終究是一滴水,我所能做的,是在一滴水里,看胡楊金色的陽光。

如此,足矣。

風(fēng)的黑白素描

當(dāng)我以一滴水的溫潤,滲在胡楊的千年光暈時,靈魂的牽攀,再無法舍離。但無論怎么靠近、融入、融合,終得舍離,這樣的糾纏,貌離神合,我甘愿被屈服、被解構(gòu)、被同化。

逆著沙流,前往黑城。

黑城,西夏國故城遺址。

黑城遺址位于額濟納旗東北荒漠中,始建于公元九世紀(jì)西夏時期,是西夏十二監(jiān)軍司之一黑山威福司治所,也是古絲綢之路上現(xiàn)存最完整、規(guī)模最宏大的一處古城遺址,更是現(xiàn)今已知的唯一一座用黨項人語言命名的古城。據(jù)記,黑城最初因額濟納河而得名,黨項人稱“黑河”為“額濟納”,“額濟納城”即“黑城”;蒙語稱其為“哈日浩特”,仍是“黑城”意。如此,一座故城,以黨項、蒙、漢三種語言貼近,只歸為一條河、一脈水,這真是天地巧合。可惜,當(dāng)水流退去,黑城,只留了干涸、蒼涼、悲壯的輪廓。

逆沙而行,漸近黑城。這個過程很艱難,不只是逆行沙流的艱難,更是想要靠近黑城的艱難,思維像被灌進了大量的流沙,雜亂、艱澀、沉重。潦草的北風(fēng)肆無忌憚地直灌著、橫掃著、旋卷著、阻遏著,讓我辨不清方向,舉步維艱,我甚至撲倒在地,磕破了膝蓋,很疼,但我知道,那種疼,遠(yuǎn)不及黑城的痛。我的疼在皮肉,他的痛在骨頭。幸好,這種摻雜、交織、糾結(jié)在一起的疼與痛,讓我清晰,也讓我的目光炙熱、洞徹,灼灼而往,穿越流沙而過,遠(yuǎn)望古城。

第一眼就看到城墻頭端坐著的佛塔。空曠無際的荒漠里,他赤裸裸地袒露著曾經(jīng)健碩的身軀,猛烈的北風(fēng)剝落著一塊又一塊皮肉,撕裂著他高大、強勁、陽剛的骨架,冷卻著他曾經(jīng)沸騰的熱血,但他紋絲未動,只昂首沉默,任其侵蝕、剝離、吸干。駐足之后仰望,仰望之后沉默,沉默之后繞行。沒有辦法,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繞過去,沒敢走近,不是不敢靠近佛,而是不忍靠近佛的痛,眾生愚昧,佛難以泅渡一心貪欲的人們。倘若沒有一場又一場的紛爭角逐,沒有一次又一次河水?dāng)嗔鳎诔?,何以枯竭、破敗、頹廢至此?

來不及發(fā)問,來不及思考,我與我的思維一起被沙流卷入偌大的城郭。空曠的廢墟上,沒有城,沒有池,唯見頹圮的土墻,斑駁著古老的容顏,神圣的尊嚴(yán)在沙里深埋。小心翼翼地移走,仍張慌失措,連腳步也不可遏制地張慌失措。我驚異自己的失態(tài),想快速收斂這樣的尷尬,但無濟于事,又一次重重地磕在木棧道上,長跪難起。

黑城,面對你的坦然,我只能如此匍匐在地嗎?

艱難地爬起來,無需拍掉滿身的沙土,一步步,走過一截截斷壁殘垣,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密密集集的孔穴,猶如一雙雙被歲月風(fēng)嘯穿枯的眼目,透射出遠(yuǎn)古的信息,但這信息很迷茫,沒有誰能夠讀得出那些眼睛里深藏了什么樣的故事,蘊藉了多么綿長的傷痛。

立身荒漠,四面環(huán)望,滿目蒼涼,只依稀可辨昔日的官署、府第、倉敖、街道、民居、佛寺等遺跡,但一切空茫,終難再尋。昔日勃勃生機的綠洲,被無情的沙流吞噬,暗成了一片無際的荒漠;昔日繁榮昌盛的黑城,被時光的巨手推倒,廢成了一處傾頹的遺址,徒留些磚石、瓦塊、陶瓷碎片和一些風(fēng)化的白骨,散落在深深淺淺的沙里,成千年遺物,不再泛青。不再泛青的黑城,由此干澀、虛飄、懸空,干澀成一城池厚厚的沙流,虛飄成一殘壁破敗的土墻,懸空成一尊尊斑駁的佛塔,它的生命季節(jié)從此失了春夏秋,只留駐在枯寒的冬了。

原來,盛世繁華都難抵歲月的風(fēng)霜雨雪,竟連草木都不如。草木雖弱小,卻一年一歲自榮自枯,只要春來,枯根之上,自有欣欣向榮。黑城,你的根在哪里?在沉沉的流沙深處?還是隱退的哪一方水脈?其實我知道,你有根,有穩(wěn)穩(wěn)深扎的根,遺憾的是,這根在缺水之后干枯,在干枯之后永遠(yuǎn)沉寂,再沒泛活。

站在遼闊、干澀的沙漠之上,你很難想象,這里曾經(jīng)水草豐美、河湖密布、森林茂密;你也不會相信,早在新舊石器時代,這里就有大量人類居住、繁衍,是中華文明重要發(fā)祥地之一;你更不會相信,漫長的歲月里,黑城在黑河的滋養(yǎng)、庇護下,繁榮昌盛,但當(dāng)暗流退隱、消彌,黑城便斷了血脈,成了一座枯城,英雄已逝,繁華沒落,徒留殘破的堡壘,如不死的精魂,不毀不倒。

沒有誰知曉,千百年前的某個晨昏,黑城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故事,戰(zhàn)爭?缺水?沙塵暴?無論哪一種方式毀滅了黑城,都是令人恐懼的設(shè)想,但這種設(shè)想曾經(jīng)發(fā)生過,現(xiàn)在發(fā)生著,未來仍會發(fā)生。人類依賴著自然而生存,卻以萬物之靈長自居,不斷向自然盤剝,延伸著他們的領(lǐng)地、領(lǐng)空,甚至連深深的地心都不放過,竟不自知已經(jīng)將罪惡的爪牙伸向自己的生命線。所以,有關(guān)生態(tài)、有關(guān)紛爭、有關(guān)和平的話題,當(dāng)是黑城留給我們的無言密語。傳說中英靈的哀嚎,當(dāng)驚醒貪婪的人類吧?

敢問,那位神秘的黑將軍,此刻尚在何處?倘若他英靈尚在九天,看到如此頹廢而倔強的黑城,千百年來仍固守著他曾經(jīng)的領(lǐng)地,當(dāng)仰天長嘯,以此為傲。

想起另一位英雄,東晉五胡十六國時期,大夏國的王:赫連勃勃。赫連勃勃也曾擁有一座城,“一統(tǒng)天下,君臨萬邦”的帝國之都“統(tǒng)萬城”,其遺址在陜西省榆林市靖邊縣境內(nèi)。那里也曾經(jīng)是水草豐美的家園,被赫連勃勃贊嘆為“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行”,但最終,只淪落為一顆棋盤上的棋子,被他生生地輸?shù)?,輸?shù)衾寺脑娨?,輸?shù)舸蠛媒剑數(shù)舭矘飞?,更輸?shù)袅瞬莘仕赖淖匀?,只給后人遺留了一座以供憑吊的故城:白城子。

獨立黑城,想起白城子,絕不是偶然。雖然,此夏與彼夏相隔茫遠(yuǎn),毫無關(guān)聯(lián),可是為什么同樣水草肥美、同樣人畜旺盛、同樣繁榮昌盛,沒落、毀滅、沉寂都是它們不可逃脫的宿命?

流沙席卷,天地一色,白茫無界,黑城,也成了一座白城。當(dāng)然,不管黑與白,都無法再喚起人們?nèi)魏问[蘢蓬勃的想象,仿佛黑城本來如此,曾經(jīng)的傳說,只是天地賜予我們的密碼,無人破解。其實,這樣也好,遙遠(yuǎn)的,就讓它遙遠(yuǎn);頹圮的,就讓它頹圮;干枯的,就讓它干枯。這個世界遺留什么,就存在什么。這樣,豈不更貼近本初?

西夏古國已然久遠(yuǎn),但凜冽的朔風(fēng)吹不滅它強勁的氣魄,不言他物,單就荒漠里遺留著的這座城堡,就足以明證。黑城,這一道白白的黑,仿佛涂抹盡所有有關(guān)西夏古國的顏色,這一幅歷史長風(fēng)遺留下來的黑白素描,白的底色,黑的線條,只著淡色,已然豐韻,后人所有濃墨重彩的修飾,都是徒勞,都是枉然?;蛘撸谂c白,這兩種純粹的底色,恰如乾坤圖中的黑白雙魚,深藏了宇宙間萬類萬物的生存咒語,傳遞出天地永存的秘笈,只可惜,人類無從透析。大概任何歷史陳跡,只固留本真即好,哪怕廢棄,哪怕傾圮,哪怕被沙流侵沒。也許,沙流沒有錯,倘若沒有這沙流堆固,這廢棄的城墻,恐怕早已連根拔起,夷為平地,消失彌遠(yuǎn)了。

長吁一口氣,心下釋然。漠風(fēng)悲歌,烽火狼煙,抓一把黑城的沙,自指縫流瀉,一份沉甸甸的思緒也自指尖流淌,如水而逝。黑城雖然干裂、苦澀、蒼茫、沉寂,像一根不再泛青的枯木,但它的根仍在,深埋地心,直灌民族血脈。所以,人們需要這樣的朝拜,所有來者帶不走它一點點,卻能以此警醒。黑城,就這樣留著吧,留給風(fēng)沙,留給自然,留給曾經(jīng)繁榮的故城,也留給固守在這里的英魂。

自西而入,從東而出,繞了一圈,如同走了一個歷史的輪回,走得匆忙,也走得艱難,但走得不虛空。厚重的歷史,一如厚重的沙流,我逆流而上,氣喘吁吁,唯見古道蜿蜒,但聞羌笛聲聲,黑城,正安睡如初。

誰說蒼涼不是大美?

離開時,風(fēng)沙愈猛,世界一片混沌,若初始的鴻蒙。一步步退回,退回到來時的世界,黑城已屬過往,更屬神圣,人類在黑城無法留下任何痕跡,席卷的狂風(fēng),轉(zhuǎn)瞬抹滅了一切。

默默告別,不再回頭。

黑城,在沉默中昂首,無需吶喊,雄風(fēng)自在。

枯木之上鳥鳴蔥蘢

出黑城,入怪樹林。

怪樹林,是黑城朝夕相伴的魂。

不喜歡“怪樹林”這個詞匯,就像不喜歡“怪石林”。我喚想他“胡楊骨”,這是我擬想的意象。人類無需自作聰明,原生態(tài)的大美,何需冠之以“怪”字來賺取噱頭?石頭不怪,木頭不怪,怪的是人類難保一顆石頭般本真的心,難有一粒木頭般溫暖的核。

黑城與怪樹林只一界相隔,這是天意。

這天意只緣一個詞:干枯。

它們都缺了水,失了水,空洞了水;或者說,在這里,水只以一種擬想的符號出現(xiàn),水遺忘了它們,沒有為它們貼上滋潤的標(biāo)簽。

戈壁荒漠之上,水,是生命賴以存在的保障,無需刻意渲染,無需彰顯浪漫,無需潑墨詩意。任何生物只能傾心著意于本能,方可生存。黑城沒水,廢棄了;胡楊沒水,干枯了。

出黑城之廢墟,入胡楊之枯干,唯念一個字:水。

風(fēng)沙肆虐,藍(lán)天遠(yuǎn)退,日隱光輝,天地一色。突然覺得這背景烘托得正好,蒼天厚土,白?;煦?,彌漫一色,不分天地,失了高低,忘了尊卑,干枯的胡楊骨,安居在這里,恰合這空茫底色,相融、和諧、大美。倘若晴天麗日,和風(fēng)綿柔,清爽明朗,無端比襯之下,只能令它們遭遇難堪,顯現(xiàn)單色的枯敗,徒引人緬懷逝去的雄健剛勁。

蒼天有情,給我這樣的天緣。

“緣”之一字,實難解讀。自古以來,人們很鐘情這個字,仿佛人與人、人與物之間偶然或必然的遇合,是生命中注定的緣分,沒有一種力量可以分隔一種相聚,也沒有誰可以無端期許一份偶遇。我愿意相信,與胡楊骨的遇合,是一場難得的天緣。我虔誠地擎著這天緣,如同擎著一只遠(yuǎn)古的信符,古今相應(yīng),彼此相合,方輕叩開那扇無形的大門,涉入獨屬它們的領(lǐng)地。

狂風(fēng)席卷著流沙,肆無忌憚地?fù)]霍著、漫透著、侵蝕著,無邊無際的白茫鋪展向渺不可知的遠(yuǎn)方,漫成純粹的底色,蒼茫著古老,也蒼茫著而今,我的眼里,盡是隔世的模樣。一樹樹曾經(jīng)蓬勃的大漠胡楊,散倒成一地枯木,與沙地一樣蒼白、干枯、冷寒。一架架骨骸傲立著、匍匐著、懸空著,傲立成一把沖天的劍,匍匐成一地?zé)o聲的魂,懸空成一幅蒼天的影,但不管呈現(xiàn)出怎樣的姿態(tài),它們義無反顧地倔強著、昂揚著、反抗著,無需遮掩地憤怒著、輕蔑著、傲視著,仿佛在無言宣示:你可以讓它們干枯,卻無法使它們消弭;你可以使它們沉寂,卻無法使們它屈服;你可以使它們傾倒,卻無法使它們腐朽。

毫不自覺,身心已被橫卷在漫天漫的沙流里,黃沙緊裹著我的頭臉、手臂、腿腳,像被附了神秘的魔咒,被一截截深卷在沙流的漩渦,下沉,下沉,再下沉。我拼命地想浮起來,陡然抓緊一段橫木,像抓住了成片的森林,被樹根、樹干、枝條、葉片交織的網(wǎng)接住,穩(wěn)穩(wěn)地浮上來。一睜眼,一個龐大的胡楊家族,正欣欣而向榮。那是散躺一地的胡楊骨溫潤蓬勃的前世。

很慶幸,我沒有在沙的冷床上睡過去。這凜凜冷意,倒讓我清醒,清醒地看到風(fēng)、沙、樹合為一脈。其實,天、地、人本是一家,世間萬物,相互關(guān)聯(lián)、彼此依存,得與失、喜與悲、善與惡、美與丑,甚至生與死,沒有誰可以孤立存在。這些已枯的胡楊,雖然不再鮮活、蓬勃,但無需計得失、無需顯悲喜、無需說善惡、無需辨美丑,更無需論生死,它們只平等為樹、為木、為枯,與風(fēng)沙朝夕相伴,千古不寂寞。那一根根枯木,看似分離,卻相連著、相伴著、相守著,不離不棄,即使遠(yuǎn)遠(yuǎn)相隔著,深扎的根也一定牽挽在地下,那是洞徹心脈的貫通,唯其如此,它們的靈魂才得以順暢呼吸。

而自作聰明的人類,則叫囂著、爭奪著、擄掠著、占有著、炫耀著、霸道著,人人皆欲主宰,個個都是領(lǐng)主,唯我獨尊者有,桀驁自恃者有,賣李鉆核者有,以鄰為壑者有,巧取豪奪者有,桀貪驁詐者有,欲壑難填者有,聲色貨利者有,窮奢極欲者有。要么貪心不足蛇吞象;要么拔了蘿卜地皮寬;要么掛羊頭賣狗肉;要么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要么不只天高地厚;要么不知人間羞恥;要么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要么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種種劣跡,足見可悲。這些專屬人類的詞語,在自然地理的世界里,永無落足之所。

所以,眼前漫無邊際的枯敗讓我震撼,卻沒有讓我傷痛,仿佛我早已親見過它們,朝夕晨昏,與它們有過綿長的交談,無需言語,只要對坐,對坐成一模一樣的枯。

枯木之上,定是蔥蘢的鳥鳴。

從一場對話中坦然走出,只以敬畏踏地,一步步深入。遍野枯木,鋪展開一卷又一卷畫幅,大筆勾勒,精雕細(xì)琢,清一色的素描,素到?jīng)]有墨、沒有黑、沒有墨黑,唯沙子一樣土黃的顏色;也沒有水分,沒有生機,沒有溫暖,只綿延一地冷寒的枯。那種枯,枯得大肆,枯得夸張,枯得渲染,卻不能使你失聲慟哭,只讓你欲哭無淚。這個時候,你只想瘦成一截枯木,睡在沙里。但睡在沙里的你,終不能成眠,你必須喚它們醒來,這樣的喚醒歸在一個字:水??蓢@,遼遠(yuǎn)大漠之外,莊子難取的東海水,遙不可及。

只能就近取水。

枯,形聲字,從木從古,“木”形“古”聲,這枯了的胡楊,本是一棵棵古木,因古而枯,緣古而枯。但古老與干枯之上,定有逢春之葉,正嫩嫩地黃,如枯枝上棲息的鳥兒,脆脆地鳴叫,只重復(fù)一種聲音:“水木金火土”。原來,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輪回,最合天道。這古木可枯,本緣灼地火而燒,燒成一樹的金黃、火紅,而后,自當(dāng)生土;土貼大地,自當(dāng)生金;金枝金葉,再擎向蒼天,緣何不生水?

難道這不正合“雖死而不朽,逾遠(yuǎn)而彌存”之矢志不渝?

你看,你仔細(xì)看,那一段段朽木之上,不正有新鮮的枝葉以枯木為根,灼灼而黃嗎?盡管長得那么小,那么瘦弱,依舊是胡楊的風(fēng)采、風(fēng)韻與氣度,無可取代的美儀。摩挲著細(xì)弱的枝干、軟薄的葉片,想呼喚出一個久違的名字,那是胡楊,是胡楊之外的風(fēng)景,是水、是愛、是鳥鳴,是生生不息的魂。

輕輕貼近一截枯木,想靠著它,不為歇歇腳,只為貼近一種神往的溫度,讓遠(yuǎn)隔千年的生命氣息穿透我的身體,貫通我的靈魂。這世界有很多種相遇,只需這樣一場無言的交錯,哪怕只默然相對,也甘愿沉溺,一剎那,未嘗不可以美好千古。

這是天緣之上的美,天意美。

大千世界,物類聚居,任何事物都會在不知不覺之時際遇,若天地、古今、人事,而我與每一處自然地理的種種遇合,實屬天緣。人之相與、物之相遇、事之相合,莫不順應(yīng)這天意之緣,莫不彰顯這天意之美。這天意之緣,讓我識得胡楊的風(fēng)貌,觸摸到胡楊的風(fēng)骨;這天意之美,既是沉寂中鮮活著的胡楊,也是滿地枯木之魂的大美,更是生長在大地之心的遠(yuǎn)古信符,它們橫空而來,只傳遞生命的信息。

沉默中吶喊的黑城,死寂中鮮活的胡楊。

荒涼北漠,這般蒼涼大美,無以取代。

走不回的雅布賴

雅布賴山脈,是阿拉善的一座長山。

“雅布賴”,蒙語意為“走不盡”,“雅布賴山”,即為“走不盡的山”,也稱“長山”。自巴彥浩特西行,車窗外的景象一路而變,蒼茫遼遠(yuǎn)的戈壁漸漸鋪展,仿佛越走越茫遠(yuǎn),越走越荒涼,茫茫戈壁承載著我和我的靈魂前行,無聲滑向天邊。視目所及,與地相連,與天相接,近在眼前,又在天涯,似乎永不可抵達。路正長,山也正長,仿佛前路沒有盡頭,山也沒有盡頭。

那山,便是雅布賴山脈。

一路深入戈壁,它在我的右旁一路延伸。古代以右為尊,感恩自然造化之神奇,感恩這座山脈,更感恩上蒼如此安排,讓我在千里遠(yuǎn)途中始終有大山溫暖的陪伴,隨我直往戈壁深處而去。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戈壁的蒼涼、荒蕪、沉寂,但從未親涉如此遼闊蒼茫的戈壁灘,所幸并沒覺得陌生,仿佛這一場拜謁早在心底預(yù)期了無數(shù)次。炙烤的陽光下,戈壁荒原,干裂到刺目,赤裸裸地袒露著,靜默無聲。但一些灌木、花草,隨處可見,白剌、駝駝刺、沙蓬、錦雞、冬青、紅沙等沙生植物蓄勢繁茂,點綴出一脈綿延不絕的生機。所以,靜默無聲之外,我能夠聽得到悠長的天籟,自遠(yuǎn)而近,自近而遠(yuǎn),聲聲都落在每一寸艱澀的土地上,如種子一樣,扎了根、發(fā)了芽、長出草、開出花、綠出生命,使得茫茫戈壁蒼涼中蘊涵溫暖、沉寂間包孕生機。

驚嘆這樣頑強的生命力,干澀的戈壁灘上,只要有一點點雨水,那些小草小花,就會蓬勃而生、蓬勃而綠,哪怕綠得不青翠、不濕潤,也綠得自在、綠得溫馨、綠得惹人喜愛、綠得引人敬畏。仔細(xì)辨認(rèn),新識得一種草:霸王草。那小小的、叢生的草,正開著黃綠色的花,花開如葉,在風(fēng)中搖曳成別樣的風(fēng)姿。它,果真是這茫遠(yuǎn)戈壁灘上的小霸王。試問,有哪一棵參天大樹可以在這里扎根、站立、招展,迎著凜冽的朔風(fēng),站立成一種蔥綠而柔韌的風(fēng)景?

整整一日的長途,因了這些活潑可愛的野草而不寂寞、不疲倦、不孤獨,甚至沒覺得裝滿視野的戈壁風(fēng)景單調(diào)無味,繁復(fù)的思緒如種子,隨我一路遠(yuǎn)去,一路播撒,待明年春來,將有更多蒼蒼茫茫的綠,綿延在這廣闊無垠的戈壁灘上。

夕陽正濃,抵達雅布賴鎮(zhèn),度過一個寧靜美麗的夜晚。

雅布賴鎮(zhèn),因雅布賴山而得名,西臨巴丹吉林沙漠,東南與騰格里沙漠相連,中部雅布賴山脈橫貫全境。雅布賴地貌獨特,有戈壁、丘陵、山地、湖盆、灘涂等,土壤干澀,大多為沙礫土、灰漠土、鹽堿土。相傳很久以前,一只美麗的鳳凰,飛來水草肥美的雅布賴湖,落在湖區(qū)東邊的高地上,后來,人們在鳳凰棲息的地方找到了晶瑩的大青鹽,過上了富足、安康、幸福的生活。為了紀(jì)念這只給他們帶來吉祥的鳳凰,人們把這個地方叫“鳳凰灘”?!傍P凰灘”地勢平坦,不長植物地方,每年夏秋季節(jié),野鴨、黑鸛、白鷺等飛禽成群結(jié)隊地飛來,嬉戲、捕食、養(yǎng)育后代。

雅布賴真幸運,茫茫戈壁灘上,它既有一脈長山守護,又有鳳凰飛來賜福,渾然天成,隔成“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沙漠桃源。原以為,世外桃源必是水岸相依、桃柳豐茂、阡陌交通、宛若仙境,未曾想大漠深處、戈壁堿灘,會偶遇這樣安寧祥和的桃源。雅布賴,一定是上蒼珍愛的孩子,他不忍心把它放置在顯眼的位置,只珍藏在這少為人知的角落,讓長長的山脈,守護著它嬰兒般的真純。

夜晚的雅布賴,寧靜得像睡著了的一泓清水,微風(fēng)拂過,一波波細(xì)紋蕩漾,人在風(fēng)中,若蕩在搖籃,格外舒服、愜意。沿著一條小路往前,兩排白楊悄悄站立,守著地上的燈火,也守著天上的星星。久居城中,早已少見這樣零星的燈火、這樣璀璨的星子,沖徹視野的只是刺人眼目的霓虹燈,閃爍著、搖曳著、幻滅著,紛擾一團。這里,黛青的天幕上撒滿了星星,仿佛記憶中的所有星星以及有關(guān)星星的記憶,都一下子藏在雅布賴的夜空了。這樣的夜空才是真正的夜空,才是童年的夜空?。“庵割^想數(shù)一數(shù)頭頂?shù)男切?,想看看哪一顆是屬于我的星星,但總被一種莫名的感覺焦灼著、擾亂者。

原來,不是童年遠(yuǎn)離了我們,而是我們遠(yuǎn)離了童年。

雅布賴之夜,我識得很多阿拉善朋友,我第一次以銀碗斟酒,喝出了河套的香醇;第一次傾聽蒙古人以蒙語吟唱阿拉善歌謠;第一次為阿拉善的朋友唱陜北的信天游。我不懂蒙語,難明白這詩意的名詞里藏了怎樣動人心魄的傳說,或者,落鳳灘的鳳凰將會怎樣自由飛翔、完美落地,但我確信,雅布賴,定是一個永遠(yuǎn)吉祥的地方,任歲月風(fēng)嘯,任沙礫肆虐,它總是這樣一個安寧祥和的家園。

“安詳”,多么熨帖的字眼,它是生命的本質(zhì),也是生命的快樂,這種來自生命本身的快樂,唯有包孕在自然的天地里才可得到,而這種獲得,也必得向內(nèi)心而求才能得到。所以,天地是宇宙賜予我們的福祉,是我們博愛的父母,天似穹窿,籠蓋四野,大地?zé)o際,迎合蒼穹,而后,圍成這個浩大的房子,讓我們的生命得以棲息,靈魂得以安詳,這,便是真幸福??上覀兊男?,正缺失著這樣的“安詳”,大家匆忙地奔跑著,直奔向終點,甚至不想著偶爾停下來,看看月,聽聽風(fēng),走走山水,安享“風(fēng)煙俱盡,天山共色”的安寧。

午夜時分,獨立窗前,望天,望星星。星星,是夜的眼睛,眨著,俯瞰眾生萬相。想起柏拉圖的一首短詩:

你看著星嗎,我的星星?

我愿為天空,得以無數(shù)的眼看你。

這首小詩,以極簡短的文字,凝聚了繽紛繁盛的情緒:我的星星,不管你是誰,只要你是人世界的風(fēng)景,我只愿如天空,以無數(shù)星星的眼,看著你,守護著你,你只在我的視線,沒有奢望、自私、占有,更沒有褻瀆,只包容著你、惦念著你、守護著你。

雅布賴,是亮在塵世外的一顆星星,上蒼是它遼闊浩渺的天空。雅布賴的夜晚,裝滿了星星,裝滿了童年,裝滿了白楊的清香。晨曦中離開時,默默祈愿上蒼更多顧惜雅布賴,福蔭這一方人間凈土。

沙漠桃源,隔世情懷。

走不回的雅布賴,走不盡的歸途。

當(dāng)我舍離,正在棲息。

一粒鹽根白成傳說

額濟納境內(nèi),戈壁灘蒼茫遼遠(yuǎn),一馬平川。

坐在戈壁之上,仿佛就坐在天邊,與天地相接,方才感受到真正的地老天荒。獨立蒼茫,以天地為背景,不會覺得自己渺小,就像一棵樹,或者一株草,大家都在同一地平線,立于同一個起點,不用去想是山腳的大樹,還是山上的小樹。很難想象,我竟在不知不覺中戀上了戈壁,一雙眼睛溫情地流連著,偶見一些灌木叢,它們緊貼著大地,扎深了根基,聚攏了游離的沙子,形成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草包,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頂頂小小的蒙古包。

原來,那是草木安居的家,沙子是依戀它們的孩子。

戈壁之上,棲息著吉蘭泰。坐在穩(wěn)穩(wěn)的駝背上,穿過蒼茫戈壁,循著一個美麗的傳說,踱向吉蘭泰。

吉蘭泰,是湖,也不是湖。

吉蘭泰,是鹽,也不是鹽。

吉蘭泰,是湖,是鹽,是鹽湖。

吉蘭泰鹽湖,唐時稱“溫池”,位于阿拉善左旗吉蘭泰鎮(zhèn)西側(cè),內(nèi)蒙古境內(nèi)最大的鹽湖,總面積一百二十平方公里,總儲量一點一四億萬噸。自清朝乾隆元年開始開采,至今已有近三百年的歷史。

午后,蒼茫戈壁的邊緣地帶,在些許灌木與瘦草不知不覺退隱之后,吉蘭泰的白楊綠綠地撞入我的眼睛,樹的盡頭,便是吉蘭泰湖。遠(yuǎn)隔樹的蔥蘢,我望向那一片尚望不到眼的湖,向往著那個美麗的名字:吉蘭泰。她像水畔伊人,婉約在我的幻想里,嫵媚地笑,甜甜地笑,嫵媚成水,甜蜜成水汁。我總以為,吉蘭泰湖與樹木一樣,綠出水靈靈的一片汪洋,伊人臨水照花,美盛花。

我錯了,當(dāng)濃濃的綠色快速掠過,眼前鋪展開一汪泥土一樣渾黃色的水域,沒有蒹葭蒼蒼,沒有所謂伊人,只有龐大的采鹽機船,轟鳴著,往來湖中,一趟又一趟。原來,這吉蘭泰,是湖,也不只是湖,阡陌交通,隔水相望,一片寬廣水域外,盡是白白的鹽巴,與天地相接,鋪陳出另一種陌生的景致。

早已習(xí)慣了袋裝的精鹽,白白細(xì)膩的鹽粒溫潤如玉,何曾想過鹽的本體竟這樣粗糙、凜冽、坦蕩,仿佛袒露在眼前的不是鹽池,而是一個威武漢子粗獷的背影,獨立大漠,站成古老傳說。相傳,遙遠(yuǎn)的深冬,一個趕著駝隊的北方漢子,正領(lǐng)著六十只馱鹽的駱駝踏冰而過,突然冰河開裂,人、駝、鹽一起沉入湖心。自此,那漢子、駝隊,就永不停息地將鹽送往這里,讓人類永享不盡。

我相信這個傳說,我甚至能夠感覺到湖底的翻騰、吐納,亙古不息,因為湖的底部,深扎著不老的鹽根,像樹一樣的根。唯有這深扎的根,才源源不斷地生出白花花的鹽粒,像繁茂的樹枝,長出蔥蘢的葉子,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那果實,便是鹽。只要自四面八方不斷注水,湖就不停息地生鹽,生鹽,再生鹽。

愚鈍的我,方才知道,這個世界,有一種湖,不生水,只生鹽。

佇立鹽湖邊上,一種難言的感觸迫近,如鹽粒一般干澀、泛白。我剛剛拜謁過胡楊,叩問過黑城,每一處,我都問詢過根,找尋過根,想撫摸到根,它們或因水而生根,或因水而枯根,生根者不老,枯根者不死。我何曾想到鹽竟也有根,因水而生,不老不死,水在,根就在,根在,鹽就白。

造化神奇,自然偉大,這天地之間,究竟藏有多少秘密不為人類所知?人類又何以自封為“萬物之靈長”?不自覺低下頭顱,低向那一片開闊而渾黃的水域,感到從未有過的慚愧,甚至羞恥,狹隘的自我啊,竟如此卑微,卑微到不敢正視自然之懷坦坦蕩蕩的樸素。無法不想到土,黃土、故土、我的黃土高坡,這渾黃的水,不就如厚重的黃土高坡嗎?它們擁有一模一樣的顏色、一模一樣的風(fēng)貌、一模一樣的胸懷,土承載水,水吸納土,水土一家,哺育萬物,滋養(yǎng)萬類。

古語曰:“土也為地,坤藏元氣。地養(yǎng)萬物,剛?cè)岵?。地音通低,低含天機。地低德厚,惟極莫比。”黃土大地,乃宇宙之實體,以其無垠的博大,滋養(yǎng)著自然萬物,昭示著文明光芒,蘊藏著天地玄機,雖不言不語,而四時順行,萬物生機;上善之水,“利萬物而不爭”,源源不斷地流淌,滋養(yǎng)萬物造福萬世而不求回報。這,不就是天地之大德嗎?

天地之湖吉蘭泰,沒有一絲夸張的色彩,只一片白,干凈、純粹、潤澤,湖面上,陽光下,如雪一樣的白鹽,濃得永遠(yuǎn)化不了。真想乘著采鹽船回到湖心,姑且做一回船娘,旋轉(zhuǎn)方向,旋轉(zhuǎn)時空,讓時光倒流,讓水倒流,倒回鹽湖的初始,看看鹽根最初的模樣。俯身撿拾起一塊遺落在旱地上的鹽根,輕輕擦拭它身上的塵埃,靜躺湖底的鹽根是否這樣潔白、晶瑩、剔透?這鹽根,被水不斷地浸潤、淘洗、剝離,它痛不痛?突然不想叫它“鹽湖”,只喚“溫池”。“鹽湖”太直白、太干澀了,“溫池”則能喚起溫柔浪漫的想象,如遠(yuǎn)古大唐,水畔麗人結(jié)伴而游,輕喚“溫池”,洗衣、濯發(fā),臨水照花,嫵媚成一首詩的模樣。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些采鹽女身上。

曾經(jīng)見過江南水鄉(xiāng)的船娘,一襲藍(lán)色蠟染印花布衣,嬌美的身子站在船頭,搖出一水的嫵媚,也柔美出一河蓮花,安靜了游子的思心,撫慰了疲倦的靈魂;未曾想會在塞北偶遇吉蘭泰的鹽娘,身著純藍(lán)色工作服,沒有蠟染的花,只有潔白的鹽花開滿在一片純凈的湖藍(lán)底色。真想親近她們,親近她們的藍(lán),親近她們的白。這些船娘,這些嬌美的南北女兒們,不分南北、不分朝夕、不分年齡,更無尊卑,她們都是水的女兒,此生與水相伴,將生命搖曳在水里,柔美成一池甜甜的女兒花,或者,一池咸咸的鹽花兒。

終于尋得所謂伊人的美。那美,純樸而絕世。

吉蘭泰,一個美麗的傳說,一池銀白的鹽花。在吉蘭泰,面對鹽湖,面對鹽根,面對采鹽的姑娘,唯有低下自己的頭。倘若你沒有到過鹽湖,你不會知道鹽的由來;你更不會知道,只要有鹽根在,白晶晶的鹽粒就永遠(yuǎn)打撈不完。鹽根在,鹽就在;水在,生命就在。這樣的輪回,何嘗不是另一種生生不息?我珍藏了撿拾的鹽根,希望能在生命的底色上,涂抹那一片純白。

傍晚,夕照依依,我與溫池、與鹽山、與采鹽娘依依告別。很遺憾,我踱到吉蘭泰,終究沒有渡過吉蘭泰的水,我的駱駝,被我遺落在哪一片戈壁荒原?當(dāng)我從鹽湖的咸澀里走出時,心底也是咸澀的。生命中不只需要甜蜜,也需要儲存一些這樣的咸澀,方能完整。

離開吉蘭泰,我以一粒鹽根的模樣,為自己的阿拉善之旅畫上潔白的句號,我的心,潔凈而飽滿。

一粒鹽根,白成傳說。

吉蘭泰于我,終究不再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

后 記:

當(dāng)我回來,一切如舊。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人為創(chuàng)設(shè)的元素太多,遠(yuǎn)離了本真的軌跡,空有龐大的架子,缺失了自然的真美,蕪雜、喧囂、紛爭,令人難得安寧。阿拉善,是我生命中的幸遇。當(dāng)我的腳步踏進阿拉善,朝圣的旅程才剛剛啟程。我由此眷戀阿拉善,愛上阿拉善,愛上阿拉善的一草一木、一沙一水,愛上阿拉善深情的歌謠,沉醉在悠揚、酣暢、綿長的歌謠里,恍然覺得,自己也成了阿拉善的孩子。

在蒼天般的阿拉善面前,我只如一粒微塵,一點一點靠近,讓靈魂安居,不再飛離。據(jù)說,只要走進阿拉善的人,就走不出阿拉善,我尚在走向阿拉善的途中,就已經(jīng)走不出多彩的阿拉善。我尚不知曉此生能否再走向阿拉善,什么時候才能真正走進阿拉善,但歸途中,已邁出下一段旅程的第一步。

我將以虔誠的心,繼續(xù)我樸素而綿長的前路。

曹 潔:筆名如水,畢業(yè)于陜西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華夏散文》《中國散文家》《延安文學(xué)》《詩詞國際》《詩詞世界》等,有作品被收錄入《二十一世紀(jì)十年精品選編》《當(dāng)代優(yōu)秀散文精品集》《中國散文300篇》《散文里的中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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