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云
1那天清晨起床,我還像從前無數(shù)個周末一樣,收拾利索了,去超市買一些水果和蔬菜,再捎帶一些日常用品,然后直奔蘇云家。
蘇云的家離我家不太遠,就在郊外的一個小村里,她和她媽媽住在一起。每逢周末,蘇云便把大門虛掩著,是在等我。我到了,蘇云就忙不迭地把做好的早飯拾掇出來,我進屋第一件事便是洗手,然后陪蘇云和她媽媽一起吃早飯。
蘇云絮絮地說,昨天在自家的小石磨上,磨了點玉米粉給我,還烙了幾個火燒,加了雞蛋與糖,是我最喜歡吃的那種。吃過飯,她再去園子里摘些黃瓜與西紅柿,要我傍晚回家時帶上,千萬不要忘了。
我不急著去菜園。我想先把蘇云的頭發(fā)理一理。天熱了,蘇云的頭發(fā)有點長,看著有些亂。蘇云已經(jīng)很多年不去理發(fā)店,她有一點小小的怪癖,就是不喜歡陌生人動她的頭發(fā)。這些年,我在蘇云的頭上,都快練出理發(fā)師的水平了。理完了,還要染一染,因為蘇云的發(fā)間已然露出花白,有明顯的老態(tài)。不過,理發(fā)的時候,要先為蘇云的媽媽理,蘇云的媽媽九十多歲,說話做事都像小孩子,總要爭個先后,所以蘇云總是讓著她。我也抿嘴笑,樂得看這娘倆你一句我一句折騰。
2給蘇云的媽媽理發(fā)的時候,她便像從前無數(shù)次一樣重復地說起我小時候的混蛋故事,也不管我喜歡不喜歡聽。
她說,那時候的糧食,是生產(chǎn)隊按勞動力多少分配到每一家,蘇云寡居,一個女人家沒日沒夜地干農(nóng)活,村里也不承認她算勞動力,所以自然就分不到夠吃的糧食。蘇云知道我挑食,便自己吃粗糧,把省下的白面烙成火燒,給我?guī)У綄W校吃?;馃俏易钕矚g的吃食,蘇云費心烙,自己從不舍得嘗一口??墒怯幸惶?,村里人竟然從水渠里打撈出許多被水泡得白白胖胖的火燒。那個年代,人們剛剛勉強溫飽,把白面火燒扔掉的舉動,并不亞于放出一顆核彈的威力。
人們紛紛猜測的時候,蘇云擠進人群。她愣了愣,一言不發(fā)地把那些鼓脹的火燒帶回家。面對媽媽的疑問,蘇云落了淚:“我一張一張親手烙的,我認得每一張餅上的每一朵烙花啊!”
蘇云的媽媽說到這里,會抬起拐杖,憤憤地指向我:“就是你,氣哭我閨女一萬次的壞小孩?!?/p>
每一次我都會羞紅臉。沒錯,蘇云的媽媽是我的外婆,蘇云,是我的媽媽。我就是當年那個一次次氣哭蘇云的壞小孩。
可當時我并不知錯,面對蘇云的巴掌和淚水,我那么不屑地轉(zhuǎn)身逃離,我要離開她,離得越遠越好。于是,我去河對岸田野里的玉米垛中藏起來,夜深了也不回家。蘇云瘋了一樣地求村里人幫她尋找,他們打著手電筒,叫著我的小名,從河邊找到田里,再從田里找回村里。可是,我躲在那里,任蘇云哭啞嗓子也不肯露面。
是外婆扯著我的耳朵,把我從草垛里拽出來的。蘇云抄起一根棍子,還沒打到我屁股上,手便軟下來。我不知好歹地反抗:“憑什么要打我,吃不完才扔的!”
蘇云哀哀地哭,越哭我心越煩,心想,長大我就走,再也不想看到她。
3用蘇云現(xiàn)在的話說,不怨我不聽話,是因為我沒有完整的家庭,所以逆反期才會那么長。蘇云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給外婆理好了頭發(fā),蘇云自己把頭發(fā)弄濕了,我?guī)退可舷窗l(fā)液,細細地搓揉。
真的,我從來就沒有讓蘇云省心過。小學時撒謊、逃學,后來勉強上了初中,偷偷地學抽煙、喝酒,開始早戀,還偷過蘇云的錢給心儀的男生買禮物,并且,考試總是很“光榮”地考全班倒數(shù)第一。
有次考完試回到家,蘇云伸手向我要試卷,我直接把試卷撕得粉碎。蘇云生氣了,順手抄起墻上的雞毛撣子,雨點般地打在我身上。
我躲都不躲,就那么倔強地看著蘇云。最后還是蘇云輸了,她扔掉雞毛撣子,撫著我被她抽得青紫的大腿號啕大哭。我鄙夷地看著蘇云,打心眼兒里瞧不起這個懦弱到只會哭的女人。
二十歲的時候,我偷出了家里的戶口本,嫁了人。蘇云發(fā)現(xiàn)時,我已經(jīng)與他領(lǐng)到了結(jié)婚證。蘇云欲哭無淚,我記得那么清楚,蘇云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既然自己拿了主意,以后就好好過,媽就是希望你過上順心順意的好日子?!?/p>
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再回家找蘇云??墒?,我沒有像蘇云希望的那樣。不過半年,逃離那場噩夢般的婚姻后,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蘇云。我回家,撲到蘇云的懷里,哭得昏天暗地。
蘇云緊緊握著我的手。我突然發(fā)現(xiàn),積年累月的農(nóng)活,讓蘇云的手掌粗糙堅硬,上面布滿了厚厚的繭子。那一剎,蘇云為我做的一點一滴一舉一動,如夏日翠色竹簾外的涼風,呼啦啦地穿梭而來。
我用梳子,把蘇云的頭發(fā)一小撮一小撮地抄起來,用剪刀慢慢地修整。從前,蘇云的頭發(fā)黑如墨染,絲毫沒有現(xiàn)在這般花白,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蘇云的鬢角白了,也是逃離那場婚姻的那一天。
4外婆在一旁指揮,左邊剪長了,右邊剪短了,一個勁兒地要我認真剪,好讓蘇云看上去年輕些。她用拐杖用力點著地:“要不是你,蘇云那些年怎么至于遭那么多罪,怎么至于沒日沒夜地干活?怎么至于有那么多白頭發(fā)!”蘇云急忙支走外婆,小聲念叨:“別聽你外婆的,你現(xiàn)在過得好,咱就都好?!?/p>
每每被外婆揭起往事我內(nèi)疚時,蘇云都安慰我:“哪有不摔跤的孩子,不摔跤長不大。我囡兒現(xiàn)在這不好好的嘛。”
是啊,我現(xiàn)在好好的呢。是蘇云,舍命地掙錢,為我交學費,讓我學一門技術(shù),又拿出一生的積蓄,求爺爺告奶奶到處托人,張羅著要在城里為我盤下一處店鋪。她斬釘截鐵地說:“囡兒,摔跤不可怕,怕就怕爬不起來。好好干,金鳳凰啥時都不愁棲身的梧桐樹。”
我不再拒絕蘇云。從此,蘇云吹著母愛的號角,完全不計較我對她的所有傷害,心甘情愿地一路戰(zhàn)斗下去,戰(zhàn)斗到我的店鋪營業(yè),生意走上正軌,然后張羅著為我找到可以托付終身的另一半,再到我懷孕、生子,她一直像個斗志昂揚的戰(zhàn)士,不曾病過不曾傷過,像個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歇——為我。
把梳子沾上染發(fā)膏,從蘇云白發(fā)最多的鬢角開始,一束一束,一層一層地梳理。蘇云看著鏡子里顯得年輕的自己,再看一看我,眼里閃著淚花:“那時候你那么犯渾,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咱們的日子能順風順水,咱娘幾個能這樣心連心地過日子。遭那些罪,都值了?!?/p>
這句“值了”,終于讓我心酸,因為我也早就知道,那么多年,她一個人拉扯著我,在我沒有看到的那些時間里,她疲憊,她絕望,她病痛,她生了白發(fā)有了皺紋,她就是在那些時光里老去的,因為,愛我。
編輯/曹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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