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瑛
摘 要: 中國古代悼亡詩中的意象有多種類型,夢意象是其中比較特殊的一種。中唐詩人元稹寫給亡妻韋叢的悼亡詩中就含有不少的夢意象,其代表作有《感夢》《江陵三夢》《夢成之》《夢井》這四篇,詩人以寫夢、記夢的形式表達自己的至性真情,寄托對亡妻的綿綿情思。其夢意象分為寫真、紀實、回憶型和抽象、虛幻、象征型,二者有著鮮明的區(qū)別:首先,展現(xiàn)的人物形象不同;其次,運用的表現(xiàn)手法側(cè)重點不同。
關(guān)鍵詞: 元稹悼亡詩 夢意象 類型 區(qū)別
意象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詩歌結(jié)構(gòu)的一個組成部分”,是詩歌表達情感的重要媒介。古人作詩,特別講究意象,故明人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說:“古詩之妙,專求意象”。就中國古代悼亡詩來說,其內(nèi)容主要是“撫存悼亡,感今懷昔”?譹?訛,側(cè)重于抒寫生者對死者的追憶與懷念。這類題材的作品,都非常注重意象的選擇和提煉。仔細探究中國古代悼亡詩中的意象類型,主要有如下幾種:
其一,自然界意象,包括動植物意象和自然現(xiàn)象類意象。如:桐葉生綠水,霧天流碧滋(南朝·江淹《悼室人詩十首》其一);今日青門葬君處,亂蟬衰草夕陽斜(五代·王渙《悼亡》);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宋·賀鑄《半死桐》);落月掛虛墉,凄霜生暮寒(明·張居正《余有內(nèi)人之喪一年矣,偶讀韋蘇州傷內(nèi)詩,愴然有感》);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蘇軾《江城子》)。
其二,日常生活意象,包括生前所用物品意象或生活場景意象。如:懷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潘岳《悼亡詩三首》其一);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沈約《悼亡詩》);衣裳己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元稹《遣悲懷三首》其二)。
其三,夢意象,這是一類比較特殊的意象。如:寢室悲長章,妝樓泣鏡臺。獨愁桃李節(jié),不共夜泉開?;曩馊粲懈?,仿佛夢中來(唐·唐■《悼妻詩》)。又如:誰謂死無知,每出輒來夢。豈其憂在途,似亦會相送。初看不異昔,及寐始悲痛。人間轉(zhuǎn)面非,清魂歿猶共(宋·梅堯臣《椹澗晝夢》)。夢意象可以揭示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從一個獨特的角度來展示詩人的內(nèi)心感受和隱秘情感,它不受時空的限制,可以充分滿足詩人的主觀意愿,使詩人的情感充分表露在虛擬的夢意象中,從而可以達到抒情的最高值。
中唐詩人元稹為紀念亡妻韋叢,曾寫有不少悼亡詩。他在《敘詩寄樂天書》一文中說:“不幸少有伉儷之悲,撫存感往,成數(shù)十詩,取潘子‘悼亡為題?!睋?jù)陳寅恪先生考證,其作共三十三首,數(shù)量居古代悼亡詩之冠。在藝術(shù)成就上,元稹“以絕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情感。其哀艷纏綿,不僅在唐人中不可多見,而影響及于后來之文學(xué)者尤巨”?譺?訛。千載而下,其光芒猶灼灼耀目,堪稱大家。
在元稹的這三十三首悼亡詩中,有不少以寫夢、記夢的形式抒發(fā)對亡妻無限思念的作品,最典型的有《感夢》《夢井》《江陵三夢》《夢成之》這四篇。夢意象成為詩人表達自己至性真情和寄托對亡妻綿綿情思的最佳媒介,正如詩人自己所言:“情知夢無益,非夢見何期”(《江陵三夢》)。
一、寫真、紀實、回憶型夢意象
《感夢》《江陵三夢》《夢成之》中的夢意象,屬于寫真、紀實、回憶型的。
感 夢
行吟坐嘆知何極?影絕魂銷動隔年。
今夜商山館中夢, 分明同在后堂前。
愛妻“影絕魂銷”,已亡多年,詩人內(nèi)心深處仍思念不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意有所及,夢亦同趨。在貶謫途中,詩人棲息于商山驛館,夢中再見愛妻,二人“分明”相會于自家的“后堂前”,把酒話家常,言笑晏晏。這是非常典型的一個寫真、紀實、回憶型的夢意象——“后堂”是夫妻二人過去家庭生活的平常場所,“后堂相會”這一夢中片段,正是夫妻二人過去恩愛生活影像的映射和再現(xiàn)。自家“后堂”景物雖然依舊,但現(xiàn)今人去堂空,人事已非,詩人醒后再憶此情此景,豈不倍感孤獨寂寥,更加傷感、惆悵?細品全詩,情感極為真摯動人,極具感傷美。
夢成之
燭暗船風(fēng)獨夢驚,夢君頻問向南行。
覺來不語到明坐,一夜洞庭湖水聲。
據(jù)陳寅恪考證,此詩“疑是元和九年春之作”,“微之于役潭州,故有‘船風(fēng)‘南行及‘洞庭湖水之語也”(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詩人“于役潭州”,乘舟“向南行”,晚上夜泊洞庭湖邊,睡中入夢,愛妻“頻問”詩人:衣單否?飯否?平安否?……溫馨的“頻問”片段,是亡妻生前在日常生活中對詩人處處關(guān)愛的習(xí)慣性表現(xiàn),過去曾多次發(fā)生。可惜這種溫馨并不長久,詩人從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入睡,只能“不語到明坐”,聽了“一夜”的“洞庭湖水聲”。在這里,詩人選取“頻問”這個寫真、紀實、回憶型夢意象,不僅表現(xiàn)了夫妻二人過去無比恩愛之情,而且凸顯了現(xiàn)今自己對亡妻的滿腔蝕骨之思。
江陵三夢
其一
今夕亦何夕,夢君相見時。依稀舊妝服,■淡昔容儀。
不道間生死,但言將別離。分張碎針線,撮疊故屏煒。
撫稚再三囑,淚珠千萬垂。囑云唯此女,自嘆總無兒。
尚念嬌且敏,未禁寒與饑。君復(fù)不嘻事,奉身猶脫遺。
況有官縛束,安能長顧私。他人生間別,婢仆多謾欺。
君在或有托,出門當(dāng)付誰。言罷泣幽噎,我亦涕淋漓。
其二
古原三丈穴,深葬一枝瓊。崩剝山門壞,煙綿墳草生。
久依荒隴坐,卻望遠村行。驚覺滿床月,風(fēng)波江上聲。
其三
君骨久為土,我心長似灰。百年何處盡,三夜夢中來。
逝水良己矣,行云安在哉。坐看朝日出,眾鳥雙徘徊。
《江陵三夢》屬于組詩,三首詩中的“夢”都屬于寫真、紀實、回憶型的夢意象,但前兩首有具體的生活場景,后一首沒有具體生活場景或片段,僅是概括言之。
其一中的“夢”境,為讀者勾勒了一個感人的愛妻臨終遺言的凄愴場景:“依稀舊妝服, ■淡昔容儀。不道間生死,但言將別離……撫稚再三囑,淚珠千萬垂……言罷泣幽噎,我亦涕淋漓”。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往往是最真實而感人的,這段描寫細膩而又蘊含著無限真情的話語, 是詩人喪妻之后心靈傷痛的自然流露。它徐徐道出,情深意濃,不僅使詩人“涕淋漓”,也令讀者喉喧氣塞,極為感動。
其二前六句都在敘寫“夢”中內(nèi)容,描寫了詩人到墳地憑吊亡妻的一個具體場景:荒蕪偏僻的古原之上,亡妻就葬在這里的三丈深穴之中,墳上雜草叢生,周圍薄霧繚繞,詩人依隴久久而坐,遙望遠方的村落。后兩句寫詩人忽然夢醒,只見滿床月光,大風(fēng)掠過江面,風(fēng)聲、水聲交響混雜,令人悲從中來。
其三敘寫愛妻已亡,葬埋于黃土之下很久了,隨著歲月的流逝,自己也以為早已心如死灰,心中波瀾不起。誰知因為過于思念,竟然連續(xù)三個夜晚都在夢中見著亡妻。然而,逝去的永遠不能再回來,如今自己形單影只,只能一邊坐觀日出,靜看雙鳥徘徊,一邊咀嚼內(nèi)心的孤獨與傷感。細品全詩,詩人的孤獨寂寞和對亡妻的思念和哀悼之情充溢于紙間,令讀者也倍感傷心,為之噓唏不已。
榮格在其分析心理學(xué)理論中指出: “夢不是一個孤立于白天生活之外,與白天生活的特征完全無關(guān)的事件……事實上意識與夢之間有著最嚴密的因果關(guān)系”?譻?訛; “夢并未完全脫離意識的連續(xù)性,因為幾乎在每一個夢中都可以找到若干細節(jié),都是從昨天或前些日子的印象、理念與情緒所引起的”?譼?訛。探究《感夢》《江陵三夢》《夢成之》中的夢意象,正好印證了這一點。正因為“夢”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現(xiàn)實生活有著如此密切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所以詩人的夢境中才會出現(xiàn)一幅幅亡妻生前的日常生活場景及畫面。這些特定的場景及畫面都是亡者留給生者的美好形象——無論過去的生活是艱辛還是富足,失去的都是美好的——自然會引發(fā)詩人的頗多回憶和感觸,最終將死亡之悲哀凄婉與愛情、親情之溫馨疊加在一起,以寫真、紀實、回憶型的夢意象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從而抒發(fā)因愛妻早逝、恩愛不續(xù)的惆悵和憂傷,傳遞出一種哀婉傷悲的悼亡情緒。
二、抽象、虛幻、象征型夢意象
與前三篇不同,五言古體詩《夢井》中的夢意象屬于抽象、虛幻、象征型的。
夢 井
夢土高高原,原上有深井。登高意枯渴,愿見深泉冷。
徘徊繞井顧,自照泉中影。沉浮落井瓶,井上無懸綆。
念此瓶欲沉,荒忙為求請。遍入原上村,村空犬仍猛。
還來繞并哭,哭聲通復(fù)哽。哽噎夢忽驚,覺來房舍靜。
燈焰碧朧朧,淚光凝炯炯。鐘聲夜方半,坐臥心難整。
忽憶咸陽原,荒田萬余頃。土厚壙亦深,埋魂在深埂。
埂深安可越?魂通有時逞。今宵泉下人,化作瓶相警。
感此涕■瀾,■瀾涕沽領(lǐng)。所傷覺夢間,便覺死生境。
豈無同穴期,生期諒綿永。又恐前后魂,安能兩知省。
尋環(huán)意無極,坐見天將■。吟此夢井詩,春朝好光景。
全詩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如下:
第一部分——開頭至“坐臥心難整”,細寫一個有具體情景內(nèi)容的“夢”境。
藝術(shù)手法上,詩人開門見山,開篇點題,“夢上高高原,原上有深井”二句徑直說明此詩為何題名《夢井》,并奠定了全篇整體夢意象的基礎(chǔ): 夢中的“高高原” 和“深井”,這兩個意象的擷取令全詩一開篇就籠罩在縹緲、虛空的氛圍之中,令讀者有荒涼、偏僻、幽深、孤寂之感。
接著詩人敘寫自己登上這“高高原”,忽然感到非常“枯渴”,渴望痛飲這高原上“冷”的“深泉”。于是詩人“徘徊繞井顧,自照泉中影。沉浮落井瓶,井上無懸綆”,詩人徘徊于井旁,四顧尋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瓶來汲水,一不小心卻掉入井中,詩人想將瓶撈起,而井旁的轆轤上卻沒有井繩。怎么辦呢?“念此瓶欲沉,荒忙為求請”——可是高原上四顧茫茫,荒蕪一人,又能向誰求助呢?“遍入原上村,村空犬仍猛。還來繞井哭,哭聲通復(fù)哽”——夢到這里,已進入高潮,詩人來到村里,仍然空無一人,欲求無路,而身邊還有猛犬向他狂吠,百般無奈之下,只能回到井邊,繞井大哭。“哽噎夢忽驚,覺來房舍靜。燈焰碧朧朧,淚光凝炯炯。鐘聲夜方半,坐臥心難整”——詩人因夢中哽咽而驚醒,醒來四顧,周圍一片孤冷凄清,唯有床前“燈焰碧朧朧”,聆聽打更的鐘聲,夜才過去一半,詩人心煩意亂,坐臥不寧,孤枕難眠,該怎么度過這漫漫長夜呢?
第二部分——“忽憶咸陽原,荒田萬余頃”到詩末,寫詩人夢醒之后再念亡妻的無限感慨?!昂鰬浵剃栐奶锶f余頃”——詩人在夢醒之后為何忽然回憶起“咸陽原”呢?原來“咸陽原”是詩人發(fā)妻韋叢安葬之地。韋叢病逝后,韓愈為之撰寫墓志銘中云:“……夫人固前受教于賢父母,得其良夫,又及教于先姑氏,率所事所言皆從儀法。年二十七,以元和四年七月九日卒。卒三月,得其年之十月十三日葬咸陽,從先舅姑兆?!保n愈《監(jiān)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韋氏夫人墓志銘》)元稹寫此詩時,不在咸陽,正在監(jiān)察御史洛陽分務(wù)東臺任上,故有此說。
“土厚壙亦深,埋魂在深埂。埂深安可越?魂通有時逞”——愛妻現(xiàn)在在哪里呢?已被深深地埋于“咸陽原”這層層黃土之下,我想與她相聚,但這黃土是如此深厚,怎么能夠穿越到下面呢?唯有在夢中與魂魄溝通,二人才能見面。這四句詩,表現(xiàn)了詩人對愛妻早逝的無比悲痛和企盼與亡妻再次相聚之情。
“今宵泉下人,化作瓶相警”——亡妻“今宵”“化作瓶”警示詩人,到底要警示詩人什么呢?此句既呼應(yīng)上文,又是全篇的點睛之筆,是全篇奧妙所在。要正確理解這二句,須從兩個方面入手:第一,詩人寫此詩之前的仕途遭遇;第二,“瓶墜井中”的民俗含義。
先說第一個方面,元稹從政初期,仕途并不順利,這與他性格剛直,經(jīng)常得罪朝中權(quán)貴有直接關(guān)系。唐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元稹二十八歲,與白居易同登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授左拾遺,因上疏論政得罪權(quán)貴被貶為河南縣尉,后因母卒,解職丁憂。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元稹三十一歲,服除,授監(jiān)察御史,因檢舉彈劾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嚴礪擅沒管內(nèi)將吏百姓家產(chǎn)及橫征暴斂之罪,招致朝廷中支持嚴礪的宦官不滿,終被外遣到洛陽分務(wù)東臺?譽?訛,投閑置散,以示警戒。就在這一年,元稹發(fā)妻韋叢卒,次年,元稹寫下此詩。
第二個方面,“瓶墜井中”究竟蘊含著什么樣的民俗含義?這要從古人的水崇拜現(xiàn)象說起。古人認為水是有生命的,內(nèi)有精靈,每當(dāng)看到河水泛濫,吞噬一切的時候,就認為是水精靈在作祟,于是,水崇拜就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而水與井密不可分,古人普遍相信“井者,水之主也”,這樣,水崇拜就很自然地轉(zhuǎn)化為井崇拜。古人還認為井通黃泉,如古人的招魂儀式中有“窺井”之舉。由此延伸,古人便認為“瓶墜井中”預(yù)示著兇險,大不吉利,從而世代相傳,演繹成為民間禁忌。
結(jié)合這兩個方面,“今宵泉下人,化作瓶相警”的含義便可以理解了。這是詩人以“高原深井——瓶墜井中——亡妻化瓶相警”這個夢中場景,結(jié)合自己的坎坷經(jīng)歷及“瓶墜井中”的民俗含義,提醒自己仕途多艱,道路兇險,須警惕朝中權(quán)貴及小人的陷害。愛妻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告誡自己時時在意,事事小心,如今愛妻已逝,又有誰再來提醒呢?這樣,便突出表現(xiàn)了亡妻生前對自己的殷殷關(guān)愛和自己對亡妻的無限思念及愛妻早逝的無比悲痛之情。
“感此涕■瀾,■瀾涕沽領(lǐng)。所傷覺夢間,便覺死生境”—— “■瀾”,眼淚縱橫貌,此處首二句運用頂針的修辭格,敘寫詩人百感交集,淚水縱橫之狀,面對賢妻己逝、仕途多舛、孤兒病夫的凄涼境況,唯有眼淚才能宣泄其內(nèi)心的悲痛傷感和極端無助。在這一夢一醒之間,詩人便已感受到了陰陽兩隔、生死離別的痛苦以及生命的脆弱和無常。
“豈無同穴期,生期諒綿永。又恐前后魂,安能兩知省”—— 有朝一日,我們夫妻二人最終會合葬在一起,可真到了那時,我們的魂魄還能相互交流溝通嗎? “尋環(huán)意無極,坐見天將■”——詩人心中思緒萬千,卻無法排遣,只能默默坐著,等到天亮?!耙鞔藟艟?,春朝好光景”——末尾二句,在呼應(yīng)全篇之后,突生奇筆,運用“樂景寫哀”的手法,轉(zhuǎn)而吟詠眼前窗外的美麗春光,反襯詩人自己極度傷感孤寂之情緒,收束全詩。
此詩中的夢意象與前三篇不同,完全不涉及日常生活具體場景及細節(jié)片段描寫,不落窠臼,只通過一系列具有象征意義的物象,以帶有玄言思辨色彩的語言,描繪出一個抽象的夢境,接著在此基礎(chǔ)上抒發(fā)自己對亡妻的悼念之情,確實是別出心裁,另有一番天地。
三、兩型夢意象之區(qū)別
1.展現(xiàn)的人物形象不同
在寫真、紀實、回憶型夢意象中,無論是場景還是片段,人物形象都是鮮活豐滿、具體可感的,充滿著溫馨感人的濃郁的日常生活氣息。如《江陵三夢》其一,詩人先敘寫夢中所見亡妻樣貌:“依稀舊妝服, ■淡昔容儀”——無論是服飾裝扮,還是容顏,都與生前一樣。轉(zhuǎn)而記敘亡妻的夢中叮囑:“撫稚再三囑,淚珠千萬垂。囑云唯此女,自嘆總無兒”——慈母深情,躍然紙上。最后抒寫詩人自己的夢中悲傷之狀:“言罷淚幽咽,我亦涕淋漓。”不論亡妻還是詩人,詩中的形象都是與現(xiàn)實生活高度吻合的,甚至可以說就是現(xiàn)實生活在夢中的翻版。再如《感夢》一詩,因其容量極小,總共只有四句,故其寫“夢”只有最后三、四句:“今夜商山館中夢,分明同在后堂前”。第三句敘說“夢”的時間——“今夜”,地點——商山驛館;第四句敘說“夢”的具體內(nèi)容——“分明同在后堂前”。這是一個短暫的片段,雖然只有一句,信息容量卻極大,能引起讀者無限的遐思和聯(lián)想,詩人與亡妻生前在后堂言笑晏晏的溫馨場面仿佛就在眼前,其人物形象令人覺得極為親切可感。
抽象、虛幻、象征型夢意象中的人物形象則與此截然不同,是虛幻的,高度抽象的,充滿著象征意蘊?!秹艟芬辉姡偣菜氖?,其中前十四句是對夢境的具體敘寫。從具體內(nèi)容看,詩中環(huán)境是神秘、荒誕、令人驚懼,而且具有高度的象征意義:遼闊而空曠的“高高原”;深不可測、寒氣侵骨的“深井”——井架上只有汲水之瓶,沒有“懸綆”;孤寂冷清、空無一人的村居;狂吠不停的兇惡猛犬。在人物形象上,作品詳細勾勒了一個“枯渴欲飲——用瓶汲水——瓶墜井中之后進村尋人求助——荒村空無一人,求助不得——繞井痛哭、恐懼無助”的夢中詩人形象,但令讀者不解的是,既是傷悼亡妻的作品,為何詩中沒有出現(xiàn)明確、具體的亡妻形象?直至第二十七、第二十八二句詩人才點明“汲水之瓶”即是亡妻化身。以瓶喻人,暗用“瓶墜井中”的民俗含義,既新奇又具有高度的抽象性。
2.表現(xiàn)手法的側(cè)重點不同
詩人在敘描寫真、紀實、回憶型夢意象時,主要側(cè)重于白描手法,多以平時日常生活常見之片段或場景入詩,其語言樸素簡練,不尚華麗,不重詞藻修飾與渲染烘托,沒有大肆鋪張,如話家常,淺白易懂,以平常語道平常事,淡語之中其情感卻深蘊其間,“眼前景,口頭語,沁人心脾,耐人咀嚼”?譾?訛。如《江陵三夢》其二,總共八句,前六句敘寫夢境——現(xiàn)實生活中詩人到墳地憑吊亡妻的一個場景的再現(xiàn),作品運用白描手法,以樸素淺白的語言,首先描寫亡妻墳地周圍風(fēng)物及景色——山門已壞,所刷之漆已經(jīng)崩剝脫落,亡妻墳地周圍雜草叢生,樹林里薄霧繚繞,朦朧不清。然后刻描詩人形象——“久依荒隴坐,卻望遠村行”,樸素語句之中彰顯詩人對亡妻的一片深情,以及那種綿綿無絕期的惆悵與悲痛?,F(xiàn)實與回憶互相交錯、激發(fā),淡淡的敘寫中繚繞著無限低回的傷感之音?!陡袎簟?,《江陵三夢》其一、其三,《夢成之》等篇,俱是如此。
對于抽象、虛幻、象征型夢意象,詩人則側(cè)重于運用象征手法,從而表達內(nèi)心世界的綿綿情思與濃厚哀愁。所謂象征就是根據(jù)事物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借助某種具體形象(象征體),以表現(xiàn)某種抽象的概念、思想和情感。恰當(dāng)?shù)剡\用象征手法,可以將生活之中比較抽象的某種哲理或某種獨特的內(nèi)心感受化為具體的可以感知的形象表現(xiàn)出來。 “象征是事物的影射,是事物互相間的借喻,是真理的暗示和譬比?!保ò唷对娬摗罚┯捎谙笳魇址ǖ母叨瘸橄笮裕质乖姼杳缮弦粚与鼥V的色彩美,這種朦朧的色彩美體現(xiàn)為象征體與本體之間隔與不隔的適度的距離美,在朦朧的氛圍中,隱藏著詩人復(fù)雜而豐富的情思。
如在《夢井》詩篇中,詩人以遼闊而空曠的“高高原”、孤寂冷清、空無一人的村居象征自己孤獨無依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以深不可測、寒氣侵骨的“深井”和“瓶墜井中”一事象征自己面臨的兇險處境;以“狂吠不停的兇惡猛犬”象征朝中攻訐自己的權(quán)貴及奸詐小人;以亡妻“化作瓶相警”象征亡妻對自己的殷切關(guān)心和愛護。通過這些象征手法,亡妻生前對自己的殷殷關(guān)愛和自己對亡妻的無限思念及愛妻早逝的無比悲痛之情凸顯全篇,詩人內(nèi)心最隱微之處纖微必現(xiàn)。■
■
?譹?訛 (唐)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674頁。
?譺?訛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陳寅恪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1頁。
?譻?訛?譼?訛 榮格:《分析心理學(xué)與夢的詮釋》,楊夢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86頁,第93頁。
?譽?訛?譾?訛 呂慧鵑:《中國歷代著名文學(xué)家評傳》(第二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567頁,第5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