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嵐 李坤
北京城是一天天擴大的,我每天都看著從前周圍的荒陌土地被開拓成一條條寬闊的大道。低矮破舊的平房變成了一座座工廠或高樓大廈。北京的地名中有許多都帶著“村”“莊”或“店”。那些地名帶著鄉(xiāng)野空曠的氣息。北京有兩個八里莊,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我上中學時,我們家搬到城東一帶,離東八里莊很近。后來我的工作單位也在那附近,我的許多同事和同學都生活在那里,許多的故事也就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有錢人家的墓地
上世紀50年代初,八里莊十里堡還是一片荒陌的鄉(xiāng)村景象。當時屬東郊區(qū)管轄,后來并入朝陽區(qū)。一條朝陽路穿行其中,又延伸東西兩邊的路。西起四環(huán)路,東到八里莊東街,這路南路北的大片地方都應(yīng)該算八里莊。早就聽老人們說,這是一條延伸東西運糧的古商道,有站在朝陽門就望見通州塔的傳說,這說明朝陽門地勢較高,視野開闊。來回走過這條古道的人們對生活的回顧與前瞻,頗有一種西出陽關(guān)的荒涼感覺。東大橋、呼家樓、八里莊、楊閘像古道上一串珠子似的連起了通州的大運河與北京城。古道兩邊零星散落著一個又一個村落。八里莊當時是一個大村,有幾十戶人家,這里離城里不遠。以前城里的大戶人家或有錢人,死后都想尋個好地方埋起來。八里莊不遠不近。所以不少的當?shù)厝艘蕴嫒丝磯灱娣N幾畝薄田為生。因為有錢人的墓地修葺非常規(guī)矩,有的還砌著花墻,人們也稱他們?yōu)榭椿▔Φ?。這些看墓人家在周圍的土地上種些糧食和蔬菜,維持自己的生活,日子過得很清苦。
曾經(jīng)的北京紡織城
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首先就要面臨衣食住行的難題。新北京大規(guī)模的經(jīng)濟建設(shè)從此開始,十里堡到八里莊一帶在當時的城市設(shè)計中被規(guī)劃為紡織城。一條朝陽路橫貫東西。1953年正在建設(shè)中的北京國棉一廠的大廠房崛起在十里堡南邊一大片空曠的土地上,1954年北京群眾游行隊伍中第一次出現(xiàn)紡織工人的身影。同年7月,新工廠進入全面試車階段。工廠的設(shè)計規(guī)模是11000臺織布機,年產(chǎn)量5萬錠棉布。北京紡織業(yè)從此告別了“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戶織”的傳統(tǒng)紡織技術(shù),邁開了現(xiàn)代化步子。西邊八里莊的地面上又相繼建起了二廠和三廠。盡管如此,隨著北京城市建設(shè)的發(fā)展和人口的不斷增加,棉紗棉布的供求關(guān)系緊張。同年9月起實行憑布票限量供應(yīng),這是工業(yè)消費品中的第一種票證。9月15日,北京市發(fā)行了第一套布票,也稱開門布票。上世紀60年代中期,我的童年時代就有過“過新年,穿新衣,戴新帽”的童謠。我多次看到過母親在燈下邊絮叨邊為我們縫補衣裳,當時很多人家也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這些甚至變成了老北京的民俗,融進了人們的記憶中??梢姰敃r棉布在人們眼里是何等珍貴。
我的同學同事朋友中有很多人幾十年間都生活在八里莊,他們說上世紀50年代初一條挺窄的朝陽路把八里莊分隔成南北兩部分,南邊是正在建設(shè)中的國棉一二三廠,北邊則蓋起了一大片三四層紅磚樓的職工宿舍。又厚又高的墻使樓道顯得很高深,帶著明顯的蘇式建筑特點,深褐色的紅磚帶著幾十年歲月痕跡。我上班的單位在十里堡,每天都穿過朝陽路看到那片建筑群,再加上聽同事們的聊天兒,我知道八里莊這地方留下了很多的故事。
這里最初只有一些本地的農(nóng)民,有一條清澈的小河在八里莊北邊流過,叫二道河。附近還有一座供奉著古代醫(yī)學家孫思邈的藥王廟,而南邊則是一大片荒陌的土地。隨著紡織廠建起了大片職工宿舍樓,這里也沸騰起來。廠房里機器轟鳴,紡織女工穿梭般地忙碌著。每天下午兩三點鐘該交班的時候,都能看到成群的年輕漂亮的女工走在街上或廠區(qū)大道。她們表情豐富,說著笑著走著,使整條街都充滿了生活氣息。而有些中年女工則操著上海話聊天兒,那情景在許多年間都是這條街上獨特的風景線。后來我才知道,建廠之初,北京缺少有生產(chǎn)經(jīng)驗的紡織女工,就從上海和南方調(diào)來了大批紡織女工。她們?yōu)楸本┑慕?jīng)濟建設(shè)做出很大貢獻,從此成為北京人。那些年每到國慶觀禮的時候,群眾游行隊伍中都有紡織女工們的身影。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周總理朱老總劉少奇等多次到工廠視察,與職工群眾座談交流,稱贊紡織工人的輝煌業(yè)績。我的文友老師作家孟廣順就曾以記者的身份采訪了國棉一二三廠的多位全國勞模,并撰寫四五篇報告文學,記述了紡織女工們激情燃燒的火熱生活。后來我與幾個當過紡織女工的同學聊天時,才知道其實紡織女工的工作是很辛苦的,那時候每班一個擋車工要看24臺紡織機,一個班下來要在紡織機前走上60多里地。單這路程平常人能走下來就不容易,更何況還要在紡織機前工作8小時。每個有著幾年經(jīng)歷的紡織女工都能練就出一雙鐵腳板。
后來隨著北京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CBD東擴與八里莊只隔著一條四環(huán)路,歷史又掀開新的一頁。1983年底國家宣布取消布票。中國徹底告別缺布和少布的時代。那幾千紡織女工告別紡織機轉(zhuǎn)行做了別的工作,八里莊那一帶紅樓成為一種歷史遺跡?,F(xiàn)在還有很多曾經(jīng)的紡織女工還住在那里。她們又有了一些平淡瑣碎而艱難的故事,因為在一個時代轉(zhuǎn)身時總有一些人做出奉獻。
一首城市的詩歌
八里莊的東邊有一條街,南北走向一直通到北邊的二道河。據(jù)說過去那里是老村的舊址,街兩邊是一戶挨著一戶的灰色平房小院,茂密的國槐遮掩著一片片涼爽。一過二道河就看見路西有一座5層的樓房,從遠處看是一座很普通的樓房,大門朝東,門牌上赫然寫著“魯迅文學院”。那里培養(yǎng)過大批的作家。我讀當代著名作家王安憶、遲子建等人的散文作品時,都有對它的描述,盡管那里已在進行舊城改造,當年的痕跡還是隱約留在了這街上。
現(xiàn)在的八里莊大街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就說那條朝陽路吧,原來是一條窄窄的雙行混合路,現(xiàn)在變成了四五十米寬多條機動車并行對開的寬馬路。原來路南的國棉一二三廠的舊址上建起大片的高層住宅樓房和萊錦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華堂商場等京城大型商場在此落戶。工商銀行、農(nóng)業(yè)銀行,醫(yī)院,手機商店和數(shù)不清的飲食商店如珍珠般散布街上。每到夜晚,燦爛的城市燈光串起明亮的一條街。而馬路北邊也建起了鑫帝大廈、云柏鞋業(yè)這樣的大型購物中心。
我每天上班騎車走過這條街,對這街景看不夠,尤其喜歡看它的傍晚。夕陽溫暖舒適的陽光,淡淡地停留在深褐色的紅磚樓上,似深情地撫慰。老樓門前坐著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婦女在擇菜聊天兒,話語中帶著點南方口音。她們可是當年那群年輕漂亮的上海姑娘?此刻她們臉上的表情顯得悠閑而從容,偶爾抬起頭望一眼,順著兩座紅磚老樓房的縫隙看到,不遠處已有拔地而起的高層樓房在隨著塔吊的移動一天一天長高。更遠處城市的背景高樓林立,造型參差各異的建筑物,在落日的輝映下似乎是從地平面浮現(xiàn)出來的,像一首首城市的詩歌在吟唱,像一曲曲城市的音樂在跳蕩。
每次走過八里莊的大街小巷,看到正在變化中的老街,我都會想起老舍先生的那句話:“生活是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里?!?/p>
(編輯·王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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