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代性帶來了現代文明的雙重結果:物質財富的昌盛、技術權力的膨脹伴隨著普世價值的隱遁和人類精神家園的消逝。伴隨世界的現代化進程,如何拯救現代性困境已成為社會文化領域的重要議題。在有關這一問題的論述中,哈貝馬斯的觀點具有代表意義。他在梳理西方現代性哲學話語的基礎上,提出了重新認識理性的現代性設計。本文將通過追溯現代性的本真內涵,論述西方現代性哲學話語的拯救困境,對比與分析哈貝馬斯的現代性修復方案,把握其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現代性 哈貝馬斯 意識哲學 交往理性
20世紀西方后現代洪流雖以鼎沸之勢席卷全球思想領域,但解構主義的狂歡似乎僅僅印證與宣泄了當代人的生存困境,而并未真正填補了現代性所留下的空洞。在某種意義上,“后現代”也可以理解為“高度現代”(hyper-modern),“它依賴于現代,是對現代的繼續(xù)和強化”?譹?訛,因此,現代性的問題并不可能隨著后現代筆下的“告別”而終結,相反它正是探尋當代人類社會諸多問題的起點。1980年,哈貝馬斯在接受“阿多諾獎”時發(fā)表了題為《現代性:一項未完成的方案》的演講,對現代性的價值予以捍衛(wèi),并指出現代性的病因在于其內涵在發(fā)展過程中所遭受的曲解。哈氏認為,西方現代性哲學話語在這一問題上的探索都存在著觀念和方法上的誤區(qū),現代性并非無可救藥。而他的方案則是以重構理性出發(fā),以挖掘理性尚未被激發(fā)的潛能來重新修復現代性。哈貝馬斯的這項現代性設計對20世紀末期的世界社會思想影響尤深,而要深入理解其思想觀點,首先要還原現代性的本真內核。
一、現代性與其困境
歷史學家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將人類歷史劃歸為四個時期:黑暗時代(675—1075),中世紀(1075—1475),現代時代(1475—1875),后現代時期(1875年至今)。其中,“現代時期”指文藝復興和啟蒙時代。?譺?訛中世紀可稱為“神的時代”,而“現代”與之相對,可稱為“人的時代”。從社會進化的角度,中世紀之后,自然科學的長足發(fā)展帶動社會生產與文化意識的進步,宗教權威弱化,世俗社會興起。因此,“現代”所指,簡而言之可視作人類社會從宗教向世俗社會的轉變,黑格爾稱之為“新的時代”。而同時,“新的時代”在基督教中意味著即將到來的時代,因而也可從另一維度解釋黑格爾冠以現代“新”之緣由:“現代”并非對過去時代的承襲,而是面向未來的起點。哈貝馬斯認為“現代性”的含義在于“反復解說著對一個時段的意識,這一意識回溯古典時代的過去,恰是為了將自身理解成從舊到新的轉變之結果”?譻?訛。簡而言之,“現代性”是不斷趨向未來世界的一個動態(tài)時間過程。但同時,“現代性”的這種“面向未來”的姿態(tài)又是一種自我理解。
18世紀藝術領域的“古今之爭”,折射出“現代性”在社會精神領域中的自我確認。當時的現代派們拒絕對古代藝術范式的模仿,主張“突出一種時代局限的相對美的標準,用以反對那種超越時代的絕對美”?譼?訛。波德萊爾認為,“當代生活中的瞬間美”即為“現代性”:“問題在于從流行的東西中提取它可能包含的在歷史中富有豐富詩意的東西,從短暫中抽取永恒”?譽?訛。而對“時代精神”及“短暫”“瞬間”的覺察,實際上是人類認知的釋放——人們開始從外在權威向現實生活注目。審美現代性強調的“時代局限”,就是人對時代的自我理解,即“時代精神”的自我確認。這一自我理解凸顯出現代性賦予人的價值,其基礎即為人的主體性與理性。
黑格爾最早將主體性視為現代性的原則,主體性即自我之結構,現代社會的一大特點即為主體的自由。黑格爾進一步將主體性解釋為“反思”與“自由”,在其看來,“反思”指的是對自我的把握,即尋找自身之需求。人的內在需求設定了現代社會的發(fā)展趨向,也確立了現代文化的形態(tài)。但現代對主體自由的強調也同時伴隨社會系統的弱化。青年黑格爾時代,實證主義的大行其道反映了主體性作為“統治原則”的“時代的困境”:“人要么成為客體遭到壓迫,要么把自然作為客體加以壓迫”?譾?訛。主客體的二元對立形成一種暴力關系,使理性成為主體人對客體世界的一種壓迫。主體性原則貫穿于宗教生活、國家機器、科學藝術、倫理道德之中,最終導致了以認知能力為起點的啟蒙理性向以主體性為中心的理性異變,即馬克思·韋伯所總結的“工具理性”。工具理性重視目的性、有效性及合理性,一方面推動社會在專業(yè)領域的合理化,造就經濟的飛速發(fā)展;另一方面卻不可避免地帶來了“道德的滑坡、價值的衰微、人成為經濟機器的附屬物等異化現象。對工具理性的片面追求導致了意義的喪失和自由的喪失”?譿?訛。這也正是啟蒙之后,理性的崛起雖削弱了宗教信仰對社會的統治力量,但未能真正在價值層面形成一種共識而重新整合社會:對私權的強調使現代社會一直在“有效地限制主體性的自我擴張而又極大限度地保證主體性的自主原則和自由精神”?讀?訛之間搖擺,并且無法克服這一矛盾。簡而言之,社會一體化能量的缺失成為了現代性的最大困境。
二、拯救的困境:現代性哲學話語的探索
關于現代性在精神領域的拯救方案,西方哲學已經歷了漫長的探索?,F代性哲學話語批判存在著兩個方向:以黑格爾為代表的理性批判和以尼采為起點的非理性批判。
作為首個意識到現代性問題的哲學家,黑格爾敏銳洞察到主體性原則可能帶來的雙向處境:“這是一個進步與異化共存的世界”?讁?訛。主體性之自我意識打破了外在權威,并帶動人們運用理智建立規(guī)范,但一個隱含的問題在于,理性是否可以代替宗教建立規(guī)范。事實上,主體性在建立規(guī)范的同時并不能將自身獨立于外部世界,因此規(guī)范的建立促使了主體性的膨脹,進而導致知識與信仰的分離,實證主義大行其道,引發(fā)了社會各個系統的分裂。后現代主義宣傳“去中心化”并試圖以此來瓦解現代理性所構建起來的規(guī)范,但似乎現代性的痛苦也正在于此:它從未真正建立一種社會的“規(guī)
范”?;趯ΜF代性問題的診斷,黑格爾的方式是從主體性內部來解決:以絕對理性來克服分裂。這一構思
來自于黑格爾對理性本身的肯定。他以笛卡爾以來的
西方理性主義及康德哲學為思想基礎,而康德將理性視為審判現代社會的最高標準。哈貝馬斯認為,黑格爾從“一種先驗的角度將理性理解為一種時代的動機”?輥?輮?訛。在黑格爾處,“理性作為一種力量,不但能夠使生活關系系統發(fā)生分裂和破碎,還能將之重新統一起來”?輥?輯?訛。黑格爾嘗試以絕對理性替代宗教實行“一體化”,但其問題在于:絕對理性作為基于主體性原則上的構想本身就是
對主體性哲學的一種潛在認同。因而他對現代性的批判其實是基于現代性確立的準則的肯定,不免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
自尼采開始,現代性哲學話語轉入了非理性批判。與黑格爾完全相反,尼采放棄了對理性的堅持,并且,他認為要解決現代性問題首先就要打破理性的框架。他試圖以非理性的神話及酒神精神來沖破理性規(guī)范。在尼采處,酒神精神意味著主體性上升到徹底的自我忘卻,他贊同叔本華所描述的“驚駭”,認為只有當主體失去自我,而被偶然性所震驚,才能于意識到喪失了的自我?!爸挥挟斃碇堑男袨楹退枷氲姆懂牨煌呓?,日常生活的規(guī)范被打破,習以為常的規(guī)范化幻想已破滅——唯僅如此,難以意料并且十分驚人的世界,即審美表象的世界才會敞開。”?輥?輰?訛簡而言之,酒神精神即一種原始的非理性精神,人類只有通過“非理性”,才能從理性的壓迫中釋放。至此,理性被界定為一種壓迫而遭致否定,尼采進而采用“審美”代替理性來重估一切價值。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指出,藝術高于生活,因此世界只是一種“審美現象”。尼采認為,審美現象是人內心深處各種感受產生的“創(chuàng)造精神的投射”?輥?輱?訛,他據此將審美上升為一種人類的權力意志。他還指出,世間善惡并不以理性的認識論為基礎,而是源于對“實用物”和“高雅物”的一種偏愛,也就是一種主體的價值評估。至此,理性的價值遭到否定,價值論的相對主義則成為的解救現代性的主要路徑。以尼采為起點,德里達、福柯等人的理論沿襲了這一思路,對理性全面拒斥的思維終于引發(fā)“打倒一切”的后現代大潮。
黑格爾的理性批判誠然未能解決現代性的病痛,而尼采之后的后現代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僅僅起到了一種宣泄意義,實際上,現代社會漂泊無依之感加重了。由此出發(fā),哈貝馬斯認為,現代性的失敗在于它未能得到應有的診療:不管是理性批判還是非理性批判,都走入了以“理性他者”替代理性的怪圈,而造就這一怪圈則是因為我們的眼光局限于理性在“系統世界”上所具有的破壞力,而忽略理性在日常生活里所具有的潛能。
三、交往理性:理性的再認
如前所述,無論是理性批判還是尼采等人的后現代思想,其出發(fā)點都是對理性的有限解釋:理性對社會制度、結構、運轉方面的影響。
哈貝馬斯認為,自啟蒙以來,自然科學帶動理性的高度膨脹,最終使科學理性代替了宗教信仰與教會權
威成為社會主導意識??茖W知識的巨幅增長使生活世界出現了三種價值領域的分化:科學技術、道德法律、藝術表現。進而實踐權威從宗教傳統轉化為有效性,與三種價值領域相對,這種有效性進而分割成三個部分:真實性、正當性、真誠性?!白诮淌澜珉S理性化坍塌之時,其遺留的問題轉入了這三者中一個,并在其中得到解決?!保枯??輲?訛知識在一個領域深化并擴展,由此形成了雙重后果:“現代性帶來的專門知識在數量和深度上的巨大增長,但是這種知識在同一個過程中變成了脫離了日常生活之本的無根之木……存在于人類的知識和生存之間的裂痕擴大了?!??輥?輳?訛也就是說,理性的勝利在很大程度上表現在自然科學所帶來的巨量技術性價值方面,而在道德法律、藝術表現領域的價值未能與之平衡,導致理性的力量越來越朝著技術層面發(fā)展,最終進入工具理性的狹窄局面。因此,在哈氏看來,問題并不在于理性本身的結構問題,而是在社會理性化過程中,價值領域分化結果的失衡。黑格爾等人的絕對理性固然無法克服理性帶來的問題,但尼采之后全盤放棄理性價值的思路更不為哈貝馬斯所認同。
“我們不能犧牲現代性所來的成果——知識增長,經濟利益,還有個人自由的拓展”?輥?輴?訛,面對現代性的危機,哈貝馬斯始終秉持一種辯證態(tài)度:內構于現代性中的理性的確出現了異化,但遠遠不到放棄的地步?,F代性不是失敗,是尚未完成,而問題的答案就在于我們如何重新認識與運用理性。據此,他提出挖掘理性的潛能,通過對理性的重建,修復被異化的現代性,而其具體的方案則是以交往理性替代工具理性。
在《交往行動理論》中,哈貝馬斯闡釋了其現代性的拯救方案:構建交往理性。他將人類社會劃分為“生活世界”和“系統世界”兩部分。“生活世界”實質上是以主體的交往行為所培育出的領域,并以交往行為為土壤運轉,理性能量在“生活世界”里表現為溝通理性?!跋到y世界”則是社會制度化或組織化了的世界,比如成熟的官僚制度及政權架構?!跋到y世界”以技術化的物質基礎為源頭,是工具理性的物化表現。哈氏指出,“生活世界”與“系統世界”本應協調共存,相互配合,但在現代化的進程的中,“系統世界”的權力與范圍不斷擴大,逐漸侵犯了“生活世界”,形成“生活世界殖民化”,而“生活世界”正是交往行為賴以生存的土壤。所以,重新建立理性在“生活世界”與“系統世界”的不同作用即為理性的壓迫危機提出了可能:復興交往理性,限制工具理性。
自黑格爾始,基于主體性之上的理性就被理解為一種主客體的征服關系,而哈貝馬斯交往理性設想的
基本思路即是通過改變理性主體——客體的單向壓迫,而形成一種主體——主體之間的雙向溝通。這里,哈貝馬斯跳脫了黑格爾以來的意識哲學范式,試圖通過語用學實現“生活世界”的理性化。他認為,語言溝通不同于勞動,并不以控制為目的,它是為了社會成員間的相互理解。而隨著“生活世界”的不斷理性化,“必然發(fā)展出現代人對自己做理性批判的能力,并由此促進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和真誠溝通,達至理想的交往境域”?輥?輵?訛。在哈貝馬斯處,理性的價值遠不止它所涵蓋的認知能力,而通過認知發(fā)展起來的協調、尊重、溝通理性對實現和諧而平等的“合理化”社會才具有更大的意義。交往理性的核心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真誠性,它可以超越目的理性模式下的“個人化”缺陷,通過人與人交往的真誠性來構建一種理性之上的“共識真理”:“在一個開放和自由的現代社會里,人類理應傾向追求一
種基于‘普遍共識的自主性和負責任的生活,但我們卻遠沒有對現代性本應帶給人類福祉的這一理性精神深入挖掘。”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代表人物,哈貝馬斯雖對阿多諾等人的現代性批判持否定態(tài)度,但其現代性方案在某種意義上卻仍然秉承著啟蒙精神:以交往理性實現重新整合被目的理性異化的社會秩序,重新恢復理性的啟蒙姿態(tài)。啟蒙理性的終極目的是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合理社會,而當知識與技術成就了社會在物質基礎上的合理組織形態(tài),是否我們也能真正借用理性,實現個體與社會之間的合理的存在形態(tài)?而在物質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者似乎更能夠指明人類文明的去向。但是,哈貝馬斯所設想的“交往行為”是一種“行為主體之間在沒有任何強制和壓力的條件下進行平等、誠實的交往與對話”,這無疑具有一種烏托邦的色彩:在科技愈發(fā)昌盛的現代社會的大背景下,人們如何跳脫工具理性的束縛而有意識地建構交往理性?但這一至善構想畢竟比絕望的后現代主義更具有啟示意義:現代性的“重生”仍是一種可能。
① 馮俊:《從現代主義向后現代主義的哲學轉向》,《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7年第5期。
② 訪問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95603.html.
③ [德]于爾根·哈貝馬斯:《現代性:一個未完成的方案》,訪問社會學視野網http://www.sociologyol.org/yanjiubankuai/fenleisuo
yin/shehuixuelilun/2008-10-16/6293.html.
④⑤⑥⑨⑩ [德]于爾根·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wèi)東等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頁,第12頁,第33頁,第19—20頁,第32頁,第110頁,第110頁。
⑦ 鄭召利:《交往理性:尋找現代性困境的出路——哈貝馬斯重建現代性的思想路徑》,《求是學刊》2004年第4期。
⑧ 肖鷹:《作為文化審美化根源的現代性——讀哈貝馬斯〈現代性哲學課程〉》,《學習與實踐》2006年第6期。
吳開明:《現代性批判的兩種傳統——哈貝馬斯的考察與回應》,《廈門大學學報》(社會哲學科學版)2000年第1期。
[英]James Gordon Finlayson:《哈貝馬斯》,邵志軍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頁,第63頁,第64頁。
李懷:《捍衛(wèi)現代性:哈貝馬斯的策略》,《社會科學》2004年第9期。
作 者:沈雨前,暨南大學文學院2011級文藝學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