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蒲松齡和《聊齋志異》中的各色文人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對愛情與功名的狂熱追求，一方面因理想中佳人與仕途的遙不可及，轉(zhuǎn)而對現(xiàn)實愛情與功名猛烈嘲諷。這種既充滿欣羨、滿懷幻想，又深惡痛絕、渴望灑脫的心理，隨即在心中變?yōu)橐环N矛盾，使他們變得失落、消沉。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 情 名 文人理想 矛盾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盡管人生追求和生活目標有霄壤之別，但有兩方面是很難逃避的：一個是“情”，一個是“名”。他們時而幻想嬌妻美妾、神仙眷侶般心馳神往的生活，時而又有兼濟天下、青史留名般瀟灑豪邁的抱負?！岸捶炕T夜，金榜題名時”的理想生活目標，往往會成為古代知識分子畢生的追求。但是，蒲松齡及其筆下的底層文人群體終生的窮困潦倒，使他們對功名與愛情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扭曲?！读凝S志異》作品中，文人自詡才華橫溢、風流倜儻，但理想中的佳人與仕途卻遙不可及，這種理想隨即在他們心中變?yōu)橐环N矛盾：對愛情充滿幻想又彷徨不知所措，對仕途狂熱追求卻又無情嘲諷，自己也在無奈中失落、消沉。

一、“情”之矛盾

現(xiàn)實中蒲松齡的愛情與婚姻是普通的，少了《聊齋志異》中的那種浪漫。蒲松齡十八歲時，由父母做主，與劉氏完婚。劉氏“最溫謹，樸訥寡言，不及諸宛若慧黠，亦不似他者與姑悖溪也”（《述劉氏行實》）。蒲松齡有三十余年的坐館經(jīng)歷，夫妻二人實際上過的是分居的生活：“久以鶴梅當妻子，直將家舍作郵亭”，而劉氏則獨自在家“薤荊榛，覓傭作堵”（《述列氏行家》）。

蒲松齡是具有浪漫詩人氣質(zhì)的，而劉氏目不識丁，自然難與其琴瑟和鳴。因此蒲松齡自嘆“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聊齋自志》），這未嘗不是情感缺失后的一種寂寞和空虛。妓女顧青霞的出現(xiàn)，填充了蒲松齡的這種情感缺失。蒲松齡在《為青霞選唐詩絕句百首》中“喜付可兒吟與聽”，親切地稱之為“可兒”，情感盡在其中。他曾沉迷于顧青霞的風情萬種：“顫顫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無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領(lǐng)，繡帶常拈。”（《西施三疊·戲簡孫給諫》）也曾陶醉于她的歌詩詠賦聲中：“曼聲發(fā)嬌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聽黃鸝?！保ā堵犌嘞家髟姟罚┧臏赝裥沱?、風雅談吐，已然深深觸動了蒲松齡的愛情心弦。然而，當顧青霞轉(zhuǎn)而成為好友孫蕙的侍妾后，讓蒲松齡更加愛而不能了。這種糾結(jié)的情感直到顧青霞香消玉殞后，他的深情才噴薄而出：“吟聲仿佛耳中存，無復(fù)笙歌望墓門。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保ā秱櫱嘞肌罚?/p>

回顧蒲松齡與顧青霞十八年來的感情糾葛，他們的情感比蒲、劉的婚姻更帶有一種刻骨銘心。蒲松齡與妻子劉氏二人是柴米夫妻、貧賤夫妻。他對妻子的感情，更多的是舉案齊眉的敬重，而非纏綿熱烈的愛戀。相比劉氏，顧青霞藝術(shù)上的良好修養(yǎng)、色藝俱佳的氣質(zhì)，與才子蒲松齡有著更多的心靈契合。

作家在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往往帶有個體生命中的一種缺失。能寫出如此之多的溫婉凄迷的愛情故事，也許正因為蒲松齡沒能收獲一段浪漫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蒲松齡也正是帶著這種生命缺失，進行幻想般的創(chuàng)作的。《聊齋志異》中愛情婚姻的篇章，也成為最吸引讀者的部分。

《聊齋志異》中對愛情的描寫，既有因艷遇非凡而獲甜蜜美滿的幸運兒，如《嬌娜》中圣裔孔生、《青鳳》中耿去病；又有因不期艷遇而遭受不幸的倒霉蛋，如《畫皮》中太原王生、《董生》中青州董生。文中有反抗封建禮教的真情追求，有情而不淫的柏拉圖式圣愛，有春宵一刻、分赴東西的性愛解放，有力主改革婚姻制度的創(chuàng)造構(gòu)想。而這種糾結(jié)的情感思維，是蒲松齡那個時代文人面對愛情時的典型矛盾：既守舊，又反叛；既畏懼，又迷戀。這種茫然的態(tài)度，讓他們難以捉摸愛情的結(jié)局是美滿，還是不測。作者若面對美貌狐鬼花妖的誘惑，也許如寧采臣般，一邊面對“月夜不寐，愿修燕好”的麗人，一邊做出“咄之，叱速去”的壯舉，一邊心中又有“夜無知者”的遺憾。這種畸形的心態(tài)，也大都在作者這種落魄的文人身上產(chǎn)生。

他們多自詡風流倜儻、才華橫溢，可殘酷的現(xiàn)實又讓他們難以實現(xiàn)美妻嬌妾的愿望。美好的祈盼只能在理想中肆無忌憚地構(gòu)建，倫理束縛、寒酸窮困，在自我構(gòu)建的美夢中變得不再是障礙，一個個熱情奔放、大膽主動的狐鬼花妖紛紛前來投懷送抱。她們不僅讓文人圓了愛情癡夢，讓他們得到情欲的滿足和精神的慰藉，并且?guī)椭麄児庾谝?、事業(yè)騰飛。這些“異族”佳麗，不受倫理規(guī)范的約束，可與文人自由結(jié)合，并且當有更合適的人間美眷出現(xiàn)時，亦能主動與之讓位。文人們也不會感覺到任何禮制的壓力，相反，還會給自己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這本來就是一個充滿迷幻的美夢，即使這樣，他們在面對這些佳麗時，也一面拿出文人的清高，擺出正人君子的架子；一面又表現(xiàn)得喜不自禁、手足無措。于是，便有了正襟危坐下的蠢蠢欲動。

二、“名”之矛盾

蒲松齡十九歲參加科考，就連獲縣、府、道三試第一，成了淄川縣城最年輕的秀才。然而，年少成名的光環(huán)卻與畢生科考不第的尷尬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種強烈的反差使他對科考的痛苦理解比一般人更為深刻?！俺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是所有文人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也是蒲松齡終生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為“一舉成名”的榮耀，而痛苦地徘徊在考場之中。原本想憑著自己淵博的學(xué)識與經(jīng)世濟民的抱負，以待“他日勛名上麟閣”的蒲松齡，遂志的唯一出路——科舉，卻走得異常艱辛。長久郁積的壓抑，讓他憤懣、無奈地轉(zhuǎn)向“搜神”“談鬼”，艱辛漫長的闈場科考的經(jīng)歷，讓他收獲了更為深刻的創(chuàng)作素材。所以，《聊齋志異》中所描述的底層文人，大都與蒲松齡出身相似，他們大都身居農(nóng)村，家境貧寒，遭受著生活的困苦和科舉失意的折磨，又時常匍匐于社會名流、地方官吏的腳下。心比天高的傲慢態(tài)度與身為下賤的寒酸處境讓他們既渴望仕途的通達，又保持著那種文人獨有的狡黠矜持和虛偽清高。

具有自傳色彩的《葉生》一文，最能體現(xiàn)出文人那份永難釋懷的傷痛和悲憤。葉生中舉衣錦還鄉(xiāng)，迎頭卻是妻子的棒喝：“君死已久，何復(fù)言貴？勿作怪異嚇生人。”葉生聞之，“憮然惆悵，撲地而滅”，以此結(jié)束了其得意的魂游，可見作者心情的沉重。此篇末尾一大段“異史氏日”直抒其科場失意的悲憤，語言極為激烈。但是，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也只能無奈地感慨：“不堪悲情向人說，呵壁自問靈均天?！保ǜ啉P翰《聊齋志異題辭》）

蒲松齡的一生坎坷科舉路，卻能讓他站在相對的高度，觀察、剖析科舉制度，他從中發(fā)現(xiàn)了官場的黑暗、考官的愚昧是出現(xiàn)有才不第的真正原因。因此，蒲松齡以辛辣的語調(diào)去揶揄科考中的徇私舞弊。冥間的考弊司，堂下石碣上刻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司主虛肚鬼王卻是專事榨取，初來的秀才“不必有罪，例應(yīng)割髀肉”，行賄才可贖免?！端疚睦伞分忻ど藲鈶嵉卣f：“仆雖盲于目，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薄顿Z奉雉》中的異人深知科舉弊病，勸賈效法拙劣文章應(yīng)試，說：“簾內(nèi)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彼屬Z“于落卷中，集其葛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賈奉雉在科場中鬼使神差地寫出來，竟中了經(jīng)魁。放榜后，賈奉雉再讀其文，汗流浹背，感到這是“以金盆玉碗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

以蒲松齡為代表的底層文人，無法擺脫世俗世界對他們蹂躪的命運，又不得不隨波逐流于那個令其作嘔的濁世。孤芳自賞的才能，只能是鏡花水月，卻又于事無補。因此，幻想中往往會虛構(gòu)一些能蕩盡世間不平事的救世主：“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边@是絕望文人對一種不現(xiàn)實精神支柱給予的深深厚望，其中不乏病急亂投醫(yī)的心理，但更反映了文人的心力交瘁。即使文中那些功成名就了的文人，也大都得到或人間帝王、或冥間鬼王、或天神龍君等統(tǒng)治者的賞識，才得以成功。這種文人既痛恨封建弊端，又企盼皇恩浩蕩的二難心理，大都因為愛之深而恨之切。他們痛恨，不是因為覺得體制的不公平，而是覺得自己處在了不公平體制中的不利位置；他們不是想消滅這種不公平的體制，而是想在其中謀得一個得天獨厚的位置。所以說，這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心態(tài)，當這種心態(tài)發(fā)展到一定的程度就會走向極端，成為一種歇斯底里的怒吼了。

蒲松齡及其筆下的下層文人多終生對愛情癡癡迷戀，對功名孜孜追求；但現(xiàn)實的空中樓閣卻冷漠地沖擊了愛的無限幻想，人間的黑暗官場卻無情地湮滅了對仕途的狂熱激情。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總是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們能看到這些失意下層文人的幻夢與悲傷，而這種情懷與憂憤也只能在狐鬼花妖之中，得以抒發(fā)和寄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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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琳，遼寧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紅學(xué)與古代小說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