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鬼故事是世界各國文學(xué)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鬼是恐怖的化身,是人類生活的破壞者,這是各個民族的普遍認識。但是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和宗教信仰的不同,不同民族對鬼的來歷、外貌特點、恐怖程度卻有著不盡相同的看法。透過俄國作家果戈理的成名作《狄康卡近鄉(xiāng)夜話》和我國古代文學(xué)中的重重鬼影,可以看到兩國人民在鬼文化上的諸多差異。
關(guān)鍵詞:鬼 鬼魂觀 泛神論
世界上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鬼怪觀,不同國家的人民對鬼的認識并不一樣。在俄國作家果戈理的早期創(chuàng)作《狄康卡近鄉(xiāng)夜話》中出現(xiàn)了很多鬼的形象,從中可以看出他筆下的鬼和中國民間觀念中的鬼有很多不同。
一
在我國文化中鬼通常指的是人死去之后所變成的那種精靈,但是在遠古時代鬼并不與人的亡靈相對應(yīng)?!兑捉?jīng)·既濟》記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這里的鬼指的是一種似人之獸,類似獼猴類的生物,鬼方則是這種生物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在古代的一些鬼故事中,鬼既可以是人的亡靈,也可以是自然界其他的妖魔怪獸。所以在早期的鬼故事中,鬼并不一定具有人的外形,有時是半人半獸的形象,有時則更接近獸類?!渡胶=?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記載了具有怪異人形的鬼類,“鬼國在貳負之尸北,為物人面而一目。一日貳負神在其東,為物人而蛇身”。漢代佛教的興起,佛教的鬼神之說迎合了當(dāng)時的人民渴望來世的心理,因此談鬼之風(fēng)盛行,鬼越來越多地與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但是,鬼并沒有與人之亡靈形成唯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在后世的鬼故事中仍可見非人形的鬼怪出現(xiàn),在南宋劉敬叔的《異苑》中記載,“元嘉中,魏郡張承吉息元慶,年十二,見一鬼,長三尺,一足而鳥爪,背為鱗甲,來招元慶”。古代對鬼怪形象的想象與人們對自然力量的恐懼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萬物有靈是遠古時代人們普遍的信仰,動物,甚至植物在人的心中都是神秘力量的代表,隨著生產(chǎn)力的進步,人在不斷戰(zhàn)勝自然的過程中克服了對自然萬物的敬畏心理,對自身生命的關(guān)注則進一步加強,以自然崇拜為基礎(chǔ)泛神論的思想逐漸被以佛教思想為基礎(chǔ)的鬼魂觀所代替。只有進入鬼魂觀階段以后,鬼才無一例外地具有了人的外形,在明清時代的鬼故事中鬼的形象已經(jīng)完全人形化,鬼與亡靈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基本確定下來。
從鬼的含義來看,果戈理的鬼似乎仍停留在我國較為早期的泛神論階段,鬼與人并沒有形成唯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既指死后化為的鬼魂(《五月之夜》),也指來自地獄的專門作惡的小鬼(《圣誕節(jié)前夜》),還有那些具有神秘力量、來歷不明的人(《伊萬·庫爾巴節(jié)前夜》)。換句話說,果戈理作品中的鬼既包括我國人民觀念中的鬼魂,也包括我國民間觀念中的妖魔鬼怪等各種神秘力量的化身。
這是不同民族鬼文化的差異所造成的,這并不是果戈理個人的鬼怪觀,而是通過他的筆表現(xiàn)出了整個烏克蘭民族對鬼的認識。
自從明清以后,我國的鬼基本就專門指人的亡靈,所以鬼的形象也與人的形象基本一致。在《聊齋志異》中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鬼形象不僅具有人的外形,甚至比人更美,如《聶小倩》里面的女鬼,在嫁給凡人寧采臣之時裝扮起來十分美麗,眾人“反不疑其鬼,疑為仙”。而果戈理筆下的鬼形象多是滑稽、丑陋的,例如《圣誕節(jié)前夜》里面的小鬼,“從前面看上去是個德國佬,一張長臉不停地轉(zhuǎn)動,見什么都湊上去嗅嗅,下巴頦滾圓好像咱們這里的豬嘴,腿很細”。鬼的樣子雖有幾分像人,但是“帶了一條又細又長的尾巴”,而且“頭頂上豎有兩只小角”。這些明顯的非人類特征就把鬼和人徹底區(qū)別開來,而在我國民間的鬼故事中,鬼常常冒充人來和在世之人交往,若非有法力的和尚道士很難看出鬼的真實身份。
果戈理的鬼是恐怖與可笑的結(jié)合體,鬼的樣子雖然可怕,但是其恐怖性卻弱于中國文化中的鬼。果戈理通過一些細節(jié)描寫將魔鬼日?;?、生活化,削弱了魔鬼的恐怖色彩,例如《圣誕節(jié)前夜》中來自地獄的小鬼,“寒氣凜冽,地上冷風(fēng)刺骨,小鬼凍得兩腿直跳,哈出熱氣焐拳頭,想暖和一下凍僵的手指。從早到晚在地獄里推來擠去的鬼魅,在人世上受凍發(fā)僵并不奇怪。因為大家知道地獄里沒有我們冬天那樣冷,小鬼頭頂白帽站在火爐前,活似廚師般烤燒罪人,那得意的樣子好像婆娘圣誕節(jié)前烤香腸一般”。果戈理對鬼的描寫遵循的是傀儡戲和民間童話的傳統(tǒng),鬼在具有強大的超自然力量的同時,又有點傻頭傻腦、滑稽可笑。
所以果戈理的這部作品雖然鬼影重重,但是讀者感受到的卻不是恐怖的戰(zhàn)栗,而是輕松的幽默,普希金在讀過這本書后曾經(jīng)寫道:“這才是真正的快活呢,真摯,自然,沒有矯飾,沒有拘束。有些地方是多么富有詩意,多么富有感情??!”
相反,中國鬼無論美丑都不帶有絲毫的滑稽性,他們在人的思想觀念中是嚴(yán)肅的、絕對恐怖的化身。人死為鬼,而不同死亡方式也決定了鬼的可怕程度,鬼若是生前受了冤屈,死后必化為厲鬼來尋仇。那些讓鬼受了委屈的在世者,便成為鬼報復(fù)的對象,如《聊齋志異》中的《梅女》、《連城》、《竇氏》等。比這些冤鬼更為可怕的則是那些專門以美色惑人害人的女鬼,如《聶小倩》。與人無異的外表使這些鬼更具欺騙性和危險性,美麗外表下的險惡居心要比一眼就看得到的恐怖更加有害。而在果戈理的鬼世界中沒有這種外在與內(nèi)在的反差,那些樣貌可怕的小鬼一出場就暴露了身份,丑陋滑稽的外表將它們和人類徹底區(qū)別開來。
二
由于對鬼的認識不同,鬼的恐怖程度不同,我國和烏克蘭民間對鬼的態(tài)度便有了很大的不同。烏克蘭民間的鬼怪觀與宗教對鬼的看法并不一樣。在民間觀念中人對鬼并不十分恐懼,而是戲謔,親狎,“……民間的鬼同神學(xué)家以及苦行主義者所說的鬼有很大區(qū)別。民間的鬼就像一個討厭的鄰居……他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職業(yè),自己的事情,有他的需求,還要他要操心的一些東西……他吃飯,喝酒,抽煙,穿著衣服和鞋子”。
果戈理對鬼的描寫與烏克蘭民間對鬼的看法相一致,《狄康卡近鄉(xiāng)夜話》中出現(xiàn)了一些生活在普通人中間的妖鬼形象,《圣誕節(jié)前夜》里面的帕丘克就是這樣一個接近鬼類的形象。按照很多農(nóng)夫的說法,他是鬼的親戚,但是他并沒有害人。大腹便便的帕丘克貪吃,喜愛狂飲,懶惰,有同情心,他就像一個世俗中的普通人一樣地生活。鐵匠瓦庫拉的母親索洛哈是個女妖,但是回到家里又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奧克桑娜對鐵匠說起他的母親時毫不害怕,“有人說你母親是個女妖,是真的嗎?”說完她就大笑起來。她的態(tài)度表明她對這位鬼鄰居并無敬畏和恐懼之心,詢問瓦庫拉母親的情況就像是在打探一位壞鄰居的隱私一樣。在《圣誕節(jié)前夜》中小鬼狡猾得如此幼稚而天真,這個人類的敵人只是有那么一點天真的淘氣,絲毫不讓人覺得可怕。在《中了邪的地方》中爺爺對在瓜地里搗亂的魔鬼并不害怕,而且敢于咒罵它們,“好哇,你這妖精!我讓你吃個爛瓜噎死!叫你怎么也長不大,龜孫子!……”
在果戈理的作品中人與鬼的關(guān)系是公開的,或是半公開的,他們的交往并不避諱別人。這和我國的鬼故事多少有些不同。在我國的鬼文學(xué)中,人與鬼的交往常常是隱秘的,無論人還是鬼都盡量遮掩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讓外人知道?!读凝S志異》中《蓮香》一篇中的女鬼李氏囑咐桑生:“當(dāng)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泄?!薄懂嬈ぁ分械朗繂栴櫳骸昂嗡觯俊贝鹧裕骸盁o之?!边@種不公開的人鬼關(guān)系與鬼強烈的神秘性和恐怖性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鬼,在人間是被驅(qū)逐的對象,人們不能接受人與鬼的交往,有法力的道士和尚還常常履行捉鬼的職責(zé),讓暫存人世的鬼時刻都膽戰(zhàn)心驚。而果戈理的妖魔鬼怪只要不做壞事,可以安然無恙地在世上生活,他們大大方方地吃吃喝喝,也毫不避諱自己與人的不同。
果戈理的鬼可能是敵人(如《伊萬·庫爾巴日前夕》中的巴薩留克),可能是鄰居(如帕丘克),也可能是親人(如鐵匠的母親索洛哈)。這種人鬼關(guān)系界定在我國的文學(xué)中也很多見,以鬼為友如《葉生》《陸判》,以鬼為母如《嬰寧》,以鬼為敵的例子更是舉不勝舉。但是有一個在我國文學(xué)中十分盛行的選題卻是果戈理未曾涉及的,那就是人鬼相戀。在我國,從古到今人鬼相戀的故事廣為流傳,曹丕的《列異傳》中就記錄了談生與女鬼相戀并生子的故事,而《聊齋志異》中的《聶小倩》《梅女》《連城》《蓮香》等篇章都是這一主題。人鬼相戀,說明了人對鬼同類身份的認同,在烏克蘭民間觀念中,鬼不具有和人的同源性,所以在果戈理的筆下也就不可能寫出超越烏克蘭傳統(tǒng)鬼怪觀的人鬼相戀的故事。
三
表現(xiàn)人與鬼的斗爭,是所有寫鬼文學(xué)都必將涉及的重要主題,其結(jié)果往往是以人的勝利而結(jié)束,但是如何戰(zhàn)勝魔鬼,在不同的文化中所使用的方法卻大不相同。虔誠的宗教信仰是果戈理筆下的凡人戰(zhàn)勝魔鬼的利器?!妒フQ節(jié)前夜》中的小鬼雖然具有偷走月亮的本領(lǐng),但是害怕上帝,只要一看到十字架就會不停地打噴嚏。瓦庫拉正是通過不斷地劃十字才讓魔鬼馴服,為自己服務(wù),通過魔鬼的幫助贏得了愛情;在《不翼而飛的信》中爺爺和魔鬼打牌,前兩局都輸給了魔鬼,到了第三局也是借助十字架的力量才扭轉(zhuǎn)了局面。通過交叉(十字的力量)的方式洗牌之后,手里的壞牌一下子都變好了。宗教的力量不僅幫爺爺贏了牌局,還幫他找回了丟失的馬和帽子。雖然魔鬼具有超出凡人的力量,但是在人與鬼的斗爭中人并不完全處于被動的、受支配的地位,相反借助宗教的力量人能夠戰(zhàn)勝魔鬼,成為魔鬼的主人,利用魔鬼的力量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瓦羅巴耶夫指出,在果戈理的創(chuàng)作中“善一定會取得勝利,而罪人都會受到懲罰”。果戈理通過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計來說明宗教信仰對人類生活的重要意義。
果戈理的鬼除了宗教力量之外,似乎不再害怕任何東西,它們不怕光,不怕火,無論白天黑夜都能夠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相比之下,我國的鬼怕火,怕日光,怕雞叫,怕桃木,怕符咒,怕蠅佛,怕有法術(shù)的和尚道士,還怕與道教、佛教有關(guān)的各種典籍?!读挟悅鳌ふ勆分兄v述的女鬼王氏對談生說:“我與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南唐近事》中記載了一則念誦《周易》以驅(qū)鬼的故事,《晉書·苻丕載記》和《宋書·王玄謨傳》中則有誦讀《觀音經(jīng)》驅(qū)鬼的故事,可見,在我國鬼文化中能讓鬼害怕的東西太多了。難怪老向在《鄉(xiāng)人說鬼》中寫道:“假若逢上個把鬼,慢說你咬中指,砸鼻子,只要你吐上兩口唾沫,也就教那鬼東西吃不了兜著走。”對付鬼的方式真可謂多種多樣。因此,在人與鬼的較量中鬼常常處于被動逃跑的地位,雖然鬼的恐怖性要大大強于果戈理筆下的鬼,但是他行跡隱匿,秘不示人,暴露身份往往等于自取滅亡,即便邪惡如《畫皮》中的獰鬼也終究要落人道士的葫蘆當(dāng)中。
但是,我國的鬼與人類具有同源性,所以鬼也像人一樣有善有惡,一些鬼幫忙人類常常是出于自愿,并非受制于法力或人類的脅迫。《幽明錄》中載有一則鬼幫人娶老婆的故事;《太平廣記·牟穎》講述了一少年因心善掩埋了路邊的骸骨,而得鬼報恩的故事;《聊齋志異》中的《役鬼》為人牽騾執(zhí)鞭,“若奴隸然”;至于《聊齋志異》中那些女鬼,初見雖覺恐怖,但是往往沒有害人之心,還有些女鬼甚至十分有才學(xué),如女鬼《林四娘》常在夜闌人靜時與陳生吟詩作對,談古論今,其才情令人仰慕欽佩。
果戈理的鬼沒有這種自覺的善心,在本質(zhì)上它們都是上帝的敵人,為人幫忙也只是因為害怕十字架而被迫供人驅(qū)使。而且果戈理在塑造這些幽默可笑的鬼類時,并沒有徹底抹殺魔鬼對人的危險陛,這種危險即使在被人類戰(zhàn)勝的魔鬼身上依然存在,沉浸在安樂生活中的人類也許會暫時忘記魔鬼的恐怖,但是作為對邪惡最敏感的孩童卻時刻都能感受到魔鬼的可怕。在《圣誕節(jié)前夜》的結(jié)尾處魔鬼已經(jīng)被戰(zhàn)勝,已經(jīng)變成了像傻瓜一樣的支配對象,瓦庫拉圣潔的畫筆已經(jīng)讓魔鬼變得沒有害處,但是在敏感而直覺的孩子的眼中,鬼類永遠是可怕的,“要是懷里抱的孩子哇哇大哭,母親就抱到壁畫前說:‘小鬼來啦呀,它就是這個樣子!”正是通過孩子的眼睛,果戈理傳遞出了人類對魔鬼永恒的恐懼。果戈理在消解魔力的過程中并沒有完全使鬼喪失其固有的恐怖屬性,無論他變得多么可笑、愚蠢,他永遠是人類和上帝的敵人。
烏克蘭人民的鬼怪觀在東正教思想的影響下形成,具有濃厚的東正教色彩,人、鬼、神之間界限分明,魔鬼永遠不能轉(zhuǎn)化為人類的一分子,將他們隔離開的鴻溝是上帝,人類信仰上帝,而魔鬼懼怕上帝;我國的鬼魂觀則是建立在佛教輪回思想的基礎(chǔ)之上,鬼是人類的前世或未來,具有和人類相同的本源,人生所歸為鬼,鬼的來世便是人。不同的宗教背景形成了對鬼的不同認識,從而使果戈理筆下的鬼和我國文學(xué)中的鬼形象表現(xiàn)出有趣而深刻的差異性。
作者:侯丹,博士,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俄羅斯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