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摘 要:莎士比亞和曹雪芹筆下兩個最重要的人物是哈姆雷特和賈寶玉。身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學人物,他們面臨的困境、對命運的態(tài)度以及行為方式表面看有很多不同,但仔細分析卻又不乏相似之處。本文通過對比兩個人物所處的困境、作家塑造他們的不同方法及賦予他們的不同結局,分析作品中現(xiàn)實和理想的世界及作家所追求的人文理想。
關鍵詞:哈姆雷特 賈寶玉 理想與現(xiàn)實 破滅中的構建
莎士比亞和曹雪芹塑造了從宮廷到市井、從貴胄到仆役等形形色色的文學人物, 他們在作品中被賦予不同的命運,卻共同承載著兩位文學大師剖析人性、探索人生、追求理想的使命。哈姆雷特和賈寶玉當屬這些人物中最獨特的兩個。生長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他們卻不乏相似之處:高貴的出身(王子和貴族公子),桎梏中對自由的追求(忠于愛情,奮力反抗舊秩序)。本文將通過對哈姆雷特和賈寶玉的對比研究,揭示作品中所反映的現(xiàn)實與理想的世界和作家所追求的人文理想。
一、哈姆雷特的困境
在Understanding Hamlet一書中,Richard Corum 對哈姆雷特面臨的 “to be or not to be” 的困境做了精確分析?!埃桑?short, Hamlet is stymied. He needs to act, to do something that will fashion a viable identity for himself, but every mode of action his culture offers him—every door out of his melancholic space of traumatic loss and disarray—is closed except the impossible demand, ‘be an ideal son, that he wont and cant obey.” (Richard Corum, 50) 唯一可做的恰好是他不能也不愿做的,無論怎樣選擇,他都無法擺脫窘境。
因為主人公劇中的獨特性和現(xiàn)實中的代表性,《哈姆雷特》被認為是莎士比亞的珠穆朗瑪。兩難的處境給他帶來無法逆轉(zhuǎn)的悲劇性,而他是所有面臨此等處境者的代言人。混亂無序的現(xiàn)實影響到以哈姆雷特、雷奧提斯和奧菲利亞為代表的年輕一代,他們的生命成為現(xiàn)實的犧牲品。在“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面前,他們抗爭卻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悲劇結局令人扼腕,但除此之外,他們別無出路。在個體苦難中,他們體會著世界的苦難。(梁工,1091)
失去父親,哈姆雷特傷心孤獨;面對母親和叔父,他困惑仇恨;想到將來,他猶豫無助。他被“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逼到絕境。現(xiàn)實和內(nèi)心的掙扎織成一面最復雜的網(wǎng)把哈姆雷特困在其中。奧菲利亞接連失愛又失父,而父親恰恰是被她深愛的哈姆雷特所殺。《圣經(jīng)》中,父親(上帝)的形象代表著愛和秩序。失去父親讓兩個年輕人進入一個缺失了愛的混亂狀態(tài),因此他們的內(nèi)心承受著同樣的痛苦、困惑和孤獨。這種復雜的無法言說的使人瘋癲的苦痛不是個體問題,而是當時那一代人共同面臨的問題。作為他們的代言者,哈姆雷特成為莎劇中最獨特的人物。
二、賈寶玉的痛苦
作為一個貴族大家庭的繼承人,賈寶玉從出生起就備受寵愛,同時他身上被寄予的期望和責任也成為“生命無法承受之重”。物質(zhì)上錦衣玉食,精神上毫無自由,他的生活是一個矛盾體。為了光宗耀祖,他按照社會規(guī)范約束一言一行,學習治學之道。稍有差池,就會受到父親的嚴厲責罰。賈寶玉的父親,不同于哈姆雷特的父親,后者代表愛和秩序,而前者是權威,不是愛。順服父親還是順服自己的自由意志是賈寶玉的“to be or not to be”,這也注定了他的悲劇。正因如此,賈寶玉無比熱愛生命,對所有生命都充滿同情。在他眼里,生命并無貴賤之分,家里和他朝夕相處的姊妹、服侍他的小子丫頭、園中的花草是一樣的,都是可愛的,都是值得尊重憐惜的。但是他卻因此被叱為蠢物,笑為癡傻。
賈寶玉和他的姊妹們同為錦衣玉食中的囚徒。像哈姆雷特一樣,賈寶玉無法逃脫悲劇的命運。他也在個體痛苦中,體會著世界的痛苦,因為當時以賈府中的年輕主子和丫鬟小廝為代表的所有年輕人都面臨同樣的痛苦。
塑造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曹雪芹著重描述了三層關系:賈寶玉和賈府中男主子們(上層封建家長權威和社會強權)的關系;賈寶玉和姊妹們(他的同情者和支持者)的關系;賈寶玉和服侍他的小子丫頭們(寶玉憐惜并視為平等的最低生命階層)的關系。第一層關系是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關系。寶玉視賈府中的男人為骯臟的“泥做的骨肉”,他們斂財欺弱、求權追欲、虛假偽善、作惡多端。寶玉從未走入這個世界,雖然他被這些強權濁物包圍著。他以強烈愛憎表明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批評態(tài)度;第二層關系是一種同盟關系。在寶玉的眼中,這些女孩子如水般清潔。他們的命運掌控在男性家長手中,不管是遠嫁到陌生地域,還是被送到深宮做家族利益的犧牲品,她們只能接受家長的安排。類似的處境令他們惺惺相惜,寶玉從這里得到安慰和勇氣。此關系中寶玉和黛玉的愛情至關重要。共同的精神追求和相互的理解締造了寶、黛之間真摯的愛情,但與封建倫理相悖的愛注定走向悲劇。然而,就是這層愛情關系清楚地顯示出寶玉對自由的勇敢追求;第三層關系反映了寶玉對弱勢群體的同情與理解。他從不曾覺得這些小子丫頭比自己低下,不以主子身份凌駕于這些仆從之上,反而對他們的際遇傾注極大的同情,精神上完全視他們?yōu)槠降取_@三層關系使賈寶玉成為一個與所處時代格格不入的獨特的文學形象。
三、殊途同歸的真瘋與假瘋
面對主人公的困境,莎士比亞和曹雪芹令他們進入瘋癲的精神狀態(tài)。
為具體的文學目的服務,哈姆雷特和賈寶玉瘋癲的方式不同:前者裝瘋,后者真瘋。哈姆雷特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言行。他裝瘋迷惑身邊的人以自保,也通過借機觀察他們來驗證自己對叔父的懷疑,以便伺機行事為父報仇,同時借機表達自己真實的心聲:他的問題、他的不滿、他對生命的解讀、他的痛苦。即使在心愛的奧菲利亞面前,他也能讓自己躲在瘋癲的面具下面。相比于哈姆雷特外表的瘋癲和內(nèi)心的清醒,賈寶玉的瘋癲狀態(tài)并不是他自己能掌控的。年齡上比哈姆雷特小許多歲的賈寶玉還是一個孩子,天真的他不具有哈姆雷特成人的猶豫和思想顧慮,少年的熱情使他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因此,他的瘋癲是因為太沉浸于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渴望表達自己,而真正理解他的人卻寥寥無幾。
哈姆雷特和賈寶玉之間有相當大的年齡差異。前者劇中首次出現(xiàn)時就是成熟的青年,他的故事時間跨度很短,因此其性格前后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莎士比亞主要聚焦在內(nèi)心的矛盾沖突方面刻畫這一人物。與此不同,賈寶玉在小說中首次出場時還是懵懂頑童,他經(jīng)歷了一個成長的過程,他與家庭及整個社會規(guī)范之間的矛盾沖突也是一個漸漸加劇的過程。讀者初見寶玉時,他天真無憂。在成長的過程中,生活漸漸對寶玉展現(xiàn)出險惡的一面。一步步他和大觀園中的年輕人以不同的方式走向相同的悲劇結局。
莎士比亞以眾多人物的死亡解決主人公的問題。如《圣經(jīng)》啟示錄中最后的審判,舊世界要消亡,代之以新天新地。這悲劇的后面隱藏著作者理想的盼望。曹雪芹讓一些次要人物死去,卻對最重要的人物賈寶玉做了另外的安排。小說以傳奇開始,一個和尚和一個道士把一塊石頭(寶玉口中所銜之玉)帶到人間,故事最后石頭要回到原處,寶玉也要回歸世外的桃源。這一結局顯示出作者對主人公的深切同情(他期望寶玉脫離塵世得到精神解脫,而不是灰飛煙滅的死亡),也反映出曹雪芹心中的理想。
基于上文的比較分析,哈姆雷特和賈寶玉之間的異同顯而易見。他們都熱愛生命,向往自由美好的世界,并為了理想而奮斗,但都以悲劇收場。這些共同點是在他們不同的文化背景(西方基督教文化和東方儒道文化)下,不同的行為方式(計劃復仇并重建秩序和遁出世外去尋求精神自由)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一個是在猶豫中徘徊前進的成年人,另一個卻從無憂少年成長為決絕的叛逆者。
四、破滅中的構建——現(xiàn)實與理想的世界
《莎士比亞與圣經(jīng)》中說:“莎士比亞注重的是圣經(jīng)中那個充滿‘愛的世界的和諧完善,以及失去‘愛以后仇恨帶來的混亂無序?!保汗ぃ罚常叮┐颂幱袃蓚€世界:和諧完美的愛的世界和無序的仇恨的世界。前者有父親、愛、自由和秩序,是哈姆雷特所尋求的。后者因缺失父愛而混亂無序,唯有報復與仇恨,是哈姆雷特要致力改變的。重獲缺失的愛和自由,重建秩序,哈姆雷特像耶穌一樣,做了替罪糕羊。當決定和雷奧提斯決斗時,他正在走向十字架。他希望他的所為可挽回那個完美的世界。最后讀者看到哈姆雷特和雷奧提斯相互寬恕?!啊牛悖瑁幔睿纾?forgiveness with me, noble Hamlet:Mine and my father's death come not upon thee, Nor thine on me.” Laertes says. “Heaven make thee free of it! I follow thee…”Hamlet answers. (Act 5, Scene 2)類似場景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也可看到,兩個世仇的家族最終因為一對年輕戀人的死亡而放棄前嫌達成和解。
因此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描述了兩個世界:因愛而完美的理想世界和因仇恨無序而痛苦的現(xiàn)實世界。世人可否通過一座橋梁從現(xiàn)實抵達理想?哈姆雷特付出了救贖的代價,從而獲得新天新地。否則,人只有一個選擇,即在泥濘的現(xiàn)實世界中跋涉。
曹雪芹是按照虛實兩條線索來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現(xiàn)實世界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來自一個想象中的仙界:“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保ú苎┣郏?4)這虛實之間也有理想和現(xiàn)實兩個世界。骯臟的榮寧兩府之中,還有一個純凈的大觀園。“Two worlds in sharp contrast to each other are created by Ts”ao Hsueh-chin in his novel Hung-lou meng (The Red Chamber Dream), two worlds which, for the sake of distinction, I shall call the ‘Utopian world and the ‘world of reality. These two worlds, as embodied in the novel, are the world of Takuanyuan and the world that existed outside of it.”(余英時, 200)大觀園內(nèi)是一個烏托邦世界,園外是一個現(xiàn)實世界。實際上,曹雪芹的兩個世界不僅存在于大觀園內(nèi)外的現(xiàn)實中,因為大觀園也沒有完全脫離榮寧兩府的骯臟現(xiàn)實。書中還有另外一個理想世界,比大觀園還要美好。也許曹雪芹本人也不知道這個理想世界究竟在何方,這并不重要,因為《紅樓夢》把這個純凈自由的美好世界帶到了讀者心里,讓他們隨著書中那些勇敢美麗的心靈去追尋。
因此,莎士比亞和曹雪芹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描述背后隱藏著一個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理想世界。隨著劇中人物的悲劇結局,現(xiàn)實世界就像一座破敗的老房子坍塌后只留下一堆廢墟。舊世界消失,新世界要重建?!豆防滋亍芬粍≈?,隨著象征勝利的號角聲,誕生了一位新國王。他看到眼前的悲劇,要在廢墟上建立新秩序。而《紅樓夢》中,只能看到舊世界的破滅,新世界是否會重建,作者沒有留下任何暗示。但是寶玉走了,抱著對理想不妥協(xié)的決心,去尋找自由的精神家園。所以,莎士比亞和曹雪芹都是在破滅的現(xiàn)實世界上構建一個完美的理想世界,只不過他們構建的方式有所不同。
參考文獻:
[1] Richard Corum. Understanding Hamlet. Beijing: China Renmin University Press, 2008.
[2] 梁工.莎士比亞與圣經(jīng)[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3] 曹雪芹.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M]. 北京:作家出版社,
2005.
[4] 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