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的彼得·潘
1985 年,倫敦地鐵。
一位古舊做派的老紳士正襟危坐在座位上,打開了手中的《泰晤士報》。一篇《馬上來臨:電視創(chuàng)造的新男孩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篇文章描述了一群在電視影響下長大的年輕人,雖然身體成熟,但行為與生活方式卻還十分幼稚,并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單詞Kidult,集合了Kid(孩子)+Adult(成人)兩個單詞。文章預測這群人會成為新的消費主力,呼吁廣告業(yè)盯準這群Kidult 們。老紳士想起自己的兒子也是一直不愿找一份正式工作,對未來完全沒有規(guī)劃,前兩天還厚著臉皮討錢買什么演唱會的門票,不由得嘆了口氣,在一群發(fā)型怪異、嘻嘻哈哈的年輕人中間擠出了地鐵。
而同一時代的大西洋彼岸,美國也出現(xiàn)了一批被稱為“彼得·潘”的青年,這群青年似乎成熟得非常緩慢:當同齡人已然結婚生子的時候,他們依然享受著自由的單身生活;當同齡人有了穩(wěn)定的事業(yè)時,他們似乎更享受不斷更換工作的樂趣;當同齡人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房產(chǎn)開始家庭生活時,他們還在租房子并且不斷地更換……他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還是延續(xù)著十幾歲時的生活方式,衣著、談吐、人際交往似乎始終沒有大的變化。
當這群人進入社會學家的視野之后,引發(fā)了專家之間的爭論。有人認為這群人的出現(xiàn)是美國高速發(fā)展的成果,父母、社會福利等多方面的照顧讓他們沒有了生活的壓力與緊迫感,能夠自由地享受生活的樂趣。但也有人擔心這群人更多的是不愿意或者不知如何成熟。劍橋大學教授特瑞·阿普特在他的《成長的秘密》一書中認為這群人處在了一個“這是在他們無法為他人負責,或者無法面對他人期待的一個時間段”。這個時間段其實在各個歷史階段一直存在著,只是似乎因為某種原因在20 世紀90 年代的美國年輕人中,這個時間段被拉長了很多。人們給這群年輕人起了個稱謂,童話書中那個永遠長不大的精靈——彼得·潘。
當時光邁入新的世紀,這群年輕人開始在美國、歐洲、日本甚至中國大量出現(xiàn)。他們是一群難以長大的孩子,始終拒絕完全融入成人的社會生存規(guī)則之中。他們用當年《泰晤士報》給他們起的名字Kidult 作為自己群體的稱呼,并且享受著似乎永遠不夠的天真。波茲曼所惋惜的過早消逝的童年,在他們身上以另一種方式延續(xù)著,成為現(xiàn)實中的彼得·潘。
找回消逝的童年
對于童年那一段最純真時光的懷念,是人類永恒的情結之一。明嘉靖年間的狂士李贄就曾寫過《童心說》,喟嘆:“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但是Kidult 一族對于童年的留戀,卻有著一個時代的獨特烙印。在電視突然崛起之后,為了更快地傳播而變得簡單易懂的內(nèi)容逐漸消磨了成人與兒童之間的界限。電視在讓孩子們過早成熟的同時,也拉低了成人接受信息的門檻。早就預見到這點的波茲曼認為,“當印刷品的閱讀意味著一個放慢速度的頭腦時,對電子信息的接受則意味著一個加速的頭腦。在娛樂的世界里,智力開始單一化,成人和兒童的概念同時都在萎縮。于是童年的消逝就伴著青春期的無休止蔓延,一同成為文化的產(chǎn)物,并且反過來再影響所謂文化的走向”。他覺得電視會將整個受眾的接受水平平均到12 歲的狀態(tài)。因為電視需要的只是觀眾們接受信息并且從中得到娛樂,而并不需要他們思考。所以不管是成人化的兒童和兒童化的成人,都在電視所制造的娛樂、虛幻的世界中漸漸拉近距離,區(qū)別只是一個快速地擺脫真正的童年,另一個則是將娛樂化、接受化了的“偽童年”不斷延長。
而到了網(wǎng)絡時代,這一進程被大大加快。更快捷的傳播、更碎片化的信息、更逼真的虛幻感,讓那些童年被縮短了的成人們更沉迷于網(wǎng)絡、電視所提供的偽童年的虛幻世界里。這個虛幻世界里,少了真正成人之間的鉤心斗角、少了生存或是邁向成功的艱辛與壓力,有的是盡情地娛樂、虛幻的成功感……這個世界遠比傳統(tǒng)成人世界有趣,而當成為Kidult 的人群愈來愈多形成一個又一個的社交圈子之后,他們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反過來影響了社會的文化。在屬于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不成長保持偽童年狀態(tài)也可以生存甚至成功,這是何等幸運和美好的事情。
當kidult 人群擁有足夠的影響力之后,原本對他們抱有懷疑的社會文化也因為他們所擁有的強大消費沖動和欲望而向Kidult 們傾斜?!豆げㄌ亍贰ⅰ赌Ы洹?、《納尼亞傳奇》、村上隆、奈良美智……這個世界為Kidult 提供的幻想世界也愈來愈宏大、魔幻,而且已經(jīng)擴展到影視、文化、時尚甚至是以前只屬于成熟世界的財富領域。
屬于Kidult 的偽童年時代,變得愈來愈豐富與真實。而因為傳播的進步而消逝的童年,也在偽童年時代得以延續(xù)并且具備了愈來愈大的誘惑力,讓人舍不得進入成熟。
時代的溫室
任何一種社會文化的誕生、興起與衰落,都逃不過經(jīng)濟的掌控,沉迷偽童年的Kidult 們自然也不例外。
在工業(yè)化時代,人們的生存與成功取決于資本積累和叢林法則。在這樣的土壤之上,迅速成熟適應社會運轉(zhuǎn)規(guī)則成了生存和成功的必需條件。而當新時代來臨,原來的游戲規(guī)則和價值觀已然不是人生的唯一選擇,這便為新的社會文化提供了生存的土壤。日本便是一個轉(zhuǎn)變的典型,“20 世紀70 年代初之前,日本人的理念是追求西化、追求現(xiàn)代化,追趕和超越歐美發(fā)達國家。那時的倫理是努力、忍耐、自我犧牲等。簡言之就是‘認真'。這種服從統(tǒng)一規(guī)則的‘認真延續(xù)了30 多年,創(chuàng)造了日本奇跡。”日本青少年研究所所長千石保在《“認真”的崩潰》一書中剖析了日本青年人價值觀的轉(zhuǎn)變。“當消費社會興起,日本青年人的‘認真開始崩潰。新一代的青年們告別過渡角色期望,拒絕從前的價值而趨向保守甚至冷淡?!痹谶@種背景之下,日本的Kidult 們成了影響亞洲的一種社會文化。他們逃避壓力不愿擔負太多的責任,同時也缺乏強烈的進取心。他們更愿意沉迷在自己的偽童年世界里,享受著動漫、游戲、賣萌帶來的簡單快樂。千石保認為原因在于當一個社會從產(chǎn)業(yè)社會進入消費社會,物質(zhì)富足已經(jīng)滿足了從前工作的目的:房子、汽車和家電,年青一代就不再能夠忍受產(chǎn)業(yè)社會中規(guī)中矩的枯燥程序,轉(zhuǎn)而需要享受工作本身帶來的樂趣:時尚感以及表演情調(diào)。他把青年人的這種傾向表述為“即時滿足”:從工作的手段中就要得到快樂,而不是通過“忍耐”手段的無聊達到物質(zhì)目的。而當網(wǎng)絡時代成型,消費社會的虛幻感和娛樂感更加真實和有誘惑力。本來就因為網(wǎng)絡時代而被消解了童年的青年人,就更難從這樣的美好夢境中醒過來從而終結自己的偽童年時代。
多年前千石保到中國演講時曾經(jīng)預言,當中國逐漸富裕起來,這種現(xiàn)象也將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事實正如千石保所預言的那樣,只是中國的現(xiàn)象保有了中國的特色:一方面當年日本的“進取”心態(tài)仍是主流的價值觀,另一方面消解這種心態(tài)的Kidult 們卻提前出現(xiàn)了。還沒足夠富裕便提前進入消費社會的中國,面臨著消費社會價值觀的強烈沖擊。在消費時代中,人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可消費資源。而傳統(tǒng)的生存和成功方式在愈來愈多元化的機會面前顯得無力而缺乏吸引力,千石保認為原因在于:“在產(chǎn)業(yè)社會,為了達到目的,需要忍受奮斗過程的枯燥和無聊。然而,進入消費社會后,這種枯燥和無聊變得再也難以忍受:如果工作過程本身不能帶來樂趣,像制造業(yè),就再也無法引起青年人的興趣。”面對Kidult 們的這種態(tài)度,千石保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焦慮。
但是也有學者對Kidult 們的生活前景非常樂觀,美國麻省理工的謝麗·特科就認為:“網(wǎng)絡生存可以讓青少年以相對輕松、免責的代價嘗試各種不同的身份,并提供了一個與生活平行的空間。這些角色扮演的例行公事成為每一位玩家生活中的一部分,它輕松地混淆了自我和游戲、現(xiàn)實和仿真的界線:現(xiàn)實不過是屏幕上眾多彈出窗口中的一個,而且不是最好的一個。對于網(wǎng)絡時代缺乏歸屬感、個人意識高漲的青少年來說,網(wǎng)絡不僅放大了個體的孤獨感,又利用創(chuàng)造的技術空間使這種孤獨感本身成為共同語言?!倍屡d的網(wǎng)絡產(chǎn)業(yè)的創(chuàng)富奇跡,則從經(jīng)濟和現(xiàn)實上給了Kidult 們強力的支持。木訥的扎克伯格能創(chuàng)造創(chuàng)業(yè)的神話;眾多網(wǎng)絡公司則對員工抱有前所未有的寬容;自由職業(yè)擁有著無限的可能與空間……這些組成了Kidult 們成長的溫室與土壤,讓他們蓬勃地生長著。
Kidult的精彩世界
英國《衛(wèi)報》的一個書評家曾經(jīng)充滿失望地寫道,當他看完《哈利·波特》之后,那本來抱著尋找自己以前看童話的想法去尋找童真的心情變得無比糟糕。在他看來這本書有著太多本屬于成人的情緒與思維,卻又包裹著幼稚、童真的外殼,對于兩頭來說都不適合。而眾多成人對《哈利·波特》的喜愛,讓他看到了這些人不愿擺脫稚氣的心態(tài),讓人擔憂。
其實對于這種Kidult 們的擔憂,完全是時代隔膜造成的。在按部就班步入成熟的人眼中,Kidult 的生活充滿了不成熟,很難想象他們能承擔得起社會的責任。當年這樣的擔憂也出現(xiàn)在垮掉的一代、嬉皮一代的身上,可是現(xiàn)實證明了他們該接班的時候,他們交上的成績單雖然不會完全符合前輩們的期望但也有著屬于他們自己時代的精彩。至于Kidult 一代,他們還沒有嬉皮、垮掉一代的頹廢和強烈反叛,只是更懷念他們更短的童年,更沉迷于偽童年的精彩與輕松之中。
英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在《幸存者回憶錄》里感嘆:“做孩子的時候感到無聊,盼望著長大。長大后又向往著返回童年?!背扇吮緛砭捅群⒆觽冊趦?nèi)心深處更希望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簡單又精彩的世界,因為他們有著社會進化所帶來的更大的壓力。而Kidult 們卻用半成熟化的童心和天真,構筑了一個更容易緩解和逃避壓力的世界。他們不太情愿毫無抵抗地向成熟的規(guī)則妥協(xié),完全告別本就快速消逝的童年。而他們抵抗的方式就是守住自己的偽童年時代,武器則是玩具、動漫、童話、天真和容易滿足的簡單快樂。而這種簡單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正是成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之一。他們用屬于自己的語言、裝扮、愛好和心態(tài),打造了一個Kidult 們的王國,并且在其中躲避成熟要他們必須付出的,卻是他們異常珍惜的那些代價。
幸運的是, 創(chuàng)造了Kidult 的這個時代也賦予了Kidult 們拒絕成熟的空間。在這個時代中,太多的規(guī)則被打破,從而給了不想遵守規(guī)則的人太多的機會;太多的穩(wěn)定被打破,從而給了Kidult 在事業(yè)、婚姻方面不成熟的寬容……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曾對人類學習的文化進行過劃分:前喻文化,是指晚輩主要向長輩學習;并喻文化,是指晚輩和長輩的學習都發(fā)生在同輩人之間,而后喻文化,則是指長輩反過來向后輩學習。傳統(tǒng)社會中前喻文化是絕對的主導,也導致了社會變化的緩慢。而當工業(yè)化革命到來之后,人類進入了并喻文化時期,同輩之間的交流、長輩與晚輩之間的相互學習促進了思維的變更。而當我們進入到網(wǎng)絡時代之后,后喻文化的趨勢愈來愈明顯。顛覆式的文化發(fā)展,讓更多的創(chuàng)造發(fā)生在后輩之中,并且形成前輩難以顛覆理解的新權威。而處于后輩的Kidult 們正是處于這種后喻文化的萌芽期,誰也無法預測未來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究竟會進化到什么程度。更簡單、更純真、更容易緩釋壓力的Kidult 們的生活方式,也許更適合未來發(fā)展的趨勢。
所以,只要不是過于病態(tài)的不愿成熟,便抱著寬容的態(tài)度看著他吧!這個時代消解了童年,創(chuàng)造了Kidult 們誕生的土壤,自然也會通過無形的手讓他們找到一條屬于自己的精彩道路。歷史不就是這樣循環(huán)而螺旋地前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