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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雪謠

2013-04-29 01:37:28王選
當(dāng)代小說(下半月)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外婆母親

王選

最后一趟班車在堅硬坑洼的路面上顛簸而來,停在了村口。幾只在枯樹枝上晃蕩的烏鴉驚飛了。它們油亮豐滿的翅膀,像那方再也沒能裹到我身上的新褥子。它們飛走了。車門開了。

車上先下來了一個男人。男人,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軍大衣,掉色的面子上落著幾顆煙洞。頭發(fā)花白,蓬亂,像地埂上沾滿濃霜的枯草。眼眶深陷,眼圈發(fā)黑,是好幾天沒有合眼的原因。他把手里提的化肥袋放到路邊,又轉(zhuǎn)過身,兩步并一步跑到車門口。伸著手從車上扶下來了一個女人。女人圍著紅頭巾,臉色有些蒼白,顯得虛弱。唯有眼睛里漂浮著一層淡淡的光芒。

車開了。喘著粗氣,渾身抖動,消失在了彎曲的山路上。

雪片在這個時候飄了起來,像棉絮,浮動著,游蕩在落光葉子的樹枝上。沒有一絲風(fēng)。雪片飄動的聲音可以隱約聽見,如絲如線,縫補著罩滿鉛色云堆的天空。

男人左手提著裝了行李的化肥袋,鼓鼓的袋子磕碰著他的腿彎。右手從女人的胳膊下伸進(jìn)去,攙扶著。突如其來的雪并沒有讓他們加快腳步,他們慢慢走著,沒有說一句話。男人的頭始終低著,看腳下凍實的路。女人偶爾把頭側(cè)一側(cè),透過飄蕩的雪花,看看路旁似乎已經(jīng)陌生的田野。兩年前,她是怎么離開這塊地方的,她記不清了。只是現(xiàn)在,田野依舊平展,顯得荒蕪,地里除了麻蒿,別無它物。

雪,靜靜下著。有些唐突,有些散漫?;蛟S是迎接這對夫婦,或者僅僅是下下。

我游蕩在一叢野棉花上。枯枝上殘留的一朵棉花,足夠包住我小小的靈魂了。我?guī)滋烨熬椭懒四莻€女人要出院,那個男人要和她一起回家了。我在村口已經(jīng)等了三天,從早晨到黃昏,我掛在白楊樹枝上,落在土堆里,甚至隨著一陣寒風(fēng)跑很遠(yuǎn)很遠(yuǎn),去看他們是否到來。偶爾駛來的班車在我眼前呼嘯而過,扇起的旋風(fēng)把我刮的四分五裂。車走了,但沒有人下來。這時候,每每聽見放羊老漢坐在光禿禿的山頭上,靠著老杏樹,縮成一堆,扯著嗓子唱:棉花山上野棉花,可憐不過的沒娘娃。我的心也隨著落葉碎了一地,我就是那個可憐的沒娘娃。于是,我粘在野棉花枯萎的葉子上,獨自垂淚。就這樣,直到很晚,我懷著失望不想回到那樹林深處的小小墳園,就在路邊的草根下,抱著悲傷,蜷縮著睡了。

他們今天終于回來了。他們已經(jīng)離開這個村莊整整兩年了,這兩年,他們從未來過,也杳無音訊,我都記不清他們的容貌了。聽說他們都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城里。女人住院,男人打工掙醫(yī)藥費。我曾想著到城里去探望他們一眼,可遙遠(yuǎn)的城里究竟在哪里,我也一無所知,于是每次走到半路就迷路了,我總是半途而廢、懊惱沮喪?,F(xiàn)在他們回來了,我想著我看見他們的那一刻,肯定會激動的喊叫,可我一絲聲音也發(fā)不出來。我知道,我只是一個游魂,一個在陽世僅僅活了一歲半的孩子。看著他們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被白花花的雪片模糊了,只有那塊紅頭巾,是那么顯眼。像一顆心,隱隱跳動著。我的眼眶濕濕的,是哭了嗎?

兩年了,既然他們都平平安安回來了,我也就可以坦然的說說那些過去的事情了。

那個男人,我叫父親。那個女人,我叫母親。雖然我們在一起只有一年半的短暫時間,可畢竟他們曾給我生命,和我有骨肉之情,也是人世間我最親的親人。

外婆坐在炕上,靠著窗。方格子窗戶上方用白紙糊著,下方是三塊玻璃,白窗紙上貼了一對紅紙剪成的喜鵲登梅,這是六月天外婆剪的,不過現(xiàn)在有點舊。窗戶外邊,是炕洞,灰白的煙從洞里冒出來,一股股飄過窗口,不見了。外婆戴著老花鏡,借著白紙濾過的光線,,瞇縫著眼,一針一線給我縫著小褥子。小姨爬在外婆身邊,握著鉛筆,在小小的鞋幫上畫著五瓣梅,我知道,這也是給我做的小花鞋。屋子里靜靜的,暖暖的,只有白棉線穿過布塊時,拉出的“嗤嗤”聲,和小姨游絲一樣的呼吸聲。

外婆縫幾針,把針尖在銀白的頭發(fā)上磨一下,又縫幾針,然后用指肚把布頭的縫合處壓一壓,又用手往展輕輕扯扯。這個小被褥的棉花是集上新稱的,里子也是新扯的白洋布,面子是將各種顏色的布頭剪成三角形、菱形,對邊兒,縫起來的,可好看了。

我喜歡外婆,我剛出生不久,她就帶著小姨來看我,給我?guī)Я撕芏嗷ɑňG綠的小衣裳。我躺在她懷里,看著她慈祥的臉龐上盛開著笑容。她抱著我搖啊搖,邊用指頭輕輕撓我的癢癢,邊給我唱曲兒:

月亮光光,把牛趕到山梁上。

梁上沒草,趕到溝垴。

溝垴里有狼哩,趕到花場里。

割花草,喂花馬。

花馬喂得胖胖的,騎到南疆打仗去。

唱完了,外婆把我的“小牛牛”用食指撥一撥。于是我笑了,她也樂呵呵笑了,像一朵秋天的棉花。

炕太烙了,燙肉。外婆往邊上移了移。問小姨,兩朵花,都沒有畫好?

小姨沒轉(zhuǎn)頭,努著嘴說,慢工出細(xì)活哩,我要給小侄子繡個漂漂亮亮的大紅花,讓他長大了考個狀元郎。

外婆從腿邊的簸箕里挑出一塊土黃的布頭,貼上去,對比了一下,不搭色,又換了塊粉綠的。自言自語的說,搭個綠的,剛好,褥子綠,被子綠,一年四季都吃青草哩。

小姨撲哧一聲笑了。說,媽,一年四季都吃青草哩,你唱的是毛驢。外婆把中指上的銀頂針轉(zhuǎn)了轉(zhuǎn),也笑了,說,你媽老了,一高興就亂唱了,哪像你們姐妹,正年輕記性好。

媽,你咋不給我們生個哥哥弟弟,光是兩個女兒,人家一欺負(fù)也沒人護(hù)著我們。小姨端詳著她畫好的五瓣梅,歪著腦袋問。

你媽也沒辦法,又不是女媧娘娘捏泥人,愛捏個啥就是啥,我也想生個帶把的,可由不得人。外婆把那塊粉綠的三角布頭對齊,一針一針縫著,白棉線在她的指縫里游動著,像一縷煙。還算老天有眼,讓你姐生了個兒子,要不只是三個女兒,和我一樣,一輩子真是受不盡的罪,吃不罷的苦。

以后我給你多生幾個兒子,一生一疙瘩,個個都帶把。小姨把頭轉(zhuǎn)過看著外婆來了句,說完嘿嘿傻笑了。

不害臊啊,不到二十的人,門都沒過,就一生一疙瘩。外婆抬起頭,扶了扶老花鏡,瞪了一眼小姨,裝作慍怒的罵道。

小姨臉唰一下紅了,說了句,人家說著玩的嘛。趕緊把頭縮進(jìn)被子里,緊緊的捂住。外婆偷偷的笑了,她可舍不得真去責(zé)罵兩個寶貝女兒,再說她巴不得有一堆長“牛牛”的外孫呢。她一把尿一把屎把兩個女人拉扯大,受的苦只有她心里最清楚,大女兒嫁得早,小女兒也到找婆家的年齡了,要是她一走,就剩她孤孤單單一個人了,等再過幾年,動彈不了,也沒人端口飯送口水,這可咋辦?要不就招一個,她最近老這么尋思著。

一想到兩個女兒,她忽然記起昨天夜里夢見陽坡地的韭菜,長的水靈靈、綠森森,她割了一把又一把,手指頭都染綠了,割著割著就看見韭菜開花了,細(xì)密密的白花,一簇簇、一簇簇,有齊腰高,上面還繞著黃蝴蝶、紫蝴蝶……每一次夢見韭菜、芫荽、芹菜、胡蘿卜,家里要來親戚,特別靈。

外婆拍拍躲進(jìn)被子的小女兒,給她說,我昨晚夢見陽坡地的韭菜……話沒說完,院子里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她隔玻璃望出去,透過炕洞里冒出的灰煙,看清了是大女兒轉(zhuǎn)娘家來了。什么時候下雪了,她都沒注意。大女兒的紅頭巾上頂著一層虛虛的白雪,右手拉著外孫女。

晚飯是馓飯。外婆馓一手好馓飯,這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她站在案板前,在篩細(xì)的玉米面里兌上三成白面,慢慢和勻。母親坐小松木墩上,往灶口里放葵花桿??U曬干,燒火做飯,比麥草耐實,火焰大,火心厚。穩(wěn)坐在灶上的大鐵鍋里有水,水開了,翻滾著雪白的水花。外婆到鍋前,右手捏長筷,在開水里不停攪動,左手抓一把面,五根指頭慢慢蠕動,金黃滲白的面粉在指縫里均勻的落入鍋里,濺起了一層細(xì)密的水花。

火小了,加一把柴,這火一小馓飯就夾生了,多添幾根葵花桿,擔(dān)空點,老話說,人心要實,火心要虛。外婆邊馓飯,邊說。母親一點都沒有遺傳外婆能做一手好飯的基因,這一點,母親嘴上再不饒,但心里是承認(rèn)的。

人心要都實,也就能摸出底了。母親用火棍撥拉了一下火心,金色的火焰騰起來,伸展著腿腳。誰知道剛開始人眉人眼,現(xiàn)在就變成個賭博賊了,我后悔都來不及,當(dāng)初要不是你倆圖人家家道,我就不受這窩囊氣。

母親有些委屈,她用火棍在地上胡亂畫著。他對外婆和外公當(dāng)初把她嫁給父親明顯心存不滿,她一直認(rèn)為是老兩口圖了我祖父當(dāng)鄉(xiāng)鎮(zhèn)干部時積攢的家財,才把她囫圇嫁了父親的。不過也確實如此,十年前,我祖父在鄉(xiāng)上是個吃公家飯的干部,每個月領(lǐng)著幾百元的工作,讓一家人的生活一年四季過的油油水水。這樣的家道讓多少人羨慕著,況且我祖父只有我父親一個兒子,所有的積蓄攢下來就全是他的。在那時候的鄉(xiāng)下,有多少人想把女兒嫁給我父親,然后吃一口輕松飯。再說我父親雖不是相貌堂堂,但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當(dāng)外婆托人給我祖父旁敲側(cè)擊提點這門親事時,我的母親不是沒有競爭對手的。二十里外的一個大戶人家也想把女人嫁給我父親。但最后還是我母親姣好的容貌和連夜趕織的一件毛背心徹底打動了我祖父。其實后來我才知道那件灰褐色的雞心領(lǐng)毛背心是外婆熬夜織的,那時候我的母親一提到親事就害羞的躲到廚房里,臉頰緋紅成山坡上的桃花。

但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好,端著鐵飯碗的祖父沒有給嫁倒他家的兒媳婦帶來多少榮華富貴。第二年三伏天,他就卷著鋪蓋到了我姑姑家生活去了。原因是我父親好吃懶做,還偷了他準(zhǔn)備購置棺板的錢到十里外的屠馬鎮(zhèn)豪賭了一夜,熟的差點連褲衩也沒有了。祖父一氣之下,就不認(rèn)我父親這個大逆不道的兒子了。祖父離開之后,我母親的日子就每況愈下。耕地、播種、鋤草、打藥、收割、打碾、晾曬等農(nóng)活,喂豬、養(yǎng)牛、填炕、做飯、洗衣、做鞋、挑水等家務(wù),就全堆在了我母親肩上。我的父親要么游手好閑,要么像抽了筋的蛇出不了一把力氣。

都怪我跟你爸,看走眼了。外婆使勁攪動鍋里已經(jīng)粘稠起來的馓飯,說道。一個火星子從灶口里彈出來,落到外婆鞋背上,母親瞅見了,趕忙撥到地上。黑棉絨鞋面上落了一個小小的洞。

金黃的馓飯在鍋里沸騰著,翻滾著,呼吸著。氣泡不斷從鍋底冒出來,破了。白色的蒸汽從鍋里升騰起,打著旋,飄到廚房屋頂,厚厚浮了一層,像云,像霧。屋頂?shù)恼羝仲N著窗口溜出來,一股股,像窗戶的嘴巴里哈出的白氣,在房檐下瞬間消散了。

天色暗了下來。黃昏攜帶著粉狀的雪末鋪開了,蓋住了村莊的頭。白白的雪細(xì)密的下著,院子里一片安靜。農(nóng)具睡了,壓井睡了,那頭過年準(zhǔn)備殺的肥豬也早早睡了。雪落下來,雪落在雪上,彈起來,發(fā)出了細(xì)密的“簌簌”聲。

堂屋的熱炕上,小姨和我八歲的姐姐盤腿坐在被子里,唱著有關(guān)下雪的小曲兒。

天爺天爺下白面,拿個勺子舀上案,一把一把和醒面。

和下的面,一坨坨。

下到鍋里不挪窩,撈到碗里大哥背二哥。

客人吃,客人看,一人吃了兩碗半。

走到風(fēng)梁上,風(fēng)一刮,肚子脹。

這不是神,這不是鬼,這是石磨盤的漿涼水。

唱完了,她們樂的在被窩里直打滾。格格的笑聲從棉門簾里飄出來,落在了院子里薄薄的雪上。此時的我呢,一歲半的我正躺在家里的炕上餓的哇哇大哭,沒有娘管,沒有奶吃。除了被窩里捂住的一堆熱氣,我一無所有。母親離開時放在我身邊的半瓶奶已經(jīng)涼透了,更何況我還吃不到嘴。我只好用無休止的哭聲表示著憤怒和抗議。父親今天下午沒有出去賭,他一個人拿著撲克牌自己玩著。直到我饑餓的哭聲讓他心神不寧時,他才知道喂奶,但冰涼的奶水我根本咽不下肚,于是我又大哭大鬧。束手無策的他只好把干饃饃嚼碎嚼綿,用指頭一點點喂進(jìn)我嘴里。喂完之后,他還用自己干羊皮一樣嘴親了親我,露出了難得慈愛笑容。

馓飯熟了。熱騰騰的馓飯盛在白瓷碗里端進(jìn)屋,一縷縷金黃的香味在屋里游動。韭菜炒的酸菜,涼拌蘿卜絲,處暑時腌的新蒜,三樣下菜擺在飯桌的中間。外婆和母親,上了炕,坐在兩邊。

晚上小寶吃啥?外婆給大姐夾了幾根蘿卜絲,問。

奶瓶里有奶水,我走的時候溫了溫,放孩子枕頭邊,晚上那賭博賊估計就給孩子喂了。母親說。

那靠不住,一個經(jīng)常屁股大的把心忘了的人,能靠的住啥事。外婆有些擔(dān)心,自家的女婿是什么貨,她心知肚明。

外婆這么一說,原本沒有牽掛的母親倒有些憂心忡忡,熱氣騰騰的馓飯端在手里,也沒有心思吃了。屋子里暖烘烘的氛圍突然有點涼,沒有人說話,只有筷子碰撞碗沿的聲音。母親再一想,那好歹也是他的兒子,他也知道這兩年生個兒子吃得苦,受得罪,他癮再重,也不會不管的。母親這么想著,心里寬松多了。母親這么想的時候,我的胃里第一次塞滿了黏乎乎的饃饃,這種黏乎乎的感覺讓我很快迷迷糊糊睡著了。

母親和父親的吵架是從半夜五點多開始的。父親又去賭博了,他晚飯一吃,就火急火燎的走了,徹夜未歸。母親抱著我一直等到十一點,也不見影子,便流著眼淚睡了。母親是吃苦耐勞的,也是倔強的,不管寒冬臘月還是三伏酷暑,她再忙再累,也咬著牙不掉一滴淚。可今晚她哭了,她涼森森的眼淚落下來,掉在了我的臉上。

她沒有再給父親留門,她快對這樣的男人失望透頂了,一個懶惰、好賭的男人不但沒有給她幸福的生活,反而讓她一進(jìn)我們王家門就陷入了生活的災(zāi)難。她把大門鎖了,把堂屋門從里面閂了。

后半夜人不人、鬼不鬼回家的父親打不開門,只好抱了根木頭支在墻上翻墻而入。當(dāng)進(jìn)了院子又發(fā)現(xiàn)堂屋門也推不開時,他脫了破鞋使勁在門板上敲打著,不停的喊著我母親的名字。慢慢的,他像一頭失去理智的瘋牛一樣,開始拳打腳踢著祖父留下來的一副梨木門,還不停破口大罵著。他把門板撞擊的震山響,讓雞窩里早已睡熟的雞從夢中驚醒,發(fā)出了嘰嘰咕咕的受驚聲。其實母親根本就沒有睡著,她是故意不給父親開門。門板轟隆響一聲,她的一串眼淚就撲簌簌流一股。

最后門被父親撞開了,用了好多年的桃木門閂被撞飛了,斷成了兩截,一截落在了地上,一截彈到了桌子上,打翻了祖父的靈位牌。當(dāng)門撞開的一瞬間,我被巨大的恐怖聲嚇的失聲大哭。

父親又輸了。他每次輸錢之后就像犯了羊角風(fēng)一樣,脾氣暴戾,胡亂罵人,打砸東西,甚至想把整座土坯房都拆掉來解氣。前些年,父親嗜賭,但輸贏之后都比較淡定,回到家包著頭睡一覺,就跟正常人一樣了。自從我出生之后,似乎情形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他開始嗜賭成性,三天兩頭到屠馬鎮(zhèn)那家場子里去賭。有時候早出晚歸,有時候夜不歸宿。有錢了接著賭,沒錢了和村里的幾個賭友掏古墓賣錢賭。每次賭回來之后,看到他失魂落魄、神情麻木,瘦的只剩下一件黑衣服的樣子,我幼小的心里就充滿了無限的恐懼。

這一次,也一樣。當(dāng)父親薄成一張黑布衫的巨大陰影蓋住我和母親的臉時,我看到了那張蠟黃的失去人形的臉扭曲著,發(fā)出了殺豬般的嚎叫。于是我渾身顫抖著哭喊著,除了感覺到也在發(fā)抖的母親把我一點點抱緊之外,我的哭聲占據(jù)了我所有的記憶?,F(xiàn)在想來,那一夜父親留給我的陰影直到我做了鬼也沒有消失掉。

哭著哭著,我就睡著了。到我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青白的天光從半掩的窗戶里鉆進(jìn)來,像一盆涼水,潑到了炕上和我臉上,我有些冷。母親把我往炕里面移了移,又把我的手放到被子里。我看到母親的眼睛里布滿的線團(tuán)一樣的血絲,她的眼睛腫著,跟核桃一樣。父親癱在炕角,緊緊裹著另一片被,只露出了枯槁的腦袋。

母親說,我只是看在娃娃的份上,我不忍心他們沒爸爸,才一直熬著,沒有離,你以為我害怕啥?我大不了守一輩子活寡。母親在地上洗著我的尿布。

“輸了,又輸了,梅花J,方片4……”父親自言自語著,像著了魔一樣。他對母親的話根本沒有入耳,他的心里充斥著昨天夜里那凌亂的數(shù)字和刀片一樣鋒利的紙牌。其實這些年母親和親戚們對父親的勸說都如秋風(fēng)過耳一樣,無濟(jì)于事。母親說陰曹地府鬼弄鬼,賭博場上人弄人,親戚們說十賭九輸,好女不進(jìn)舞場,好男不進(jìn)賭場,外婆說,賭博人,賭博人,腰里系的馬蓮繩,早上要吊死,晚上還望贏。沾上賭的人,一上癮,就像心上長了個毒瘤子,你一剜,他又疼,你不剜掉,遲早要害人??删烤乖趺簇啵窟@些年母親一直束手無策。

到了中午,母親很例外的沒有做午飯。她給我喂飽了奶之后,簡單收拾了行李,領(lǐng)上大姐就出門了。去外婆家到底抱不抱我,她糾結(jié)了很久,不抱,害怕餓著、凍著,給那么一個死鬼放下,終究不省心。可抱上,外面風(fēng)又大,加上我有點咳嗽,去外婆家的路全在山梁上。迎梁風(fēng),凍死人,要是重感了就不好了。雖然母親去的時候很決絕,她要證明給這個男人看,要離婚她能舍得下??赡赣H心里依然是柔弱的,她需要一個家,孩子更需要家。她只是暗暗決定,到娘家住一夜,壓壓火、消消氣,第二天一早就回來了。這樣的日子都過了十年了,還在乎這一半次,為了生個兒子她什么苦沒受過,吵架又算得了什么。

母親臨出門前,給我換了新尿布,溫好了奶粉,用毛巾輕輕給我擦了臉。等走到門口她又折回來,親了親我的臉蛋,朝我笑著,消失在了那扇被撞歪的門外。看著母親消失的背影,我哇哇哭了。

誰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在人世間看到我的母親。從此,那張哭紅了眼睛的秀氣的臉龐,那方紅的如六月的芍藥的頭巾,那充滿慈愛而溫暖的吻,像一枚枚溫柔的釘子,深深的釘進(jìn)了我的腦海。

小姨和大姐早早睡了。燒熱的炕上鋪著虛虛的褥子,熱勁升起來,蓄滿了被褥的棉花里。人鉆進(jìn)去,暖暖活活,舒服極了。外婆常說,人暖腿,狗暖嘴,雞兒暖膆子,人腿上暖了,渾身就不冷了。

窗戶和門都緊緊關(guān)著。屋子外,除了灰毛驢嚼草的聲音和它脖子上的鈴鐺聲,就只有靜靜的落雪聲了。雪從下午飄起來,似乎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屋子里,一顆十五瓦的燈泡亮著,散發(fā)著毛茸茸的黃光。母親和外婆還沒有睡。那個小褥子快縫好了,褥子面是花花綠綠的布頭綴成的,漂亮極了,像一個個規(guī)則的幾何圖案組成的藝術(shù)品。再把褥子用白綿線引一遍,就好了,要不面子、棉花、里子,是三張皮,一踢蹬,棉花就堆成疙瘩了。

母親從褥子兩頭扯展,外婆拿針比劃了一圈。就開始走線了,一針一針,針腳均勻。母親的臉色好些了,眼睛里的血絲也退了。她沒有告訴外婆吵架的事,因為外婆待母親剛進(jìn)門就心里一切都清楚了。

外婆邊引線邊給母親說,晚上回去就鋪上,白天抱得時候裹身上,這是我上集稱的新疆棉花,暖和的很。

還是小寶有福氣,是幾家人的小皇上,一點福全享了,哪像我們小時候,補得里七層外七層,你給我們縫的羊毛當(dāng)被子呢。

以前是人窮,吃穿都緊繃緊,可沒賭博,計劃生育也不是那么要人命。

扯著褥子的母親突然想到了我。她開始后悔沒有抱上我,要是那死鬼不燒炕,或者燒滅了,睡半夜,炕涼了,孩子能受得了嗎。后悔開始在她心里蔓延,像煙霧一樣漲滿了胸腔,脹的她有些胃疼。后悔也開始讓她陷入了回憶,那些為了生兒育女讓她受的罪像鐵銹一樣織滿了她的腦海。

在我出生之前,其實母親已經(jīng)生了三個女兒。當(dāng)她生下第一個女兒時,我祖父還沒有卷起鋪蓋到姑姑家去。每月他留過幾十元的煙錢和棺材板錢之后,剩下的所有工資都給了父親,讓他給孩子買奶粉、買衣裳,給我母親稱雞蛋、買麥乳精。那時候父親還沒有完全沾上賭癮,只是偶爾跟村里的懶漢們擠一堆,挖個坑,游個胡,有三五塊錢就能混一兩天。大姐的到來讓家里喜添千金,一掃多少年人丁不旺的晦氣。我祖父甚至一度認(rèn)為大姐的出生是我們王家從此走向康莊大道的轉(zhuǎn)折點,為此他請了方圓幾十里最好的大廚忙活了三天,敲鑼打鼓、張燈結(jié)彩擺開了宴席,用整整一天時間給姐姐過了盛大的“滿月”。這讓村里人看紅了眼,甚至多年以后還有人念叨著那次排場宏達(dá)、熱鬧非凡的盛宴。

爭氣的母親又在第二年肚子跟吹氣一般脹了起來,她在生完大姐一年時間養(yǎng)的白白胖胖的身體再次發(fā)福,曾經(jīng)的鵝蛋臉快變成了面包,腮幫上還生出了淺淺的酒窩。有段時間祖父一直趾高氣昂的行走在村里,他為兒子能戰(zhàn)斗兒媳婦能懷娃感到驕傲。而且據(jù)他半輩子的分析,這次兒媳婦一定生的是兒子。因為懷孕后的一段日子我母親特別能吃酸,酸梨,酸杏,甚至老酸菜,她都吃的津津有味。酸兒辣女的古諺不斷在證明著祖父的推測。那年初夏,麥花乳白,青杏滿枝。小南風(fēng)吹過,掀起了貼在母親像扣著一口鍋似的肚子上的藍(lán)襯衫。但小南風(fēng)吹來的消息讓正往家趕的祖父無限失望了,又是個女孩。本來興致勃勃從鄉(xiāng)政府一路風(fēng)塵仆仆趕路的祖父走到一半就打消了回家的念頭,他坐在翻滾著綠色波濤的麥田邊,憂傷的望著一株株開始灌漿懷孕的麥子,滿臉的皺紋開始如刀刻一般深了下去,隨后,他折身走了,地埂上落滿了煙屁股。

二姐的出生注定是多余的、不合時宜的,或者說是一系列災(zāi)難的開始。她理所當(dāng)然沒有享受到大姐那樣的滿月“待遇”,而是在出生不到一月就悄悄送給了遠(yuǎn)在外縣的大姑姑。因為按照政策,她的出生將給母親帶來上環(huán)結(jié)扎的現(xiàn)實,也預(yù)示著我們王家多少代一脈相傳的香火不但不能延續(xù),還要熄滅在我父親手上。這樣的現(xiàn)實就算我父親能接受,我祖父他能接受嗎?于是二姐的送人也就是必然的,就當(dāng)她沒有在我們王家來過,或者說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借用了母親的子宮和陰道罷了。二姐的出生讓母親完全陷入了生活的困局,她開始很難享受到一年前的雞蛋、雞湯、麥乳精等補品了,留給她的是祖父和父親的白眼,還有漸漸壓下來的生活重?fù)?dān)。也就在這個時候,父親的賭癮發(fā)作了,慢慢迷戀上了屠馬鎮(zhèn)賭場里的誘惑與墮落,也是在這個時候,祖父被大逆不道的兒子氣走了。

當(dāng)然,二姐出生的消息還是走漏了,天下沒有不漏風(fēng)的墻。計生專干披星戴月興師動眾躡手躡腳包圍了我們家前后院,準(zhǔn)備抓個現(xiàn)行,人贓俱獲,進(jìn)行現(xiàn)場結(jié)扎我母親時,卻怎么也找不見那個剛出生的孩子。而且我母親面對戒備森嚴(yán)氣勢洶洶的計生專干訊問時,死活沒有承認(rèn)生了二胎,她一口咬定前幾天的那個孩子是親戚領(lǐng)來游轉(zhuǎn)的。

一切還算走運。母親可以光明正大再懷真的二胎了。母親多希望這次生個兒子,很少迷信的她,這一次趕了三十里路求了送子娘娘,外婆也為此抽過簽算過卦。

一切并不走運,而且可以說背運透頂。這一次,還是一個女兒。

為什么不是一個帶把的?祖父已經(jīng)從側(cè)面放出話,要是父親有生兒子的本事他就不計前嫌,回家來,畢竟二姑姑那里不是久留之處,而且他深知中國這片神奇的大地上,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是多么重要的,他渴望一個孫子,一個可以續(xù)香火延種族的人,干部的身份并沒有改變他的傳統(tǒng)保守觀念。而父親呢,雖然沒有祖父那么反應(yīng)強烈,但膝下無子總讓他有一種空虛感,在賭博之余他總會覺得此生還欠缺那么一丁點什么,于是他責(zé)怪母親,在賭輸之后也把母親不生兒子拿出來當(dāng)他發(fā)泄謾罵的理由。而對于母親,何嘗不想要個兒子,她一邊自責(zé)一邊感到作為一個女人生不了兒子是一種羞恥,何況她也看清了外婆沒有生兒子帶來的各種困苦。

三姐的降生,按政策,無疑砍斷了我來世的獨木橋。我在奈何橋邊,無助的坐著,晚風(fēng)凄切,游魂如梭,彼岸花開的轟轟烈烈,一片嫣紅,只有我獨自悲傷。還好,母親并沒有放棄我,而是想盡一切辦法修補那條讓我通往人世的木橋。

她開始逃計劃生育,跟計生人員玩起了游擊。只是這樣的游擊,讓母親吃盡了這人間苦頭。計生專干像特務(wù)一樣盯防著母親,有段時間,為了逃避被抓,天不亮她就抱著兩個姐姐到山里藏起來了,她不敢回家不敢做飯,只有和孩子啃干饃壓饑,直到月上梢頭山野黑遍她才偷偷摸摸出山進(jìn)村回家,不敢開燈,抹黑做一點飯。從那以后,母親落下了嚴(yán)重的胃炎和關(guān)節(jié)炎。那時候父親擺出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反正又不結(jié)扎他,剛開始他還跟母親躲躲藏藏,后來直接就去賭場了,一去一天。

計生專干也不是吃素的。最后她們掌握了規(guī)律,白天肯定是徒勞無功,那就睡覺,晚上行動。真的有一天他們差點抓住了母親。他們堵住了所有出口,把母親圈在了院子,被一個人揪住了衣服,一撕,衣服破成兩塊,母親才得以逃脫。母親跑到后院,鉆進(jìn)了麥草堆。直到另一個人翻墻時,不小心掉進(jìn)茅坑,他們才罵罵咧咧罷休。那一夜,母親徹夜無眠,差點凍死在了麥草里。

后來,母親就成了重點監(jiān)控戶了。為了出逃方便,后來她把我的兩個姐姐全部寄放到了外婆家。再后來,她直接把年幼的三姐也送人了,身邊只留下了能跑動的大姐。我一直想不明白那時候為什么我的祖父就不動用一下關(guān)系,賄賂賄賂計生站,他就眼睜睜看著兒媳婦被折磨,看著香火滅絕成為現(xiàn)實。一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

成了監(jiān)控戶的母親再也不能行動自如了,那時候,家里的門窗全被封了,被換過的門鎖和慘白的封條,讓一個家庭有一種家敗人亡的錯覺。但母親總不能一年四季都在外婆或者其他親戚家生活,她也不能長年累月在大山里熬著。她要吃要喝,孩子也要吃要喝,她還要為生個兒子提供必要的生理條件。于是,她想破了腦袋,想出了辦法,她在后院墻外我家的洋芋窖里朝廚房打了一個可以貓腰通行的隧道,她花了半個月的夜晚打通了將近50米的洞子。這樣,她可以在晚上進(jìn)出于廚房,而不開門,不引起注意。只是這條隧道的打通,讓她的兩只手磨滿了血泡,人瘦的差點皮包骨頭,更要命的是受潮后,關(guān)節(jié)炎讓她痛不欲生。

就在這條逼窄潮濕陰暗的隧道里,父親和母親的一次偶然結(jié)合,完全打通了我出生的障礙。我的出生曾一度讓計生專干痛苦不堪、恨之入骨,但我生下了,他們再兇惡,也不能掐死我毒死我捂死我。我的出生自然改變了很多事情,祖父都放話要回來了,而且我的所有罰款都由他承擔(dān)。但祖父沒有來得及動身,就死在了一次腦溢血中……

小褥子縫好了。外婆取掉老花鏡,揉了揉熬紅的眼睛。過度的回憶,加之疲勞,讓母親有些昏昏欲睡。外婆把小褥子翻來覆去看了看,對自己的手工活顯得很滿意。一絲絲銀白色的笑容掛在他織滿皺紋的額頭上。她把幾個棉線頭剪了,確認(rèn)縫好了??吹侥赣H在打盹,笑著說,已經(jīng)夢周公了啊,趕緊睡,明天給小寶把外婆的花褥子帶回去。

燈熄了。一切靜了。只有細(xì)微的鼾聲和單純的雪聲,互相呼應(yīng)著,起伏著。

黃昏直接從早上開始了。

雪停歇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層。老北風(fēng)從村口旋過來,像鐮刀,割破了人的臉,割倒了一片枯樹枝,割起了漫天雪末子。云黑壓壓,像成群的烏鴉,糊滿了天空。風(fēng)起,黑云落,風(fēng)再起,密實厚重的黑云壓住了屋頂。四野朦朧,村莊昏暗,黃昏的幕布早早鋪像了大地。

我睜開眼的時候,屋里罩著薄薄的一層黑,我都懷疑到底是天才麻麻亮,還是黑夜根本就未完全降臨,還是我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只是我當(dāng)時不知道,那天的黃昏是從早上開始的。

路過我家的野風(fēng)兇狠的敲打著窗欞,暗淡的光線吃力的爬進(jìn)屋,喘著粗氣。屋里沒人,空落落的炕上堆著幾片沾滿我尿漬的棉被。母親還是沒有回來,父親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昨夜我睡得出奇的香,竟然半夜沒有哭鬧、尿尿、吃奶。這是我長了一歲半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有些反常。以前我總是半夜醒來,哭個不消停,母親拉開燈,披著單衣,滿臉倦容,把我抱在懷里,裹著被子,把紅潤的乳頭喂進(jìn)了我嘴里。她搖動著身體,細(xì)細(xì)的輕輕地哼道: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個夜哭郎,

每天晚上念三遍,

一覺睡到大天亮。

我抱著溫柔飽滿的乳房,吮吸著甘甜的乳汁,聽著我完全不懂的曲兒,迷迷糊糊就睡著了。母親,一夜醒到了大天亮。

我突然開始想母親了,雖然她只離開了一個晚上,可我覺得已有三年五載沒有見到她的面了。沒有暖暖的懷抱,沒有綿軟的曲兒,莫名的失落和恐懼把我緊緊裹住了。除了想念,同時涌來的還有饑餓,在我幼小的肚子里倒騰著,刺激著,那點黏乎乎的饃饃在胃里早無影無蹤了,空蕩蕩的胃里脹滿了饑餓的空氣。于是我哭開了,拼命的哭著,表達(dá)著我的需求。

父親進(jìn)來了,氈片一樣的頭發(fā)上長著幾朵雪花和幾根干牛糞渣。他又拿出了干饃,放進(jìn)嘴里,嚼了半天,用舌尖抿在指肚上。他看著我,露著一層僵硬的笑臉,像河壩里快要裂開的冰。他用右手輕輕拍打我蓋著被子的身體,用少有的父愛拉長聲音給我說,小寶寶,乖乖,吃飯飯,飯飯吃上放牛牛,放牛?!炎笫种干系酿x饃放到我嘴邊,本以為我會吃,可我討厭這種糊著他唾沫的黏乎乎的東西,一點沒有香味,難以下咽。沒辦法,他把饃饃塞進(jìn)了我嘴里,我吐出來,他又用指頭塞進(jìn)去。我只好又哭起來了,委屈和饑餓讓我哭聲震天。

父親明顯煩躁了,他丟了一句,我都餓成半死了,你還哭,再哭有狼來了。然后走開了,任我撕心裂肺的哭著。我聽見舀水的聲音,他可能要燒水給我沖奶粉了,我放低了哭聲,可我越來越想母親了,想母親的懷抱、乳汁、曲兒,還有她蕩漾著慈愛的臉龐,和頭頂那方燦爛的紅頭巾。母親什么時候回來呢?母親給我?guī)е馄诺氖裁炊Y物呢?母親是不是不要我了?想著想著,眼淚就嘩啦啦從眼角流了下來,灌滿兩個耳蝸。

父親在廚房燒了半天水,又進(jìn)來了。頭發(fā)稍上掛著幾串灰塵,帶著麥草的煙味,坐炕沿上,說,小寶啊,火干脆點不著,你乖乖睡著,我到外婆家去找媽媽,找來喂奶奶。他把我枕頭邊的半瓶涼奶水,拿起來,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穿上那件掉了色的軍大衣走了。

堂屋門關(guān)了,大門關(guān)了,鐵鎖子和門環(huán)碰撞著,發(fā)出了冰涼的響聲。屋子黑下來了,只有窗口泛著微微的亮光,透過玻璃,隱隱可以看見從炕洞里冒出的淡藍(lán)色的煙。屋里沒有聲音,屋子外是寒冷的風(fēng)叫囂著??坏臒釀怕v起來,把我的被褥哄的有點發(fā)燙。我家的炕是用牛糞燒的,牛糞燒炕,煙小,火旺,后勁大,不緊不慢燒,整個炕面都熱騰騰,不像樹葉柴草,咕咚一陣煙,虛火一冒過,炕就冷了。鄉(xiāng)里人,一到冬天,沒一眼好炕,日子就過不前,好多人都羨慕我們家的這一坨熱炕。

睡著有點發(fā)燙的熱炕,等著馬上要回來的母親,饑餓似乎減輕了一點。我靜靜躺著,看黑黑的屋頂,放佛看到了冒風(fēng)走在山梁上的母親,右手拉著穿花棉襖的姐姐,左手挽著鼓鼓的布包袱。

父親并沒有從外婆家找來母親,而是碰了一頭釘子。他失魂落魄的回到家時,我睡著了。

父親敲外婆家大門時,外婆在屋里正給母親收拾著腌蒜、麻花和幾樣花絲線,母親、小姨、大姐,都在炕上暖著,母親準(zhǔn)備要回家了。聽見敲門聲,外婆把頭伸出門簾,喊,誰?。渴俏?,開一下門。一屋子人都聽見了父親的聲音。外婆趕緊把正收拾的東西塞進(jìn)了柜子,壓低聲音給母親說,趕緊到隔壁糧房藏一下,他總不能這么輕易把我閨女和孫女領(lǐng)回去的。母親急急下炕、穿鞋,抱著大姐躲了起來。小姨把炕上收拾了一下,看不出有任何我母親的痕跡。外婆這才拉了拉藏南布外套的衣襟,拍了拍領(lǐng)子上的土,拉下臉,出去把門打開了。

她看見黑瘦的我父親哆嗦在門外,沒有招呼,掛著滿臉不快,就自個兒進(jìn)了屋。父親跟著進(jìn)了屋,小姨也沒有理會他。父親尷尬的坐在椅子上,朝屋里掃了一圈,沒有母親的影子。外婆用雞毛撣子撣著窗臺的灰,冷冰冰問,天寒地凍的,干啥來了?

找娃他媽。父親搓著手說。那是一雙怎么樣的手,瘦長,干枯,松弛的皮膚上沾著鍋灰,像十個穿著破黑衣的寒酸的老頭,蜷縮在一起。食指和中指的關(guān)節(jié)像兩枚干核桃,有些皴裂,兩根手指或許是經(jīng)常摸牌的緣故,總是不由自主的抖動著。

找娃他媽到娘家找啥?你把人作賤到啥地方了,我當(dāng)媽的不知道,還沒找你要人,你反而牛皮靴子底翻上向我要人來了。外婆握著那根年成久遠(yuǎn)的雞毛撣子站著,沒有好氣的說道。她對這個女婿失望透頂了,一個好吃懶做愛賭的男人能讓親戚尊重嗎,當(dāng)初外婆對她客客氣氣好言好語一方面是想換來我祖父對他兒媳婦多擔(dān)待多照顧些,另一方面還想著剛涉賭的女婿有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可能,可后面接踵而來的現(xiàn)實把她的這兩個愿望全打碎了。她現(xiàn)在完全有理由可以用丈母娘的身份去指責(zé)他。

外婆的責(zé)問讓父親蔫了半截,他畢竟自知理虧。父親用僵巴巴的舌頭舔了一下泛白的干嘴唇,他已經(jīng)好幾頓沒吃飯了,可他還是努力壓著餓勁。他的喉頭動了動,可能想說話,但還是卡在了喉嚨里。他把頭稍微偏了一點,可以逃開外婆布單子一樣裹滿她全身的目光。他透過門簾的縫隙,看到院子里一只眼睛通紅的母雞走在掃過雪后干硬的地上,它的眼前是一只遺落的小布鞋,那是大姐的。父親咽了口唾沫,通過那雙鞋他判定她們母女就躲在這個院子,但他不能莽撞地去找,否則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也沒啥事,就拌了幾句嘴。父親還是說了句,他確定我母親就在娘家之后腰上有了點勁,嘴上也有了點勁。

就拌了幾句嘴那么簡單,你三天兩頭沒日沒夜的賭博,家里的大事小事一概不管,家里人的死活你不聞不問,掙一點錢你全撒到賭場上,有你這么當(dāng)男人的嗎?你知道我閨女吃得苦遭的孽有多深嗎?她渾身落著幾樣子病一到天陰下雨疼的大叫你人在啥地方?你買過一分錢的藥還是請過半次大夫?她把血都熬干了把幾個孩子拉扯著,差點把命都搭貼上給你們王家生了兒子,你良心在啥地方長著呢?你就不害怕五黃六月遭霜殺,寒冬臘月叫雷抓……

父親的一句話完全激怒了外婆,外婆邊說邊摸著嘩啦啦流出來的眼淚,她一想到閨女受得罪就難過,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其實外婆不是因為我父親一句話有多過分,而是這句話把她包在心里多少年的氣憤和委屈全刺破了。

外婆的一番話完全打蔫了父親,他像一只抽了血的雞一樣軟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有眼珠還咕嚕轉(zhuǎn)一下。

你現(xiàn)在是八張麻紙糊了個驢嘴臉,厚著呢,誰說話你也聽不進(jìn)去,那你好好去賭,一直賭到棺材里去,我閨女和孩子的死活跟你沒關(guān)系,你走,再不要踏進(jìn)我的窮門檻,走!外婆的臉涼透了,她用不停抖動的手擦了下巴上懸著的幾顆眼淚。

小寶還餓……

走!

父親就這樣像放了氣的豬尿脬,疲疲沓沓的的走了。他有些難過,有些氣怒,有些憋屈,有些煩躁,但這又能如何呢?他可以一天三頓不吃,可以數(shù)九寒天穿個單衣,也可以三天兩夜不喝不睡,可讓他不要去賭,簡直比要了命還痛苦,多少年積下的惡心能改了嗎,不讓他賭博他的那雙手還不如剁掉。只有走進(jìn)那個烏煙瘴氣、昏暗污濁的場子他才能提起神,才能感到活著的意義,只有看著跳躍翻滾的骰子、油膩花哨的紙牌他才能靜下心來,才感到自己不是行尸走肉。

外婆的謾罵并沒有讓他清醒一點,哪怕一絲縫隙,但沒有。在他身上,充分驗證了狗改不了吃屎的古諺,和麻繩雖粗也是扶不起的東西的論斷。也正是他副德行,造成了接下來一系列悲劇不可遏止的發(fā)生。

廚房僅有的幾根火柴全點完了?;蛟S是柴受了潮氣,或許是自小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的父親就不會生火。跳著火苗的火柴挨到柴草上,只會冒一咕嘟白煙,就滅了。地上的火柴棍長著焦黑的頭顱,像尸體,凌亂的躺著。鐵鍋里的涼水,靜靜的,沒有一絲溫度。水燒不開,給我的奶粉沒法沖,喝一口開水也沒有。

父親像霜打的蔫茄一樣看著灶口里奄奄一息的白煙發(fā)呆時,有人進(jìn)來了。是村里的另一個賭博賊毛驢,毛驢反穿著一件破皮襖,袖著手哆哆嗦嗦在堂屋掃視了一圈,又進(jìn)了廚房。

太陽從灶口里出來了啊,你都進(jìn)廚房了,怪事。毛驢用充滿嘲笑和輕蔑的口氣說,他滿臉的胡子像野蒿一樣能割下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硬生生插進(jìn)了衣領(lǐng),沾滿污垢的領(lǐng)子簡直結(jié)了一層甲,能剝下來。

父親從懷里掏了一包煙,抽了一根,遞給毛驢,說,娃他媽不在,燒點水。

毛驢把煙插進(jìn)嘴,伸著手等火,看父親沒反應(yīng),便從褲兜里邊掏邊說,你真是個二等煙民,有煙沒火,哪像我一等的,煙火都有。毛驢點著了煙,皺著臉使勁咂了一口。

我弄了半天,火沒點著,火柴用光了。父親起身,說,到屋里去,這里像冰窖,你看今天這鬼天氣,一大早起來就陰的實沉沉,像傍晚一樣。

天塌下來有個子大的頂著,操那份閑心干嘛。他跟著父親進(jìn)了堂屋,坐在炕沿上,把雞爪一樣的手伸進(jìn)被子暖著。

父親也摸了一根煙,拿過毛驢的煙頭,給自己點著,猛抽一口,白煙從鼻孔竄出來,升騰著,模糊了他的臉。他說,昨晚夢了一晚上烏鴉,好像火追著烏鴉飛,烏鴉黑壓壓一片,毛全著了,火星子落了我一頭,燙得我不行,你看這夢,怪怪的,不吉利,一大早就挨了丈母娘一頓臭罵。

家務(wù)事纏不清,咱說正經(jīng)的,我一個親戚給我私下里捎的話,說過幾天有人查,場子可能要歇一兩個月,我叫你下午趕緊過去撈一把,要不沒機會了。毛驢壓低了聲音,一只手揉了揉掛滿眼屎的眼角,一只手動了動我的下巴,試探我睡著沒。我討厭這個跟猴一樣的人,除了長相猥褻丑陋之外,還經(jīng)常勾引我父親去賭博。

還有娃呢,連奶都沒吃一口。父親用下巴指了一下我,給毛驢示意。

來不及了,人家要是關(guān)了,還不知道幾時開場子,現(xiàn)在不撈等啥呢,今天下午聽說要來個大老板,副業(yè)頭,腰里撇的全是錢,我兩搭一伙,還能刮一點油水。毛驢開始慫恿。

父親猶豫了一下,但一想到過幾天沒賭場了,不過一下癮急得慌,加上今天下午有油水,不去撈一把對不起機會啊。他的心顫了一下,兩根捏著煙頭的手指也彈簧一樣抖了抖。那就去一趟,得先給娃喂點奶,沒開水啊。

你收拾,我給你到我家里提水去,你早說嘛,我家窮的喝涼風(fēng)放冷屁,一口開水還有,你等著,費不上一盅茶的時間我就提來了。毛驢說完屁顛屁顛走了。

父親走過來,低下頭,擠出了一層笑意,說,小寶啊,馬上就喝奶奶,我給你燒炕去,不要凍著了。太餓了,我小小的胃里像火燒一樣,我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連最后的幾句哭聲也哽在喉嚨,上不來下不去。父親出去了,從后院茅草棚里背了一簍干牛糞,倒炕洞口,用鐵锨鏟進(jìn)去,剩下的用手推一起,掬進(jìn)去,又用灰鋤把炕洞里燃著的牛糞和剛填進(jìn)去的混合著填了一下。父親除了賭博,或許這一輩子最拿手的就是牛糞填炕了,他能把鬼脊背一樣的冷炕燒的燙屁股,這一點,我的母親也是甘拜下風(fēng)。

毛驢來了,提著一壺水。父親給我沖了奶粉,待涼了,他抱上我,給我喂了。由于太餓,我都顧不上打鬧了。這是第一次父親給我喂奶,也是最后一次,雖然他笨拙的動作讓我很不舒服,甚至有時候弄疼了我,可濃濃的父愛讓我有些眩暈,我還是很乖的吃了半瓶奶。喂完奶,毛驢像催命鬼一樣趕著父親,生怕去晚了。父親把我放到炕的正中心,讓我躺在一塊破褥子上,然后蓋了兩片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的把我裹住了。吃飽了的我躺在暖和的被窩里,別提有多舒服了。父親爬到炕上,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他干裂的嘴唇扎的我有些疼,我想反抗,可胳膊壓在被子里無法動彈,何況那時候我的睡意像一杯泡開了的茶,蔓延著擴(kuò)散著侵襲了我的意識。父親剛下炕,又上來找了三個枕頭,兩個壓在我胳膊兩側(cè)的被子上,一個直接壓在我的身上。他擔(dān)心他走了我把被子踢開受凍了。

然后,我聽見大門哐當(dāng)一聲,門鎖了。隱隱傳來的毛驢和父親怪異的笑聲,漸漸遠(yuǎn)了。

我睡了也就一個小時。睡眠并沒有延續(xù)下去,而是被被窩里翻滾的灼熱燒醒了我。我躺在被窩,被兩片被子三個枕頭捆綁著,根本無法動彈??辉絹碓綗幔烙嬆切┡f牛糞正散發(fā)著最后的后勁,新填的牛糞已經(jīng)完全燒著,火苗像無數(shù)野獸的舌尖舔舐著炕底。炙熱從炕下面?zhèn)魃蟻磴@進(jìn)被褥,棉花吮吸著熱量不斷膨脹,像一張野獸的口完全把我含在了嘴里。過分的熱量讓我感覺到刺痛在身體上擴(kuò)散生長,我似乎聞到了熱量烘烤出的一股股尿騷味在浮動,我似乎聞到了棉花和布塊散發(fā)出的焦味在躥向屋頂。我想伸伸腿腳,可此刻像磐石一樣的被子和枕頭壓得我一絲都動不了,何況一個幼弱的孩子能有幾錢力氣,我試著掙扎也是無濟(jì)于事。疼痛開始在在我的身體上奔跑叫囂。我多希望此刻父親能返回來,把我救一救,我也多希望母親快點回家,來救救他正經(jīng)受摧殘的兒子。

門環(huán)響了一聲,我隱約聽見。我咬著牙忍住哭聲,忍住所有的疼痛,靜靜聽著開門的聲音,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門環(huán)又響了一下,然后就悄無聲息了,并沒有人回來。我開始憎恨父親,憎恨他不要命的的賭博,憎恨他臨走時給我壓的枕頭,由此,我開始憎恨毛驢,那個遭天煞的賭徒,是他勾引走了父親??稍骱抻帜苋绾巍]有人,沒有人能從即將燃燒的火堆里把我救出去。透過窗戶,我看見外面的天全黑了,才不到中午,天竟然黑了。黑的讓人窒息的天空飛過了一群更黑的烏鴉,它們尖叫著,眼睛里泛著綠光,露出了陰森的笑意,它們撲棱棱扇動的翅膀,把我家院子上方的一塊天也震的轟隆作響。

一分、兩分、一秒、兩秒……時間似乎停滯了,凝固了??辉絹碓綗?,棉被像一口蒸籠一樣開始蒸煮著我的軀體,我無處可逃,只有哭聲。我聲嘶力竭的哭聲在嘴里洶涌而出,噴向了屋子,可哭聲碰到堅實的墻壁和屋頂上,紛紛被彈了回來,落在地上摔成了渣。

熱量開始凝聚,在棉花堆里扭在了一起,行成了尖銳的熾熱的火舌,這些舌頭刺破我的衣服在我稚嫩的皮膚上舔舐著,舔過的每一寸皮膚都像點著火的紅紙。那些灰白的棉花此刻發(fā)焦變黃,黃著黃著,就冒出了細(xì)細(xì)的煙。我努力扭動身體,身上的那個蕎麥皮枕頭動了一下,又如巨石一樣巋然不動了。熱量慢慢烤干了我的水分,我的哭聲剛一出嘴就像紙灰一樣輕飄飄落下了,我的眼淚來不及滑落就在眼角蒸發(fā)了。

母親沒有回來,我的哭聲已經(jīng)干了,父親也沒有回來,我的淚水干枯在了眼底。

好大的雪啊,白茫茫的雪片鋪天蓋地的落下來,黑烏鴉飛著,一身白。

我躺在一朵即將被風(fēng)吹化的野棉花苞里,聽著寂靜的曠野上,落雪的聲音。偶爾吹來的風(fēng),搖一搖棉花桿,我的靈魂也搖一搖。既然他們都回家了,我也就可以踏踏實實的睡一覺了,我的思念在飄蕩了兩年后終于可以塵埃落定了。小小的喜悅和幸福包裹著我小小的靈魂,我想吹個口哨,可惜我吹不出來。

這樣悲傷的故事終于講完了,這兩年,我從來沒有勇氣去回憶它。哪怕稍微觸動一下,都讓我悲傷不已。今天,借著這份喜悅,我才能控制住巨大的悲慟粗略的回想了一下。其實,如果那天父親不去外婆家,母親按計劃早早回來或許就沒有慘劇。如果父親前腳走母親后腳跟上,也就不會發(fā)生后面的事情。如果父親不要填炕不要給我壓上枕頭,或許我的人生之路就不至于那么匆忙。如果我們家的炕…….現(xiàn)在想來,又能如何,只能徒添感慨,人一輩子沒有那么多如果,也容不得你細(xì)細(xì)思量。有些看似偶然的事情,只要推到一張,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再也無法收拾了。自從那天以后,我那可憐的家就陷入了災(zāi)難的深淵,中午回家的母親看到自己的兒子活活在炕上被燒死之后,也瘋了。父親從此背上了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的罵名,踏上了一輩子走不完的悔恨之路,他為了賭博付出了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兒子的性命,一夜之間,他的頭發(fā)白了一半。所幸的是,他從此再也不賭了,而是看見骰子、紙牌、麻將就開始頭疼欲裂。后來,他把大姐送到了外婆家,自己帶上瘋掉的母親進(jìn)城了,他發(fā)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一輩要好好照顧母親,要看好母親的病。他把母親送到了精神病院,自己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掙錢,支付著醫(yī)藥費用。兩年,整整沒有回家,直到母親的病情穩(wěn)定,好轉(zhuǎn),他才有了回家的念頭。而外婆,也在我離開半年后無疾而終了,她到死都責(zé)怪自己,她每天都木訥的念叨著,是她害死了小外孫,要是她讓閨女跟著女婿早早回去就不會出事了,是她私心太重了,她的腸子也悔斷了。沒有來得及給小姨招一個上門女婿,外婆就早早撒手而去了。那個花褥子,作為一點念想,小姨鋪到了外婆的身上,埋了。小姨說,蓋著褥子,你就當(dāng)抱著小外孫。

外婆離世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蛟S到了年齡的人去世要回地府里去,她去了遙遠(yuǎn)的那里。而我不到年齡,地府里沒掛上名,也就沒有誰過問,成了游蕩在山林田野路頭的孤魂野鬼了。不過這樣也好,我自由自在,可以每天遠(yuǎn)遠(yuǎn)的陪著我的生身父母,和他們一起過平靜細(xì)碎的日子。

我正這么想的時候,棉花稈搖擺了一陣,一個黑影、一個白影,落在了我面前。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瘦高的穿白衣,一把濃密的黑胡子,胖矮的穿黑衣,一把濃密的白胡子。他們是專管招收野鬼投胎轉(zhuǎn)世的黑白無常。這個我曾聽說過。他們在兩邊把我從胳膊上攙起來,我掙扎了幾下,可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可不想去投胎,我要跟我的父母一起過,從此哪里也不去。我想喊叫,可我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掙扎扭鬧也是無濟(jì)于事。我只好被他們攙著,在落雪的空蕩蕩的田野上飄動著,像一塊小小的云。

不要鬧了,你的陽壽是三歲半,已經(jīng)夠了。白衣服黑胡子的瘦子說??晌颐髅髦换盍艘粴q半,這兩年我早不在陽世了,我想解釋,卻發(fā)不出聲音。

不要想了,去喝點湯啥也就忘了。黑衣服白胡子的胖子說??晌揖拖朐谶@里呆著,賠我的親人,誰家也不投去,我想告訴他們,卻還是啞口無言。

他們互相對視著怪笑了一聲,或許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說,這次投到鄰縣剛結(jié)婚的小兩口家去,人家就缺個長牛牛帶把把的。

我們飄過地埂,飄過樹林,飄過河道,黑夜穿著大袍子也在跟隨我們飄蕩。我回過頭,看見萬山重疊,村莊湮沒,暮雪飛揚。我隱隱約約聽見了外婆那古老的歌謠:

正月里來打罷春,青草葉兒往上升,天增歲月人增壽。

二月里來龍?zhí)ь^,溝溝岔岔水長流,二龍戲珠好年頭。

三月里來三月三,桃花開來杏花綻,蜜蜂采花蕊上邊。

四月里來四月八,娘娘廟里把香插,娘娘給我降個兒子娃。

五月里來五端陽,楊柳插在大門上,雄黃藥酒過端陽。

六月里來熱難當(dāng),地里麥子遍山黃,驢馱人背搬進(jìn)場。

七月里來秋風(fēng)涼,母子河邊洗衣裳,雙膝跪在青石上。

八月里來八月半,懷抱西瓜把月玩看,嫦娥仙子淚漣漣。

九月里來九重陽,菊花開在路兩旁,折上一朵戴頭上。

十月里來十月一,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哭倒長城十萬里。

十一月來了雪花飛,王祥臥冰撈鮮魚,一片孝心在碗里。

臘月里過年年不停,天留日月草留根,世間的人們留子孫,

人留子孫為養(yǎng)老,草留根須來年生。

責(zé)任編輯:王樹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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