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
摘 要:卡夫卡受其生活的時代背景與文化環(huán)境影響,其筆下的小人物多是缺失安全感與歸屬感的“異鄉(xiāng)人”,卡夫卡對異鄉(xiāng)人的書寫與其自身“異鄉(xiāng)人”的心理體驗有很大關系,他作品中的“異鄉(xiāng)人”缺失對自我的身份認同,展現(xiàn)出焦慮惶恐的生存狀態(tài)。
關鍵詞:卡夫卡;異鄉(xiāng)人;猶太人因素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18-0182-02
卡夫卡于1883年出生于布拉格的一個猶太商人家庭,生長在一個政治動蕩、思想文化轉(zhuǎn)型的時代。19世紀末期,社會政治極不穩(wěn)定,德法戰(zhàn)爭剛剛結束,俾斯麥的“鐵血政策”正席卷德國,歐洲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進入了帝國主義階段,資本主義世界危機重重,矛盾日益尖銳突出??ǚ蚩ǖ某錾夭ㄏC讈喭鯂幼≈聡?、捷克人、斯洛伐克人、普魯士人、猶太人等多個民族,他們雖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卻各自堅守著本族的文化根性,布拉格當時正處于多民族的分裂沖突之中。“布拉格猶如一座特殊的溫室,在那里,社會主義、猶太主義、德國民族主義、玩世不恭的思想、人道主義,以及一切虛無的世界主義等各種信念都互相沖突?!盵1]109
社會政治層面的動蕩和變革引發(fā)了人文哲學領域的非理性主義思潮的誕生,各種現(xiàn)代反理性主義哲學思潮,如尼采、柏格森的反理性主義哲學、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學說、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克爾凱郭爾的神秘主義、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等層出不窮。尼采宣告“上帝死了”,“重估一切價值”。舊的價值體系已經(jīng)滅亡,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建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精神的斷裂以及話語沖突相繼出現(xiàn),人們承受著不堪承受的“自由”的重擔,陷入深刻的精神危機。面對價值秩序的混亂、生命意義的虛無,現(xiàn)代人失去了對絕對價值的信賴,人與人之間彼此孤立,人與社會之間格格不入,面對世界的陌生感和異己感,每個人都在精神上體驗著無家可歸和漂泊無根的心緒,成為一個個內(nèi)在的“異鄉(xiāng)人”。
這種“異鄉(xiāng)人”的心理體驗既是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也是猶太民族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和真實身份的寫照。猶太民族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在幾千年的遷徙和流動生活中,其文化一直處于各主流民族文化的夾縫中,體驗最為強烈的就是邊緣感和無根感。猶太民族沒有自己的國家,其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是永恒的,他們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根的缺場。而卡夫卡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員。馬克斯在他唯一的關于卡夫卡的大塊文章中寫道:“卡夫卡除了寫共同的人類悲劇外,尤其注重寫他那不幸的民族,寫那無家可歸、幽靈般晃蕩的猶太民族,寫這沒有形象、沒有四肢的軀體。在這方面無人像他這樣不吝筆墨。但是在他的書中卻從未出現(xiàn)過‘猶太人一詞。”[2]132并且稱卡夫卡為“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
可以說,卡夫卡“異鄉(xiāng)人”的心理感受既源自奧匈帝國的專制統(tǒng)治與歐洲現(xiàn)代潮流的悖逆,猶太民族的無家可歸與受歧視、受壓抑的處境,父親的家長制權威在他心理上構成的威脅,社會上法制形式的完整性與法的實質(zhì)并不存在的沖突,也源自他主動將自我放逐到主流群體之外,在恐懼與孤獨的生存體驗中試圖超越現(xiàn)實,以更敏銳而深刻的心思考身邊的一切事物。無論是卡夫卡本人的生命歷程,還是他作品中的人物,無不傾訴著“異鄉(xiāng)人”無家可歸的真實命運,無不浸染著“異鄉(xiāng)人”無助、迷茫、孤獨和漂泊的感受。
卡夫卡身上的猶太人因素是他的精神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將猶太人所特有的“異鄉(xiāng)人”的感觸融化在藝術想象中,塑造出眾多具有象征意義的人物形象:自我分裂的拉班、模仿人類的猿猴紅彼得、變形的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被父親無情判決的本德曼、在法門外受阻的鄉(xiāng)下人、在地洞中惶恐不安的小動物、莫名其妙遭受判決的約瑟夫·K.、日夜都停留在秋千上的雜技演員、不被民族理解的約瑟芬……這些人物在不同的背景中都演繹著“異鄉(xiāng)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特征,他們在強大的異己力量的壓抑下苦苦掙扎,卻根本無法確證自己的能力,難以找到自我生命的根基,以至于分裂自我、迷失自我,在永恒的精神苦役中漫無目的地流浪。
在《城堡》中,卡夫卡借助K.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異鄉(xiāng)人”無身份的生存狀態(tài)。起初,K.進入城堡有一個十分明確的緣由,那就是他作為一名土地測量員,受城堡的聘請去測量土地。但K.是否受到城堡的聘請卻成為謎團,加之城堡錯綜復雜辦公體系,K.無法證明他確實被城堡聘請,頂多可以證實的是這是一個失誤,而對于這種失誤,很難查出出錯的部門。糾正錯誤,給K.一個答復或者合理的安置更是希望渺茫。
于是,他千方百計要見克拉姆,但是他見克拉姆有什么愿望要滿足呢?“當然是談弗麗達”,他最先這樣告訴老板娘,后來又說:“不過我想求他點什么很難說。首先,我想親眼見見他,再就是想聽聽他的聲音,另外還想知道他對我和弗麗達結婚抱什么態(tài)度。還想再求什么,這就要看我們談話的進展如何才能決定了。”[1]94他最終似乎只有一個愿望——“我是到這里來長住的?!碑敻愡_提出兩人一起去法國或西班牙生活、離開城堡時,K先是斷然拒絕:“我來到這兒,是想在這兒待下來的。我得在這兒待著。”接著又自言自語般地說了這么一句自相矛盾的話:“究竟是什么東西引誘我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的呢,難道就只是為了想在這兒待下來嗎?”
最后,K.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留在村子里,要千方百計地見一見克拉姆。在《城堡》的刪節(jié)中,K.認識到這場與城堡的對抗徒勞無功,“這樣一來,我不是在跟別人斗爭,而是在跟自己斗爭?!钡ǚ蚩ㄐ抻啞冻潜ぁ窌r,刪去了這些表現(xiàn)出K.知曉自我動機的語句[4]46。行動動機的模糊或喪失意味著K.失去了自我的身份,連同“K”這個符號也在暗示人物性格的衰減和消亡。
K.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為自我身份的確證、為獲得在村子中的合法地位而苦苦努力,雖然大家都認為他是多余而無用的,但K.拒絕屈從于周圍人的意識和必然性的規(guī)定,堅持個人獨立的思考和判斷,追求個人的存在意義和價值,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獨立的人。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將生命的意義掌握在自我手中,而是在先在與既定中尋求,希望自己能得到神秘莫測的“城堡”的認可,能被納入“城堡”所象征的秩序體系中,是在祈求他人給予自我以合法性。這一目標顯然陷入了主體自我確立的自由本質(zhì)與專斷的秩序體系的矛盾之中,所以最終K.殫精竭慮也未能進入城堡。
在卡夫卡的藝術世界中,他筆下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沉溺于焦慮與恐懼中,直至生命終結也不會有一個盡頭的形象。對于這些迷失自我的小人物而言,其生存狀態(tài)最為本質(zhì)的東西就是他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先在性地失去了對自我生命進行抉擇和改變的可能,只能屈服于外在的異己力量,在既定的生活軌道中苦惱焦慮,在絕望中擔負起精神的苦役。其短篇小說《地洞》可以說是對人類陷入精神苦役的隱喻。地洞里的小動物為預防敵人的攻擊而建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地洞,幾乎無人能找到它的入口,并且儲存有足夠的食物,但它依然惶恐不可終日,任何動靜都將引起它的極度警覺與驚恐,整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防備著未知的危險,毫無安全感,甚至陷入了更深的焦慮中。
這些卑弱的人物形象面臨生存的困境,不是以抗爭來應對未曾有過的境況,而是希望在矛盾與沖突中重溫過往的安寧。他們?nèi)狈Κ毩⒌囊庵竞蛯ψ杂傻目释?,甚至逃避自由,卻沒有意識到,逃避只能帶來更加惶恐的生活甚至更大的災難,也許逃避的最終后果,便是帶著羞辱死于非命。這種逃避自由、迷失自我的行為不僅來自父權型專制統(tǒng)治和敵對外力對小人物的壓抑,也緣于小人物在遭遇精神困境后,扭曲了自我的天性,其背后有著深刻的文化淵源和時代背景。
隨著中世紀封建制度的解體,神學日益渙散,在尼采發(fā)出“上帝死了”的呼聲后,人類的思想從各種框架中解放出來,但同時,人們也喪失了以往時代中長期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和文化心理結構,人與自然、人與家族、人與人之間建立起的信任感也隨之消失。人們失去了堅定的宗教信仰,備感孤獨與不安。在這種漂泊無依、惶恐焦慮的精神境遇中,有的人在尼采超人哲學的感召下?lián)撈鹱杂傻闹負?,有的人則渴望被一種穩(wěn)定的秩序重新接納,以獲取一種歸屬感與認同感。卑弱的小人物面對虛空的精神困境無所適從,只是從人的外在中尋求出路,認同壓抑自我的現(xiàn)狀,甚至放棄自我的一切,最終讓自我淪為精神上漂泊無根的“異鄉(xiāng)人”,只能在焦慮和彷徨中度日。
卡夫卡筆下的“異鄉(xiāng)人”展現(xiàn)了個人與家庭、與社會、與自我的關系,表達出個人無從選擇、無處逃匿而萌生的脆弱感、荒誕感、絕望感。個人在家庭、社會中遵循著被個體認可的權威,并在這種權威的壓迫下,按照“必然性”的法則,失卻個體的自由,心甘情愿地受制于各種法則,但又無法尋求到精神上的安寧,最終迷失了自我。卡夫卡給人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在一個外界的規(guī)定性已變得過于沉重從而使人的內(nèi)在動力已無濟于事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是什么?
卡夫卡的作品中,人物承受著一次次的失敗,不停地做著徒勞的掙扎,他們就像西緒福斯一樣,將滾落的巨石一次次重新推向山頂。如卡夫卡所言,“受難是這個世界上的積極因素,是的,它是這個世界和積極因素之間的唯一聯(lián)系。”[5]105他筆下的小人物在西緒福斯式的困境中備感焦慮,他們有的最終屈從于生存的焦慮,被強大的外界壓力所馴服,有的則堅持著自我拯救的行為,上下求索。這些敢于尋求自我存在意義的人物雖沒有微笑著應對不斷從山頂滾落的石頭,但他們也可以稱為生活的強者。他們對自我的位置雖沒有明晰的把握,只是在尋求中尋找自我的存在意義,但不管結果如何,他們始終都擁有目標。這也是卡夫卡作品中的一絲暖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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