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甘肅積石山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散文集《愛有多深》《積石山漫筆》《獨舞者》,散文集《愛有多深》獲第21屆“東麗杯”全國孫犁散文獎。
一個綠油油的春天,伴著追趕的夢,成為我生命里一個獨一無二的四月,一個與青海有關(guān)的四月,一次記憶里無法復(fù)制粘貼的行走,絕版而又真切。
——題記
官廳的風(fēng)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其實一點也沒有,只是風(fēng),不顧一切地蒞臨,在風(fēng)里,我們從臨津古渡的記憶里穿行,編織一個別樣的春天。
青海,大美青海,尤其是青海湖,我念念不忘湖水的湛藍,也念念不忘云朵的白,還有那方幽深的晴空,兩次的短暫旅行,不僅沒有淡化我的渴慕,相反,愈加向往。
師父退休后,并不見老,盡管鬢發(fā)泛白,卻比在職時更為穩(wěn)健,似乎愈顯年輕,拍照的熱情依舊不減。本來,外子載我和師父去民和,看望一位畫家,順路走走看看。哪里料想,一上路,計劃出乎意料地變卦——畫家外出。只有依照師父的建議,去樂都,去海西,去同仁,追尋古文化的精妙。
于是,心思漸漸被風(fēng)灌飽,渴求的眼神,拉開旅程。
立在橋頭,面壁,赤紅滲透草的衰黃,一夜之間,那些生命泛青,只是無法抹綠大河家橋頭的一個背影。存在,多么真實,真實在滔滔里,一路向東,向西,又向東。
向東的光年里,一面赤色的山頭,站立的姿勢,拋卻了滄桑?;蛟S,只有一株鵝黃的垂柳,呈上多年萌生的依戀。
依戀里,我擠出一些文字,算是慰藉我的行走。
古鄯驛里的片段
民和,青海的一個縣,西寧的青海省博物館內(nèi)的很多展品都出土于民和,是青海的東大門,甚至是青藏高原的東大門。
從過了大河家的黃河橋那刻起,踏入青海的土地,風(fēng)都帶著異樣地?zé)帷?/p>
常說:熱不過河沿,冷不過河沿。黃河邊還真熱,杏花也開得熱鬧,凡是閃過眼際的花兒,粉成一片,或淺白,在樹葉兒展開的嫩綠里,閃耀高原的春天。田野是嫩綠的,盡管有些土地還未下種,有些土地被白色的地膜裝扮,但冬麥的返青,盛開的迎春、碧桃、杏花,還有盡早的梨樹,使這個春天喧鬧又紛繁。
十幾年前,不止一次目睹大河家橋上,背柴而來的藏族婦女,彎腰的姿勢,硌疼過我的雙目。但觀其坦然,也就長舒口氣,算是認(rèn)同她們依靠背上的木柴換取所需品。那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不知名的小鎮(zhèn),恰逢集日,趕集的人,滿臉放光,攤點上的小老板,揩一下額頭的汗珠,捋幾下手里的鈔票,捎帶數(shù)一遍,指頭上的唾沫還沒干,又唾上一些,再過一遍,油汪汪的臉,招呼所有眼神掃視過他的攤點的路人,那份熱情,無法比擬。還有肩扛懷抱菜水的大嫂,白色的水蘿卜,在袋子里搖頭晃腦;年輕女子,任步調(diào)隨著橘色的高跟鞋,歪來歪去,她整個人的邁步,不僅歪來歪去,連同我的視線也跟著一路歪歪斜斜。我深怕她被拐倒,但是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就是在土路上,高跟鞋依舊能讓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展示愛美之心。
民和其實不遠(yuǎn),只是首次前往,有點驚喜,由此加大了距離。
一個小鎮(zhèn),遇上逢集,街道里熙攘的人群和擁擠的車輛,挪移的間隙,我一眼瞅到“古鄯驛”三個字,好奇中大喊停車,師父也說古鄯驛是個驛站,古城遺址尚在。那時,感覺出錯,自己仿佛是古鄯驛人,在集市上悠閑穿行,而昔日輝煌的古鄯國,重現(xiàn)在腦海。。
依舊是風(fēng),一絲掠過額發(fā)的風(fēng),急著趕著,超過路旁背包的大嫂,提袋里水蘿卜搖頭晃腦,在挑逗下,繼續(xù)一個短短的旅程。
車折回,恰逢當(dāng)?shù)厝藶橥鋈顺饶罱?jīng),我第一次看到,念經(jīng)的喇嘛和陰陽先生,都披紅,站成兩行,吹吹打打,各自沉浸其中;亡人的親人們也一樣披紅,盡管指間還捏著一支燃了一半的香;過個路口或過十字,大鞭炮嘭地一聲入空,小鞭炮噼里啪啦炸響,吸引了諸多觀者。
目送他們遠(yuǎn)去,師父打聽古鄯驛遺址,有的不知道,但說城墻,他們立即右手一揚,說就在近前,繞過去就是,從街道沿公路,牌坊門那里也能看到。
隨著一位大爺?shù)闹更c,我和師父左拐右拐,在一小片楊樹前駐足,師父疑心遺址城墻就在那些樹周圍。他說,以他推斷,城墻周圍的樹一般都高出一大截;再說,古鄯驛是個驛站,又有些年代,必定有城墻。
隨后,我們走過一段空地,在約莫三十米的高處,仰視那些怒放花朵的楊樹,環(huán)視四圍滿是垃圾的斜坡,師父只好選棵大樹,環(huán)樹一側(cè),拉我上去。
衰草凄凄,幾棵白楊下的沉默,伴過城墻,幾多風(fēng)日。
一爬上城墻,那些樹立即高大了,伴隨著草兒搖晃的莖稈,城墻的古老里,我端坐,留下一個背影,還摸了摸幾株跟我親近的草兒。干裂的大地,古城墻也干裂,手指掰下一個小土疙瘩,以期從師父的眼里解讀古鄯驛。
師父拽拉的不僅是我追尋的腳步,還有一段厚重的歷史。
我們又下城墻,越過一堆胡麻草堆放的幾戶人家。期間,有的人家大門高大,也有一戶特別顯眼的人家,單扇門,低矮,破舊。師父眼尖,并說那是古大門,從外形觀看,陳舊里滲透古樸。
查資料得知:古鄯為漢代金城郡轄地,曾為龍支縣治,到東漢為隴右郡西部都尉所轄,經(jīng)過兩晉南北朝到隋唐時期,龍支隸屬隴右道鄯州。元時屬甘肅行省,為西寧州轄地,明設(shè)驛站,為西寧衛(wèi)七個驛站之一,后清又設(shè)巴暖三川營于此,駐兵把守,解放后曾是民和縣縣府。古鄯驛現(xiàn)存城墻南北長250米,東西城墻因拆毀長度不清。原調(diào)查時有南北二門,皆附有甕城,現(xiàn)只存有南門。據(jù)《西寧府新志》,該城規(guī)模較大,“周回長六百六十丈”。據(jù)清康熙《碾伯縣志》載,建于明洪武時期,原為古鄯驛,嘉靖時設(shè)操守官,后設(shè)守備,清初設(shè)游擊,乾隆時改為守備。1986年城內(nèi)曾出土鐵炮一門。
古鄯燦爛的遺跡雖未能保存下來,但她仍以悠久的歷史,激起大家對這座古城的喜愛。
古鄯作為古絲綢之路(南道)和唐蕃古道的重要驛站,曾經(jīng)有著燦爛的文明,文成公主進藏時在此一宿,劉元鼎出使吐蕃也經(jīng)過古鄯。相傳宋代中葉,古鄯國有“珍珠烈火旗”和“日月骕骦馬”等稀世之寶,宋皇帝聞知后,派遣大將狄青盜寶,后來狄青盜寶成功,卻使古鄯國和唐陰國引發(fā)了戰(zhàn)爭,宋皇帝又派遣楊宗保征西平亂,兩位公主雙雙戰(zhàn)死沙場的故事不禁讓人黯然淚下……
古鄯驛,一個沉睡三尺外的小城,山高水長里,擺開的一盤棋,劃出的一個個方格,疼了我的目光,疼了詩意的春天。
暮色里的瞿曇寺
前往瞿曇寺的路,不是很好走,盤山路的狹窄,使行程由不得減慢。拜謁的心情,還是源于一位詩人前些日子去過的羨慕,他跟著古典建筑跑了青海的一些寺廟,目睹白塔木匠巧奪天工的杰作,也無意中促成了我們的行走。
聽說,瞿曇寺的木雕令人嘆為觀止,巨大的建筑群,彰顯出洪武年間的,被稱為“青海小故宮”。另外,寺院里的壁畫,尤其是故事畫,有著漢地的風(fēng)格,異常華美。其中有些方面連漢地的同題材的壁畫也難出其右。
一粒粒石子,一顆顆石塊,零星地散落在瞿曇寺的路上。
估計我們?nèi)サ耐砹?,估計山門要關(guān)了。我們的心情也顯得匆匆了。
我們真的去晚了,沒有人,停車場上空空如也,我們的車顯得孤單又落寞。這個小鎮(zhèn),有點安閑。
瞿曇寺開始建于明代洪武年間,迄今已有六百余年的歷史。
前行的腳步,匆匆里,山門一畢。遲到多么迎合暮色。
不過瞿曇寺坐落于小鎮(zhèn)上,周圍倒也不很荒涼。
我和師父想爬到山上,看看暮色下的瞿曇寺,宏偉精妙的建筑群落。寺院左側(cè)的茶園,也呈現(xiàn)打烊的氣息,一位年輕人,侍弄著水管子,在他的方言講述中,我和師父要想爬到山上,還需去別的地方,寺后面的山包爬不上去,就是爬上去了,由于高度不夠,只能看見一點點寺頂和局部。謝過年輕人的熱忱,我們的步調(diào)安閑起來。既來之則安之,盡管寺門已關(guān),但我們的目光還是依然灼熱,隔著一道道墻壁,隔著歲月的塵煙,目視蒼茫。
那些神獸的蹲坐,絲毫沒有慌亂的排列,三尊,五尊,七尊,亙古不變的姿勢,融合了日月的交替和風(fēng)雨的洗禮。
師父貪婪的鏡頭,獨特的視角,以及嘖嘖贊嘆中的欣喜里,那些獨一無二的景致,躍入記憶。
很多人是在瞿曇寺內(nèi)完成仰慕的角色,而我和師父,居然在寺外神圣我們的敬仰。那些瓦當(dāng),那些滴水,都一一入懷。最為驚奇的是那口巨鐘,無法目測大小,卻引人注目。雖歷經(jīng)600余年,可懸掛依舊不曾改變,古風(fēng)猶在。
有些風(fēng),掠過來,沒有叩響鐘,倒是讓一只只藏在檐底的鴿子,咕咕成瞿曇寺白天的喧鬧,仔細(xì)找尋,居然發(fā)現(xiàn)那些瓦當(dāng)很據(jù)特色,滴水也一樣。有的瓦當(dāng)邊沿有一圈圓點,排列勻稱,有的只是那些酷似藏文的圖案,有的圖案也不一樣;滴水上的花紋也都不一樣,至少有三種。師父說,據(jù)此推斷,瞿曇寺的建筑至少維修了三次,如果仔細(xì)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瓦當(dāng)和滴水不相同的微妙。
師父沉浸其中,而我們仰著的脖頸,有點發(fā)酸。
忽然,寺的側(c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我們感到有點意外。開門的是一位喇嘛,黝黑的肌膚,發(fā)福的身體被朱紅的僧衣裹著,圓鼓鼓的。他面無表情,沒有因為我們的驚喜吃驚,關(guān)門,上鎖。他鎖門的動作,嫻熟,麻利,快速。而后掃一眼杵在一旁的我們,沒有看到他把鑰匙放進僧衣,他已掏出手機撥號。
經(jīng)過我們時,木木地望了一眼,向前走了十幾步,停在一個宅院前,伸長左臂,手在門楣上摸了幾下,摸出一個鑰匙,又是開門,閃進去了。
盡管有點遺憾,盡管抱著的一絲希望也磨滅了,但我們的興趣依然不減,一一觀看瓦當(dāng)和滴水的不同。
行至寺的正門處時,一輛紅色的小轎車開出來了,舒緩的音樂飄來,我眼饞,多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開車人就是鎖了寺門的喇嘛,他左看右瞧,儼然是位駕車技術(shù)老練的司機,根本不像僧人。如果脫掉僧衣,蓄發(fā),該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年輕人。我的自言自語,被外子戲謔,說操什么閑心,出家人,念經(jīng)。
之后,我們又進入那個茶園,一些杏花零星地開放,新修建的古典風(fēng)格的屋子,與隔壁瞿曇寺的舊對比分明,一個塑料棚里,嘰嘰喳喳,原以為是種菜的,不想茶園主人養(yǎng)的小雞。我從一些擠開的縫里,伸頭去看,一股濃烈的雞糞味飄過來,還帶著熱氣,閉氣一看,一只只鴿子般的小雞,擠來擠去,都朝著我的方向嘰嘰喳喳。我立即放下塑料布,長舒一口氣。
估計到旅游旺季時,這些雞仔都可以吃了,茶園主人很會經(jīng)營。外子感嘆不已。其實,有經(jīng)營頭腦多好,俗話說做什么務(wù)什么,就要琢磨才對。
瞿曇寺的外觀依舊在我們的尋覓中,走進一個敞開的大門,辨認(rèn)模糊的字跡,猜出以前是個糧食倉庫。左側(cè)的墻壁上,歲月的痕跡清晰可見,與所有的古城遺址一樣,總有衰草。一條水泥路兩旁是松柏,一直延伸至里面。200米左右時,聽見狗的狂吠。一排房子,酷似倉庫,一條貌似藏獒的狗,兇狠地左右喊叫,要不是粗鐵鏈子拴著,估計會撲過來咬住我們的腳脖子不放。一個寒噤,我不敢上前。師父朝那邊走去,狗叫使一位高個的中年男人向師父迎來,他們握手,面帶微笑。師父比劃著,道出想拍一張瞿曇寺的外觀,尋求最佳位置。那位男士聽后,側(cè)身拍打一下西服,右手上揚,比劃著。我躲在那里,聽不清他們的談話,觀看他們的神情,猜出師父得到了答案,因為他的微笑帶著肯定的滿意的表情。
師父說出門向上走,經(jīng)過瞿曇寺政府,再向上,爬上山坡,就可以。速度要快點,這些夕陽余暉不錯,很有詩意,慢的話就拍不到了。
之后,外子把我們一直拉到車不能開過去的地方,已在山坡上。
走過一塊下種不久的田地,順著地埂爬上另一塊地,整個瞿曇寺就在眼底,包括我們?nèi)ミ^的茶園和曾經(jīng)的倉庫,都在瞿曇寺舊圍城之內(nèi),特別顯眼,墻壁,以及瞿曇寺當(dāng)時的群落,全部輪廓清楚無比。
夕陽下,遠(yuǎn)處的一縷炊煙,襯托了瞿曇寺的靜,宏偉和蒼茫。那些神獸和風(fēng)鈴,以及那口巨鐘,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里,鍍上一層淡淡的灰。
神獸的張望,六百年來,不變的神情,感化一位位叩拜的行者,一步步的牽引里,延續(xù)輾轉(zhuǎn)的膜拜。
一些所謂的詩句,落滿筆尖:
一塊坡地上,我發(fā)呆的聽力,隱隱聽見幾棵開花的楊樹,嬉笑爬在地埂的姿勢,白發(fā)保持的專注,打磨敬業(yè)的行走。她們順勢扔下幾朵毛毛蟲樣的落花,權(quán)當(dāng)做個游戲,認(rèn)識的借口。
在彼此的認(rèn)識里,落在掌心的溫暖,感知輕輕的蠕動?;▋号c動物之間,一直蘊含的情分。
風(fēng),也跟著。來回,上下,在坡坎間打聽暮色之戀。
六年前的記憶,在瓦當(dāng),在滴水的守望里更替歲月。指間的梳理中,洪武年間的繁花,桑煙再現(xiàn)再升,酷似黑白膠片,厚重松柏的夢想。
是否?一個小鎮(zhèn),巴掌大的地方,洇出的一個旅館,譏諷我的無知。
是否?用個別賓館,顯影一個又一個日子疊加的驛路,滿是栓牢和卓瑪翩翩起舞的符號。
炊煙不見了,大概晚飯以及熟了。我們所站的位置不遠(yuǎn)處,一些羊兒咩咩出家的味道,于是,再度俯視了一下瞿曇寺,離開。
我凝望,凝望一個簡單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