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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天空

2013-04-29 17:31趙宏軍
延安文學(xué)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趙宏軍,70年代生,安徽人,農(nóng)民,本文為其處女作。

1

我決定不讀書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其實這個決定由來已久,只是沒有勇氣說出而已。我也曾想過逃學(xué),就是不辭而別的那種,毫無征兆地離開這個混亂的家庭,這個讓我生厭讓我窒息的組合單位。有時我也恨自己,恨自己的身世,恨自己在這個世上的存在,自卑,茫然,看不見未來。

我很累,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好。雖然我相信媽媽那重復(fù)一萬句的話“讀書是走出農(nóng)村惟一的出路”,但是我從學(xué)校一回到那個充滿郁悶的家庭就感到天暈地轉(zhuǎn)。我每次放學(xué)回家都盡可能一個人在路上漫無目的地游玩,河畔、山坡、蒿草叢生的小路。我回避著鄉(xiāng)村每一位熟悉我的人,回避著白日時光里紛亂的思緒。我總是在太陽西下的時候回到家,一聲不吭,再做一些簡單的家務(wù),吃飯、睡覺,然后像一只疲倦的鳥兒躲在一角梳理著受傷的羽毛。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開始下降,現(xiàn)在所有的同學(xué)都看不起我了,就連老師課堂提問,我也常常答非所問,引起同學(xué)們的哄笑。我甚至認為老師是故意刁難我。

我決定不讀書了。

有了這個決定后,我又感到對不起我的母親,自從母親改嫁到現(xiàn)在的繼父家里,我也沒見過母親過上什么好日子。我恨這個繼父,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或者叔叔,我從小就有一種敵視繼父的意味。現(xiàn)在我已是十七歲了,但我一直感覺是在歧視與被歧視的環(huán)境中成長的。

母親孱弱的生命如秋野上孤立的蒲公英,風(fēng)一吹便停不下自己的腳步,風(fēng)一吹便滴滴答答滿天空地流淚。在繼父的專橫跋扈面前,母親的孱弱顯得那么凄美,就連我小小的怒火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母親曾經(jīng)也想離開繼父,但她不敢,也丟不起這個臉。在這個遠離文明的鄉(xiāng)村,一個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結(jié)婚,是承受不起流言蜚語的打擊,更何況是再婚而且拖油瓶的農(nóng)村女人,她有什么力量與繼父這個強大的氏族抗衡呢。因此,我憎恨我生父的同時又常常惦記著他。若不是他的出走與不歸,我與母親又如何能走到今天的地步。

生父只存在我瘦小的記憶里,精明、能干,常年在外打工。那僅有的小小時光可能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幸福記憶,再后來我就越來越少見到他了,就是過年他也不回來了。每年的大年三十至正月,我母親總是有意識無意識的向通往村外的大路上張望幾眼,盼望那個被母親稱為“死鬼”的父親出現(xiàn)。母親總是在失望中嘆息,以至喂豬或者打掃豬圈的時候,那只生產(chǎn)仔豬的老母豬總是倒了霉。母親一邊毆打一邊咒罵著,什么“吹泡泡嫌料糠糙啦”“不睡一個窩點啦”“到處拉屎啦”,母豬便在圈中打著旋,嗷嗷亂叫??粗@一切我一聲不吭,我也不敢吭聲,我只能默默地看。母親說什么一般我不會反駁,因為我在上學(xué)或者做家務(wù)有什么過錯的行為,母親并不打我,總是哭。母親會說:“你們是不是都想逼死我?”我知道她的話里也包含對父親的恨意,我只有不吭聲。我那么小,但我懂得孤獨與寂寞的滋味。母親說出這樣的話,事實上比打我更讓人難受,母親與我一樣在生活中承受著孤獨與寂寞的煎熬。她的一個‘死字會讓我的思想充滿恐懼,我曾隨母親參加過親人的葬禮,白花花的一片人群,呼天搶地的悲愴,以及生死離別時那亂墳崗上新生的墳塋。

我不能惹母親生氣,我需要她,我惟命是從,盡管有些東西不是我真實的意愿表達,但我寧愿隱藏并且學(xué)會隱藏。只要看見母親的笑靨,那便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家中的境況隨著生父的匿失也變得越來越窘迫,為了生計,母親總是端著熱臉去村里幫工,有天無日,起早貪黑。誰家紅白喜事,誰家建房搬家。尤其是在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沒有直起過腰,她得用兩天換一天的用工代價,換取或者央求人家的壯力給自己的家里翻地或抽水灌溉。那時也有村里的好事者勸說母親改嫁,但母親拒絕了,母親似乎死心塌地用那份“怨氣”夾雜著一份“愛意”向大路上張望。

易暑寒來,一年一年。

2

我決定不讀書了。

我試圖想為自己或母親改變著什么。我想去尋找我的生父,這是我內(nèi)心的一種想法,我沒有說出來,我也不會說出來。此時的母親已完全沒有一丁點對生父的留念了,我看得出來,母親就像對待母豬那樣時時咒罵著生父,尤其是在夜里,母親絮絮叨叨讓我心神不寧。我知道母親最后的那點希望也隨之熄滅了,像曠野里熄滅了最后的那點星火,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黑暗。

我說我不讀書了,母親沒有像我想像中的那樣大發(fā)雷霆。也許這是她早已意料之中的事了,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我們自己平日里做著一些自以為是的謊言,只是別人裝作糊涂罷了。

一天,母親責(zé)怪地問我:“你真的不讀書了?”

我平靜地說:“不讀了。”

母親說:“你才十幾歲,下來能干啥?”

我說:“我讀不下去了,我想幫幫你!”

“幫我?”母親似是而非地理解著,然后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你讀不上大學(xué),媽心里清楚,媽只是想讓你多讀一年書多識一年字,別像媽一樣斗大的字也不認識,出了門就像呆子一樣?!?/p>

我不再吱語,我知道母親的良苦用心。但我真的不想讀了,我的成績那么差,每次考試報分數(shù)的時候都感覺是一種羞辱,老師和同學(xué)們投射過來的眼光足以讓我無地自容。

我曠課逃學(xué)時曾遇到過我的同學(xué),茵子。這也是我不讀書的另一種誘因。

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夜里的一場大雪把晨光映印得分外刺眼,樹上、房頂、地面全是一片白,偶有小獸的腳印雜亂無章著??煲荚嚵?,但今天我的心情出奇的好,我的腦子卻一片空白,像鋪天蓋地的雪一樣純潔。我喜歡這樣的空白,所有的繁雜苦悶都在這一刻得以釋放。

“素素。”誰在叫我?

“素素?!闭娴挠腥嗽诮形?。

我很少與人來往,這種防范心理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我不喜歡群聚交流,我害怕別人對我造成傷害。

“我是茵子呀,咦!怎么不認識啦?!?/p>

我眼前的的確確是茵子,一身火紅的毛衣裙子裹著凹凸有致的身材,胸前還掛著一團雪白的毛茸茸的羽毛,腳上那雙又高又細的皮鞋像把她托舉在空中,她每走一小步的腳印,就讓我想起雪地里小獸的印跡。

茵子和我一樣家境也不好,小時候她父親就去世了,母親也改嫁了,她隨爺爺奶奶生活。兩個同病相憐的孩子在一起讀書,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好朋友。

可眼前的茵子我怎么敢相信呢,這很陽光很前衛(wèi)的打扮,看不見茵子一絲絲昨日的影子,她與幾年前的茵子形成巨大的反差,就像一只火紅的狐貍站在我的面前,頭發(fā)柔柔的順順的還染著一點黃,在清晨的陽光與皚皚的白雪中盡情地流淌著。

“你還在讀書呀?!薄俺煽冞€好吧?!彼繂栆痪潢P(guān)于讀書的話題,我就像針扎一樣難受,我害怕別人向我提問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剛出門時的那種自然與清凈被眼前的火狐貍給攪亂了。我甚至有一點點異?;驊嵟?,但心里又被她的那份奇異所淹沒。

茵子說她在廣州打工,叨叨地說著外面的精彩世界,又不停地訴斥著家鄉(xiāng)的閉塞與窘迫。像電影中的叛徒來勸我變節(jié)一樣,對,像極了。她有著物質(zhì)與金錢的基礎(chǔ),在我的面前故意顯擺著,金戒指、金耳環(huán)、還有脖子上閃閃發(fā)光的鉑金項鏈。同樣是不幸中的人,看看自己猥瑣的樣子,我漸漸地有了羨慕的感覺。

茵子的穿著與舉止已不再像山里的村姑,她有著與家鄉(xiāng)格格不入的美,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茵子太過于異類。我就想廣州一定是個人間天堂,要不然我的生父怎么忍心丟下我和母親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之中呢?茵子繼續(xù)操著那非普通的普通話,讓我的心情在自卑中產(chǎn)生著對她的厭惡。可茵子不在乎這些,她不在乎熟知或不熟知的人對她的異類指指點點,甚至不在乎到底是她拋棄了家鄉(xiāng)還是家鄉(xiāng)拋棄了她。反正她不在乎,她諷刺家鄉(xiāng)的人們思想太“守舊”。

是的,“守舊。”我突然憎恨起它來。守舊所帶來的惡果就像莊稼地里瘋長的野草,使我們想得到的東西變得那么地艱難。

我又想起了我的母親。

3

就在我與母親生活日趨艱難的時候,母親常常到一個叫丁大貴的家里幫工。丁大貴是個屠夫,就是我后來的繼父。

在我們方圓幾里地的地方,沒有人不知道丁家村,沒有人不知道丁家村的丁大貴。在一年之中的幾個節(jié)氣里,在村子與鄰村的紅白喜事里,都免不了請上丁大貴和他的父親。請丁大貴是殺豬宰羊,請丁大貴的父親是因為他是一村之長。這個年近六旬的老頭,在丁家村的威信還是說一不二的。只要請到丁大貴,必定也要笑嘻嘻地隨上他的父親,自然,他也在半推半就中允諾成行,好像給了人家極大的臉面。

丁大貴的手藝不錯。三四個村民逮豬那笨手笨腳的樣子常常遭到他的笑話,有的被追急了的豬撞倒在地,他也不急,總是一邊笑一邊不緊不慢地磨著他的屠刀。他要讓人們把豬攆的跑一陣子,豬的尿屎就會不斷地排出,等這些人鬧騰夠了,豬似乎也倦了,他才像主角一樣走出前臺,嘴里叼著磨好的锃亮的尖刀,慢慢地靠近豬,看準時機,雙腿一蹬,兩手以極快的速度抓住豬的前蹄往天空上一揚,整個豬身就在失重與慣性的力量下轟然倒下,再以瞬間的速度跳至豬的后脊處,一只手死死地扳著前蹄,另一只手利索地拿起叼在嘴里的鋼刀,“撲哧”一聲捅進豬的脖頸處,然后手腕輕輕一擺,再拔出已是血紅的鋼刀。一頭活蹦亂跳的豬就這樣在哼哼唧唧、四肢亂顫中結(jié)束了生命。

我小的時候雖然很害怕,但是又渴望能遇見這種血腥的場面。因為這樣我才能在眾人“打愰”(方言,聚餐的意思)時獲得一份豐盛的免費午餐,幫忙的或看熱鬧的都會隨事主的吆喝聲吃喝上一頓。

丁大貴和他的父親在那一天當(dāng)然是主角。花天酒地中,兒子吹噓著殺豬的技巧。他父親則紳士般地評論著張家與李家的糾紛以及處理事情的原則與技巧。

在外村我母親一般是不會去的,人家沒邀請,丁大貴也沒有邀請。最忙要算春節(jié)的前幾日,丁大貴一方面承接著村里村外殺年豬的活計,每天還要宰豬擺肉案做生意。這時節(jié)每家都會買上一些重量不等內(nèi)容不同的豬肉,不管是貧窮還是富有。

這個時候我母親就忙開了,丁大貴請我母親幫忙,我母親也樂意幫忙。不但我母親不用拿錢買肉,每天還能得到額外的工資。工資雖然很少,母親雖然很累,但我能看得出母親的那一份需要和滿足。

憑心而論,丁大貴也喜歡小時候的我,喜歡逗我,常常拿沾著血水的手,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往我臉上抹,也常常把拔下的豬蹄殼子塞滿豬油,再埋上一根繩捻,做成一盞不倫不類的小燈讓我玩。但我害怕他,討厭他殺豬時麻木不仁的樣子,討厭他醉酒后瘋狂失態(tài)的樣子。我不愿接近他,不光是我,似乎所有和他有過紛爭的人,都害怕他酒后拿刀叫囂的樣子,更不用說本村里的人了。用得上他幫忙時都對丁大貴笑容滿面,恭維萬分。一旦下了桌面,肯定有人會背地相罵:“長的像人,老酒一喝就變成豬了,有時候連豬都不如呢!”每次酒桌上喝到七八成的樣子時,稍有頭腦的人都一個個借口離開了,不再回到餐桌上來。只有請他幫忙的家主,萬般小心地迎合著賠笑著。而丁大貴此時已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請他的幫忙家主還有一大堆的后事等著去做,忘記了家主的夫人一遍遍掃著滿地的殘羹骨頭。他好像在酒中已離開了人間,半仙般地飄搖著。

倒是丁大貴的爹,穩(wěn)穩(wěn)重重地在村里干了幾十年的村長。丁大貴怕他爹,全村的人是敬重他。丁大貴酒多鬧事,自然,村子里的人讓著他,讓著丁家的氏族,給著他爹的臉面。當(dāng)然,每次鬧事都免不了他爹對他連罵帶踢地收場。

事實上,丁大貴有一個男孩叫丁力,丁力跟著丁大貴的爹過。我從來不叫這個繼父丁大貴為爹,也沒有叫過丁力為哥。我不叫,從來不叫,我就是這般倔犟。以致于丁大貴以及丁大貴的族房都對我耿耿于懷。

丁大貴的老婆是喝藥死的,這一點全村的人都知道。直到現(xiàn)在,丁大貴老婆的娘家人也不與丁大貴來往,他們見面猶如仇人一般。他們認為是丁大貴逼死自己老婆的,他們來到丁大貴家鬧了一通后,事情便不了了之。

母親是在哭泣中走入丁家大門的。我雖然知道母親一百個不愿意,但孤男寡女在一起時間長了,再清白的身軀也避免不了村里村外的流言蜚語。我知道母親的無奈,為了我,也為著生計。我懷疑就在母親清白的時候,丁家人是不是有意在外面詆毀母親的聲譽,這樣的話就會使母親抗拒丁大貴的意志漸漸瓦解、麻木。這一定是個陰謀,我想。

事實上,如果以父親在丁家村的單名小姓,以母親的孤單無助,丁氏家族完全有力量要挾我的母親續(xù)弦丁家。母親反抗什么呢?母親又拿什么反抗呢?千里之外的娘家?杳無音訊的父親?誰能相信母親的清白呢?誰會幫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子說話呢?

久了,母親便不再辨白。母親猶如一只沉默的羔羊風(fēng)風(fēng)雨雨地行走在丁家村的溝溝坎坎之上。

可是,有些沉默與忍讓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是一個冬夜的晚上,昏黃的月光把安靜的村莊照映的支離破碎,夜是清冷的,沒有風(fēng),偶爾的狗叫聲時時驚醒著大地。

我與母親早早地焐在被子里,母親照例地納著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底,而我卻漸漸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什么時候,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爭吵聲驚醒,這種爭吵聲沉悶而焦灼。我驚恐地看見母親在用力地推搡著一個人。母親說:“你快走吧,快走,我要喊人了。”

“喊啥呢,村里村外誰不知道呢,還裝那么純?!?/p>

“那是造謠,你就別糾纏我了?!?/p>

我從床上站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這個魁梧的男人竟然是丁大貴。他嬉皮笑臉地對母親說:“哎呀,都這些年了,你還甘愿為他守活寡呀,值得嗎?”

丁大貴噴著滿嘴的酒氣,還東倒西歪地想往母親的床上蹭。

我突然被嚇得哭了起來,這一聲哭叫似乎激發(fā)了母親對丁大貴的怒氣,她怪叫一聲,拿起床上的簸箕朝丁大貴砸去,那簸箕里的針頭線腦一下子滾滿了整個房間。接著母親又抓起放在桌上的鏡框,高高地舉過頭頂,歇斯底里的吼道“滾,你給我滾?!贝藭r母親的瘋狂是那么地震撼那么地強大。她的怪叫聲似乎動蕩著整個村莊,母親不再像剛才那樣急促地低語了。她瞪起的雙眼充滿了燃燒的怒火,她舉起的雙臂凝聚著千鈞的力量。我眼里流淌著淚水,炙熱的淚水,能將丁大貴融化的淚水。

丁大貴被母親的瘋狂舉動嚇醒了酒。我想,他來之前一定在得意地盤算著自己唾手可得的陰謀,他肯定認為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就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一只小鳥信手拈來,他甚至認為母親就像和他在一起幫工時的那樣遷就著他??伤脲e了,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驚呆了,這個平日里肆無忌憚的男人思想被徹底打亂了,他灰溜溜地跑出了門。

母親瞬時痛哭了起來,邊哭邊罵著鏡框里還在微笑的父親的照片,突然又“砰”地一聲摔碎在地上,然后抱著我大聲慟哭。這時,我們的淚水是苦的、咸的、涼的,像窗外的月色,幽幽的充滿寒意。

這一夜,我恨透了丁大貴,也恨透了我多年不歸的父親。

這件事很快就在村子里沸沸揚揚地傳開了,那些同情的人也是一些敢怒不敢言的弱勢者,他們常常背地里對母親說著一些安慰的話。而丁氏家族的人卻譏笑母親的假貞烈,對著母親指指點點。

丁大貴的爹媽也來了,也是一個晚上,還是那個月亮,帶了些水果之類的東西。母親擦擦長凳上的灰塵說:“坐吧。”又趕忙到灶間去燒水。灶間與堂屋是相連的,所以他們也能說上話。

丁大貴的娘說:“真對不住你了,這件事若不是聽村里的人說出來,我們到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呢?!?/p>

“這個狗日的?!倍〈筚F的爹跟著罵了一句。

“你別和他一般見識?!倍〈筚F的娘說,“他一喝酒就成了酒瘋子,再說他一個寡漢條子,有的時候在外騷夜我們真的不放心,但我總不能天天跟著他吧?!?/p>

母親沒有吱聲,不知聽沒聽見,她照著自己的思路忙活著。也許母親真的沒聽見。對丁大貴爹媽的到來,母親的頭腦可能在想著那晚發(fā)生的事情,想著這件事情該如何提起。

灶膛里的火焰一閃一閃地映在母親的臉上,母性而充滿憂郁,母親就是在這閃爍的時光中消怠著最美好的青春。母親全神貫注地望著火苗,不時地添加著柴枝。

丁大貴的娘說:“平日里你和他在一起時,你別老是讓著他,你越是讓著,他的德性就越變壞了,唉?!?/p>

丁大貴的娘原則上說的是對的,但仔細想想就不是那么妥當(dāng)了,言語中的意思好像在指責(zé)我的母親平日里勾搭著丁大貴。

丁大貴的爹白了她一眼說:“這事等風(fēng)聲一過,我得好好訓(xùn)訓(xùn)他,你多擔(dān)待一點啊?!?/p>

丁大貴的娘說:“下次我可不能再讓他喝酒了,你也別太委屈了,他這樣的貨色我也沒少省心。”

母親倒了兩杯茶水遞過去。丁大貴的爹娘推辭著說:“別客氣了,包涵一點啊,等風(fēng)聲一過,我們就叫他向你賠不是,啊,我們回去了。”

什么叫風(fēng)聲一過?風(fēng)聲一過就屁事也沒有了,風(fēng)聲一過他丁大貴又是村里的狠人。

丁大貴雖然在丁家村一帶是個土霸王,吵起嘴來拿刀弄槍殺這個殺那個的,但是,誰也沒有親眼看見他殺過誰或者說把誰打殘了。他具有的都是一些無賴的模樣,派出所也只是教育教育,最多罰罰款而已。

事后,我知道母親為了這件事也偷偷去過派出所。提起丁大貴,派出所的人都熟悉,甚至都麻木了。

派出所公事公辦地問我母親:“丁大貴得逞了?”

我母親說:“沒有?!?/p>

派出所問:“丁大貴打你沒有?”

我母親仍然說:“沒有。”

“那他喝酒了?”

我母親說:“喝酒了,滿屋子的酒氣?!?/p>

派出所就說:“那你回去吧,情況我們都知道了?!?/p>

我母親就回來了。切,知道了有個屁用,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看見派出所的影子。倒是丁大貴那幾天顯得老實得多,母親也沒有再追究此事,丁大貴殺豬擺攤也沒再喊我母親。

這樣相安無事的日子過得很快,年后的一天,鄰里的秀云阿姨來了。

秀云阿姨是出了名的媒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多數(shù)都是經(jīng)過她撮合而成的。除了丁大貴的爹,可能就是秀云在丁家村說話最有分量了。村里的大事小事都喜歡叫上她,她也是個熱心腸的人,看見我與母親生活艱辛,常常救濟我們一點燃眉之急的東西。我和母親都很感激她,我母親就經(jīng)常拿她范本來教育我。秀云從不趨炎附勢,她敢于和強勢對立,誰說秀云的不對那么這個人就一定是自己有問題。那些經(jīng)她撮合成婚的家庭,誰不在心里存念一份感恩!就算是丁大貴的爹,也要給她三分顏面。得罪秀云,就是跟自己過不去,當(dāng)然秀云還有一張巧舌如簧的嘴。

秀云的到來,徹底打亂了我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

秀云說我的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不會回來了。

秀云說我母親這么多年還這樣癡守著等他回來,是一種傻的表現(xiàn),不值得的。

秀云說一個孤單的女人帶著孩子獨自生活是多么的艱難,搬頭不動搬尾不動的,像什么家,看著讓人可憐。

秀云說村里村外都說你和丁大貴這樣那樣的事,就我不信,但是誰能相信你和我呢,一百個人有九十九都這樣在傳言,你再爭說自己的清白又有什么用呢。

秀云還說我母親,你還不如就事論事,假事成真地和丁大貴聯(lián)姻一家,只有這樣那些狗嘴們就覺得正常了,就不會拿這件事情說笑了。

秀云竟然表揚起丁大貴來,她說丁大貴除了喝酒出亂子外,其實也挺能干的,誰家請他幫忙他從不說一個不字,他心眼還是不孬的,還是有熱心腸的。

秀云最后說,我可都是為你好,素素還小,日子還長著呢,好話孬話你夜里摸著心想想我說的對不對,過日子是要有個男人當(dāng)幫手的。

臨告別時,秀云拉著母親的手,詭秘地說我都是為你好,丁家的人目前還不知道這件事呢,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并一再強調(diào)要我母親好好想想。

這個秀云怎么能說丁家人不知道呢,我明明看見秀云從我家出門后,就朝著丁大貴家的方向走去的,一定是丁大貴家的人在玩居心叵測的伎倆。不管這件事的促成是好是壞,我對秀云突然就有了一種看法了。

這樣,秀云又來過我家?guī)状?。每次她的相勸都幾近雷同,不同的是秀云每次來都不用晚上了,有時白天也來。一邊和母親說話一邊幫母親收拾著屋里屋外。秀云就是這么熱心,每一家都被這看似無意的舉動感染著,秀云無非有兩個目的,一是帶著為人所托的期望;二是希望自己的目的最終圓滿。

從母親越來越安靜的表情里,我看到了母親的一份妥協(xié)。從最初的拒絕到現(xiàn)在的沉默,我能讀出母親所承受的那一份楚痛和決心,母親常常在夜里摟著我,她摟的越緊我就越有一種失去的可能,母親在嘆息中總是有意無意地問我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有一百萬個不愿意。我能有什么看法,我那么小,懵懂的小——我看見的是無助的母親,看見的是白天黑夜像個陀螺一樣的女人,看見了丁家村的溝溝坎坎上奔走著一個黑點般的女人,也看見了忍耐一切生活之痛的偉大女人!

我能有什么看法?雖然我有一百萬個不愿意,雖然我愿意活在母親貧苦的庇護之下,但我這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不仁道,她的苦難因我而存在,她的孤獨因愛而生。只是她看不清方向,看不到漫長的未來。

我什么也沒有說,母親也知道我什么也不會說,她這樣的提問有點像是自言自語。我不能給她幸福,但我不能束縛她追求幸福的權(quán)力。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母親真的走了。喜慶的鞭炮聲中,我沒有隨她而去。母親不用多久就會來看我的,我知道,母親也交代過我。我靜靜地待在家里,孤獨而惶恐,屋里巨大的安靜像潮水一樣壓下來,感覺母親突然被人搶走一樣——

我不愿去丁大貴家。雖然我們同在一個村莊,雖然秀云一遍一遍地勸導(dǎo)著我??晌揖褪沁@樣地倔,我寧愿丁家村的人都說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我愿意。這樣我就不會為我的倔犟擔(dān)負什么名譽后果,就像丁大貴喝酒一樣,只要一喝酒,丁大貴所有惹的禍端與責(zé)任都會歸咎于酒之中,好像酒是寬恕他的代名詞。

秀云提來的飯菜已涼透了,我就這樣傻傻地坐著,傻傻地等。這一夜,我沒有等到母親,這一夜,我第一次與母親近在咫尺卻遠隔萬里。

丁家村再也沒有人對母親說三道四了,母親和許多農(nóng)婦一樣平靜地生活著,扳著手指過著一種等待死亡的日子。

事實上,母親的幸福只不過從一個苦難跳入另一個苦難,重新開始著苦難的輪回。

是狗改不了吃屎,丁大貴又開始喝酒了,又在外面以酒裝瘋地耍起了他的舞馬長槍,他忘了他對秀云戒酒的承諾,許多時候,母親總是黯然神傷地回到我的身旁。

4

我決定不讀書了,我感覺我長大了,起碼我應(yīng)該有獨自生活的能力,我要離開丁家村,決定出去闖闖。

母親一如既往地平靜著,像一潭死水,更像一塊被生活打磨的鵝卵石。是的,母親就是鵝卵石。一潭靜止的水受到?jīng)_擊還能發(fā)出浪花與漣漪,母親不,母親只有圓潤的外表和一顆堅硬的冰冷的內(nèi)心。

相反,我的輟學(xué)卻讓丁大貴火一樣地?zé)崆槠饋?。他從沒如此關(guān)心過我,他說讀書沒啥用,又比如說村里村外許多沒讀多少書而成功的事例,有些事例我也確實知道,他們沒有多少文化和知識,卻在外面闖蕩成富甲一方,最起碼在丁家村一帶能拋頭露臉,還有原本在丁家村混不下去的人,卻能在外面顯山露水地發(fā)起橫財。倒是那些老老實實精耕細作的農(nóng)民,永遠生活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不變生活之中。他們成了生活的主流,也正是這樣的主流,形成浩浩蕩蕩的生活海洋,囊括著生活中的貴與賤、美與丑。我的母親就在這浩瀚的海水里沉沒著、悄無聲息地流淌著,還有一點想成為浪花的我。

丁大貴的慫恿正迎合著我的心情,我就覺得自己輟學(xué)沒有什么不正常了。倒是覺得丁大貴這樣的人也能說出一點人的思想來。我不用再去讀書了,心里竟有一種小小的興奮。

我想到了茵子,潔白的雪地里火狐貍一樣的茵子,我又摸出了茵子留下的電話號碼看了又看,其實不用看,我也能準確地把它背出來。

茵子小學(xué)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她還沒有我文化高呢。切,高有屁用,瞧自己寒磣的樣子,茵子不也混出個人模人樣!每次茵子回到家鄉(xiāng),她前衛(wèi)的時裝都能遭到年長者的唾罵,尤其是在夏天,那只有死人時才穿一身素白的衣服,同樣被茵子白紗般的連衣裙幸福地演繹著,仙女一樣的飄逸著。當(dāng)她走入山里的高粱地時,儼然就成了一只美麗的白狐了。她美的讓我心動,更不用說那些賊眉鼠眼的未婚青年了。

我給茵子打電話,是在丁大貴的爹家打的。這是村里唯一的電話,也是村里唯一向外界聯(lián)絡(luò)的方式。雖然他們讓我打電話,但我還是用偷偷的方式鉆進去,然后再偷偷的鉆出來,賊一樣悄無聲息,賊一樣刺激和滿足,因為我不想我的電話有人聽到。

茵子答應(yīng)會幫助我的,她會到廣州火車站接我。

這讓我相當(dāng)感動。我對茵子曾經(jīng)的嫉妒突然就有了小小的慚愧。我心胸怎么那么狹隘呢,怎么那么庸俗世故呢。長期下去,我也會被潛移默化成“守舊”的一員,隨著滾滾的生活之水,波瀾不驚地向前流淌。我突然就有了一種后怕,我要學(xué)會寬恕,學(xué)會容納。想著想著我就發(fā)現(xiàn)天地是那么廣闊,萬物生存是那么美好,我的眼前似乎就有了一條平坦的光明大道。

母親幫我收拾著行李,雖然都是學(xué)生時穿的,但干凈,樸素,母親從來沒讓它們落上一點塵埃。

丁大貴也來了,他拉起我的手,朝我的手心里塞了一卷錢,說是給我的路費,我想推脫,但母親碰了碰我,我明白母親暗示的意思,就收了下來。其實母親早就給過我錢了,這也許是母親攢之不易的私房錢。

秀云也來了,這個熱心的女人竟偷偷地告訴我,說我父親也在廣州,并且和一個四川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這個眼睛犀利的女人怎么看出我到廣州就一定會找我的父親呢?

母親已經(jīng)不再提及父親了,她絕口不提。她不再向大路上張望了,我知道,我的離去,她再次張望的人一定是我。

母親說著一些注意安全的話,她一輩子都在丁家村,又能知道外面什么呢。她唯一害怕的是我和父親一樣一去不返。

鄉(xiāng)村的客車一陣風(fēng)般地開來了,又一陣風(fēng)般地開走了。我看見母親站在薄薄的塵霧里又溶成了曠野里的一個點,像我眼角里的一滴淚珠,咸咸的從我的眼里滑落。

火車同樣也變得沉重起來,“轟轟隆隆”的鐵輪很費力地搬運著我,搬運著一車廂的陌生與好奇。車窗掠過的樹木像一根不知疲倦的大刷子,一片片洗涮著我矛盾的內(nèi)心,我不能丟下我苦難的母親,但我又不能讓世俗的塵埃淹沒我火紅的青春。

我是隨著洪水一樣的人流走出站口的,又像是洪水里夾雜的一顆小草被沖上堤岸。我沒見過這么多的人擁擠在一起,整個臺階與地下通道都是人頭,都是呼啦啦的拉著箱包的聲音,播音員用溫柔而磁性的聲音傳達著列車的訊息。

我看到了茵子,終于看到了來接我的茵子,忐忑的心一下放了下來。在這萬頭攢動的陌生環(huán)境里,只有茵子的這張臉是熟悉的。她成了我最最親的人了,成了我最最安全的依靠。

眼前的廣州喧囂而繁華,它一下子讓我?guī)淼泥l(xiāng)土氣息無所適從。它強大、震撼,讓我目不暇接。也正是眼前的城市,眼前這個叫廣州的城市,吞噬著蕓蕓眾生。我又一下子想到了我的父親,想到了我的父親就被生活埋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

茵子帶著我在迷宮一樣的城市里輾轉(zhuǎn)著,我就像一只小鳥飛入這茫茫的林海,迷失了自己。

茵子的棲息地租住在城郊的一間樓房里,樓道的上上下下掛滿了衣服、被褥,很像電視上聯(lián)合國開會的旗幟,花花綠綠地擺開著,展示著。

這條小巷白日里是安靜的,但我能感覺這樣的安靜會在某一個時間點里爆發(fā)著能量,熙熙攘攘,像鄉(xiāng)下趕集一樣熱鬧。茵子說我猜得對極了,所有的人都是外來的,四川的,湖北的,山東的,安徽的,幾乎每個省份都有。茵子說她接我是請了事假的。

我再一次對茵子說著感謝的話。

茵子租的房子不大,十來個平方的樣子,凌而不亂,充滿了淡淡的玫瑰花香。房間里拉起的一根鐵絲上掛著幾件鑲有蕾絲邊的胸罩、內(nèi)褲,讓我看了臉色緋紅。要知道,我?guī)闲卣诌€不到一年呢,就一塊布料的那種,每次洗滌之后總是晾曬在一個僻靜的地方。這種羞澀的感覺在廣州,在茵子的租住地,顯得多么的愚昧,整個小巷和過道隨處可見,它們在微風(fēng)與陽光下盡情地飄搖著。

我摸了摸,羨慕地說:“很貴吧。”茵子笑了笑,這一笑,似乎是對我從鄉(xiāng)村帶來的新鮮與單純的一種鄙薄。唉,我天生就有一種對人的芥蒂。

茵子說:“什么這貴那貴的,房租才貴呢?!?/p>

我說:“有多貴?”

茵子說:“八百。”

我說:“八百一年嗎?”

茵子說:“美死你了,八百一個月。”

我想我是聽錯了,八百是多少?是我母親幫丁大貴殺八十頭豬的工錢,可是丁大貴一年也殺不到八十頭的豬呀。再想想母親那一雙布滿老繭的手……

茵子遞來泡好的茶水,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說這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到處都一樣的貴。

茵子晚上要帶我去玩,我說我累了,困了,想休息,茵子沒再勉強。茵子說那就安心地睡吧,我還要上班呢。

茵子走了,我躺在充滿花香的床上,沁心極了,很快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茵子還沒有回來,小巷里的人像鄉(xiāng)村里的麻雀一樣,白天呼呼啦啦地飛出去覓食,晚上又嘰嘰喳喳地飛了回來。

樓下的小超市里就有一部收費的公用電話。我給茵子打了三個電話,那邊才傳來茵子懶散的聲音,估計還在睡夢之中。

茵子說不回來吃早飯了,叫我自己買點早餐吃,還說她床頭柜的包里就有零錢。她這么說,我又怎么好意思拿她的呢。茵子說有什么話等他回來再說,中午一定回來吃飯,并囑咐我用電飯鍋悶點飯,菜她回來時會帶的。

中午我向窗外張望好幾回,茵子終于回來了,她現(xiàn)在是我唯一說話的親人,就像母親張望父親的歸來,心情肯定是一樣的。

茵子打開一個個裝滿熟食的塑料袋,擺放在凳子上,像幾朵盛開的花蕾。

茵子說:“喝點酒吧?!?/p>

我說:“不會喝酒。”

茵子就說:“什么會喝不會喝,又不是毒藥,少喝一點?!闭f完就往我的玻璃杯里倒酒。

我說:“我真的不會喝酒,從來沒有喝過酒。”

茵子就把斟好的白酒自己端了去,換了啤酒斟在另外一個玻璃杯里說:“那就喝啤酒吧?!?/p>

茵子說話不容我辯解,我只好慢慢地嘖著,品酒師一樣。

茵子真能喝,至少喝了三兩白酒,這讓我頗感意外。

我說:“昨夜你一直在加班嗎?”

茵子說:“一直在加班?!?/p>

我說:“茵子你可問我工作的事了?”

茵子笑笑說:“正問著呢,不要急?!?/p>

我說:“我當(dāng)然急了,我不能在你這兒白吃白住呀?!?/p>

茵子說:“要是急了,路口那里有一個網(wǎng)吧,你可以去上上網(wǎng)?!?/p>

我在上學(xué)的時候就聽說網(wǎng)絡(luò)是毒瘤,會成癮的,但我沒有上過,很好奇。

茵子告訴我,網(wǎng)里什么都有,電影、游戲、打牌、購物,還可以談情說愛呢。好玩又不貴。

我說我不懂。

茵子就說我是土老帽,什么都不懂,下午就帶我去網(wǎng)吧,教教我。

吃過飯,茵子真的帶我來到網(wǎng)吧。這么多的電腦聚集在一起閃閃爍爍,鼠標聲、敲擊鍵盤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他們的神情認真而專注。整個大廳的頂部都涂成了黑色,顯得安靜而莊重,墻面貼滿了一塊一塊的菱形黑鏡,所有進來的人都被切割成無數(shù)個同樣的模塊,我與茵子也不例外。

茵子好像與網(wǎng)吧里的人很熟,我看到網(wǎng)吧的門口寫著提示,“禁止未成年人”“禁止吸煙”等語言。茵子付了錢直接要了兩張卡座的位子??ㄗ惺裁床煌兀鹱诱f卡座就是類似于包廂,帶有一點隱蔽性,困了可以躺在沙發(fā)上小睡,還可以吸吸煙。

我就問茵子:“你會不會吸煙?”

茵子說:“什么叫會什么叫不會,在外面什么都得學(xué)著點?!?/p>

茵子熟稔地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又用鼠標在屏幕上指指點點,電腦的畫面就像翻書一樣翻個不停。我坐在茵子的身邊邊看邊學(xué)。

我說茵子:“你懂得真多?!?/p>

茵子就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頭說:“小聲點,現(xiàn)在年輕人誰不會電腦?我還準備買一臺呢。”

我說:“電腦很貴吧?!?/p>

茵子說:“也不是很貴,也就三四千的樣子。”

天哪,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茵子在交流經(jīng)濟時總能出現(xiàn)障礙,她不著邊際的數(shù)字總把我噎得瞠目結(jié)舌。我的眼光總是喜歡用丁家村的標準來衡量一切,看來我是落伍了。也許廣州真的是人間天堂,要不,我的父親怎么就不回去了呢。

茵子說我給你申請個QQ號碼,這樣就能加入很多的朋友,可以聊天了,什么都可以聊,煩躁苦悶,喜怒哀樂。

我說那就申請吧,茵子就給我申請了一個號碼,還自作主張地起了一個網(wǎng)名:“流浪的樹”。

5

這幾天茵子天天上夜班,有時凌晨三四點鐘才回來。我白天無所事事,上上網(wǎng),晚上睡睡覺。我有時真想問問茵子工作的事,看她睡得太香和走得太匆忙,我又沒好意思問。但我相信茵子一定會幫我。

樓下的商戶們雖然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是通過白天無所事事的閑逛,大都混成了一張熟臉孔。這樣的小商戶大多數(shù)也是外來人員,他們很留意小巷里多出的陌生面孔,他們也會盡量和你套近乎,目的是希望你能在這條小巷里照顧他們的生意。

小超市離茵子最近也是我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我不僅僅是買一些榨菜衛(wèi)生巾之類的東西,更主要是這里有一部公用電話,我用著也方便。

我曾讀過一篇叫《貝爾定理》的調(diào)侃文章,說小孩子“老師教的都不會,老師不教的都會?!币舱媸沁@樣的,我的電腦學(xué)得很快,有一位叫“我心飛翔”的網(wǎng)友經(jīng)常加我聊天,很陽光的網(wǎng)名,讓人一看就有一種積極向上的燦爛味道。我也查過他的資料,和我同一個省份,年齡也差不多,還是個男孩呢。

無聊的時候我曾想去茵子的單位玩,也問茵子那里要不要人。茵子說不要人,再說哪有上班還帶人去玩的。

茵子說得對,我就不吱聲了。

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我有點急躁了,我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少。盡管茵子說沒有錢可以向她開口,我又怎么好意思呢。我是來找工作的,又不是來旅游的。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和足夠的錢,我還想找一找我的父親呢。

小超市里的安徽佬告訴我,沒事做的話可以去站馬路試試。那里有一個民工自發(fā)形成的勞動力市場,招工的、應(yīng)急打短工的時常到那里找人。還說他們剛來廣州的時候也在那里站過馬路,是過渡時期的最好選擇,又告訴我乘車的路線地點。

末了,他又很慎重地告訴我一定要起早哦,那是露水一樣的市場,太陽一出來,招工的就很少了,因為廣州人很會掐算時間的。他還囑咐我說如果用工只收一個人的,最好別跟去,那樣是不安全的。

這個安徽佬的話,我聽得很認真,也很感謝他。

我打電話向茵子求證了一下,茵子說是有這樣一個勞務(wù)市場,不過很吃苦的,而且不安全。你想,如果用人單位的待遇都很好,還用去那樣的勞務(wù)市場臨時急聘么?茵子叫我不要急,說尋思著為我找個輕省一點的活。

茵子說什么都有道理,說什么都是對的,但這次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決定試試。

三點多的光景,我就起了床,茵子還沒有回來,我留下字條,鎖好門,匆匆趕車去了。

城市和鄉(xiāng)村就是不一樣,都四點了,路燈還在一排排地亮著,高樓上的霓虹燈還在不停地閃爍著,路上的車子還在不斷地流淌著。

這是我第一次帶著某種目的獨自前進,像在完成一種使命。我必須勇敢面對社會,面對社會中一切無所依托的生存。在清晨的涼風(fēng)里,我昂著頭,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正行走在自力更生的路上,為了自己也為了母親。

當(dāng)我到達這個叫站塘的位置時,發(fā)現(xiàn)這里已是人頭攢動,像火車站的廣場一樣混亂繁雜。他們身著破舊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燃燒的煙頭在他們的手指間明明滅滅。他們操著各地的方言,等待著雇主的出現(xiàn)。我感覺這不是一群人了,是堆積在一起的機器,等待著買主的出現(xiàn),又像是鄉(xiāng)村集市里的牛市交易場,等待著駕馭人的出現(xiàn)。

我就像一頭失散的牛犢,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孤獨地混在人群之中,同樣焦灼不安地等待著。

每當(dāng)來了一位雇主,這些人就“轟”地圍了上去,蒼蠅叮屎一樣。

一撥一撥的人都被雇主帶走了,看來這里還是有一定市場的,我在想。

我也和幾名四川女人被拉到一個建筑工地收拾鋼模,撿拾遺落在地上的卡扣,然后又把滿地的木料按長短大小揀疊好、堆放好。

有一個戴著白色安全帽的廣東佬,叉著腰,罵罵咧咧地在我們的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聽不懂,但肯定是在罵。

整個上午,我和幾位四川女子馬不停蹄地穿梭在這個陰森的樓群里,樓的鋼架外罩著一層灰色的網(wǎng),不時有東西從高樓上落下來,讓人心生畏懼。我想和同來的幾名女子搭搭話,但我不敢,沒有時間也沒有那么近的距離。我的耳朵只能聽見工地里發(fā)出的沉重的轟鳴,還有那個戴著白帽子的廣東佬的叫罵聲。

我們真的成了不停運轉(zhuǎn)的機器,成了脖子上套著枷鎖耕作的古代農(nóng)奴。

午飯的時候,我才和幾個四川女人聚在一起,灰塵和汗水涂得她們滿臉都是。不用照鏡子,我的臉肯定和她們是一樣的,就在我取下安全帽的時候,她們都驚愕地望著我,望著塵埃和汗水也掩蓋不了的一臉稚氣,和跳動的火紅的青春。

她們說我這么小怎么來干這樣的生活。

她們說我姣好的顏容會被鋼筋混凝土埋葬的。

她們說我的父母怎么忍得下心來……

她們心懷憐憫地看著我,說著一些心懷慈悲的話,但她們就是不說自己的苦難,就是看不見自己的可憐,好像與生俱來就在苦難中恕贖著自己的罪行。我被她們忘我的精神與關(guān)懷打動著,也正是這種堅韌的生存方式,組成了這個城市堅不可摧的發(fā)展基石。

這是一天一結(jié)算的短工,晚上我們結(jié)了一天所得的工資,整整四十元,這可是我母親幫丁大貴殺四頭豬的工錢。我滿足極了,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汗水收獲的成果,開心而且心安理得。我的心在天空中飛翔了,我要告訴所有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我能掙到錢了。

那個廣東佬說還有幾天事情要做,如果我們愿意做的話明天早上就直接來這個工地等他。我們當(dāng)然愿意。

我也與幾個四川女子互相留了電話。當(dāng)然,我留的電話是樓下小賣部的。后來,我們從來沒有聯(lián)絡(luò)過。

接連幾天,我都能在站街的時候被用工者接走,茵子說我是幸運的,我真的很累,我都有點受不了了,每次帶著滿是塵埃的衣服回到茵子充滿花香的小屋時,我都不好意思,我盡可能地保持著這間小屋原有的完整性,不能讓我的到來而破壞茵子原有的生活空間。

我小心地積攢著我的成果,我知道它們來得干凈、光明。我將這份喜悅的心情告訴我的網(wǎng)友“我心飛翔”,“我心飛翔”在電腦里說著一些恭賀的話,還送上一朵火紅的玫瑰花。

樓下的安徽佬仰著脖子朝樓上喊我接電話,我問是誰的,他說是茵子的,我咚咚地跑下樓。

茵子叫我明天早晨不用去站街了,她要帶我到一家銷售部去應(yīng)聘。我當(dāng)然高興了,早就憧憬著有這么一天,穿著干凈漂亮的衣服,拿著工資過日子的情景。

茵子沒有食言,她準時回來了。我迫不及待地問茵子是做什么銷售的,多少錢一個月。茵子說就是售貨員,賣賣東西而已,一個月一千二百元,賣的好還有提成獎金呢。

一千二百元,就等于我每天站街都能被雇用的工資數(shù),也就是我母親要幫丁大貴殺一百二十頭豬的工資。切,我怎么這樣俗呢,我發(fā)現(xiàn)我干什么都喜歡和丁大貴作比較,我想停止這樣的比較,但我無法抑制自己。

我說等我有了工作一定會給你房租費的。這樣的話我不知向茵子說了多少遍,這次又提出來,一方面說明我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一方面又表示對茵子幫我找工作的感激。

茵子又埋怨我說見外的話了,她說她又不是經(jīng)常回來,房子空著也是空著。茵子說如果我上了班,也是有夜班的,也不見得常能回來呢。

茵子說得對,她說什么都對。我只能聽她的,她是我身邊唯一的親人,唯一見過世面的人,對于茵子的幫助,我一定會涌泉相報的,我這樣想著。

茵子望了望我,要我換件衣服,說著便從她的衣柜里拿出幾件衣服來。茵子說:如果不嫌是穿過的,這幾件衣服就給你了。我說這怎么好意思。

我越推辭,茵子就越有一種成就感。茵子說這都是一些不穿的了,叫我試試,去人家公司面試總得穿得體面一點嘛。

其實,我一個人的時候,早就打開過這個衣柜,里面的衣服真的很時髦,很漂亮。還有幾件我甚至認為不能在公共場合穿,我曾經(jīng)偷偷地試了試,新鮮而刺激,一下子,鏡里的人感覺就不是我了。

茵子雖然給了幾件都是她認為普通的生活裝,但是,我穿上后仍然不能相信鏡里的自己,我甚至認為我比茵子還美。

公司就在市區(qū)一幢高樓里,外面的玻璃幕墻把這幢高樓修飾得更加偉岸更加高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和茵子就像螞蟻一樣鉆了進去,這幢高樓的內(nèi)臟同樣雍容華貴,我被這樣的氣派擊打著,我有點緊張。

茵子按了28樓的指示,電梯瞬間把我們帶入另外一個時空。茵子特意把我?guī)У揭簧却扒?,眼前錯落有致的城市不見邊緣,路上的車流也悄無聲息,整個城市顯得異常浩大、安靜。就是在這樣的樓群之間的縫隙里,埋藏著多少個欲望的靈魂,種下了多少個夢一樣的向往。我的父親也一定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里,為了生存不停地蠕動著。

2808號的門口掛著一個銅質(zhì)的牌匾,上面寫著“廣州市益康保健品有限公司”,茵子敲敲門,我的心忐忑起來。

接待我們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瘦高男子,茵子叫他吳總,我也跟著這樣叫他。我能看出他與茵子認識,但不是很熟,茵子一口一個吳總地恭維著。

吳總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對我說:“是你來應(yīng)聘的?”

我說:“是的?!?/p>

吳總的眼光讓我看到鏡片后面的一絲神秘。

吳總對茵子說:“張總已經(jīng)給我打過電話,情況我都知道了。”說著又從桌上拿出一張表格讓我填寫,年齡欄內(nèi),茵子讓我填上十八歲,事實上我與十八歲還差幾個月呢。

一切填妥后,吳總說后天就可以上班了,并告訴我店面的地址。地址我是陌生的,我望著茵子,茵子說知道知道。

吳總說前一個月是實習(xí)期,實習(xí)期工資是六百元,一個月后才能拿合同上的工資以及營業(yè)提成。合同我也看了,工資一千二百元,營業(yè)提成10%。吳總鼓勵地說,他們有的營業(yè)員每個月的提成比工資還高。我雖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我確實心潮澎湃。吳總還說,別人的試用期是三個月呢,說我是個例外。

當(dāng)吳總說要一千元押金時我傻眼了,我上哪去拿一千元呀。茵子也急了,茵子說:“張總沒向我提這件事兒?!?/p>

吳總說:“都是一樣的,每個員工都收押金的,在新人員不確定的情況下,一千元押金是代表一種誠信,代表公司對產(chǎn)品的一種風(fēng)險意識。”

茵子說:“我身上沒有帶那么多的錢,不過你就放心吧,我給張總介紹的人都是踏踏實實做事的人,你看她的樣子像是不安分守己的人嗎?!闭f著,茵子指了指我。

吳總說:“我不是不相信你的人,而是不能違反公司的規(guī)章?!?/p>

茵子說:“那我今天就擔(dān)保一下,明天給你送錢來,還不行嗎?”

吳總揶揄地一笑說:“你,就你,那就明天來簽合同好啦?!?/p>

茵子顯然感覺到失去一點顏面,臉色有些發(fā)紫。我拉了拉茵子說算了。茵子憤憤地說,我給張總打個電話。說完掏出手機走出房間,又像在自言自語“我還就不信了”。一會兒,茵子又走了進來,她把手機遞向吳總說:“張總讓你接個電話。”

我聽見吳總在電話里一聲一個“好好”,一口一個“知道,知道”。

說完,吳總并沒有把手機直接遞還給茵子,而是往桌子上一放,顯然他也有點情緒了。我能猜到,這個張總一定是他的上司,茵子一定在拿這個張總在壓制他。吳總頭也不抬地對我們說:“你們可以走了,押金不用交了?!?/p>

我們拉開門正要出去,吳總突然提醒般地說:“是張總幫你墊上的?!?/p>

這句話好像是臨時的補充,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茵子帶上房門的聲音,可比敲門的時候要響得多。

茵子在回程的路上憤憤地罵著吳總不識抬舉、算個毛之類的語言,我也跟在后面應(yīng)和著,我的應(yīng)和是迷茫的,理不出頭緒的。

我問茵子,張總是誰,茵子說是她很熟的一個顧客,又醒悟似地說是一個朋友,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我又問這個吳總呢,茵子說,毛的吳總,稱他為吳總是在抬舉他,他也是張總聘請的打工仔,都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切。

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我問茵子公司都賣一些什么樣的產(chǎn)品,茵子說是成人用品。我就問什么叫成人用品。茵子突然摟著我笑了起來。

“就是夫妻用品的那類東西?!币鹱愚揶淼恼Z調(diào)拉得很長,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樣子。

我的臉霎時緋紅起來。在廣州的大街小巷,我經(jīng)常見過,就是有一小片不大的空間里,擺放著男女性玩具、興奮劑、避孕藥的那種小店,通宵達旦地經(jīng)營。我們租住的馬路邊,就有這樣的一個店,上面貼著電腦刻出的方正漢字:成人用品店。下面還附上一副對聯(lián):提高夫妻性趣,享受生活質(zhì)量。

我雖然沒有進去過,但我認為那是一個骯臟的地方。我有點后悔了,我還是個小女孩,我怎么能去賣這種東西?要是碰上老家的人或者我熟悉的人,我以后還怎么見人呢?我真的有點后悔了,后悔自己沒有問清情況就草率行事,后悔自己太相信茵子了。

茵子事先怎么沒向我講明白呢?

茵子見我不說話了,她似乎明白我的內(nèi)心在想些什么,早就預(yù)料我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她單刀直入地說,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不能有“守舊”的思想,這是廣州,不是丁家村,沒有人認出你的,也沒有人會在乎你在做什么。再說,賣這樣產(chǎn)品的人可多了,有什么不好,買的人都不害羞,倒是你賣的人怕丑了,真沒出息。

茵子又用力拍了拍我的肩,似乎在鼓勵我,茵子說人生最大的對手就是自己,要戰(zhàn)勝自己,只有你自己在乎自己的行為,其實沒有人會關(guān)注你的。茵子居然能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與剛才的謾罵一下子判若倆人。茵子說如果你想走出丁家村,就要學(xué)會接納另一個世界帶給你的不適。沒有錢,你睜開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也是黑暗的,你跳動的心臟其實也是死亡的,你會干不成任何你想要做的事。那些說著溫暖的人其實一定是得到某種恩惠與施舍,那些自命清高的人一定是在無助的感嘆中自憐自慰,那些說著幸福的人一定失去了生活的動力與激情的幻想。

一路上,茵子滔滔不絕地說著;一路上,我沉默著;一路上,我的思想在斗爭著。

夜里,茵子又走了,她沒有和往常一樣和我打招呼。也許這是對我態(tài)度的一種脅迫,也許是對我頑固思想的不滿和鄙視。茵子走了,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一個人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想著白天應(yīng)聘的事,反反復(fù)復(fù)回味著茵子對我說的話,一遍遍地審視著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與人生價值。我豁然發(fā)現(xiàn),我其實就是田野上的一株小草,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沒有人會在乎我的存在。即便是一株小草,也要頑強地生長,否則,就會被身邊其它的野草覆蓋,直至顏容枯槁,甚至死亡。

我又想起茵子說的話來,茵子說的也許是對的。

為了這份工作,茵子為我付出那么多,她一定在張總面前委曲求全過,還有那份不菲的押金,我怎么僅僅為了一文不值的臉面,就辜負了自己出門前的那份勇氣,辜負了茵子這么多的努力。換句話說,在遠離丁家村十萬八千里的廣州,除了茵子,誰還能認出我,我這是在出售商品,又不是在犯罪。

我決定去試試。

這個店面開在一條并不繁華的路上,但毗鄰著繁華。往十字路口走約三十米,就是一條主要道路了。白天這些摩肩接踵的高樓排著長長的隊伍伸向遠方,晚上高樓上的霓虹燈閃著五顏六色的光,像聚集在一起的孔雀相互爭奇斗艷,盡情地展示著自己的美麗。大街上有好幾座幾近相連的豪華大酒店、KTV、賓館、會所,一到晚上,樓下的一條路面都密密麻麻地停滿了各種小車。那些穿著長長尾翼的服務(wù)生便忙忙碌碌地穿梭在這些車群之中,點頭哈腰地開車門,引路。若碰上不好的雨雪天,他們會獻媚般地為客人撐開雨傘。大廳的兩邊站著幾位穿旗袍的妖嬈迎賓,婀娜多姿的身材讓人浮想翩翩,每來一位客人,她們都會把身子曲成九十度的樣子,異口同聲地說著千篇一律的話:晚上好,歡迎光臨。

看著他們趨炎附勢的樣子,我又給了自己增長了一股動力。我有點嗤笑自己。其實,為了生存或者為了心中的某種目標,我們都是一棵頑強生長的小草,真的沒人在乎你,真的。

店里也有一個女人,盡管濃妝淡抹,穿著相宜,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個已婚的女人。她問過我的姓名后,便從柜臺下面拿出一張掛著藍帶的小卡片,填上我的名字。職務(wù)欄中,她給我填上“店員”二字。完了,她叫我掛在脖子上。

她說她姓胡,叫胡潔。

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名字,從她掛在胸前的工作卡上。我還知道她的職務(wù)是店長。后來我知道所謂的店長只不過管我一個人而已,和我一樣,都是應(yīng)聘招來的,只不過她的資歷要老得多。

所謂的培訓(xùn),就是了解產(chǎn)品的用途、價格,再把銷售的每一件產(chǎn)品與價格,登記在前臺的一臺電腦上。胡潔說這個很重要,這將作為你的收入提成和產(chǎn)品核對之用,如果多發(fā)產(chǎn)品少收錢的情況下,這虧出的部分則由當(dāng)日當(dāng)班的賠償,當(dāng)然,如果人道一點是按產(chǎn)品的最低限價賠償。

胡潔對我的到來一點也不意外。

她像個老大姐一樣地親善。當(dāng)她向我介紹產(chǎn)品的性能和作用時,她一定是把我當(dāng)成了顧客。她說的很內(nèi)行,也很煽火。但我還是對她介紹男女自慰器具時感到心慌心跳,面紅耳赤。

胡潔似乎也看出我的窘境來,她說這其實沒什么,這是人類對性釋放的一種需求,對性孤獨者是一種關(guān)愛,這是一個時代發(fā)展的科技產(chǎn)物,是性文明的一種進步。每一位身心健康的人都會面對這個問題,只有心里陰暗或者性缺陷的人才會刻意躲避。性是人類繁衍的基礎(chǔ),沒有性愛,就沒有社會,沒有社會,就不存在我們遵循的生活法則。

胡潔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忽視了我的反應(yīng),或者說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她好像在對我上一堂關(guān)于性知識的課題,好像我的羞澀與惶恐也是一種生理缺陷,就像在暗示我一樣。

我若有所悟地點著頭,似是而非地理解著。

胡潔說,其實不必要過于擔(dān)心別人的提問,絕大多數(shù)進來的顧客是不會問多少關(guān)于功能的問題。他們都是有備而來,早就知道自己所需要的產(chǎn)品性能和作用。他們往往比我們賣產(chǎn)品的都懂得多。

胡潔只帶我十來天,我基本上對顧客就能應(yīng)付自如了,胡潔夸我聰明進步快,說有些才進來的女孩子像個木頭人,半天都沒有反應(yīng)。

我問:“保健品公司應(yīng)聘的都是女孩子嗎?”

胡潔說:“都是女孩子。”

我問為什么?

胡潔就笑開了,胡潔對我說,剛說你聰明吧你又糊涂了,一個大老爺們守著這樣一個店面,你來啊。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們女人營業(yè),一般男女都能接受,都能感受到女人的親切隨和,這也算是我們?nèi)跖肆⑹郎娴囊环N強項吧。

胡潔說得也對。

漸漸的,我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緊張和羞赧了。人做什么事都是第一次艱難,一旦跨入,就漸漸地被自然磨合了。這里工作很輕松,店里裝著一臺冬暖夏涼的空調(diào),比起茵子租房附近的那家私營店面要規(guī)范得多、亮堂得多。白天顧客相對較少,晚上則有點忙碌,尤其在夜里十一、二點的光景。

我得感謝茵子,提起她,我竟然有點想她了。我對以前的認識和態(tài)度充滿了歉意,我差一點誤解了茵子的好意。我雖然也去過幾次茵子的租住地,但我很少碰見她,我們通過幾次電話,也都是茵子打到店里來的。一開始茵子怕我思想有什么包袱,說著一些鼓勵的話,當(dāng)她知道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后,茵子說我一定會成功的。

我決定請茵子吃頓飯,表示我內(nèi)心的感謝,同時也表示我內(nèi)心的一點歉意。

茵子說咱倆客氣個啥,等你發(fā)工資了,再來祝賀。

我一再堅持,說自己打臨工時還攢了幾個小錢呢,吃點便飯還是綽綽有余的。

茵子想了想說,那好吧,晚上你就在店里等我吧。

6

晚上八點多的樣子,茵子果然來了。她是從一輛轎車上跳下來的,車子就停在店門口。我看見茵子修長的雙腿被黑色的蕾絲花襪裹著,裹得老高老高,若不是屁股上包裹著一小塊粉紅色的豹紋迷你裙,我會順著那透著肉色斑點的腿一直看到她的內(nèi)心。她不像是走進來的,而是被一雙三寸高的皮鞋托舉著蹦進來的。魚鱗般的上衣在燈光的照耀下閃著金晃晃的光。

開車的人也有四十多歲的樣子,光亮的腦袋隨著茵子一前一后走進店里。胡潔見了他,趕緊迎了上去說張總好。

眼前就是張總,我的上司老板。身材魁梧高大,說話嗡嗡地響亮,有磁性,有張力,有男人的味道。

茵子對我說這就是張總,真正的老板。

茵子介紹他的時候帶上“真正”二字,我能感覺茵子一定向這個張老板告過吳總的狀。茵子一定也在他的面前提起過我。

我說老板好。

老板點點頭,問我這段時間是不是適應(yīng)了的話,然后老板囑咐我要好好干。

坐了一會兒,老板說吃飯吧,并囑咐胡潔繼續(xù)值班。

我隨他們鉆進車里,車子悄無聲息地發(fā)動著。張老板望了望副駕駛位置上的茵子說,去哪里?

茵子想了想,說了好幾個地方,都是大酒店大飯店的名字,最后又被茵子和老板在討論中一個個否定了。

我心里又暗暗地怪罪起茵子來,我請你吃飯只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兩個人聊聊天而已。我準備只是到夜市的露天排擋里,你倒好,不僅帶上老板,還一口一個大飯店大酒店的,你叫我今夜如何下得了這個臺階。

兩人為吃飯的事商討了半天,我真好奇,吃一頓飯能有那么難?!還值得動用腦筋去思考?

最后,張老板似乎想起什么來,說,蜀山腳下有一個“蜀峰農(nóng)家珍品屋”,菜肴都是正宗的農(nóng)村土特品,味道好。和朋友去過幾次,不錯,還有許多新鮮的野味呢。張老板說話的時候似乎充滿了無限的回味。

茵子說,蜀山還在郊外呢,是不是遠了點。

老板看了看車里正在閃爍的時間,說還早呢,走高架個把小時就到了。

哎呀,要駕車一個小時去吃飯,我有點不可思議。我都想下車了,但我說過晚上我請茵子吃飯的,何況茵子還帶來了老板,我不便吱聲。我想暗中搗搗茵子,但她坐在前排,我又怕被老板發(fā)現(xiàn)我的舉止帶有某種不情愿,所以我一直沉默著,像被放置在車上的一個木偶。倒是說去吃農(nóng)家飯菜,我的心里稍稍平靜了一下,農(nóng)家飯菜肯定要便宜的多,就像在丁家村集市上的餐館,一般二三百元就能搞定,而且數(shù)量也相當(dāng)?shù)夭诲e。這樣的價位,我還是能承受的。

茵子說那就去吧,聽張總的。說著拋給張老板一個看似曖昧的眼神,小鳥依人般的感覺。

車子一下子就彈了出去。

一路上他們說說笑笑,說到風(fēng)趣處茵子竟和老板在車里嘻嘻哈哈用手打鬧著,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我真的成了他們放在后座上的木偶。我能感覺到他們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

車子在高架上急速地行駛著,浩瀚無邊的燈光也隨著車速旋轉(zhuǎn)著、奔跑著。漸漸的,那些燈火在奔跑中倦了、累了,便稀稀疏疏地停了下來。世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我們的車徑直開進了魅影重重的叢林中,一個黑白相間的院落里,同樣也停著許許多多的車輛。

我們走進了一排連體的房子,后來知道這叫聯(lián)排別墅。里面同樣人聲鼎沸,尤其一進門的大廳里,十幾張桌子都圍滿了人,亂哄哄的,每個人說話時都盡量提高嗓門,否則你根本聽不見,哪怕坐在一起的兩個人也要相互傾向在一起。

我們要了個包間,前臺的接待翻了翻登記的一個本子,很有禮貌地對我們說不好意思,包間沒有了,要等一會兒,讓我們先點菜,馬上八號包廂就翻臺了。

這個點菜的方式不是看菜單子,一排長長的透明的冷柜臺,里面盛著切好的配制好的菜肴,再寫上價格。服務(wù)生就拿著登記的筆和單子跟在我們的身后,記錄著我們的需求。

張老板說茵子想吃什么隨便點。茵子看了看我,問我想吃什么就點什么。我說什么都可以。其實心里告誡自己別出洋相了,雖然說名詞是農(nóng)家菜,可許多菜連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村姑也認不出的,再說那個價位,高的讓我咋舌。比如一盤“地龍炒肉絲”就是三十八元,我認識這個地龍,也就是鄉(xiāng)村田埂上長的毛草根,雪白的,嫩嫩的,甜絲絲的,我小時候就喜歡挖著吃。

茵子挎著包,老板夾著包。兩人一前一后邊走邊指點著。

八號包廂的客人出來了,在二樓。下樓的人打著酒嗝,操著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上樓的人前赴后繼地招呼著,像在進攻著一個頑固的堡壘,不能落下一個戰(zhàn)士。

一大桌的菜,看得我目瞪口呆。三個人吃得了嗎?炒的、煨的、煲的,我心亂如麻,心仿佛游離了我的體內(nèi);我可付不起這筆賬了,我亂哄哄地想著,一下子沒有了食欲。

茵子見我有點發(fā)癡的樣子,不停地催我多吃點,說都已經(jīng)燒出來了,不吃會浪費的。張老板也用筷子指點著每個菜肴的特色與味道,像一個美食家。

可我真的沒有食欲了,像一個挑食的孩子,這里揀揀那里看看。

老板不時地夾著菜往茵子的碗里送,像一位父親在關(guān)照一個女兒。

他們喝著吃著,我不時地也站起來敬酒。我喝的可是白酒,第一次。我曾說我喝飲料,可老板不同意。茵子也幫我解圍說我不會喝酒,老板說那就少喝也得喝,喝飲料哪算吃飯喝酒,沒啥意思。還說茵子的酒量不也是慢慢鍛煉出來的!

我再次成了一個木偶,會動的木偶,只是沒有了思想。

這頓飯吃得我很被動,也異常地尷尬。當(dāng)然,關(guān)于我是不是結(jié)賬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我能預(yù)感到這頓晚餐是不需要我出錢的,但在沒有明朗化之前,我只是一種猜測,一種自我的預(yù)見。

茵子嬌滴的樣子有點發(fā)狂,老板發(fā)狂的樣子有點嬌滴。我不敢對視老板的眼睛,那是一團噴放的火焰,我怕灼傷自己。

飯后,茵子搖搖晃晃地下了樓,搖搖晃晃地邁著凌亂的步伐,她也成了一個木偶,會興奮的木偶。我也頭暈?zāi)X脹的,隨著茵子也有了一點小小的興奮。這小小的興奮一半是酒的作用,一半是我沒有付賬對困窘的解脫。

茵子說回去吧。我就說回去吧。

老板說茵子,你真喝多了,怎么回去呢,回什么回,我可是喝了酒的,晚上查酒駕的更多,逮著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茵子說對對對。我也說對對對。

茵子說,那我們唱歌去吧,好玩又能醒酒。

老板又說茵子在說瘋話了,在這市郊野外的,哪有KTV。

茵子似乎帶著一種失望安靜下來。我就說那怎么辦呢,這么晚了,公交車也沒有了,更別說的士往這里跑了,我明天還要當(dāng)班呢。

老板似乎很善解人意,說對對,那就早點休息吧。讓我去開個房間,說隔壁就有旅館,并叫我留著發(fā)票,明天到胡潔那兒報銷。

我看了看茵子,意思是說茵子那你呢,是不是也要去休息,喝那么多的酒,也好有個照應(yīng)。茵子若有所悟,說讓我先去吧,一會再來找我。

直到第二天,我被山林里的鳥鳴聲驚醒,老板的車還在院子里,卻沒看見老板和茵子的影子。

我開始懷疑起茵子與老板的關(guān)系,但又覺得不可能,老板都能做茵子的爹了。但是,越是懷疑就越有一種想解析的欲望。這種欲望帶有一份對茵子的好奇,對茵子工作單位的好奇。

我決定尋找一個機會跟蹤她。

7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我拿到了600元的實習(xí)工資,我現(xiàn)在拿到工資的情緒比以前要平靜多了。我天天與人民幣打交道,司空見慣地覺得這些花花綠綠的紙鈔像人一樣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里忙來忙去,我甚至覺得我的工資有一種少得可憐的感覺。

我一般不回茵子的租住地了,我的店里就有一張折疊床,平時放在暗角的旮旯里。這是為員工凌晨交接班而準備的臨時休憩地,回家也行留下休息也行。

我干嘛回去呢,那么遠來回坐車奔跑,也不過是睡睡覺而已,店里還能享受到不花錢的空調(diào),免費的電腦上網(wǎng)。我越來越離不開電腦了,一有空閑,我就趴在上面點擊、聊天。胡潔遇見了也不好說我,我們都熟了,她也上網(wǎng),我們平時也議論著網(wǎng)上的熱門話題。

我現(xiàn)在更加自由了,沒有了實習(xí)期,我和胡潔便單獨倒班了,我一個人守著店面時,除了上網(wǎng),我有時對這些產(chǎn)品包裝上男女赤裸擁抱的圖片有一種懵懂的幻想和沖動,這產(chǎn)品的介紹和說明書也充滿了對性的挑釁和引誘,尤其是那些擺著琳瑯滿目用硅膠制造的碩大的男女生殖器,也常常會讓我在安靜與孤獨中意亂情迷浮想聯(lián)翩。畢竟我是一個情竇未開的青春少女,像一朵待放的花蕾,等待著春天的到來。

我又想到了“我心飛翔”,我有時覺得自己離不開他了,我一停下來,我就會在網(wǎng)上等待著他的到來。每次電腦的提示音響起,感覺他就坐在我的身邊。我對這個陌生者毫無戒心,無話不談,我甚至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未來男友的化身。我與他視頻過,看他英俊帥氣的模樣,我仿佛找到了我心中的白馬王子,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依靠。當(dāng)然,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工作的性質(zhì),也怪,他也從未問過我,這倒讓我很安全很自在,也包括我的母親,雖然我與母親通過幾次電話,大都是一些報平安的語言。我不想過多地打電話回去,主要是電話要經(jīng)過丁大貴他爹家,而我又與丁家格格不入,仿佛母親的續(xù)嫁就是丁家連哄帶訛的結(jié)果,就連我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一點點溫暖也是被丁家無情地剝奪的。

“我心飛翔”也會對我說一些安慰的話,還對我訴說一些相思之苦,末了總是忘不了為我送上一株盛放的玫瑰花。

好幾天沒有聯(lián)系茵子了,這天我輪休。我給茵子打電話,想讓她陪我去選一部手機,這樣我與外面聯(lián)系方便,也算有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在丁家村,手機算是一種成功的象征,有些回鄉(xiāng)的人腰里揣著一部手機,總喜歡在人多熱鬧的地方打電話,一邊轉(zhuǎn)悠一邊對著手機哇哇亂叫,引得村里的老頭老太太驚奇不已。我知道自己口袋里的錢只能購買一部雜牌而且功能相對簡單的手機,但我還是要買。還是要顯擺一下虛榮的內(nèi)心,尤其是在公共場合,在丁家村。

茵子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只要一提到逛街購物,茵子就有一股興奮的勁兒,這似乎成了她的嗜好。有時我好生羨慕茵子,工作清閑,能有那么空閑的時間留給自己。

茵子時髦的裝扮就是大街上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她細長的高跟鞋把滿大街的青石地踩得咚咚地響,一聳一聳影姿的很有節(jié)奏感。

茵子建議我買一個二手手機,雖然舊了點,但是也挺好用的,一般都是城里人追求時髦更替下來的產(chǎn)品,也有回收小偷竊取的。所以就價位低,這樣還能省下一點錢買點衣服。

自從到廣州異鄉(xiāng)以來,除了茵子給我?guī)准路?,我還沒有買過一件衣服呢??粗稚厦利惖呐?,猶如一株株移動的花,開放在廣州漫長的夏季里,開放在廣州的大街小巷里。

從正午一直逛到傍晚,我發(fā)現(xiàn)茵子的電話越來越多,每接一個電話,茵子都刻意對我回避著。以前茵子在我面前有這樣的舉止我都習(xí)以為常了,但這次不同,雖然茵子與我保持著幾步距離,我的耳朵像有一根長長的線波在認真地竊聽著,自從對茵子產(chǎn)生好奇之后。

我能看出茵子表情的不滿,不知是對我還是對電話里的那個人。她嘴里咿呀咿呀地應(yīng)諾著,說七點準時到。

茵子看看表,神色匆匆地對我說不能陪我了,并叫了輛摩的絕塵而去,把我孤零零地丟在步行街上。與其說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如說茵子的行為再次勾起了我好奇的欲望。我也叫了輛摩的,暗暗地尾隨而去。

也正是這次跟蹤,打亂了我平靜而積極向上的生活渴望,粉碎了我對人世間美好的態(tài)度,也讓茵子的形象從我示范榜樣一下子跌入萬丈深淵。我堅守女人的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如母親一樣,也被他人無情地剝奪。也正是這次跟蹤,讓我與茵子的感情徹底決裂。

六點半的光景,我看見茵子進入一個叫皇家會所的樓下。當(dāng)然,茵子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跟蹤,我也從來沒有進過什么會所,我跨進這宮殿一樣的大廳,迎賓的男男女女一齊彎著腰,異口同聲地說:晚上好,歡迎光臨。我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所處的境地。

茵子已不知所蹤。

這時,走過來一位身著藏青色套裝的青年,看樣子也就二十多歲,頭發(fā)用保濕霜梳得锃亮,手里拿著對講機,里面不時傳來哇哩哇啦的聲音。

他走到我的跟前,禮貌地問我有幾位客人,是不是有預(yù)約。

我很唐突,第一次進入這樣的場所,我一下子慌了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等人。他同樣很紳士地指指大廳一角的沙發(fā),說,請您到等待區(qū)域休憩一會,我們隨時會為您提供服務(wù),請。說完,做了一個很規(guī)范很職業(yè)化的引領(lǐng)。

當(dāng)我一屁股深陷這柔軟而高大的沙發(fā)里,我的瘦小的身軀一下子就被淹沒了,這讓我心里稍稍有了一點安穩(wěn)。我成了一個觀眾,一個位置絕佳的觀眾,間諜一樣。

這個會所裝修得極其奢華,整個大廳的頂面都隨著弧形的地面一圈圈鑲嵌著金色的鏡子,一盞碩大的橢圓形水晶燈就安裝在圓點之中,像一串巨大的會發(fā)光的葡萄,燈的周邊一圈圈也圍繞著變換色彩的光纖,閃閃爍爍像燦爛的星空。地面同樣鋪著鏡面一樣的玻璃磚,它倒影著頂面,頂面映印著地面,天地渾然一體,五彩斑斕,讓人眼花繚亂。若不是來來往往的服務(wù)生與顧客,很難分清那是頂棚那是地面。

一撥一撥的人往里進,“歡迎光臨”的說辭此起彼伏。Dj公主穿著驚艷的開放的旗袍穿梭在大廳兩邊的通道里,通道里閃著藍瑩瑩的光,幽深誘人。我知道這個通道的兩邊就是包廂了,里面隱隱傳來歌曲與音樂亢奮的聲響。

沒有人在乎我了,他們的忙碌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我的清醒是在好奇的驅(qū)使下充滿刺激,就像即將揭開的迷一樣新鮮。我睜大眼睛,來來回回地掃視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

我希望茵子能出現(xiàn)。

我不希望茵子能認出我。

如果茵子認出我,我想她一定非常痛恨我的行為,痛恨我這不友善的行為。我自己也感覺到自己陰暗的一面,并有點齷齪。我盡量讓自己隱蔽一些,黑暗一些。我甚至編好了一系列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的謊言,包括怎么應(yīng)對會所值班經(jīng)理的提問。這樣我的心便稍稍安定了下來。

許久,茵子也沒有出現(xiàn),我懷疑茵子是不是夾雜在眾多妖姬一樣的公主中,我認不出來了。

我不能老是這樣干巴巴地等下去,守株待兔一樣。我要么變通一下尋找的方法,要么就悄無聲息地離開。

這時,走過來一位濃妝艷抹的女子,盤著發(fā)髻,很高挑的樣子,穿一身黑色的西裝套裙,內(nèi)置白色的襯衣,很高貴,很有氣質(zhì)。她就坐在我的不遠處,隨手把手中的對講機往面前的茶幾上一放,里面?zhèn)鱽硗哿ㄍ劾睬逦膶υ挕?/p>

她掏出香煙點燃起來,她抽煙的樣子同樣顯示著一種驚艷的美。此刻,她獨自一人的坐姿,讓人想起這是一位淪落風(fēng)塵的貴族女子。

看著進出的人摟摟抱抱,其實我已經(jīng)確信了幾分對茵子的猜疑。

茶幾上的對講機傳出呼叫王總的聲音,坐在我身邊的女人拿起對講機應(yīng)答道:“收到,收到,請講?!?/p>

“十二號包廂的客人要求外帶。”對講機里傳出回應(yīng)。

“這才幾點就外帶,我現(xiàn)在dj很緊張,恐怕翻臺時都不夠用,不行,你去告訴客人,留下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選好dj的工牌號,到時我再安排上門服務(wù)。”

“明白,明白。”

末了,這個女人憤憤地罵了一句“騷B”,又自言自語地嘟噥,“都在這個時候出臺,他媽的我還吃什么?”

她出口的語言像一團自燃的火,一下子吞噬了她的安靜、她的高貴、她的氣質(zhì)。她就是一堆枯草,在我的眼中突然沒有了汁液。我知道了眼前的女人叫王總。

“王總,王總?!睂χv機里又傳出呼叫。

“收到,請講?!?/p>

“十二號的客人喝多了,非鬧著要外帶,茵子也喝多了,也說要出臺?!?/p>

“死B!”王總對著對講機罵,“你進去通知茵子,叫她到我這兒來一趟,我在休息區(qū)等她?!?/p>

“明白,明白?!?/p>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我聽見了茵子的名字,而且茵子還會到我這兒來,我心里突然就有了恐慌,我害怕茵子會認出我。我想逃離,但我的身子像被點了穴道僵硬著,一動不動。此刻,我又不想驚動任何人。

我悄悄地改變著坐姿,盡量利用沙發(fā)的高背遮擋自己,然后把腦后扎著馬尾的長發(fā)松開,又一股腦兒把長發(fā)挪到臉頰兩邊,偽裝著潛伏著自己。

一會兒,茵子踉踉蹌蹌地從大廳一側(cè)的通道里走了出來,向我和王總的方向走來。

王總也看見了茵子,并不做聲。

茵子叼著煙,若不是離得那么近,我一定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茵子,穿著性感暴露的茵子。

茵子嗲聲嗲氣地叫開了:“媽咪,您在叫我。”

王總指指沙發(fā),茵子就坐下了。

王總說:“這么早就答應(yīng)出臺了。”

茵子說:“哎呦,媽咪,您不知道呦,這是我的???,酒又喝多了,我和他解釋有什么用?!?/p>

“我看你是喝多了,想出去瘋了?!?/p>

“喲,媽咪,”茵子突然摟著王總,一邊搖晃一邊嬌滴滴地說,“我哪次出臺給您帶來損失喲,人家可是出雙倍的錢噢。”茵子說著伸出兩個指頭。

王總忽然又改變了語氣對茵子說:“寶貝,媽咪是關(guān)心你,你們姐妹中你最小,我最疼你,怕你不安全?!闭f著也摟著茵子的頸脖,“都是??停俏揖头判牧?,去吧,好好干,媽咪不會虧你的?!?/p>

茵子在王總的臉上親了一口,說:“媽咪,我會好好干的,我知道這些臭男人都想要什么,也很清楚我們自己想得到什么。”說完,茵子掐滅了指間的煙火,婀娜多姿地走了。

“就你聰明?!蓖蹩倢χ鹱拥谋秤百澰S了一句,站起身向大廳的吧臺走去。

我明白了茵子的職業(yè),心里一陣顫抖。但我又有點不相信,茵子還小,怎么可能干這種作踐自己的事呢?我不能相信。我一遍遍地為茵子的職業(yè)否定著,為茵子的清白據(jù)理力爭著。

接下來的一切徹底粉碎了我對茵子心存的那點美好的想法。

茵子和幾位男男女女走了出來,她架著一位看似醉酒的男子,這個男子用摟著茵子后腰的手不停地摩挲著茵子微翹的臀部,下流的動作,下流的面容,下流的語言,而茵子還在嬉笑瘋癲地打俏著,沒有一點抗拒的意思。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苦楚的淚水中,映印一個熟悉的男子,我的老板,他殷勤地在吧臺前忙碌著,那一定是在為今晚的場費買單。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會所的大門的,門童的“歡迎下次光臨”讓我憤懣不已。這個骯臟的場所不知埋藏了多少像茵子一樣的青春,盡管愿意或者不愿意,我都感覺到這種不帶感情的交易是多么的骯臟。滾你媽的蛋,我還會再來嗎。我心里恨恨地罵著,為自己,也為茵子。

8

我想阻止茵子的這種行為,這在丁家村將是天翻地覆人人唾之的事。但我有什么能力呢?茵子的一切都對我做得那么隱秘,她刻意隱瞞著我,我又怎么能向她開口呢。

我痛苦極了,這么好的姐妹,我不能看她這樣一直滑落下去,但我的確束手無策。我又想離開茵子,感覺她的一切來的那么骯臟,包括她給我的衣服,我也不愿意再穿了,就連茵子打來的電話我也覺得那么地虛偽,甚至也是骯臟的。

我又開始復(fù)蘇了內(nèi)心深處對人的戒備的思想,開始疏遠茵子并歧視起茵子了。

現(xiàn)在我唯一可傾訴的就是網(wǎng)絡(luò)了,這份虛擬的感情可以直言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而且不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什么直接的影響。我把苦惱告訴了“我心飛翔”。

“我心飛翔”說,那么好的姐妹你就舍得放棄?

我說我心里出問題了,我看到她的一切都是臟的。

“我心飛翔”說我,你有什么說服力的證據(jù)嗎?

我突然就在網(wǎng)上罵開了,你媽的蛋,難道非得捉奸在床,再說我值得這樣去做嗎?我第一次這樣粗俗地罵“我心飛翔”,我也不知道自己亂糟糟的心里突然就有了怒火。

“我心飛翔”回應(yīng)我,對對對,你沒有必要這樣做,但是人家的社會觀和生活觀也許和你不一樣呢。

再不一樣也不能出賣自己的靈魂吧,她拿著自己的肉體在黑暗的地方做著見不得人的交易。

“我心飛翔”說,難道你一定要綁架別人的思想和你生活在同一道軌跡上嗎,人各有志的。

“我心飛翔”今天是怎么了,總是偏袒著茵子,還說我不應(yīng)該自作主張地跟蹤茵子,那樣很危險的。還告誡我說,知道一個人過多的秘密同樣存在危險。

“我心飛翔”下線了,這是他第一次和我網(wǎng)聊中提前向我告別。

一整天的當(dāng)班,我的心像丟了魂一樣無精打采,雖然不關(guān)我的事,但茵子是我投奔的唯一依靠。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不知不覺地陷入茵子的泥潭中,更害怕知道茵子底細的人一定會把我牽扯成同流合污的人,隨之而來的是性病、艾滋病……我都不敢往下想了,我穿過茵子的衣服上是否也帶著某種潛在的病菌。

夜里,店里來了兩名青年顧客,他們看看我,讓我拿了一個女用自慰器,并問我怎么用,我很奇怪他們的舉止,男人身上的東西自己卻不知道怎么用,這不是挑釁與不懷好意嗎。

我說你們看看說明書唄。

兩個男青年不依不饒地鬧著;看不懂啦,不認字啦。還小妹妹長小妹妹短地亂叫。

我知道自己遇上了街痞流氓一類的人了,我不再搭理他們。也許他們把我的沉默當(dāng)成了一種懦弱,就更加肆無忌憚,甚至對我動手動腳起來,我大聲嚷嚷你們想干什么,再這樣我可報警了。

沒想到我說報警不但沒有嚇著他們,反而激怒了他們,其中一個抓起我的頭發(fā),朝我的臉上就是一巴掌,說:“看來,還真不是個省油的燈,你注意一點口舌,否則早晚會敲掉你的門牙。”說完,兩人騎著摩托揚長而去。

我呼啦一下關(guān)上店門,哭了好久,委屈、傷心。

第二天我將這件事告訴胡潔,胡潔問我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我說沒有,我除了在店里上班,很少與外面接觸。胡潔幫我分析了一會,當(dāng)然也理不出個頭緒來。胡潔便安慰我,說遇到這樣的事也很正常,她也曾經(jīng)碰到過,說廣州這么大,啥鳥人都有。我將這件事反映給老板,老板反倒讓我以后注意點營銷技巧,人家的提問你要耐心回答,要知道顧客是上帝嘛。

呸呸,流氓也能做上帝。我在電話里委屈地吼道。

流氓與上帝在長相上說又沒有什么區(qū)別,你總不能說買單的就是上帝,不買的就是流氓吧。顯然老板也對我的吼叫有了一點不愉快,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拿著聽筒,怔怔地站在那兒,再一次流下了委屈的淚水。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茵子,第一次向茵子隱匿了委屈的心事。

我想到了辭職,決定干滿這個月就辭職。辭職后我又能上哪兒去呢,茵子那里我是再也不想去了,我不想和一個我自認為有污點的“壞人”攪和在一起,就像我對丁家村的丁大貴一樣,我的骨子里總透視著一種鄙薄,永遠的,我就是那么地倔犟。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心飛翔”,“我心飛翔”沒有像往常一樣勸我珍惜機會努力工作,一反常態(tài)地說好啊,相信你的決定是對的。

我也將我辭職的想法在電話里告訴了茵子。茵子說辭就辭吧,我可再也幫不了你什么了。

我說不管怎樣我會感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助。

茵子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還回丁家村?”

我說:“不知道,還沒有考慮好呢。”

這幾個月,我?guī)缀鯖]有積蓄,除了買一部舊手機,兩件即將入秋的衣服,剩下的只能算是路費了,我想到了那些回到丁家村的打工仔,他們衣著光鮮派頭十足,也許都是一種假象,為著某種不能言傳的虛榮偽裝著自己。

茵子來看我了,一如既往地與我寒暄著。我也當(dāng)作沒有發(fā)現(xiàn)茵子的秘密一樣,只是我的眼光不再像從前那樣淡定自若了,我躲閃的目光游離不定,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茵子的目光卻透著犀利,有一種逼迫人心的冷,盡管她的臉上掛著笑意。

茵子問我:“你真的要辭職了?!?/p>

我說:“是的,我想辭職,我一個小女孩做這種營銷總感覺不太合適。”

“看來你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币鹱诱f。

“我受不了騷擾,受不了騷擾時的那份侮辱?!蔽蚁蛞鹱诱f了幾天前受到騷擾而無處申訴的事。

茵子說:“你還有羞辱感?”

“當(dāng)然有,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有,尤其是女人?!蔽疫@樣回答茵子,作為對茵子生活方式的一種提示。

茵子說:“你會讓這種感覺束縛住你的生活,你會為這種感覺付出代價的?!?/p>

茵子今天說話怪怪的,我能感覺這友善的外表暗藏著譏諷,茵子說,“假如我讓你撕下這張羞澀的面具,你一定會活得自在從容?!?/p>

我笑了笑說:“我寧愿不要這種自在從容?!?/p>

茵子也笑了,茵子說:“有些清高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清高只是個人不切實現(xiàn)的一種理想主義,他會隨著人際的生存環(huán)境而改變的?!?/p>

以前茵子說什么我都認為是對的,她有時說的話的確讓我對她刮目相看。但是今天不同了,自從知道她的私密后,她說什么都被我的內(nèi)心一一否定著,雖然她的私生活與我毫不相干,但我就是排斥著她,帶著一顆逃離的心。

茵子說我:“你以后好自為之吧。”

茵子走了,走的有點突然。我愣愣地也有點莫名其妙。

辭職那天,茵子和老板都來了。

張老板分文不少地把我的工資和提成結(jié)了。我心里想廣州老板就是好,也許是有茵子的面子。張老板說我可不愿你辭職啦,剛剛培養(yǎng)一個熟悉的營銷不容易啦等等。錢已經(jīng)結(jié)了,說這些屁話有什么用。我心想。

茵子說自己其實干了一件傻事。

我一驚,認為茵子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正要向我懺悔什么呢。我問茵子什么傻事。

茵子說:“我一開始就不該容納你的到來?!?/p>

我說:“不管怎樣我還是感激你的呀?!?/p>

茵子嘆了口氣說:“什么感激不感激的,我當(dāng)時只不過對你的境遇心存一點善念罷了,我們都是有苦難經(jīng)歷的人,曾經(jīng)都惜惜相憐過,我認為苦難中成長的人都不會有太強的自尊,生存能力必定旺盛,容易隨波逐流,看來,這個癥結(jié)你我都錯了?!?/p>

茵子還問我打算去哪里。

其實,我打算辭職后去“我心飛翔”那里,但我沒有告訴她,我說我暫時想回丁家村。

茵子說:“你還留戀丁家村?”

我說:“不是留戀,那里生活著我的母親?!?/p>

茵子想了想說:“那我們吃頓飯吧,算是告別,也算是為你餞行?!?/p>

我沒有一點思索,說行,這次我真誠地請你們,就算我來廣州對你們的答謝宴,你們可不能付賬呦。我說得那么誠懇,的的確確帶著誠意的。

我還是沒敢找那些豪華的酒店,一是底氣不足,二是裝飾越豪華我就越心生敬畏。茵子還是那么能喝,這次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奇了,茵子還在我的面前抽起煙來,這可是第一次,我就裝作很好奇地問茵子,你還抽煙?我問得很虛偽,內(nèi)心很不自在。

茵子說我很早就吸煙了,但我一直想隱瞞著你,只是有些秘密總有被窺破的一天。

我心里一驚,難道茵子另有所指?我可是對茵子的秘密只字未提呀。

我說其實你不必瞞我什么的,我們是這么好的姐妹,即使有什么隱私,我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我這一語雙關(guān)的意思不知茵子聽懂沒有,我是想告訴茵子我會守著我所知道的東西,不僅僅是吸煙的問題。

茵子笑了笑,說每個人的隱私只能自己堅守,一旦被別人獲知那就不是隱私了,那叫把柄了,尤其是身邊熟悉你的人,能讓別人對自己的把柄守口如瓶,除非你也能抓住他的軟肋,這叫等量代換,關(guān)系平衡。

說內(nèi)心話,我雖然比茵子文化高,但每次與她對白我都有失語的可能。我想,茵子如果讀書時能一直續(xù)學(xué)的話,我相信她的聰明一定會帶著她走向另一個天地的。我就說,我會為你保守的,你要相信我。

茵子猛吸了一口煙說,我既然在你的面前完全展示了自己,所以我會相信你的,來、來,喝酒,喝酒。

我這才想起身邊還有老板在,也許他也插不上話,這次他變得寡言起來,真正像個局外人了。

我開始懷疑茵子是否知道了什么,她是否和我心照不宣地暗戰(zhàn)著,是否和我一樣借著吸煙的話題發(fā)揮著內(nèi)心的思想。

我趕緊岔開話題問茵子,你什么時候回家?

茵子苦笑了一下反問我,你認為我目前的處境還能回去嗎?

我說請假唄。

茵子仰著頭看著天花板,眼眶里似乎噙著淚水,她說,我現(xiàn)在好像是被人發(fā)現(xiàn)證據(jù)的罪犯,我回去無異于是接受審判,那樣的話我不是被逼瘋狂就是自殺。

茵子的直白突然讓我的內(nèi)心惶恐起來,茵子說得對,在一個思想完全閉塞的地方,如果有人知道你是一個娼妓,那你不自殺也會被唾液淹死的。一個女孩哪怕穿著稍稍前衛(wèi)的衣服也會招來怪異的目光,就像我第一次見茵子從廣州回來一樣,雖然羨慕,但卻有一種抵觸。

這又是一次無謂的聚餐,話里藏話的對白讓我很累。我想告訴茵子洗心革面,浪子回頭也是做人的一種方法,但我始終沒有張開嘴。

我喝多了,我知道自己懷著憂悶的心情喝多了。我眼中的茵子一定也喝多了,一個、兩個、三個,許許多多的茵子在我的眼中晃蕩。我又掃到坐在一邊的張老板一臉狡黠的壞笑,茵子也在笑,我想說什么,但我的身子是軟的,連同我的內(nèi)心轟然倒了下去。

9

怎么會是這樣的呢。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我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這一定是賓館了,雪白的墻壁,雪白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處擠了進來。

茵子不見了,張老板也不見了。

我一下子從床上翻了下來,我的身體有著異樣的脹痛感,我坐起時,看到屁股下面白色的床單上有著梅花瓣狀的血跡,我知道昨夜發(fā)生了什么,我大聲慟哭起來,驚恐萬狀。我恨茵子恨老板,你們?yōu)槭裁匆@樣對待我,我想到了死,但我不能便宜了他們,一定是他們干的。

茵子打來了電話,問我現(xiàn)在怎么樣。我說我被強暴了,我正要報警呢。茵子直言不諱地說是她干的,手里還有用手機拍的照片,勸我不要報警,否則,她將照片在網(wǎng)上發(fā)布。她現(xiàn)在似乎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毫無疑問,我選擇了報警,警察很快就抓住了老板和茵子。

老板很快就被釋放了。監(jiān)控顯示,老板當(dāng)晚送我進入賓館后不久便匆匆離開了現(xiàn)場,沒有足夠的時間涉及犯罪的可能,而現(xiàn)場也沒有提取到任何精液。

但我的確被人強奸了。

警察事后通知我,是茵子褻瀆了我。

我一臉茫然,這怎么可能?

警察說茵子和老板把我灌醉后,是茵子用男性的陽具進行褻瀆的。

我憤恨地在拘留所里質(zhì)問茵子,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茵子說:“你對我了解的太多了,我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要跟蹤我,調(diào)查我?”

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問:“你怎么知道的?”

茵子側(cè)背著我,抽泣著說:“你對我的一切我都清楚,我就是你的網(wǎng)友‘我心飛翔?!?/p>

我說:“‘我心飛翔怎么可能是你,我與他視屏聊過天,他是個男的?!?/p>

“那是我找朋友代聊的,”茵子說?!氨緛砦蚁敫嬖V你‘我心飛翔是我的網(wǎng)名,但我又沒有告訴你,這樣我在平常就可以窺到你內(nèi)心的世界以及你對我的態(tài)度了?!?/p>

茵子真聰明,又真正的糊涂。

我說:“你這樣做也算是對我的一種跟蹤,也是對我個人隱私的侵犯?!?/p>

茵子說:“我可沒逼你,那都是你自愿向我爆料的?!?/p>

我叫道:“你的行為很無恥!”

茵子反問我:“你呢?不無恥嗎?”

我不再吱聲,不再和茵子辨白什么。沉默一會兒,我問茵子,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茵子轉(zhuǎn)過身來正視著我,說:“其實那天晚上是有預(yù)謀的,我一定在你身上也留下一塊污點,這樣你對我就有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資本,我便相邀了張老板,想讓張老板要了你,其實,張老板早就對你垂涎三尺了,只是我一直沒有同意。那天晚上也是如此,開始是我謀劃的,后來在賓館里看見你醉爛如泥的樣子,我突然就有了一種天生的憐憫,同是悲苦的女孩,何必讓人踐踏于你,我就警告張老板,如果敢侵害素素,我就報警。張老板說我神經(jīng)病,讓他來又反悔了,拿他開刷是不是?說著甩我一巴掌便氣沖沖地走了。他走了以后,看著熟睡中的你,我越想越氣,便返回店中要了一個陽具,扒了你的衣服……我沒有想到這也算是犯法的呀?!?/p>

茵子的話讓我聽得目瞪口呆,如果我的青春栽在一個男人手里,我想那夜的情景將更為可怕,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那么眼前的茵子真的讓我又愛又恨。

我說你用這種方式讓我失身于你,你不覺得是一種變態(tài)?

變態(tài),哈哈,變態(tài)。茵子突然笑了起來,如果我這算是變態(tài),那么我工作的地方就是培養(yǎng)變態(tài)的溫床,我工作的性質(zhì)你更無法想象。還有千千萬萬個夜總會,千千萬萬個KTV,里面還生活著千千萬萬個與我一樣的姐妹,有幾個被當(dāng)作不正常不規(guī)范的營業(yè)而被取締了,查獲了?

我沒再和她說什么,走了,沒有和她打招呼。

第二天,我便撤了案,我想每一個人在行惡之前,其實內(nèi)心肯定都有一份閃過的善念,只不過有些善念在惡的面前太過于弱小了。我在茵子的租住地留下一張字條,我告訴茵子,我會為她保守過去的秘密,希望茵子以后不要到那種地方上班,我們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姐妹。

現(xiàn)在我該去哪兒呢,“我心飛翔”是不存在了,就連這份虛擬的愛情也充滿欺詐和謊言。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偉大的母親,她用弱者的堅強守護著我,溫暖著我,我的眼淚便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我又回到丁家村看到我的母親了,夜里母親摸著我的臉淚水漣漣。

母親說:“我家素素長大了?!?/p>

我應(yīng)和著說:“我長大了?!?/p>

母親心痛地說:“在外面苦嗎?”

我流著淚抖動著身子說:“不苦,快樂著呢?!?/p>

母親悄悄地問:“見到你爸了嗎?”

我突然抖動得更厲害:“娘,不是有我嗎!”

母親暗暗告訴我:“丁大貴想讓你和丁力成一家子呢?!?/p>

呸呸呸,我暗暗地罵著。

呸呸呸,母親也暗暗地罵著。這次母親不再對我依依不舍了,不再留戀我守在她的身邊了。母親說,鳥兒大了,終究會有一雙自由飛翔的翅膀,希望菩薩保佑素素能在外面有一個良好的歸宿,不要回來。

我再一次離開了丁家村,我堅信這個擁擠的世界一定有一片天空是我的,我一定要找到它。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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