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9日上午,驚悉牛漢兄于早上七點半病逝。我不禁黯然長嘆!
后來與史果通話,知道是吃早飯的時候,好像被什么東西嗆著了,立即變了臉色,頭一歪,經努力搶救無效,便永遠地走了。牛漢兄曾經長久地受委屈,歷經磨難,如今,總算走得沒有病苦。
此前就知道他雙腿無力,必須由兒子史果、兒媳小曾和保姆的合力攙扶,才能從二樓下來,坐上放好的輪椅。其實他有一段時間不出門了,只是困守在家里,也就是在他宿辦兼一的小房間里——從臥床移坐到辦公桌旁也已經很費勁了。
牛漢大哥自1955年5月14日因所謂“胡風集團”冤案被拘捕以后,受了多年的傷害,卻始終高昂著他不屈的頭顱,直到改革開放新時期,才有機會實際主編《新文學史料》和《中國》(主編丁玲和舒群)這兩份重要的刊物。他擔任《史料》的主編到1988年,才改任顧問繼續(xù)參與其事。
關于牛漢大哥的革命生涯、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和近年的生活行狀,我曾撰寫過《可敬可愛牛大哥》一文,刊發(fā)在2013年4月號的《海燕》文學月刊上。收刊物后,我當即以其中一冊寄給牛大哥,并在附信中自然提出請他閱覽并訂正的意思。果然,6月23日,我接到了牛大哥的電話。
他的聲音蒼老,但表達清晰,顯然心里早就想好了要說的話。只聽他說:“謝謝你的文章,這篇文章寫得很好,文筆放得開,但確實有需要補正的地方。首先,要講我差一點被國民黨槍斃了,死囚飯已吃了一半;第二,天安門城樓是我第一個打開的;第三,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我是糾察隊長;第四,我是解放后最早代表政府去訪問魯迅故居的。”他卻補充說:“我不是1923年生的。我生于1922年,屬狗,不屬豬?!蔽覜]有細想,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別人歷來都把他出生的時間說成是1923年,說小了一歲。也許是某次說錯了,便將錯就錯了?
誰能想到,這竟是我和牛大哥的最后一次通話!
其實,牛大哥說的這幾點,《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三聯書店2008年7月北京第1版)一書都有所記述,我只是在撰寫《可敬可愛牛大哥》時忽略了,或覺得行文不便而有省略了。
現在,讓我們看看這幾件事,“自述”是怎么說的:
“1946年9月至12月,我由黨組織派到嵩縣伏牛山區(qū)從事秘密工作,險遭殺害?!斁纸K于知道我們是共產黨派來的人,我和吳海華(吳平)只好雇了頭驢子出逃。
我和吳平走出二十多里,就被國民黨部隊抓住,捆了。他們要在嵩縣下一個鎮(zhèn)槍斃我(潭頭鎮(zhèn)離嵩縣七十里)。有人告訴了柴化周[注],他立即騎馬趕來救我。一彪人馬卷起一股煙塵直撲到我們跟前。只見柴化周翻身下馬,半跪在我跟前,大聲說:我總算在死神之前趕到了。國民黨軍隊見柴化周來解救,便放了我。后來柴化周對我說,晚到二十分鐘我便沒命了。死里逃生。我們隨即到他家大吃了一頓,然后由他派人送我們到嵩縣。(1947年洛陽解放后,柴化周為首位副市長)?!?/p>
——引自《牛漢自述》第79、80頁
“天安門城樓門是我和一個工兵干部第一個打開的。
……1949年9月22日,組織上讓我?guī)Ф畟€青年學生打掃天安門城樓。同時參加的還有北京市公安局和工兵部隊的人。我們從西邊馬路上來,拐角有絞死李大釗的絞架,我們對前輩革命領袖肅然起敬,情不自禁地帶領學生們默哀了三分鐘。
來到天安門城樓,我和北京市公安局的一個人見重門緊鎖。大鎖其實早就銹蝕了。我上去用手就把鎖扭開了。里邊黑黢黢的,感覺也沒有現在高。從各個旮旯里噼里啪啦地飛起一些麻雀、鴿子。天安門上面的草很難清理。我們用刺刀撬,用手拔,手都流血了。我們帶著汽燈干到第二天天亮,清理出十幾大籮筐的雜草、塵土和垃圾?!?/p>
——引自《牛漢自述》第86頁
“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那天,一早我就奉命到北京市公安局去,還帶了幾個學生。市公安局臨時組成幾個糾察隊。我任其中一個糾察隊的隊長。后來有遠處來的工人、農民陸續(xù)到達。我就站在天安門前中間的位置,負責維持秩序。大約中午過后,開國大典才開始,有受檢閱的海陸空部隊和幾十萬群眾參加。
開國大典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結束后我們負責清理會場。丟的鞋有好幾百雙,柳條筐裝了四五簍子。還有布帽子、煙袋等等。郊區(qū)來的群眾很熱情,又渴又餓,打著赤腳回家?!?/p>
——引自《牛漢自述》第86、87頁
“1949年2月初進城不久,那時住沙灘附近一座四合院,原是國民黨特務機關的宿舍(平房)。我到南池子北京市軍管會文教組找負責人尹達。尹達讓我和羅歌(原北大學生)去看望魯迅故居。我們從南池子一個小胡同步行到阜成門“周宅”。敲了一陣子門,一位五六十歲的瘦高老頭開門,操東北口音。他見我們穿的制服,曉得是北京市軍管會派來的人,說:你們早該來了!讓我倆進了院內,先到南房看看,還保留著原樣。記得是一架一架古代出土的文物與其他收藏品。看房子的老頭,說房子需要修理。到正房看魯老太太住的東邊房子,有老太太的大照片,藤躺椅等,很樸素。又看西邊魯迅妻子朱安的房子,有陪嫁的兩個紅漆衣箱,朱安的大照片,還有陪嫁的舊式家具。仔細看了‘老虎尾巴,很窄,但干干凈凈。后院有兩棵棗樹。老頭已有幾個月沒有生活來源。回去向尹達匯報,肯定派人去幫助解決了實際困難?!?/p>
——引自《牛漢自述》第89頁
為什么牛大哥提出要在文章中補上以上幾方面的內容?特別是最后還強調他一向認可的誕生年份1923年比實際誕生年頭晚了一年,他屬狗不屬豬呢?我當時真沒有細想。只是覺得這些內容確實重要,以后有機會時補上就是。然而,在他病逝后,通過和史果的交流、探討,我知道其中有另一些特殊的意思。
在交談中,史果補充說,父親在解放后曾經是極受重用的人。在開國大典的天安門廣場其實有三個糾察隊,他是中心糾察隊的隊長。在1950年6、7月間,他被多次動員參加“保衛(wèi)毛主席”的秘密組織,一再強調這是對他的信任,他應該感到光榮。但他最終以“個性強,浮躁,沖動”為由婉轉地拒絕了。(見《牛漢自述》第93頁)他在1950年9、10月間報名參加志愿軍,離開了中國人民大學。
史果說,在志愿軍空軍,父親同樣很受信任和重視,他又學過俄語,組織便準備選派他到蘇聯去學習——不是培養(yǎng)他當飛行員,他那么高大,不適合當飛行員,而是培養(yǎng)他當管理人員。但一查年齡偏大一點兒,組織上說,那好辦,就把年齡少報一歲好了。于是便把生于1922年改為1923年。父親雖然沒有去成蘇聯學習空軍管理,但從此出生年份也被改小了一歲。父親還對我說,解放初他和劉仁一起被上級領導派去審查繳獲的關于中共地下黨的敵偽檔案。確實是很受信任和重用。這些他過去都不說,但去世前陸陸續(xù)續(xù)都說了,他放開了。
哦,原來如此……
10月2日傍晚,我和老伴劉秀文如約來到朝陽區(qū)八里莊北里牛漢大哥的家里。在他宿辦兼一的狹小房間里,設置了十分簡樸的靈堂。面對他的遺像(就是面帶微笑,有著飽經滄桑的面容那幅《牛漢詩文集》的作者像),在史果和他愛人曾令申的陪同下,我們深深地三鞠躬,獻上三炷香,并在心里說:牛漢大哥,你歷經磨難,貢獻卓著,請好好安息吧。
牛漢遺像前,擺放著花籃和花圈。
光明日報原總編輯杜導正同志在女兒的陪同下也來看望。他先以《炎黃春秋》雜志社全體員工的名義獻了花圈,又親筆留下了這樣的文字:成漢同學(他們是小學同學,也是同鄉(xiāng)),我今天看你來了。在最嚴峻時刻,你堅持理想。你做到了威武不屈,貧賤不移。你是家鄉(xiāng)的驕傲,是文人中的模范。一路走好?!艑д?、續(xù)志先率五子女敬挽。
鐵凝是在中國作協創(chuàng)聯部主任孫德全和秘書的陪同下來看望的。她在花圈上寫著:“牛漢前輩,文壇大樹,永遠懷念您——鐵凝敬挽?!笔饭嬖V我,鐵凝還對他說,青年作家都會在和牛先生的交往中受到鼓舞,感到振奮。
詩人韓作榮和大衛(wèi)的悼詞是:汗血馬泣,九州不見閃電;華南虎嘶,嘯聲長留人間。
詩人、翻譯家屠岸挽聯:牛漢詩兄千古,絕代詩豪揮灑辭章不朽,騷壇翹楚軒昂風范長存。
這副挽聯真可以說道出了大家的心意。史果說,悼念儀式上,準備把它掛在大廳正中的中堂上。
告別之前,我也留下自己心里想說的話:
牛漢大哥,你是同輩人的鏡子,你是后來人的楷模。我們永遠懷念你,敬重你。
此時,我自然會想起牛漢大哥善意的提醒和批評,他不止一次含著微笑對我說,你是個好人,就是有時有點軟弱。又說,在干校,你在那里坦白交代自己參加“五·一六”的“罪行”,我們這些老家伙一聽就知道是假的,瞎編的。是的,在牛漢大哥這面明亮的鏡子面前,我的軟弱一下子就原形畢露了。我想,像牛漢那樣倔強勇毅,堅貞不屈,我怕是做不到了。然而,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我會努力的。
我又想起馮驥才在看過《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后在電話里對我說,他最欣賞的牛漢詩就是印在作者像背面扉頁上那首《一生的困惑》。
牛漢大哥這首詩還有個副標題“一首難以定稿的詩”。
詩的正文是:
有人斷言:面孔朝向天堂,腳步總走進地獄。
我始終不相信。
讓我不解的是:我的面孔一直朝向地獄,而腳步為什么邁不進天堂?
——初稿于上世紀七十年代
牛漢大哥還為此詩寫了“后記”:
回顧一生,有不少詩一直存活在心里,不能定稿;確切地說,是不愿意定稿,這是其中的一首。我總覺得人生不該如此地荒誕,如此地嚴酷。假若真有美好的來世,不再折磨我和我的詩,我一定將這首詩刪去大半,只改寫成兩行:只要面孔背著地獄,腳步總能走進天堂。詩的標題改為《信心》。
——2003年4月4日清晨
我想,像牛漢大哥這樣具有偉大人格魅力的人,是最有資格走進天堂的。此刻,耳畔仿佛已傳來天堂迎賓的歌聲,你請走好呵牛漢大哥。
注:柴化周,北大學生出身,進步青年,其父是伏牛山有權有勢的土匪頭子柴老六。柴化周時任潭頭鎮(zhèn)“七七中學”校長,牛漢潛伏在這里教語文,吳平教英語。牛漢通過柴化周向組織送情報。
責任編輯:高權 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