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黃公望生于公元1269年,本姓陸,江蘇常熟人,自幼家境貧困,父母無力撫養(yǎng)。當(dāng)時永嘉90歲老翁黃樂,沒有子嗣,一直盼望能領(lǐng)養(yǎng)一名義子,于是收養(yǎng)了陸家這個孩子。黃樂很高興,常跟人說:“黃公望子久矣!”表示“黃公”盼望有孩子很久了。這名被收養(yǎng)的孩子就改名為“黃公望”,字“子久”,紀(jì)念一段父子的緣分。
被收養(yǎng)的孩子以后成為元朝歷史上最杰出的大畫家。《富春山居圖》是他82歲上下在富春江創(chuàng)作的山水長卷。近山線條皴擦,遠山淡墨渲染,沙渚兩岸,樹石錯落,極富變化。
黃公望幼年聰明,書讀得好,少年時就被選拔參加縣里神童科考試。青年時在蘇州、杭州官府做事,負責(zé)田糧賦稅。中年四十幾歲以后,因為個性耿直,又被長官貪賄連累,被下獄治罪。50歲出獄后,黃公望混跡于全真教中,也有人認為他做過道士。他長期隱居民間,賣卜為生,通易經(jīng)八卦,與儒釋道三教的文人都有來往。
他并不以繪畫為專業(yè),60歲以前也很少有畫作傳世,但是學(xué)養(yǎng)豐富,游歷名山大川,使得筆下山水寬闊淡遠。《富春山居圖》寫江岸山巒疊嶂,渾厚大氣,是在描繪客觀風(fēng)景,同時也抒寫胸中豁達的襟懷。
將近700厘米的長卷,觀看者如坐舟中,舟行江上,忽遠忽近,忽快忽慢,兩岸山勢隨季節(jié)晨昏晦明變化莫測。樹叢林間,或漁人垂釣,或一人獨坐茅草亭中,倚靠欄桿,看水中鴨群浮沉游戲。天長地久,仿佛時間靜止,物我兩忘。
黃公望在《富春山居圖》圖卷里傳達了他信仰的老莊道家哲學(xué),萬物靜觀,沉淀出清明悠遠的生命情懷,對生活在匆忙急迫中的現(xiàn)代人,更可以提供精神上的另一種向往。江中沙渚沼澤,用輕松、隨意、率性的筆觸橫掃而過,有時江面遼遠開闊,渺滄海之一粟;有時逼近岸邊,可以細看松林間垂釣漁人閑逸安靜。山腳水波,風(fēng)起云涌,一舟獨釣江上,令人心曠神怡。
80歲,經(jīng)歷生命的浮沉起落,閱盡人世滄桑,愛恨恩怨都如船過水無痕,因此可以這樣靜觀面前平靜無波的風(fēng)景。濃墨淡墨交錯重疊,樹叢草澤,像回首一路走過來的蕭瑟之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愛恨只是自己執(zhí)著吧。
老莊哲學(xué)強調(diào)“有無相生”,《富春山居圖》的精彩,也在畫面虛實的互動平衡?!疤摗笔强瞻?,在前段堆疊的大山群峰之后,黃公望用將近一公尺長的水平線條帶出低矮江岸的土坡沙洲水口。沒有山峰,只是單一的線條和疏疏落落幾點苔痕墨點。像在繁雜熱鬧的大交響曲中,忽然推出一段安靜純粹的大提琴連續(xù)的單音。綿延悠長,是看盡繁華的生命,可以回來低低細訴最深的內(nèi)在心事了。
“虛”比“實”更飽滿,是在太多的擁有之后懂得了“舍”的意義。天空水闊,扁舟并行江上,時間的漫漫長河流去,有緣份同走一段路,打聲招呼,如此寧靜,無有牽掛?!陡淮荷骄訄D》在元代以后成為歷史巨作,影響明與清六百多年的繪畫主流。黃公望晚年領(lǐng)悟生命的淡遠山水,從此成為收藏家重金搶奪的對象。
至正十年(公元1350年)黃公望在畫上題跋,暗示將來這張畫會落入人間被“巧取豪奪”。精通易理、卜卦為生的老畫家似乎早已洞識了天機。清代順治七年(公元1650年),經(jīng)歷300年,收藏家吳洪裕(號問卿)得到《富春山居圖》長卷,愛不釋手,臨終不能瞑目,下令侄兒火殉,這張畫因此燒斷。燒斷以后,前端51厘米,目前收藏在浙江省博物館,后面五分之四長約640厘米,收藏在臺北故宮。
2011年6月,燒斷后分隔達三百多年的《富春山居圖》前后兩段在臺北故宮合璧展出。有緣與有幸一觀者,或許需要一些基本的資料,借此盛事,更了解黃公望,也更了解《富春山居圖》。老畫家晚年自號“大癡”,聰明去盡,畫卷結(jié)尾,高山陡峻之后,一帶遠山婉轉(zhuǎn)起伏,如余音裊裊,在山水間回蕩,仿佛還在說著人生的執(zhí)著與領(lǐng)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