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眉

濟貧還是濟富？

阿克拉城終日籠罩在令人窒息的紅色灰塵里。這個城市曾經一連三個月不下一場雨，將衣服拿出去晾到繩子上，15分鐘就曬干了。所以，在加納人潮涌動的首都，新近建成的莫凡彼五星級酒店自然而然成了靠近天堂的地方——精心修剪的草坪，水分充足的植物，身著制服的侍者穿著溜冰鞋滑行在游泳池邊，為顧客提供冰鎮(zhèn)飲料。高高的水泥墻矗立在酒店四周，將其與城里隨處可見的窮人和流浪漢隔絕開來，他們白天在大街上叫賣，夜里露宿在人行道上。

莫凡彼酒店于2011年開業(yè)，按照國際豪華酒店的標準修建，擁有260間客房、7個樓層以及13500平方英尺的購物區(qū)，陳列著售價2000美元的意大利手包和其他物品。酒店由兩家截然不同的實體聯(lián)合投資：一家是由沙特阿瓦里德親王控股的、市值數(shù)十億美元的投資公司，另一家就是以戰(zhàn)勝貧困為己任的世界銀行（以下簡稱“世行”）。

阿瓦里德親王的這家投資公司市值為120億美元，親王本人則被美國《福布斯》雜志評為世界第29大富豪，其凈資產高達180億美元。在莫凡彼酒店的建造中，世界銀行通過下屬的國際金融公司（以下簡稱“國金公司”）參與投資。該機構成立于1956年，為私人企業(yè)募集低息貸款和提供財政支持，以促進全球人類的進步。世行稱：“在世界銀行，我們將減輕全球貧困作為自己的使命?！?/p>

那么，既然沙特王子本人資金實力雄厚，國金公司為什么還要為他提供一筆價值2600萬美元的貸款，幫助其修建莫凡彼酒店呢？答案是，國金公司數(shù)十億的美元貸款和投資組合根本不會用于幫助窮人，對世行來說，攫取利潤至少與消除貧困同等重要。

說一套，做一套

不久之前，世行內部監(jiān)督機構尖銳批判了國金公司的做法，認為它與世行反貧困任務的口號背道而馳。這份由世行獨立評估小組2011年審查的重要報告發(fā)現(xiàn)，在國金公司550個被審核的投資項目中，只有13%的項目“將目標明確放在窮人身上”。

國金公司在100多個國家進行項目投資，加納是其中的典型范例。在加納這樣的國家設立扶貧項目確有必要，該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在世界排名倒數(shù)第三，平均壽命排在倒數(shù)第15位，嬰兒死亡率排在倒數(shù)第四。當談及位于阿克拉市中心的莫凡彼豪華酒店時，國金公司對這項投資未表現(xiàn)出絲毫歉意，甚至認為這是他們?yōu)樨毨医洕鷰韺嵒莸某晒Π咐鸸炯蛹{業(yè)務經理瑪麗珍·莫約告訴我，新型酒店通過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來抗擊貧困。她舉例說，莫凡彼酒店經理注意到幾個男孩星期天都在酒店外面溜旱冰，便決定雇用他們在游泳池工作，這就是發(fā)展并幫助當?shù)厝嗣竦睦印Ｎ覇柟陀昧擞卸嗌偃?，莫約回答：六個。

在國金公司的投資中，為抗擊貧困這一宗旨而服務的實在有限。近些年來，國金公司是世行旗下發(fā)展最為迅猛的分支機構，目前在全球103個國家擁有3400名員工。國金成立之初的設想是，與世行直接貸款給貧困國家不同，國金公司則在私人資本不充足的情況下，投資給企業(yè)，刺激貧困國家里私營企業(yè)、創(chuàng)業(yè)精神和金融市場的發(fā)展。

年深日久，這一初衷早已變得模糊不清。實際上，如今國金公司的商業(yè)伙伴名單讀起來像極了跨國大公司的企業(yè)名人錄：陶氏化學、杜邦、三菱、沃達豐等等。它投資過快餐連鎖店，如南非的達美樂披薩和牙買加的肯德基；在埃及、加納、前蘇聯(lián)、東歐和中亞投資高檔購物商場；在阿根廷和孟加拉國投資糖果連鎖店；與南非米勒等全球啤酒巨頭在捷克、老撾、羅馬尼亞、俄羅斯、和坦桑尼亞開設啤酒廠；與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在柬埔寨、埃塞俄比亞、馬里、俄羅斯、烏茲別克斯坦、蘇丹南部等地方增開飲料分銷店等等。

這種種投資項目的扶貧作用甚微，有時甚至阻礙了當?shù)氐陌l(fā)展，加劇了貧窮，更不用說使貧窮國家遭受了污染，并導致了其他問題。

去年7月，韓裔美籍醫(yī)學博士金墉出任世行行長。我們想請他對本文發(fā)表評論，但遭到世行拒絕。目前，他上任時間尚短，尚未透露對國金公司的看法，只是在某次出訪中指出國金公司在世行集團的重要性，認為國金對促進私營部門創(chuàng)造全球就業(yè)機會具有重大意義。國金公司的領導層也在更迭中，去年10月起中國籍銀行家蔡金勇繼任國金公司的首席執(zhí)行官。他是高盛集團合伙人，曾任中國投資銀行運行總裁。

國金公司已成為一個以贏利為目的、交易至上的機構。為了在投資中獲取豐厚回報，他們常常不能惠及窮人，有時還會犧牲窮人的利益，這使其業(yè)務飽受外界指責。弗朗西斯·凱里斯曾是國金公司的雇員，現(xiàn)在是阿克拉一家企業(yè)的合伙人，他回憶起在國金公司的時光，說：“國金是一家非常注重利潤的公司，它從不與貧窮打交道，投資很少惠及窮人?！眹鸸久磕杲o員工下達任務指標，設定年度投資的數(shù)量、規(guī)模和類型，并向完成指標的員工發(fā)放績效獎金。要是達不到目標，就得不到獎金。私人公司通常會拿著生意找上門來，而不是國金公司主動找他們。國金根據(jù)私人公司的業(yè)務重點來決定投資項目，而不會考慮與投資國本身的發(fā)展戰(zhàn)略是否相符。

面對外界的指責，國金沒有爭辯，一方面公司管理層出面回應：“我們基本同意這些意見和建議，國金公司的確未能始終如一地貫徹減輕貧窮的宗旨?！绷硪环矫?，其投資的狀況卻鮮有改善，在加納、整個西非乃至全球，國金公司的扶貧工作仍遭到冷遇。

例如，在金融方面，加納最大銀行之一數(shù)據(jù)銀行的執(zhí)行董事約非·格蘭特告訴我，國金公司以誘人條件向跨國公司提供貸款的舉措“排擠了當?shù)氐你y行和私人募股公司，它參與回報最豐厚的投資，輕易就能攫取可觀的收入”。格蘭特說，最近國金公司為全球電信巨頭沃達豐組織了一項1.15億美元的融資方案，旨在拓展該公司在加納的業(yè)務。國金公司已經在兩年內為沃達豐提供了兩次融資方案，“這不是在扶貧，這些項目也不算開拓性投資”，格蘭特說，“國金公司說一套做一套?！?/p>

大筆濟富，小筆扶貧

早在2003年，世行內部的獨立審查小組就建議世行，包括國金公司，在2008年之前從所有石油、天然氣和煤炭開采項目中撤出，理由是居住在自然資源發(fā)現(xiàn)地的窮人沒有從這些貸款中受益。然而，世行董事會駁回了這些建議。

2000年始，國金公司聯(lián)合?？松梨?、雪佛龍等公司，在非洲乍得和喀麥隆投資了約2億美元，扶持建設一項投資總規(guī)模近40億美元的石油管道項目，專家估計在25年項目合同期內，主要分布在乍得內地至喀麥隆某個港口的油田將帶來超過50億美元的收入。

這兩個國家比西非的加納更窮。乍得的人均收入在世界上排名第193位，喀麥隆位居185，加納位于172。乍得人的平均預期壽命為48.7歲，這絕對堪稱全球最糟糕的。管道工程本應對平民加以保護，大部分石油收入應該用于食品、教育、醫(yī)療保健和基礎設施建設。但乍得獨裁者伊德里斯·代比反而采購了大批武器，石油寶藏增加了國家控制的風險，并將其累積成為內亂。

乍得發(fā)生的事情不是孤立事件。盡管多年來對能源和礦業(yè)項目的爭議沸反盈天，認為它們不但沒有減輕貧困，反而適得其反，加劇了當?shù)貨_突，助長了腐敗，迫使人們背井離鄉(xiāng)，打亂了日常生活，加劇了溫室氣體和其他污染物的排放，但國金公司仍然繼續(xù)加大投資類似項目的力度。僅在2010年，國金公司就公布了多項礦業(yè)投資，諸如在蒙古、利比里亞、南非等地投資黃金、銅和鉆石項目，在哥倫比亞、象牙海岸、中東和北非投資石油和天然氣項目。

不可否認的是，國金公司也在爭取增加小型項目的數(shù)量，這類項目的資金額度低于500萬美元，目標人群緊緊定位于窮人，更多關注貧困國家的最貧困人群。在最近一個財年中，國金公司確定了105個小型項目，占項目總數(shù)的20%，但在整個國金公司總投資規(guī)劃中，這些項目的投資額僅是九牛一毛。

在阿克拉，距離新建的莫凡彼酒店不遠，國金公司奢侈的辦公室在貧民窟中傲然獨立，它配有草坪、鮮花和私人停車位，四周是雄偉壯麗的水泥圍墻，墻上還布置著一圈圈帶刺鐵絲網(wǎng)。唯一一段鋪設了方磚的路面直通國金公司的警衛(wèi)室，那里沒有任何明顯標識。剩下的路都是崎嶇不平、塵土飛揚的泥濘小道，路面坑坑洼洼，路邊到處是從碎金屬或木頭中冒出來骯臟的棚舍。

赤腳的孩子們坐在山羊和小雞中間，地面布滿垃圾和廢物。婦女們直接在露天地上生火，把小魚插在棍子上燒來做食物，完全不在意讓人窒息的高溫。我走近與她們聊天，有些人說已經在這個地方生活了15年。當問到她們是否知道世界銀行時，她們說不知道。當?shù)弥澜玢y行是幫助人們與貧窮做斗爭的組織時，許多人都笑了。

“我們需要幫助，大伙兒知道有些地方能提供幫助?！币粋€正在做飯的女人說，旁邊兩個小男孩緊抱著她的腿，“但是我們從來沒見到過他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