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霄牧
教學(xué)樓里的燈火熄滅了。初上的寒夜,隱沒了這在冰凍的月華之下淺淺飛去的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飛去飛來的雪片里記取著彼得堡每一絲隱隱的淡漠和寂寥。
咚咚的澎湃而強烈的舞曲傳人耳鼓,在彼得堡,很多人的夜生活是在迪斯科舞廳里度過的。吧臺上幾個人對坐著喝啤酒,簡單、快樂。
我在俄羅斯師大的中國同學(xué)結(jié)伴相聚在我家里,我們擺上畫布,抹開調(diào)色板上堆積的油畫顏料,或者鋪陳開圖紙,拿起鉛筆,幾個愛好相似的人在一起畫畫,那是留學(xué)生活里難得的快樂。
小巖跟我開玩笑,霄牧家里都快變成美術(shù)俱樂部了。于是三個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昱翔說,朋友們都是孤獨的,才會想出這樣一個深夜里結(jié)伴畫畫的辦法,來把那白日里的各種壓抑、各種不如意驅(qū)散掉。
小巖說,你們在彼得堡留心看過極光沒有?我們搖頭。
無奈地搖頭。
我的思緒茫然若失。
有許多人已經(jīng)許久沒有抬頭仰望天空。然而那些仰望天空的入,卻總是孤獨的人。
我們失落,我們孤獨,我們孤獨的念想在這片雙腳踏著的土地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磨滅。
我常記起庫茵芝的那張風(fēng)景畫《第聶伯河上的月夜》,云中光束微啟,熒熒的一縷綠顏色的光點,河水上絲絲縷縷的光斑。四周是暗夜的深淵,死寂地橫陳在那里,漆黑的夜色,橫闊而杳遠,沒有邊際,沒有涯岸。下午四五點鐘——這對于深冬的彼得堡來說已到了傍晚日落的時分,我一個人走在兩三百年前的老房子堆疊的巷隅時,常會抬起頭望著天邊,為了在我淡然無味的眼中尋到些寧靜而悠遠的觸目,雖然那殘落的日光,天邊微微啟露著的月華,在我們的心中已了然變成了陳跡。
朋友們都是孤獨的。
每當黑夜來臨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昱翔的這句話,想到我的那些寂寥的朋友們。我們的生活在午夜里鋪展開來,月色當空,我們頭上的那朵月色,自是照耀過另一個時代,同時也照耀在另一片土地,另一片蒼老,或是風(fēng)華正茂的家國。柔婉的月色柔撫在屬于那個時代和那片土地的生命身上,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本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簡單、淡定。淺淺的歡愉、甜美,都像涅瓦河口和冬宮廣場上昨夜的云朵和星辰,當夜闌星落的時候,沉寂在往昔時光的長河里,或者我猜想,會在另一片地域,另一個家國之上,照耀著那里的風(fēng)物和人民。
深夜里,畫畫的間歇,我們相伴到我家樓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咖啡廳喝一杯咖啡。小巖喜歡卡布奇諾,甜甜的牛奶和糖,喝在嘴里潤潤的口感。其實我更喜歡美國式的咖啡,不加牛奶,而且我連糖都不喜歡加,那才是純純的咖啡的味道,濃釅而且醇美,沒有牛奶的浮沫和方糖矯飾的甜膩來擾亂味覺。就像在午夜下我們回味著的生活。白天那生活的五光十色的形影帶給我們無奈和抑郁,只有在夜晚才能找到的間隙里讓一切擾亂我們生活的心情和喧囂走遠。當喧囂走遠的時候,漆黑的夜,是這樣的純凈,這樣的安謐。安謐當中,我們在這些簡單的相會里找到快樂,找到遠離紛擾的平靜。只有在夜晚的時候,所有的躁亂、虛浮、矯飾都如昨夜的星辰。才會拿出足夠的勇氣,讓情愫和傷痛如傷口的膿血般流淌出來。
我和小巖、昱翔坐在咖啡廳里。彼得堡歷史上經(jīng)歷過許多次涅瓦河水的泛濫,那尋??梢姷拇媪糇詢扇倌昵暗慕ㄖ蠖鄶?shù)一層的一半都被河水泛濫帶來的泥沙掩埋在地下。我們在咖啡廳的窗口微微抬頭仰望見窗外涅瓦大街熙熙攘攘的行客。夜晚,只有夜晚啊,這世上所有的紛擾都暫時散去,人們在這個時候才能拿出些時間來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心靈。
“寂寞批衣起坐數(shù)寒星”,這句詞在感情失意的時候?qū)懗?。這世界上許多人的生活是不圓滿的,也許深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時會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里默默梳理著自己的感情。寂寞中數(shù)著的一顆顆寒星,或許在心里都變成了一顆顆淚滴。“曉來百念都灰燼,剩有離人影。”白天繼續(xù)運轉(zhuǎn)自己的生活,面對的依舊是不如意和無法改變的無奈。
夜晚里許許多多的人想必都是“撫琴不能寐,振衣獨長想”。會想到些什么呢?“振衣長想”的,或許是未來的事業(yè)。我也曾聽我在彼得堡上學(xué)的一位中國同學(xué)說起過,自己馬上要面臨畢業(yè),畢業(yè)之后回國,究竟要走怎樣的道路。白天他應(yīng)對著學(xué)校里種種繁瑣的事情,晚上在考慮著歸國之后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他為自己列出了實施計劃和步驟清單,早上起來,歧亂紛雜的道路或許又會迷失了那在深夜里徹夜不眠的思慮的眼睛。
我的耳邊仿佛又聽到了迪斯科舞廳里無限延續(xù)著的狂亂的舞曲聲。許多人在夜晚會選擇去那里狂歡,激揚的音樂,近乎歇斯底里的動作,會讓自己把那白日里一切的不如意與壓力統(tǒng)統(tǒng)忘掉。無法訴說的苦悶融化在激揚的音樂中,音樂被深沉幽遠的夜色消解。
夜里,我們也在同自己的心靈相會。
離鄉(xiāng),總有些情牽。只有在心靈中,故鄉(xiāng)的氣息才離我們很近。月光照著我們的思慮,一縷又一縷思念家鄉(xiāng)的情懷,好像我們頭上卷曲而散漫垂下來的長長發(fā)絲。
這里,彼得的故都,這里不是我的家,在我的家鄉(xiāng)里,夢中的姑娘,純凈皎潔的目光依然如水,散溢著青春香氣的長發(fā)依舊飄揚在溫暖濕潤的空氣里。那里依然生活著淳樸的人民,蒼老的時光磨滅不了人們?nèi)缁ㄐv里的純真。
夜色闌珊,自己同自己的心靈也要離別,重新與現(xiàn)實世界里運轉(zhuǎn)著的人們見面。面對世界的時候,我們看得到世界的喧囂和吵鬧,面對自己的時候,卻只有隱蔽在角落里的一片茫然的哀愁。我看到了,對于那些心底真正純凈的人來講,一切的喧囂都是屬于世界的。
把紛擾還給世界,把寧靜和快樂還給自己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