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十八
楔子
深夜,南門里,地下通道。
嗖嗖的冷風低吟著貫穿而過。
一邊是古玩街,另一邊的出口則通往這個城市最大的酒吧街——德福巷。
一個嬌小的女孩正經過地下通道往德福巷方向走去。
女孩十六七歲模樣,咖啡色的毛線帽把頭和耳朵緊緊包住,帽帶上兩個絨線球順著兩鬂垂到胸前,一蕩一蕩,襯出精致的五官,像一個干凈的瓷娃娃。淡紫色夾棉短夾克,短裙,長筒靴,靴子有些臟,像是走了很長的路似的。一把大吉他倒背在她身后,走路時在腿上磕磕絆絆。
通道里昏黃的燈光把女孩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寂寞,腳步匆匆,寂寥的腳步聲在通道冰冷的墻壁上撞來撞去,久久不絕,空洞而遙遠。
一陣吵鬧聲打破了夜的沉寂,三個衣著邋遢的青年打著口哨跑進通道,嘴里罵著不堪入耳的臟話。女孩偷瞧了一眼,緊貼著墻壁加快了腳步,希望盡快穿過這僻靜的通道。
三個青年突然停下,甚至都沒有互相看一眼,便彼此心照不宣地站成一排,擋在女孩必經的路上。女孩使勁低著頭,想繞開,但試了幾次都被三個青年攔住去路。
“哎!妹紙,有木有搞錯咧,不要擋我們路欸!”其中一個青年伸出胳膊撐在墻上,故作委屈地說道。他的手背上有被煙頭燙過的傷疤,通紅而丑陋。
另外兩個青年則嘻嘻地笑出聲來。
女孩轉身往回走,但沒兩步,就被另外兩個青年追上堵在墻角。
四周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別看了,不會有人的!嘿嘿!”手背有煙疤的青年點著了一根煙,深深吸一口,然后把煙吐在女孩子的臉上。
劣質香煙和口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是積年未通的下水道里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令人作嘔。
女孩厭惡地躲閃著,恨不得把自己縮到墻縫里,她本想大叫:“走開!”可是聲音到了嗓子眼兒里卻變成了一種呻吟,小到連自己也聽不清。
“神馬?”煙疤青年夸張地側著耳朵大聲說。
女孩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面前這三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青年。
夜深,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地下通道像是一張通向地獄的大口,陰森可怖,令人生寒。
突然,通道里傳出一聲凄厲的叫聲,中間還隱隱約約夾雜著一陣吉他聲,熟悉Beyond樂隊的人能聽出那是《我是憤怒》中的一段SOLO——
“只想吞千噸的怒火,未去想失聲呼叫……”
琴聲仿佛是從異空間傳來,縹緲而空靈,若有若無。
街角有一輛巡邏警車,巡警捅了捅身邊的同事,兩人同時豎起耳朵,但什么聲音也沒有。就在兩人以為是錯覺的時候,一陣毛骨悚然的尖叫聲又從通道口傳出來,響徹夜空。
兩名巡警迅速沖下警車奔過去,與此同時,一個滿身是血的青年從地下通道里躥了出來,慌不擇路,一頭撞在路燈桿上立時昏了過去。
接著,又有兩個青年瘋了一樣沖出來,一個躥到馬路上,被一輛剎車不及的汽車撞出幾米遠后摔在地上,可他又馬上爬起來,尖叫著跛著腳連滾帶爬地逃過馬路消失在小巷里。
最后一個人往警車這邊跑來,臉上因恐懼而變得扭曲,嗓子里發(fā)出嗚嗚的含混不清的叫聲,奔跑過程中,他的衣服猛地綻開一道口子,仿佛空氣中有一把無形的利刃,在他身上劈了一刀一樣。緊接著一道兩道三道……那把無形的快刀將他身上的衣服割成布片,滿天飛舞。男孩赤裸的身上轉眼間便出現了數十道血痕,他踉蹌幾步摔在兩個巡警腳下。
巡警被眼前詭異的場面驚呆了,男孩身上的傷口并不深,像是被細鞭狠狠地抽打出來的一樣。
一切歸于沉寂,暴風急雨般的吉他聲戛然而止,通道的另一個出口,一個背著吉他的女孩悄然溜進夜色中。
一
我是噩夢,天天都可騷擾你,
與你遇著在路途,你莫退避。
——Beyond《我是憤怒》
德福巷是這個城市中我經常去的幾個所在之一。
德福巷是條步行街,南北走向,并不很長,從北口步行到南口用不了十分鐘。
街兩邊林立著各種酒吧,白天巷子里冷冷清清,一到晚上,酒吧里溢出的燈光及漾出的音樂使整個巷子迷醉在粉紅色的氛圍里,更不用說浮光掠影中的俊男靚女,酒不醉人人自醉。
德福巷,酒吧街,因此而聞名。
酒吧里有著這樣一個群體——歌手,他們憑著一把吉他和一副歌喉取悅聽眾,以換取生存的資本。
在外人看來,這群人無一例外的外貌頹廢,生活絕望又糜爛,其中還不乏吸毒者。實際上,他們對音樂都有著一種近乎宗教式的執(zhí)著,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保留著一顆對音樂圣潔的心,為音樂而生,為理想而活,倔強地行走在城市邊緣。
那天,和平時一樣,我坐在“綠野仙蹤”酒吧里打發(fā)時間。就在我百無聊賴,準備起身離去的時候,突然一陣美妙的吉他聲觸動了我,那琴音干凈悅耳,每一個音符都像是清冽的山泉,沒有任何雜質,而且一下子就滲透進靈魂的最深處,是那種浮華的酒吧音樂難以企及的。
不僅僅是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音樂觸動,齊刷刷地將頭轉向小舞臺。
舞臺上佇立著一個大個子青年,相貌平庸,表情因緊張而過分的嚴肅,挎著一把黑漆漆的吉他,纖長的手指在琴板上靈活地舞蹈,干凈的音符如流水一樣從琴弦上流淌了出來。
但是,亮點不在于此,當人們看到吉他手的時候,立刻就被他吸引住了,他穿著褪色的仔褲,藍格子襯衫,褪色的帆布高腰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是他仍然讓所有人都震驚,甚至有人鼓起掌來,緊接著所有人都報以更熱烈的掌聲,還夾雜著興奮的呼哨。
掌聲不僅僅是為了他的音樂,人們更關注的是他的發(fā)型——他是一個禿子。
如果僅僅是禿子也并不足以令人大驚小怪,常常有些樂手為了引人注目搞些怪異的發(fā)型,人們早就見怪不怪了。不同的是,眼前這個光頭上赫然點著六顆香疤,人們的掌聲不是給他的光頭,而是給他的身份——他是一個和尚。
玩音樂的和尚,搖滾和尚,朋克和尚——這幾點足以挑起人們麻木的神經了。
和尚彈過一段舒緩的小調后,又以風暴般的速度飆過一陣SOLO,琴聲戛然而止。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正在這時,一個頭上包著頭巾的白胖子匆匆走上前,跟和尚悄悄地耳語了幾句,又向觀眾解釋道:“對不起,因為某些原因,這位先生不能為大家演唱了,請原諒,下面請三掛車樂隊給大家助興。”說完,他拉著和尚就下了臺。
白胖子是這間酒吧的老板,我注意到下來后他跟和尚說了些什么,還一臉歉意地將一張鈔票塞給和尚,和尚很氣憤的樣子,沒有接受,背起吉他轉身離開了。
我覺得蹊蹺,起身來到門口,老板正隔著門縫望著和尚的背影。
“怎么回事?”我問。
“哦!沒事,”我是這里的??停习蹇词俏?,搖搖頭,嘆口氣,“是個好吉他手,可惜得罪人了?!?/p>
“新人?”我問。
老板點點頭,說:“每條道上都有規(guī)矩,不接受就沒法混?!?/p>
德福巷的酒吧歌手看似散沙一片,但實際上背后是有人操控的,誰能留在德福巷唱歌,誰不能在這片混,有人說了算。
我從“綠野仙蹤”出來,剛好看到和尚也正從對面酒吧出來,臉色不大好看,沒猜錯的話肯定也是碰了釘子。
和尚背著吉他,在街上停了一會兒,倔強地推開下一家酒吧的門。
這時候,不遠處有幾個小流氓一直注意著和尚。我猜,這幾個人可能就是和尚今天找不到酒吧唱歌的根源。
和尚沒進去多久,便沮喪地走出來,這時幾個小流氓不懷好意地圍了上去。
“和尚,化緣?。俊币粋€家伙陰陽怪氣地問。
和尚迎著他們戲謔的目光,眼中絲毫不見怯意,令這伙流氓感到心慌。
“臭和尚,牛什么牛?”有些人和動物,越是害怕就越會虛張聲勢地叫,其中一個家伙仗著人多,開始出言不遜。
和尚惡狠狠瞪著那人,那家伙閃爍的眼神暴露了他的心虛。
“早點回去睡吧,今天沒有酒吧敢留你,別瞎耽誤工夫了?!绷硗庖粋€人還算和氣,對和尚道。
和尚哼了一聲,轉身走出幾步,突然又停下來,道:“回去告訴黑鴉,別把事做絕?!?/p>
“我靠,還臭硬?”很囂張的那個小流氓罵道,作勢欲撲,見沒人響應,自己也沒敢動。
和尚沒有理會他,徑直走了。
盡管很落魄,但是他眼神中藏著倔強和高傲,看樣子根本沒有把那幾個小流氓放在眼里??删驮谀硞€瞬間,他眼中閃過一絲惶恐,他身后的吉他弦發(fā)出難以察覺的震動,嗡嗡有聲。
和尚停下來,輕拂琴弦,與沒有生命的琴無聲地交流著,他眉頭緊鎖,像是收到一個不好的訊息。
接著他緩緩抱起漆黑的吉他,左手手指即刻扣在琴上,右手掃過琴弦,一陣暴烈的音符從琴弦上迸發(fā)出來。
“只想吞千噸的怒火,未去想失聲呼叫……”
剎時間,憤怒如潮水一樣淹沒了整個德福巷,我隱隱感覺到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在周圍波動起來。
我心中一動,莫非他是……
也正是在同一時間,南門里,德福巷口地下通道中,女孩子背后的吉他自己響起來,聲音并不大,卻隱隱傳遞著一股莫名的憤怒,又化作一股詭異的力量。三個不良青年,被陣陣“無形風刀”割得遍體鱗傷,而莫名的恐懼對其內心造成的傷害更是終身無法愈合,那三個青年后來患上了幽閉恐懼癥,終生不敢再進任何地下通道或類似的地方,并且那個可怕的通道還時常出現在他們的噩夢中。
“我是噩夢,天天都可騷擾你,與你遇著在路途,你莫退避……”
二
冷雨夜我在你身邊,盼望你會知。
可知道我的心,比當初已改變,只牽強的相處。
——Beyond《冷雨夜》
北方就是這樣,中秋節(jié)剛過,氣溫便驟降,令人猝不及防。凋零的樹葉在風中舞出心碎的姿態(tài)。時近午夜,街上基本空了,這時,天空又飄起了碎雨。
秋雨微寒,凍得我渾身發(fā)抖。
這些天我一直在德福巷打聽和尚的消息,但一無所獲。酒吧的人只知道他是個流浪歌手,半年前來到德福巷,僅此而已,而其他酒吧歌手都不愿意多說。
除了我,另一個人也在找和尚,她叫櫻落。
櫻落應該不是真名,她看上去像個學生,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長相很是乖巧可愛。她在德福巷酒吧里逢人便問是否見過一個彈吉他的和尚。
有人見櫻落也背一把吉他,便問她是否會彈,櫻落也會摘下吉他彈唱上一段,歌聲甜美,但從不要錢。
我在尋找和尚無果之后,便開始將視線集中到櫻落身上,除了與和尚有關外,最近連續(xù)發(fā)生的幾起怪異事件中,似乎都有她的影子。
首先是有三個青年在地下通道被傷害,全身布滿了像是被鞭撻過的傷痕,而且三個人精神都有些恍惚,根本說不清當時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都反復提到一個背著吉他的女孩子。
第二件怪異事件發(fā)生在南馬道,也是深夜,一個下夜班青年被擊昏在城墻根兒,身上沒有傷痕,也沒丟什么,在警察的追問下,才支支吾吾說,路上看到一個女孩獨自走夜路,好像還在哭泣,便想幫助她,然后就被人打昏了。但是附近的居民說,那天晚上曾聽到有個女孩子尖叫,還有奇怪的琴聲。
第三件事也是發(fā)生在德福巷附近,同樣是午夜時分,七個少年在網吧花光了錢,想趁半夜偷點東西,結果碰到一個背吉他的女孩子,便想打劫一把,結果被人用鞭子一頓猛抽,但是并沒看到打他們的人,幾個孩子以為是撞鬼了,把這當成靈異事件到處傳說。
這三件事都發(fā)生在德福巷附近,并且都與一個背吉他的漂亮女孩子有關。
櫻落,女孩子,背著吉他,很漂亮,晚上經常出現在德福巷——很符合怪異事件中的女主角。
今天櫻落照舊到每個酒吧都轉了一圈,仍然沒有找到和尚,天空開始下雨了,她穿得有點單薄,從德福巷出來,頓了一下,往南大街方向走去,沒走多遠又轉回來,向竹笆市方向走下去?;椟S的路燈下,女孩孤零零的身影走在細雨中,像是走在一幕老電影中。
此時已是深夜,又下著冷雨,街上已沒有行人,她明顯是在漫無目標地游蕩,到底想干什么?
雨不大,但是很粘人,又細又密,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不一會兒衣服就濕透了。
我不遠不近地跟著,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在她快要走到街道盡頭的時候,又突然轉身折回身,迎面朝我走來,這令我猝不及防。我緊緊了領口,假裝匆匆趕路,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
有時候人越是顯示出膽怯,反而越會激發(fā)別人的犯罪欲望,更何況在這夜靜更深、凄風冷雨的午夜時分,“叫破喉嚨也沒人聽見”的情形下,人性會掙脫法律的約束而回歸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面對一個柔弱如羔羊乳兔般的女孩子,邪惡會膨脹許多倍。
突然我明白,其實在許多情形下,犯罪是可以被誘惑的。
她不僅漂亮,還很可愛,身上的衣服被冷雨淋濕了,貼在身上,幾縷零亂的頭發(fā)粘在臉頰上,瓷器般的臉蛋上掛著淚珠一樣的雨珠,楚楚可憐。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她瑟瑟抖著,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斯時斯景,人們的想法不外乎兩種,一是去保護她,二是去欺負她,或是以保護的名義去欺負她。
許多的念頭一閃即逝,我立刻假裝若無其事,快步從她身邊繞過去。
我沒有對她做什么,似乎令她很失望,突然哭起來。
我忍不住停下來,說:“喂!我可沒動你??!”
她更加委屈,嘴巴扁了幾下,眼淚真的流下來與臉上的雨水匯在一起。
“你沒事吧?”我見不得女孩子哭。
她沒說話,反而轉身又走進雨里,義無反顧的背影把這個城市顯得那么孤獨而冷酷。
……
在雨中漫步
藍色街燈漸露
相對望
無聲緊擁抱著
為了找往日
尋溫馨的往日
消失了……
任雨濕我面
難分水點淚痕
心更亂
愁絲繞千百段
驟變了態(tài)度
無心傷她說話
收不了……
女孩摘下吉他肆無忌憚地唱起來,這是一首老歌。
秋風、冷雨、午夜、街燈、女孩……織成了一個凄涼的畫面。
一個美麗的外表下往往藏著危險的心,我靜靜地看著,想看她接下來還會做些什么。
沒想到,唱著唱著,女孩子居然泣不成聲,最后女孩子佝僂著身體,跪在雨里,吃力地大哭起來,由于用力,兩只小拳頭攥到痙攣,十分痛苦的樣子。
“你個渾蛋……你給我出來……出來……哇……出來……嗚……”
女孩哭了一會兒,最后沒了力氣,蹲在地上,無力地抽泣著。
我不能再無動于衷了,正想走過去,突然街口駛來一輛吉普車,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吉普車身轉了一百八十度在女孩子身邊停下,泥水濺了她一身。
“找死??!”車窗搖下來,車里的人罵道。
車子里下來三個氣勢洶洶的青年,女孩子嚇得臉色煞白。
“咦,好像是找和尚的那個女孩子?!逼渲幸粋€青年道。
幾個青年突然交換了一下眼色,又瞪了我一眼,覺得我和女孩不像是一伙的,便道:“小妹妹,怎么一個人在這兒,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說完又不懷好意地看了看我。
女孩子看著這幾個人,突然臉上顯出奇怪的表情,手下意識地摸著琴弦。
“是她?打聽和尚的那個?”有人認出了女孩兒。
“你是不是想找一個彈吉他的和尚?”一個黑色衣服的青年走到女孩子面前,問道。
女孩一愕,點了點頭。
“我認識和尚,跟我走吧!”
女孩兒退縮了一下,突然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昂頭,道:“好??!”
“爽快!上車!”青年笑著,打開車門。
女孩向周圍掃了一圈,像是在找誰,最后目光掃過我這個旁觀者,鉆進吉普車。
“櫻……”
一個高大的身影不知道從哪里躥了出來,雨水淋在他光禿禿的頭上。
“櫻,別去……”我看清這人是和尚,他邊向這邊跑著邊喊道。
女孩子的臉出現在車窗里,淚水忽地流下來,眼睛里寫滿了怨恨:“你肯出來見我了?”
“櫻,別鬧……”
女孩不理和尚,吉普車轟鳴著馬達,載著櫻落沖進雨霧里。
和尚徒勞地追了幾步,突然一頭栽倒在雨里。
三
前面是哪方,誰伴我闖蕩,期望暴雨飄去,
便會沖破命運捆鎖。
——Beyond《誰伴我闖蕩》
我回到家時天都快亮了,沖了個熱水澡,又煮了碗面吃,身上才有了點熱氣,腦袋才沾到枕頭上,鬧鐘就響了,天已大亮。爬起身感覺天旋地轉,肯定是昨晚被雨淋的。
起床簡單收拾了下,然后直奔醫(yī)院。一路上直擔心那個彈吉他的和尚可別跑了。
昨晚他昏迷在雨里,我不能見死不救,好不容易攔了輛車把他送到醫(yī)院,折騰了大半夜,醫(yī)藥費都是我墊付的。
和尚睡得正香,這家伙是個大個子,幾乎把病床塞滿了,臉還很年輕,光溜溜的頭上六個戒疤說明他的確是受過戒的。我對護士千叮萬囑一定要看住和尚,然后才去交款!
交款回來,和尚還沒醒,我守在和尚床邊把票據數了一遍又一遍。老天保佑,和尚可不能死,否則我沒地方要錢去了,不過看和尚的那把吉他倒也不錯,黑漆漆的琴身,陰刻著古怪的紋飾,不知是什么木料制成的,沉甸甸的。
是一把好琴,應該值些錢。
我不禁撥了下琴弦,陡地一麻,手像是被電擊了一樣,但琴音干凈悅耳。
和尚被我吵醒,眼珠在病房里巡視一周,最后又落在我的臉上。
“是把好琴!”我把琴放在他床邊,笑了笑。
“我沒錢還你藥費。”和尚一開口,便擲地有聲,砸得我心很痛。
“人和人之間除了錢就不能有別的嗎?”眼看手里的收據變成了廢紙,我沉下臉佯裝怒斥和尚,“你安心養(yǎng)好身體,不要再提錢的事啦?!?/p>
和尚沒說話,翻身下了床,拿過吉他,像戰(zhàn)士擦拭寶劍一樣動情地拂了兩下,背在身上,雖然光頭上頂著受戒的香疤,但怎么看也不像個和尚。
“你這是要……”我心里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的病自己知道,住下去也是白花錢?!焙蜕衅届o地說道。
“那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里?”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問清楚了方便以后討債。
和尚沒反對,我按著他說的地址直接把和尚送回去。
這是一個城中村,違章加蓋的小樓搖搖欲墜,狹窄的過道只能容得一個人通過,而且終日見不到陽光。
還沒進門,我們就被一個穿著睡衣頭發(fā)蓬亂的女人攔住,她對和尚說:“你的房鋪位租給別人了,這是退給你的錢。”
“為什么?”和尚問。
“我不敢留你了,再留你,他們就要放火燒了這兒,拜托,你走吧!”能看出老板娘也并非是瞎說,做生意的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和尚僵著臉,沒說話。
“你惹著誰了?”老板娘斜著俏皮的眼睛關切地看著年輕的和尚。
和尚想了想,也沒多說什么,“哦”了一聲,轉身就走。
女房東道:“哎,錢,多退你一個月的房錢。”和尚也不理,繼續(xù)往外走,他也沒什么行李,來去倒是干凈。
我忙替和尚接過錢,沒走出幾步,聽到老板娘還喊了一聲:“喂,你小心點!”我回頭看老板娘還在看和尚的背影。
也不知這和尚是怎么混的,這下連住的地方都沒了,我正替他發(fā)愁,忽見三個小伙子追上來。
“唐哥,正找你呢!”幾個人喊和尚。
“哦,小關,什么事?”和尚停下來,面無表情。
“大伙商量了一下,想請你替大家出頭,看在大家都是玩音樂的份兒上,你就幫幫大家吧?!?/p>
“我真的幫不了你們?!焙蜕械?。
“唐哥,現在就差一個領頭兒的,也只有你敢跟黑鴉碰?!?/p>
“這個我?guī)筒涣四銈?。”和尚冷冷道?/p>
那幾個吉他手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道:“哦,那算了,我回去轉告兄弟們,你多保重身體。”
和尚點點頭,跟幾個人告辭,剛走出幾步,說話的小伙子突然想起什么,道:“對了,唐哥,最近有個女孩一直在找你?!?/p>
和尚聽到這話,突然停住,良久才道:“知道了。”
事到如今,我只好把和尚領回自己家了,他仿佛什么都無所謂似的,也沒反對,就跟著我回來了。隨遇而安?這一點倒像個真和尚。
我把書房收拾了一下給他住,我收拾屋子的時候和尚就坐在客廳里發(fā)呆,跟木頭一樣杵著,一點眼色也沒有。
“大師怎么稱呼?”我收拾好房間后,在客廳里坐下來。
“我還俗了,我姓唐,他們都叫我唐和尚?!彼娢覇枺J真地回答道,臉色溫和了許多。
這時我才仔細瞧這和尚,他長相不算英俊,但是卻有一股氣勢,很有擔當,年紀不超過二十歲,眼神卻很空,不是目中無人的那種空,而是那種“泰山壓頂算個屁關我鳥事”的那種空。
他的身上一定有著傳奇般的經歷,我的神經亢奮起來,像打足了雞血一樣,腎上腺分泌加速。
“不是本地人吧?”我沒話找話試探著問他。
“我老家在東北。”怪不得說話跟放炮一樣直,我心想。
本來我還想繼續(xù)多問問,可是唐和尚臉上露出倦色,我借口有事出去,讓他先休息一下。
我出門時,他仍呆呆地坐著,看著他的身影,我突然涌起一種蒼涼的感覺。他這種人身上總有一些相同的特質,沉默寡言,其實感情極為敏感,外表冷漠是為掩飾不甚成熟的內心,其實他們脆弱極了,像個孩子似的。
我又回到那個城中村,沒費什么勁便找到了小關,小關也認出我是剛剛和唐和尚一起走的人。
小關也是一個歌手,我從他口中了解到,德福巷的酒吧歌手都控制在一個叫黑鴉的人手里。黑鴉本身也是一個優(yōu)秀的吉他手,周圍聚攏著一群人,壟斷了本地酒吧的場子,想去酒吧唱歌的歌手都要經過黑鴉這一關,每個歌手都要被他抽利,才能繼續(xù)在這兒唱下去。
和尚脾氣很倔,不愿交錢,黑鴉找過和尚麻煩,但是據說沒討到便宜,就暗中搗鬼。
大多歌手敢怒不敢言,想讓和尚出頭把黑鴉扳倒。
至于和尚有什么本事,黑鴉也拿他沒辦法,這些人卻不知道,只是聽說黑鴉在和尚那沒討到便宜。
關于櫻落的事,小關一無所知。
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一進門便聽到唐和尚屋里傳出來吉他聲,我沒有打擾他,而是悄悄在客廳里聽他練琴。
琴音如流水一樣流淌出來,像是他信手隨便在彈,琴聲中有風掀起衣袂的聲音,有細雨灑在秋葉的聲音,有列車在鐵軌上流浪發(fā)出的吼叫,有孤雁在長空徘徊唱出的悲鳴……都是寂寞的流浪的音符,接下來琴聲變成一種吼叫,變成浪蕩在草原上的狼嚎!
陡地,我有一不祥的預感,直覺向我發(fā)出了一個危險的信號,這種直覺是與生俱來的。
我集中精神力,念力延伸到屋子的每個角落,隨著琴聲的激烈,茶幾發(fā)出輕微的震動,起初我還以為是地震,繼而茶幾上一只玻璃杯咔地裂成兩半,緊接著茶幾也齊刷刷地裂開了,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快刀劈開一樣,我猛地從沙發(fā)上跳起,就在那一剎那,沙發(fā)也一分為二,塌了下去。
仿佛整個客廳都籠罩在縱橫交錯的劍氣之中,突然“砰”的一聲,琴弦崩斷,琴聲戛然而止。
唐和尚出現在臥室的門口,喃喃道:“櫻落出事了……”
四
滿帶理想的我曾經多沖動,?與她相愛難有自由,愿你此刻可會知,是我衷心的說聲,
喜歡你!
——Beyond《喜歡你》
唐和尚,東北人,中學時在公園看到一個吉他手彈吉他,便跟著那人回了家,連續(xù)三天蹲在那人家門口要學彈琴。后來他又省吃儉用參加各種吉他班,每天練琴十個小時以上,十指磨出血泡又結成厚厚的老繭,高中時跟朋友組了自己的第一支樂隊。
也是在那時認識了一起學琴的小師妹,櫻落。兩個人互相欣賞,漸生情愫,但是小師妹的父母不同意他們交往。
“后來你怎么當了和尚?”我對這一點非常感興趣。
“我有病,是遺傳的?!碧坪蜕械馈?/p>
“什么病,嚴重嗎?”我問。
“糖尿病?!?/p>
“這不算什么吧?得這種病的人很多。”我以為是什么疑難雜癥。
“呵呵,你要知道這種病目前還沒辦法根治,”唐和尚冷笑了一下,“而且我的病情很嚴重,每天都要靠打胰島素維持,并且視力嚴重下降?!?/p>
我突然醒悟,為什么他的眼神總是那么空。
“所以你就離開了小師妹?”
“我想當了和尚,她就死心了,會聽她父母的安排去國外上學。沒想到……”
“她還是放不下你,所以你就……”
唐和尚點點頭。
“你的吉他是怎么回事?”我早就發(fā)現了吉他的古怪。
“你以為一個半瞎又每天靠胰島素維持的人能活多久,要不是遇到它……”唐和尚摸了摸身邊那把漆黑的吉他。
“它有魔力?”我笑著試問。
唐和尚沒有否認。
這時我的電話響了,小關打來電話,說剛得到消息,黑鴉晚上要辦一場地下演出,據說本地最好的樂隊都會參加,還有一個女孩子。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地下?lián)u滾樂隊的演出。
演出設在一個廢棄工廠的院子里,地處這座城市的邊緣,離地鐵終點站還要步行幾十分鐘。
我和唐和尚開車到這里時天已經黑透了,銹跡斑斑的鐵門鎖著,隔著門可以看見不大的廠區(qū)里燈火通明,燈光中央是一個臨時搭起來的舞臺,臺上一支樂隊正演奏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臺下擠滿了年輕男女,狂呼亂叫著,足有數百人。
看門的是個瘦高的小伙子,看樣子與唐和尚認識,點了一下頭便打開門讓我們進去。唐和尚從他身邊走過去時,我聽到他低聲對唐和尚說:“今晚好像是沖你來的,小心點。”
我們來之前也得到一些消息,黑鴉此次的演出好像是想顯示一下他在這個搖滾圈子里的地位與能量。
但就目前的情形看,黑鴉興師動眾地搞這場演出像是專門對付唐和尚的,黑鴉如此忌憚和尚,一定是吃過和尚的苦頭。
我正想悄悄問唐和尚怎么得罪了黑鴉,就見有三個染了頭發(fā)的小混混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擋在我們面前,看眼神,來者不善。
“你還沒滾出這個城市?”一個手晃著鎖鏈的家伙像是踩了電門上一樣,身體一刻不停地抖來抖去,斜著眼對唐和尚道。
唐和尚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看得那家伙退了一步。那家伙突然惱羞成怒,威脅道:“等會兒有你好看?!?/p>
正在這時,臺上的音樂突然停止了,一束追光照過來,把我和唐和尚照亮,麥克風里傳出一個聲音:“讓他過來?!?/p>
那個小混混聽到后,唾了一口,閃開了路,我和唐和尚在燈光的照射下走向舞臺,人群如潮水一樣散開,讓出一條路來。
這時臺上樂手下去了,黑鴉一身黑色皮衣,頭發(fā)很長,有點英俊,典型的搖滾青年,可此時他手上并沒有樂器,手拿著麥克風,另一只臂彎里摟著一個女孩子,正是櫻落。
“櫻落!”唐和尚視力很差,但是他的其他感官似乎更加敏銳,一下就認出臺上的人。和尚來到臺下,絲毫不理會那個黑衣青年,沖著那個女孩兒道,聲音不大,但足以讓臺上的人聽清。
臺上的女孩兒瞪著唐和尚,瞪了一會兒才道:“你終于肯出來見我了?”
“櫻落,跟我回去!”唐和尚向臺上伸出手。
“憑什么?”櫻落小臉兒一扭,嘟起好看的嘴巴。
唐和尚無言以對,向那個黑衣的青年道:“黑鴉,你讓她走!”
“哈哈……”黑鴉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突然收住,俯下身瞪著臺下的唐和尚,“你是在命令我嗎?”
黑鴉的聲音蓋住了臺下數百人的聲音,前面的人靜了下來,后面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的人往前擁著。幾乎把我和和尚擠到了黑鴉的腳下,黑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讓她走,我做什么都行?!碧坪蜕械?。
“你不是跟我死抗嗎?現在怎么了?”黑鴉用皮靴尖捅了一下唐和尚的光頭,光頭上立刻留下了一個鞋印。
“就你整那破玩藝兒也叫搖滾?告訴你,你以后別想在我的地盤跑場子?!?/p>
“你讓她走,我馬上離開這座城市?!惫忸^上印著鞋印,和尚與黑鴉相比顯得有些狼狽。
“還真是一對癡男怨女,不過我告訴你,是她主動來找我的,她不想走,我有什么辦法?”說著,黑鴉摟了一下臂彎里的櫻落,“我說得沒錯吧,妹子?!?/p>
櫻落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倔強地向唐和尚笑了一下。誰都能看出來,她是在和唐和尚賭氣。
“櫻落!別鬧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會害了你的?!焙蜕械?。
“誰稀罕你!”櫻落大喊,聲音里帶著哭腔。
和尚突然用手一撐,躍上舞臺,黑鴉沒想到唐和尚身手這么敏捷,嚇得向后退了一步。二十幾個小混混呼啦一下沖上臺,站在黑鴉身后。和尚站在那里,不動聲色,只是靜靜地對著這群人,一比一群,數量相差懸殊,但和尚氣勢卻不輸。我被他的氣勢感染,骨子里的英雄主義思想蠢蠢欲動,跟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的小男生商量幫我搭一把手,他們七手八腳地幾乎是把我扔到了臺上。我往和尚身邊一站,立刻感到來自對方的壓力,開始后悔自己何必頭腦一熱逞這個英雄,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改成站在和尚身后。
和尚拎著吉他,像拎著武器,我知道那把琴的重量,而且木質很硬,如果掄開了,比棒球棍力量大得多。
黑鴉可能也瞧出來了,又往后挪了一點,退到吉他所能及的距離之外,嘿嘿一笑道:“如果你求我,我倒是可以幫你勸勸她。”
“我求你!”唐和尚道。
“一點誠意都沒有,”黑鴉向身后使個眼色,立刻有人拿來一打紅酒和一只特大號的酒杯,那一杯能夠裝一瓶酒。
黑鴉道:“你把這喝了,算是給我面子,咱倆盡釋前嫌,我就讓她跟你走?!?/p>
唐和尚猶豫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道:“好!”
我心中暗罵黑鴉狠毒,他可能知道和尚有病,而這種含糖高的酒喝進和尚的身體,無異于毒藥。表面是敬酒,實則是想整死和尚,又挑不出毛病,這招夠毒辣。
我小聲叫道:“喂,你不能喝甜酒啊!”
可是唐和尚根本不理我。
黑鴉挑釁地看著和尚,和尚連猶豫都沒有,操起杯,仰頭灌了下去。
“好樣的,怎么也要三杯?!焙邙f又打開一瓶,全部倒進大號的杯子里。
我沖櫻落道:“喂,他不能喝的,會死人的?!?/p>
櫻落愣了一下,看了和尚一眼,有些緊張,和尚臉色變得煞白,櫻落道:“喂,你別逞強?。 钡⒖瘫缓邙f推到身后,兩個小混混一邊一個將櫻落控制住。
黑鴉訕笑著,唐和尚看著黑鴉道:“你說話要算數!”
黑鴉晃著腦袋,道:“當然?!?/p>
唐和尚仰頭喝下第三杯,黑鴉也不禁有點兒傻了,和尚分明在拿自己的命在拼。
突然,唐和尚身體猛地震動了一下,緊接著一口鮮血從他的嘴里噴出來,他晃了兩晃身體向后一仰。我眼疾手快,將他扶住,但他身體的確太重,我只能扶著他坐在地上。
我忍不住,道:“他有糖尿病,這樣會害死他的?!?/p>
“唐……”櫻落拼命甩開控制她的兩個小混混,撲過來,臉色慘白,“你怎么這么傻啊!”
唐和尚笑了一下,這是我破天荒第一次看見他笑,對櫻落說:“回家去吧!聽話!”
“不,我出來就是找你的,我知道你一直在我附近,可是你為什么不肯出來見我?”櫻落邊哭著邊數落著唐和尚。
“傻瓜,你也看到了,我這樣隨時都會死掉……”真沒想到和尚也會說這么似水柔情的話。
“不……”櫻落用兩只小拳頭嬌嗔地捶著和尚,和尚嘴里又涌出兩口血來。
我示意櫻落:“輕點,你別把他捶死了。”
櫻落沒理會我,摸著和尚有幾分英俊此時掛著血絲的臉,道:“你不會死的,你答應過我,一輩子都給我唱歌。”
這時黑鴉走過來,一把拉起櫻落,櫻落反手一掌去打黑鴉,卻也被他抓住了,任櫻落掙也掙脫不掉。我實在看不下去,挺身道:“喂,你還有沒有點人性,沒看人家正生離死別嗎?”
黑鴉看看我,笑了,走到唐和尚跟前,“你死了不關我事哈,是你自己喝死的?!?/p>
“讓她走!”和尚冷冷道。
“我說過讓她走嗎?哦?說過嗎?有誰聽到?”黑鴉當眾耍起了無賴。
和尚臉色更加白了,胸口起伏,像是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突然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他一口鮮血噴在那把黑色的吉他上,嘴里喃喃說著什么。因為我離得很近,隱約聽他說道:“今日,我與你正式簽下契約,終生無悔。”
我看到,血染在吉他上,像是滲進木質里,隱隱泛起紅光,被映紅的還有和尚的眼睛。
五
一起高呼Rock n Roll……
——Beyond《再見理想》
唐和尚搖晃著站起來,而當他立起身的時候,那種虛弱的病態(tài)完全消失了。
唐和尚推開我,身體搖晃了幾下,然后穩(wěn)穩(wěn)地站定了,抱起吉他的和尚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來到麥克風前,用很低的聲音道:“大家好……”
聲音通過音響傳到夜空,整個場子里幾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頓時安靜下來。
“我來到這個城市半年了,我只是想在這里彈琴唱歌,然后死去……相信站在這里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音樂理想,我也有。我,一個身患絕癥的人,當過和尚,流浪過,體驗過生與死,我一無所有,甚至不敢去愛自己所愛的人……”和尚深情地看了一眼櫻落,繼續(xù)告白,“……我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音樂了,可是因為在搖滾音樂上有分歧,有人不讓我在這里唱歌,我傷心過,我憤怒過,我憎恨過,但是我終于明白了,憤怒不是搖滾……”
臺下一片寂靜,人群中有人點頭,和尚的手指掃過琴弦,一陣激昂的琴聲響徹全場,下面的人又安靜下來,和尚接著道:“搖滾是什么?是伸向陽光的綠色枝蔓,是一次次撲碎在礁石上的浪花,是熱烈燃燒的愛情,也是母親生滿老繭的手,是向上的力量,而這力量并不是源于憤怒,而是源于對生命的熱愛,這力量喚醒了我靈魂最深處的激情……”
突然臺下有人開始鼓掌,一個瘦高個子跳上臺來,我認出他是剛才那個看大門的家伙,他抱著一把貝斯,沖唐和尚一笑,他道:“說得太好了!”
緊接著扔我上臺來的那個戴眼鏡的男生和另外一個板寸頭的姑娘也一起走上來,眼鏡男生背著一個幾乎和他一樣高的鍵盤,姑娘變魔術一般從背后的皮套子里抻出兩根通體油黑的鼓棒,鼓棒在她的指間一刻不停地轉動著,她的手像魔術師一樣靈活。
我注意到,他們手里的“家伙”都是通體黑色的,隱約可見陰刻著的古怪的圖案,和唐和尚手中的吉他分明是“一路的”。
玩鼓棒的姑娘,把兩根鼓棒碰了兩下,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道:“吉他手,歡迎歸隊!”
高個子貝斯手也奏出低沉的琴音,像沖擊波一樣漫過整個場地。
戴眼鏡的鍵盤手像挎吉他一樣把電子琴斜挎在身前,手指在黑白鍵上快速跳過,一段華麗的音樂飄過全場。
唐和尚愣了一下,但很快他便進入狀態(tài),看來他們是第一次見面,但卻有著心靈上的共通,不需交流,一切盡在音樂之中。
唐和尚頓時精神大振,手指如行云流水一般在琴弦上舞蹈,指間流淌出一段昂揚的琴聲。
“今天,我要讓你們知道什么是搖滾……”
唐和尚突然迸發(fā)出難以想象的激情,一段持續(xù)三分鐘的SOLO在他的琴弦上流出,高音干凈而銳利,像一道閃電刺破夜空,又像是射上天空的一顆煙花,升到極致的時候突地又爆發(fā)出美麗的華彩。
雖然只是音樂,但是仿佛眼前閃現著五彩繽紛的色彩,人們屏住了呼吸……
我注意到,尖銳的琴聲如鋒利的利刃刺破空氣的時候,黑鴉連同二十幾個小混混,突然捂住了耳朵,同時他們身上的衣服綻成無數的碎片,每一道琴音都仿佛化成了無數道無形的利刃,織成一蓬巨大的刀網,將他們罩住,但是沒人注意到他們,他們的慘叫聲被琴聲蓋住了……
那一晚的演唱,是我聽過的最美妙的搖滾樂,那首歌是Beyong樂隊的《再見理想》。
在此之前,我以為搖滾純粹是一種發(fā)泄,一種憤怒,然而唐和尚用他的吉他告訴我,真正的搖滾是一種向上的力量,是一種大愛。
那次演出接近尾聲時,唐和尚與另外三個樂手突然消失在舞臺上。他的生命只屬于音樂,或許是魔力的聲音,或許源于人的意志,他的生命已與那把古怪的吉他融為一體。
我的搜神報告
那天之后,櫻落在我家暫住了一段時間,之后便回到東北去了。她臨走時說還會回來。
愛情這東西不是我能搞得明白的!
但櫻落走后,午夜琴聲的靈異事件再沒有發(fā)生過。
對于唐和尚和他那把魔琴的來源,我會繼續(xù)追查下去,還有另外那三個樂手——鍵盤手、貝斯手和鼓手,他們手中那黑色的刻有古怪紋飾的樂器。他們一定還在這個城市的某處,找到他們是我的職責。
我是一個搜神師,確切地說,還是一個見習的搜神師。我的工作就是尋找隱藏在人類社會中的神秘力量,包括妖、精、鬼、魅及其他非人物種……然后報告給上級部門,由另一個部門管理這些神秘力量,以維持正常的空間秩序。
這是一個古老而不為人知的職業(yè),在我們這行中不是最出色但卻最出名的是一個叫干寶的人,他將他的搜神報告整理成冊,叫作《搜神記》。
關于唐和尚“搜神報告”——
姓名:唐(綽號唐和尚)
性別:男性
年齡:21歲。
種別:人類,身患絕癥。
職業(yè):吉他手
能力:與一把吉他簽訂血契,演奏時,吉他可以賦予他非人的能力。
創(chuàng)作談
有一種人叫人妖,有一種妖叫妖人,但他們共同的特點都是真假莫辨,藏得很深。與他們相似的,還有一類人,外表冷漠,內心狂熱,在黑夜與白天的交替間,踽踽獨行在世界的邊緣,他們的靈魂與世界唯一的溝通方式是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