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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朱成碧

2013-04-29 03:40:00青語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5期
關鍵詞:沈先生

青語

引子

月亮照在黑沉沉的海面上,夜風有點涼,我背靠著欄桿,習慣性地摩挲著尾指上的銀戒,太久沒有打磨過,戒面泛著舊黃色微光,我喜歡這樣的顏色,像是月亮的影子,千里萬里之外,故鄉(xiāng)的窗紙上,半個月亮的影子。

湛青持了雞尾酒過來,遞一杯給我,“在想什么?”

“在想……這枚戒指的主人。”我微低了頭,長發(fā)被風吹亂。這枚戒指跟了我很多年,可是我從來都不認為我是它的主人,從來都不。

湛青伸手挽一把我的長發(fā):“喏,你答應過會告訴我它的來歷?!?/p>

“……快了。”我抬頭看一眼遠方,喃喃仿佛囈語。

“什么快了?”

抿一口酒,我說你知道嗎,半個世紀過去,半個世紀前的月亮還掛在我們頭頂,但是半個世紀前的硝煙,半個世紀前的青春,半個世紀前的悲歡離合,都已經(jīng)沉入比海更深的歲月深處,如同所羅門寶藏,永世都無法再開啟。

那是我在康沃爾郡實習時候的經(jīng)歷。

一個偏僻到近乎閉塞的小鎮(zhèn)醫(yī)院向我實習的醫(yī)院申請借用一名華裔看護,來函催促再三,我不得不在島國陰冷的夜霧里開一整夜的車趕過去。院長見到我,連早餐都顧不上吃了,直接領我去了病房。

他說病人已經(jīng)等得太久。

醫(yī)院里彌漫著消毒液的味道,再整潔的病房也無法避免。窗前的人被我們匆匆的腳步聲驚動,回過頭來,我一時怔?。耗鞘莻€端莊的老婦人,合身的旗袍,高立領,如意襟,窄袖,甚至還配了皎月色坎肩,就如同民國畫里走出來的美人——美人遲暮,美人的眼睛還沒有老去。

有瞬間的恍惚,疑心自己是聊齋里的書生,黃昏時候走岔了道,跌進另一個時空里。

但是她對我笑一笑,推了輪椅過來。

我這才看到輪椅上白發(fā)烏目的老人,亞洲人標志性的黃皮膚,他伸手與我輕輕一握:“我姓沈,上海人,這是我太太?!?/p>

言簡意賅,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說的是中文。來的路上院長已經(jīng)告訴過我,沈先生不諳英文,之前一直由沈夫人照顧,現(xiàn)在沈夫人染恙,要去倫敦做手術,必須離開兩個月,所以不得不請我過來。

起初覺得不可思議,半個世紀的漂泊,堅持一種語言,如一種信仰。

但是當我親眼看到他們,我信了。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做自我介紹:我姓陳,陳晚,祖籍蘇州,在上海念過書,您說上海話,我也能聽懂一二。

沈先生點點頭,甚為滿意的樣子,而沈夫人一直只是微笑,安靜地微笑,并不插話。

當日下午,沈夫人啟程去倫敦。

看護沈先生是個輕松的工作,他不愛說話,要求也不多,只每日里讓我推他到落地窗前,蒼灰色的天空映在眼睛里,他說舊上海的冬,也是這樣蒼灰的顏色。

人在年華老去之后都會愛上追憶與懷念,我微笑著應和他:“是嗎?”

“是的,那是一九三五年的上?!?/p>

一九三五年,十月,上海。

福州路要入夜才熱鬧得起來,鶯聲燕語,燈紅酒綠。這時候還只是下午,從窗子里看出去,蒼灰色的天,蒼灰色的風,蒼灰色的路,連人都染成蒼灰的顏色,偶爾幾聲槍響,屋里屋外習以為常,既不驚,也不駭。

少女在窗邊上寫字,剛落下一點,筆尖發(fā)毛,抬手在硯臺上一舔,才要收回,被凌亂的腳步聲打斷,有人闖進閣樓,一把攥住她的手,逼過來的面孔猙獰,惡狠狠問:“剛才有什么人來過沒有?”

——是個三大五粗的漢子,黑洞洞的槍口表明了他的身份,不是尋常人惹得起的。少女面色驚惶,哆嗦著道:“大、大爺,我這里……可藏不了人吶。”

漢子環(huán)視四周,斗室極小,除床以外,只容得下一桌,一椅,多幾個人就轉(zhuǎn)不了身,彎腰掃視床底,零星幾件雜物,無遮無礙。再順手掀翻衣箱,散亂一地的衣物,漢子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腳步聲漸漸就遠了。

桌布動了一下,少女屈膝,一撞,又沒了動靜。

簾子忽又被掀開,有人去而復返,站在門口,陰沉沉一雙眼睛打量著依舊癱軟在座上瑟瑟發(fā)抖的少女,半晌,一摔門。

少女撿起筆,重新落墨,點,橫折鉤,橫撇,撇,捺,便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到紙上字定,起身道:“出來吧,這回是真走了?!?/p>

沈其揚從書桌底下鉆出來,黑衣短褂,鴨舌帽,右手捂住肩,指縫里猶自殷殷滲著血,他躥到門口,側(cè)耳聽了片刻,又挑起簾子四下張望,見果然沒有人,眉眼就生動起來,返身對少女說:“多謝!”

躊躇了一會兒,又解釋道:“我不知道辛姐不在……”

正要問“你是新來的姑娘嗎”,猛瞧見少女抬頭來,清凌凌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得像溪水里的石,到嘴邊的半句話就硬生生吞了下去,改口道:“我叫沈其揚,他們都叫我阿其,你也叫我阿其吧?!?/p>

一品樓這樣的地方,少不得黑白兩道都要敷衍,沈其揚在這附近長大,自小替姑娘們跑腿,買個胭脂水粉,零食瓜子兒,都是常有,上下早熟透了。他模樣生得好,嘴又甜,沒有不喜歡他的。

但是少女只漠然,并不接話。

淺藍色忍冬花紋的袖口稍稍褪去,素白一段腕子懸空,提筆在硯上點一下,又點一點,竟像是點在他心上一般。只恨一時找不到話頭,沈其揚雙手抄在口袋里,朝紙上看一眼:“……寫的是你的名字?”

少女搖頭。

“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再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睛是冷的,聲音也是:“……還不走?”

“我受傷了?!鄙蚱鋼P攤開手給她看,滿手觸目驚心的血色,是名正言順的借口。少女皺眉:“你該去醫(yī)院?!?/p>

這樣天真的姑娘。沈其揚笑出聲來:“這樣的傷,怎么能去醫(yī)院——姑娘你行行好,給我包扎一下吧?!?/p>

少女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閃而逝的淺怒薄嗔,又都沉下去,秋水寒涼。

到底起了身,取來辛姐日常備用的紗布藥棉。沈其揚自覺脫去上衣,余光里瞥見一點嫣紅,從少女青青的眉目里濺出來,在素白的面容上,蔓延到小巧的耳垂。沈其揚注意到她留了耳洞,沒有戴墜子。

她沒有包扎傷口的經(jīng)驗,輕重拿捏得不好。她的手指纖長,微微的涼意,近在咫尺的呼吸,恍惚有花的馨香,碎碎發(fā)絲從臉上掠過去,也有可能只是一縷陰影,但是他屏氣凝聲,怕驚擾了它。

那就是一九三五年的冬,蒼灰色的上海,蒼灰色的風,蒼灰色的光影悄然打在他與她的眉目間,粉紅黛綠的流年,在記憶里褪色,又重繪,重繪了又褪色,反反復復,來來回回,終于湮沒在歲月里,再不提起,也再不能忘。

回頭問過辛姐,知道那姑娘叫之珞,林之珞,是一品樓新來的先生——清倌人都叫先生——有小半個月了,平日里應酬達官貴人,迎來送往,陪酒說笑,也在盛宴上,幫襯一曲琵琶。

辛姐說:“她念過書,識字,知道得多,眼界也高,阿其,你不要動這個心思,她和你,是不一樣的人?!?/p>

她和他是不一樣的人。他記得辛姐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的悲憫。她看著他長大,不是沒有情分的,只是她見得太多,知道這世上所謂的錦繡良緣,從來都和愛情沒有太多關系。

只是……在那時候,在少年飛揚的心里,并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天上的星,只要他踮起腳,也都能摘到。

亂世里英雄美人的遇見,始如紅拂風塵識李靖,終如虞姬霸王的生死相隨。湛青是頭一次聽我說起,勾起幼時記憶,上海灘,百樂門,一擲千金的賭王。不由露出神往的表情:“你是說,故事發(fā)生在舊上海?”

我凝視遙遠的燈塔,點了點頭。

是的,舊上海,月份牌上阮玲玉與胡蝶抱一段琵琶欲語還休,是天生的婉轉(zhuǎn)風流,在眉梢眼角,比如葛薇龍白流蘇。如果沈其揚是發(fā)跡前的杜月笙黃金榮,那也許深陷青樓的林之珞,也是董竹君一樣的奇女子?

那時候我也這樣問,而沈先生只是搖頭,蒼灰的天色如歲月嵌在他的眼睛里,他看著我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分明興奮的姿態(tài),輕輕嘆了口氣,他說:“陳小姐,你還年輕……”

那時候沈其揚也還年輕。

年輕時候熾熱的心,不是過來人一句話可以冷卻的。沈其揚原本就經(jīng)常出入一品樓,之后去得更勤,帶給其他姑娘的,是香酥花生、糖炒栗子,剛出爐熱氣騰騰的缽缽糕、最后踱到閣樓外,叩門叩得格外斯文,篤篤篤。

進得門去,一樣一樣擺在桌面上,是百貨公司新到的派克筆,切得整整齊齊一疊紙,潔白如新雪。

之珞微微一怔:“我不缺紙筆?!?/p>

“我缺!”沈其揚輕咳一聲,解釋道,“我想拜師,跟先生學寫字?!?/p>

之珞再怔了一下,抬頭看面前的少年,濃墨重彩的眉,桃花眼里成日汪著一汪水,看誰都像是含了三分情絲。這樣好的皮囊,在一品樓這種地方廝混,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然而她這樣的身份,難道還能挑剔別人?之珞在心里冷笑一聲,微微垂下眼簾,漫不經(jīng)心地說:“學字不是件輕松的事。”

“我知道。”沈其揚說,“但是我想學?!?/p>

這樣的鄭重其事不容回絕……之珞也從善如流:“那好吧?!薄皇菬嵝牡娜耍皇侵?,這一品樓誰可以得罪,誰不可以。

答應得這么爽快,在沈其揚意料之外,而接下來教學的認真,更是沈其揚始料未及。什么紅袖添香根本就是傳說,每天大字十張,小字二十張才是現(xiàn)實,唔,外加硬筆十張——什么叫自討苦吃,這就是!

交不上功課,之珞手里會變出冷冰冰的戒尺來:

“啪”、“啪”、“啪”!

一尺下去,掌心腫得老高。

之珞的房間里也開始有備用的藥膏,深碧如古井里飄來蕩去的水草,纖長的指尖挑出一點,在他的掌心化開,涼絲絲直沁入到心底去。那時候偷看她的面容,緊抿成一線的唇,壓得低低的眉眼里,看不到更真切的表情。他猜她是想用這樣的方式,讓他知難而退,但是——他怎么舍得退?

這樣近的距離,可以肆無忌憚打量她的眉目,清淺雋永如中秋月里的水墨畫,這樣近的距離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眼眸里他小小的影子,飛揚的,皺眉的,裝模作樣的苦臉背后偷偷的歡喜。

這樣近的距離,看流暢的墨跡從她的手腕底下流出來,一點,橫折鉤,然后橫撇,再一點,一捺收尾。那是他初見她時候她寫的那個字,她說是永,永遠的永——永遠能有多遠呢?少年有時會惘然地想。

也偶爾,之珞會慨嘆他的資質(zhì):“你學得真快?!?/p>

沈其揚雙手抄在口袋里,一本正經(jīng)地謙虛:“不敢不敢?!泵髅餍幕ㄅ?。

然后看到之珞面上又好笑又好氣的形容。

那時候沈其揚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從冬到夏,從春到秋,他們都在這里,小小閣樓,她一個字一個字教給他,聲音清冷就仿佛春水解凍,檐下銀鈴。窗外高大的梨樹開了花,風過去,纖柔素凈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他單純地熱烈地愛著這個姑娘,單純到甚至沒想起要問她是否也同樣心慕他,卻熱烈如同春天里的映山紅,一路轟轟烈烈,摧枯拉朽,紅得漫山遍野都似燃燒。

他并不是沒有見過之珞陪酒。

那是人人都濃妝艷抹的場合,之珞也比平常多抹一重胭脂,淺藍色旗袍纏枝蓮繡,或者月白旗袍上飄零的桃花,讓他恍惚記起她隨手寫過的詩,說桃花逐流水,但是下句是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得體的笑容,清淡如水,插話總是恰到好處,舉止也無可挑剔,只是不嬌,不媚,不像歡場上的女子。

他完全可以看穿這背后的忐忑,戒備,以及步步驚心的謹慎。

驚蟄雨水春分,幾個節(jié)氣過去,燕舞蝶飛,花開得熱鬧起來,日子漸漸也熱鬧了。五月初四海幫何幫主做成一單大生意,在云水居擺宴,出了一品樓的條子,應召來助興的有小荷仙、小鳳仙、小桃仙……是百花齊放的光景,林之珞跟在尾巴上,低眉斂容,不顯山不露水的沉靜。

上酒,傳菜,穿花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的女侍,吳儂軟語,撩撥得人心浮動。

正言笑晏晏,賓主盡歡,猛聽得“哐當”一聲,有人拍案而起:“何幫主好大手筆,竟然用白開水待客的嗎?”

何幫主聞言一怔:“吳賢弟這話從何說起?”

那姓吳的漢子冷笑一聲,擎杯欺近:“幫主不信我?”

何幫主也是爽氣人,絲毫不辭,接過酒杯仰首飲盡,當時臉就沉了下去:“吳賢弟稍坐,愚兄定然就此事給你個交代?!?/p>

喚了人來,吩咐下去,不過半個鐘頭就水落石出,始作俑者被押送上來,雪亮的燈光照得分明,正是沈其揚。沈其揚在四海幫不過是個小嘍啰,何幫主自然不認得他,略略沉吟,也懶得追根究底,一個快刀斬亂麻,張口要發(fā)落,席間忽然有把嬌俏的聲音插問:“……是要三刀六洞嗎?”

三分好奇,三分興奮,竟還有三分躍躍欲試。

循聲看去,是個肌膚瑩白的姑娘,就坐在姓吳的漢子身邊,不過十六七歲,半仰的面孔,幾分書卷氣。

何幫主卻皺眉:就算是個小嘍啰,到底也是他四海幫的人,怎么處置是幫內(nèi)事務,斷沒有一個外人插嘴的道理,更何況三刀六洞這樣嚴厲的刑罰,哪里是可以隨便掛在嘴邊上當笑話說的!

這一瞬間的猶豫,席間豪客已經(jīng)哄笑起來,這個說:“三刀六洞,你個小姑娘知道什么叫三刀六洞!”

那個道:“想是小哥兒饞酒了,太歲頭上動土,這孩子不是一般的膽大?!?/p>

也有人嘀咕:“何幫主的好日子呢,喊打喊殺多不吉利?!?/p>

連姓吳的漢子也笑了,連連擺手道:“什么三刀六洞不三刀六洞的,嚇唬你們小姑娘呢,罷了罷了,一場誤會,幫主也不必費心追究了?!?/p>

三下五除二,竟然就此揭過,只罰了三十大板,拖了下去。

湛青揚了揚眉,我當時也揚了揚眉,隔著半個世紀,我完全能夠想象,當時那個被綁跪在地上的少年,會偷偷用余光掃一眼酒桌邊上的少女,心領神會的默契,他知道,她說這樣輕佻的話,是為了救他。

那個從來不肯多事的少女,為他,多說了一句話。并不是沒有風險的。

一瞬間的歡喜湮沒了半個世紀前的少年——同樣的歡喜,對最終決定困守峨眉的師太來說,是十六歲生日晚上沖天而起的煙花,讓華山浪子追憶,那或者是失落在洛陽深巷里某一個清麗無雙的琴音。

而半個世紀前的上海,春風沉醉的晚上,一品樓的閣樓上響起極輕極輕的“吱呀”一聲。

沒有點燈,但是月光這樣好,照在彼此的眼睛里,熠熠生輝。

有良久的靜默,最后還是沈其揚先開了口:“……多謝?!?/p>

只兩個字,卻說得這樣生澀,生澀得百轉(zhuǎn)千回,這樣流暢,流暢如一氣呵成,這樣陌生,陌生到仿佛出自另一個人之口,又這樣熟悉,因為那分明是從腔子里吐出來的,鮮紅滾燙的一顆心。

之珞卻只靠在窗前輕輕巧巧地笑:“我沒有對你說過謝字,你為什么要對我說?”

“我——”

之珞轉(zhuǎn)臉看住他,月華流淌在她的臉上,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年初,西街楊老太爺出的條子,叫我去唱一段評劇,不知道為什么,楊家跑腿的小幺兒走錯了路,把隔壁花萼樓的越姐請了去?!?/p>

沈其揚干干地笑:“那個……走錯路也是常有?!?/p>

“是啊,常有……”之珞低嘆一聲,“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楊老太爺風評不好,越姐當晚被留在楊府,半年之后是被抬出來的?!?/p>

沈其揚啞了火。

之珞靜然看了他一會兒,又自語道:“后來,林家少爺來過一品樓幾次,不知道為什么,回家的路上被打了悶棍,休養(yǎng)到上個月都沒見好。”

“那是他收用的丫鬟太多了,”沈其揚悶悶地說,“白長了個人模狗樣,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p>

“哦,”之珞忽地展顏一笑:“那郭家大公子呢?”

強撐的鎮(zhèn)定在那一刻土崩瓦解,慌亂如雜草生出來,占據(jù)所有能占據(jù)的領地,他是恨不能拔腿就逃,奈何兩條腿像是被釘死在這里,釘死他面對她的笑容她的質(zhì)疑,釘死他聽見自己訥訥地問:“你、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敝笳f,“我不知道你怎么會發(fā)現(xiàn)我不能喝酒,也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一次又一次偷天換日,阿其,我是真的不知道?!?/p>

那是多么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秘密,要怎樣細心的人,才能從她偶爾的瑟縮里察覺,要怎樣笨拙的人,才會用這樣膽大妄為的方式為她解圍,又要怎樣熾熱的心,才能持之以恒,一次又一次,以為可以瞞天過海。

但是這世上無縫的只有天衣。

而如今,他站在這里,他說:“我只是想對你好,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是的,他并不是全然不在意辛姐的話,他混跡于賭場,碼頭,上海灘的窮街陋巷,這個世界是灰色的,他知道,那樣蓮花一樣的女子,該如蓮花一樣養(yǎng)在深閨,有翠幕珠簾隔著,有庭院深深藏著,不是他可以貪圖的人。

只是他動了心,奈何他動了心。

動心如飛蛾撲火,一次次鼓起全部的勇氣去靠近,到最近最近的時候,反而自慚形穢地退了半步。

半步的距離,容她拒絕,容她嘲笑,容她拂袖而去……那都是他可以接受的結(jié)果。

但是之珞只輕輕地說:“我有過一個未婚夫?!?/p>

亂世里常有的變故,并不比別家更悲情,無非父死母病,無人援手,落井下石倒大有人在,父親生時替她訂下的親事被退回,是未婚夫親自上門,說了千句萬句抱歉,也還是只能抱歉。

那樣兩小無猜的情分,他也曾送花給她,落款殷殷一個“葉”字,鮮妍明媚就仿佛春天柳樹梢頭新綠,而最終,終止于一句“抱歉”。

沒有一份盟約,能生死不棄。

她于是知道,她獨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心凍得麻木也就罷了,有人愿意伸一只手給她,有人愿意點一盞燈為她,但是那樣微薄的力量,不足以讓她擺脫困窘,那一點點不多的溫情,反而讓她更清楚地覺察命運的冷酷。如果伸手的人收回他的好意,如果燈滅去,如果,她會陷入更深更冷更絕望的長夜。

與其失去,不如一開始就不曾奢望。

可是——

可是他說:“我只想對你好?!?/p>

可是他說:“我會對你好,無論發(fā)生怎樣的變故,我都會對你好?!?/p>

這樣簡單質(zhì)樸的話……但是這世上最動人的,也許從來就不是甜言蜜語。林之珞定定地看著月光中的少年,將手放在他的掌心,那是她的承諾,她接受他的好,她也將自己的誓約許給他,是天長地久,生死不棄。

那是沈其揚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得空就往一品樓跑,上閣樓就可以看到,她一定坐在窗邊上,看書,習字,調(diào)一段琵琶,叮叮咚咚。聽到腳步聲響,抬頭來笑一笑,她知道是他。樓里的姑娘都說林先生頂不愛笑,但是他知道,看到他的時候,她總是笑的,眉眼彎彎,一如新月。

他同她說外面的世界,黃浦江上的郵輪,百樂門的舞女,他混跡的碼頭,賭場,有人飛黃騰達,有人一敗涂地,光怪陸離的世界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傳奇誕生。

她是他的傳奇。

“像不像楊過和小龍女?”湛青問我。

“不像?!蔽乙豢诨亟^,想了半晌,又遲疑,“……也是有點像的?!?/p>

我這樣想,也許是因為晚櫻,何晚櫻。

你見過盛開的櫻花嗎?那樣絢爛,那樣繁盛,那樣窮形盡相到不留余地,就像是燃燒,就仿佛是一生的容光,都要在這一季燃盡。晚櫻就是這樣一樹櫻花,在舊上海最后的繁華里,亭亭玉立。

是四海幫何幫主的獨女。

在四海幫,沈其揚這樣的小角色,原本不會引起上面注意,但是云水居一場烏龍,反而讓何幫主記住了這個名字。

在幫派的擴張中,這樣識字又機靈的年輕人是不容易被埋沒的,有槍林彈雨,也有暗夜行舟,沈其揚多少攢了點錢,他和之珞商量的以后,是贖她出來,賃一處安靜的院子,最好有樹,春天的時候就仿佛有青青的霧氣籠罩。窗簾定然是碎花藍,窗下有烏木書桌,桌上晶瑩的大玻璃瓶,瓶子里插一支花,花開得水靈靈的。

沈其揚懷著這些幸福的甜蜜的小心思,一步一步努力往上爬,逐漸被提拔,被器重,被視為心腹,漸漸有資格出入何宅。

那是一九三七年開春,何晚櫻的生日party,何幫主疼愛女兒,在名流盛宴之后,又允她獨自在家招待一干同學朋友,為了給女兒做面子,還挑了一水兒模樣體面的年輕人,整整齊齊白襯衫,黑西裝,紅領結(jié),托著銀光閃閃的餐具走來走去,把何宅布置得像新興的西餐廳。

吹了燭,分完生日蛋糕,就有人一拍手:“我們跳舞吧!”

方才還斯斯文文坐著說話品酒的少年少女們一下子全活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招呼人騰出場地,布置情調(diào),又各自找中意的舞伴,衣香鬢影,儷影雙雙,就要轉(zhuǎn)起來,忽有人叫道:“還少了一個人!”

登時又亂了套,笑的,叫的,鬧的,嚷的,跺腳不依的,沈其揚正瞧著有趣,冷不防被劈手奪了托盤去:“來來來,你來替一個!”

沈其揚傻了眼:“大小姐,我不會跳舞!”

“哪里有不會跳舞的!”何晚櫻不由分說,把沈其揚往一個粉色裙子的小姑娘身邊一推,“程秀珠,看我給你找的舞伴!”

又跳上椅子,打了個響指:“Music!”

自有手腳伶俐的去開留聲機,緩慢和悠揚的調(diào)子:“l(fā)ong long long ago……”

慢三,慢四,華爾茲,你進我退,交換舞伴,裙子揚起來……起初是所有人都在跳,所有人都在舞,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場中人漸漸就少了下去,少了下去,所有人都停下舞步,看場中僅剩的一對,是沈其揚與何晚櫻。

有人驚訝,有人驚嘆,有人驚艷,也有人在暗地里,皺了皺眉。

而場中人兀自不覺,旋轉(zhuǎn),仰首,退步,最后一回手,何晚櫻將頭埋在沈其揚的肩窩里,低低笑語:“剛是誰說不會跳舞呢?”

掌聲雷動,沈其揚笑得有一點羞澀。

他是真不會,只是看得多,想過無數(shù)次,要與之珞共舞一曲,而最終,卻是和何晚櫻。

那也許是命運的暗示。

而那時候何晚櫻只興沖沖跑去跟父親說:“爸爸,爸爸,你手下還有舞跳這么好的人啊,讓他給我做保鏢好嗎?”

小人物的命運,往往在不相干的三言兩語中被改變——是的他們是不相干的,至少在那時候,他們還是不相干的。

“何晚櫻……”湛青怔了一怔,“沈夫人不是之珞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跟其中曲折的過程比起來,結(jié)局多么無關緊要,我微微仰了面孔,月光如水銀一樣傾瀉在我的眼睛里,我說:“沈先生說這一段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英國的春天,常常會有這樣可怕的雨,潑天蓋地,人所能看到的,不過咫尺之遠,咫尺之外,天黑如墨,澆得全世界都濕透。

沈先生讓我推他到窗邊,在轟鳴的雨聲里,輕輕地說:“我和之珞分手,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天?!?/p>

“什么?!”雨聲太響,他說得太輕,我當時聽不分明。

一九三七年的中國發(fā)生了很多的事,這時候距離七七事變還有兩個月,距離上海淪陷五個月,距離他攢夠錢贖林之珞出一品樓還有三天。是的,對于升斗小民來說,沒有什么比生活更重要。

五月的上海悶得像口蒸鍋,沈其揚上閣樓找之珞,之珞照常在窗邊上寫字,一橫一豎,再一橫一豎,這個字她教過他,所以他認得,是個喜字。喜字貼在門上,窗上,衣柜上,滿滿當當,到處都是,喜氣洋洋宣告他的婚事。

他的新娘叫晚櫻,何晚櫻。

緣起于一場意外。

時局的風聲鶴唳,在某個晴朗的下午,突如其來的綁票,陋巷槍戰(zhàn),有人中彈,有人倒下,有人退,就有人不退,戛然而止少女的尖叫和怒罵。

“……還有個活口!”

靜默里聽得出猶豫。年輕男子的聲音:“……一并帶回去吧?!?/p>

沈其揚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倉庫里,傷口沒有包扎,血自己止住了,但是彈片還在,抬抬手,不太靈活。

“你……醒了?”說話的是晚櫻。她蜷在角落里,睜大的眼睛,無論如何逞強掩飾,都藏不住驚惶。

他安慰她說:“小姐別怕,幫主會救你出去的?!?/p>

“我沒怕!”少女昂起頭,微微咬住下唇,但是沈其揚沒有接她的話。她遲疑半晌,還是期期艾艾問出了口:“我們這是在哪里?”

沈其揚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阿爸什么時候來救我?”

沈其揚這回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他們帶你來這里,一路都蒙著眼睛?”

“嗯?”

“一路都坐的車?有沒有換過船?吃了幾頓飯?”

晚櫻雖然奇怪他為什么問這些,但還是耐著性子一一回答了他,沈其揚又問:“昏迷過幾次?”

晚櫻漲紅了臉:“那和這個有什么關系!阿爸叫你們保護我,結(jié)果呢!飯桶、飯桶!”

沈其揚并不理會她的怒罵,只看著她的眼睛重復:“昏迷過幾次?”

他有一雙極黑的眼睛。

晚櫻恍惚起來,他是她親自問父親要來的保鏢,其實也不過是一時興起,有個會跳舞的保鏢多么神氣,但是后來并沒有多少讓她炫耀的機會,也就撂開了手,她身邊的保鏢有好些,他不是最出色的,但是被他這么一瞧,忽然就生出不能不回答的錯覺,即便是心不甘情不愿:“……兩次?!?/p>

沈其揚默默掐算一下時間:“那我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不在上海,幫主救你,要七到十天……但是他一定會來救你的。”

晚櫻絲毫都不懷疑父親會來救她,眼前這個年輕男子一直說“你”而不是“我們”,其中緣故,她也是知道的,但是她忽然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連她自己也沒想明白,脫口就問:“那你呢?”

“我?”沈其揚干笑一聲,她是玉瓶兒,他算什么,但是……但是這世上總還會有人記著他,惦著他,會在他受傷的時候皺著眉說“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想想別人”,那時候他促狹地看住她笑:“別人、儂個是別人?”

——她或者并不是不知道,正是為了她,他才這樣拼命。

這樣想的時候,他這條賤命,也仿佛是千金萬金都不易了。沈其揚微微一笑:“我看看?!?/p>

“看?”晚櫻莫名其妙,“看什么?”

“看能不能逃出去?!?/p>

逃命是個技術活兒,一個底層混上去的癟三是不能不精通這門技術的,沈其揚幸運地在次日發(fā)現(xiàn)了老鼠,順著老鼠逃竄的途徑找到了通風口,幾塊松動的磚,鮮血十指換得一個勉強可供人爬出去的洞。

“帶我走!”晚櫻這樣說。

饒是精乖伶俐如沈其揚也免不了一怔:“幫主會來贖你?!?/p>

“帶我走!”頤指氣使從來都是大小姐的專利,沈其揚并不是頭一回見識,也不是頭一回頭痛,只是這回頭痛得更厲害些,“他們只是綁票,要的不是錢就是場子,小姐你在這里是安全的——”

“帶我走!”第三次,她惡狠狠壓低了聲音,威脅他說,“不然我就喊人了!”

沈其揚不得不接受這個累贅。

然后是逃亡,無休止地逃亡。他們在離開倉庫的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他們在星夜里奔走,他們化裝成流民、乞兒、農(nóng)夫農(nóng)婦,迂回輾轉(zhuǎn),被背叛被出賣,他為她挨過槍,她給他包扎傷口,他骯臟得面目全非,她咬牙苦撐。

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問他:“……我們會死嗎?”

“不會,”他干脆利落地回答,“就算我死了,也不會讓你死?!?/p>

她兇狠地瞪視他:“你也要活著!”

——他說的是真話,她說的也是,至少在當時是。

相依為命,生死與共。到終于再看到大上海的霓虹,彼此都恍如隔世,晚櫻慟哭了一場,沈其揚雙手抄在口袋里,只是笑,晚櫻問他:“你叫什么名字?”——要到這時候,才想起不曾問過他的名字。

“沈其揚?!彼f,“大小姐可以叫我阿其?!?/p>

接下來的故事,在當時的我看來,無須沈先生再細說,也可以推斷出結(jié)果,無非是驕縱任性的大小姐看上父親手下馬仔,在權勢面前,在大好前程面前,林之珞算什么,沒念過書的人,也知道貧賤夫妻百事哀。

至于為什么最終沈夫人的頭銜仍然落到了林之珞身上,大約可以歸功于命運的峰回路轉(zhuǎn),或與時局有關,香港的陷落成全張愛玲筆下白流蘇范柳原的傾城之戀,上海的淪陷,又造就了誰與誰的傳奇?

但是,陳世美與秦香蓮的百年好合,想起來總讓人忍不住冷笑。

大雨沖刷的玻璃窗上映出我微微上挑的嘴角,我無意掩飾其中的諷刺與不屑。

沈先生凝視落地窗上的影子,吃力地抬起手,像是想要穿過半個世紀的煙塵,撫平多年前情人的幽怨——他說過我像她,雖然我并不這么認為——但最終也沒有,頹然垂下枯瘦的手,指甲干凈平整。

他低低地說:“但是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黑白分明。”

是的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黑白分明。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沈其揚無數(shù)次回想,他不得不承認命運的陷阱,每個人都無從選擇,即便早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而一切還來得及重來,他也不得不選擇同樣的路。

——要回到何宅,才知道這次綁票的詭異,四海幫幾乎是把整個上海翻了過來,都沒有找到蛛絲馬跡,江湖朋友愛莫能助,卻有個自稱晚櫻同學的古松間三郎前來拜訪,并提出幫忙。

日本人。

兩個民族,一場生死之戰(zhàn)的前奏,聰明人即便算不準時間,也能夠感受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何幫主的拒絕并沒有打退古松間三郎的熱情,他日日登門,噓寒問暖,做足晚輩的本分,在晚櫻歸家不久,就請了人上門提親。

當時何幫主打了個哈哈:“不巧,小女已經(jīng)訂親了?!?/p>

“哦?”來人是日式的彬彬有禮,“哪家公子這么有福氣?”

何幫主一時語塞,晚櫻站在旋轉(zhuǎn)梯的陰影里跺腳:“阿其你啞巴了!”

嬌嗔得這樣自然,自然到沈其揚來不及否認,事情忽然就定了下來,何幫主難得慈愛地拍拍他的肩:“好小子!”

又說:“你要是對晚櫻不好,我可饒不了你!”

猝不及防,塵埃落定。

……鉛灰色陰云森森地,都壓在心上,他還記得他安然歸來時候之珞的笑容,而如今,他只能同她說:“對不起?!?/p>

豆大一滴墨汁直直落在紙上,之珞沒有問他為什么。

如果她問,他是能夠解釋的,總不能把四海幫往漢奸的路上逼。但是他心里分明有另外一個聲音,在不依不饒地質(zhì)問:真的就沒有了嗎?真的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以何家財勢,大可以把他們送得遠遠的,遠隔重洋,難道日本人會追過去?四海幫雖然有些用處,可還沒有用到這種地步。

是的,也許他應該回頭,這時候還來得及,來得及跟幫主坦白,他與之珞的約定,他答應過的不離不棄。

……然后呢?顏面掃地在其次,晚櫻的委屈與傷心,日本人的威脅更是迫在眉睫,幫主毫無疑問會動怒,他和之珞的過往又瞞不了人,四海幫有一萬種法子讓之珞消失得很徹底,而他,一個廢了右手的混混,能做什么?就算逃得了一時,以后呢,以后漫長的一生……他還負擔得起這樣不離不棄的一生嗎?

都是借口!

心里那個聲音大聲反駁:真相是他沒有勇氣,是他不夠擔當,是他在涸轍以守與相忘于江湖之間,選擇了更容易的那個。他記得兩情繾綣時候之珞教過他一首古老的詩,詩中說,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但是這時候之珞再沒有這么多話,她甚至不抬頭看他,只低聲應道:“好,我知道了?!?/p>

平靜得就好像他是來告知她明天不能和她一起吃晚飯。

他幾乎要脫口問:“什么,你說什么?”

雷忽然響了起來,一個接一個,從天高云遠之處一直到耳邊,炸響,天黑如墨,穿過茫茫的雨幕,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看不到她的眼淚,更聽不到,“咔嚓”極輕極輕一聲,折斷在她手心里的筆管。

閃電撕裂的夜幕,慘白慘白的光影里慘白慘白的面孔。

“后來呢?”湛青忍不住問,我當時也沒能忍得住,雨嘩嘩的,于無聲處,忽然就生出驚心動魄的不安來:從來都只聽說覆水難收。

“后來是一場大火?!?/p>

沈其揚畢生再沒有見過這樣傷心的火,映得半邊天都紅了,就在他成親前夜。那仿佛是傳奇話本里的故事,之珞變成何府的下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說:“你答應過的,你反悔了,但是我答應過的,我沒有反悔?!?/p>

“所以——”他抬頭看她的眼睛,在焰光中。

“所以我來帶你走?!?/p>

這個“走”字來得這樣蹊蹺,但是沈其揚聽懂了。之珞教他的詩里說:“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彼恢辈欢?,以為之珞記憶有誤,把生與死安錯了地方,明明應該在活著的時候長相廝守,如果死了,他想,他多半會比之珞死得早,到時候他的魂魄,會在有月亮的晚上,乘著風回來看她,看她在燈下寫字,他伸手去撫摩她的面容,然后看到自己的手,空空落落穿過她的黑發(fā)。

他忽然戰(zhàn)栗起來:也許這晚,也許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之珞,就只是那樣一個鬼魂?

但是鬼魂……也是之珞啊。

他恍惚地想,火燒著梁木,畢剝畢剝地響,有人驚呼,有人奔走,磚瓦砸下來的聲音,這樣的紛亂,但是他的心,竟然慢慢慢慢安定下來:就算是鬼魂,那也是之珞的鬼魂啊。她不介意在黃泉路上拉他一把,他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他負擔不了他們的生,但是她決定了死,難道他還有理由不踐諾?

是他答應過要對她好,無論命運有怎樣的變故,他都會對她好。

驚惶忽然就褪去,就好像定情時候她將手放在他的掌心一樣,他用同樣虔誠和鄭重的語氣說:“好?!?/p>

然后他看到之珞的笑容。

然后他聽到有人尖叫:“阿其!”是晚櫻。

他起身說:“我去救她?!?/p>

之珞微微頷首,說:“我在這里等你?!?/p>

——無論同生還是同死,她都在這里等他。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從死亡里看到了生機,并不是沒有機會離開,大火會掩蓋一切,以后,他不會讓她再一個人。但是,那是他沈其揚與她林之珞的事,與何晚櫻無關,她不該死在這里。

然而人生的結(jié)局,永遠在意料之外,就算你明明白白看到了結(jié)果,也未必猜得中過程,我默默地想,聽沈先生用呆滯和平淡的語氣說:“……我送走晚櫻,再返回去去找之珞,那時候火已經(jīng)很大了,到處都是煙,不斷地有梁柱砸下來,我當時不知道是被什么砸昏,到我醒來——”

到他醒來,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了何晚櫻。是陰差陽錯的錯,想死的沒死,想活的沒活成:獲救的何晚櫻不肯放手,追著他再進了火場,聞訊趕來的何幫主拼死搶救,帶出來的,卻是他與之珞。

沒有晚櫻。

如果晚櫻還活著,他未必會記得她,未必會記得她種種的好,她并不是他愛的人,她那樣嬌縱,任性,偶爾的不可理喻……但是她死了,你知道嗎,這世上,絕沒有人,能夠與死人比拼完美。

“何晚櫻”三個字,根植在沈其揚的心底,如窗前明月,胸口朱砂。

我于是忽然想起,沈先生神志混亂時候喊的名字,其實并不是之珞,而是晚櫻。

但是陪伴他半個世紀之久的是之珞,不知情的何家認了之珞做干女兒,他們遠渡重洋,從此再沒有回過上海。

我在那個晚上做了很混亂的夢,夢里一時回了蘇州,一時又在上海,光怪陸離的東方明珠,但是燈下的美人,分明穿了半個世紀前的洋裝!不、不是復古,不、不是燈,那是……火!火舌舔著她的臉,火舌舔著她的眼睛,火舌舔著她眼睛里的影子,她在凄厲地喊一個人的名字:“阿其、阿其!”

滿頭大汗醒了過來。

夜靜得何其寂寥,但是我忽然聽到輕輕的腳步聲:“誰?”

“是我,”沈夫人的聲音,一如既往輕柔和從容:“我回來了?!?/p>

開門,看見沈夫人疲倦的笑容。

“我記得她的那個笑容,這樣貞靜和美麗的女子,即便到耄耋之年,也仍然溫婉動人。”我說,漫長的故事終于走到盡頭,就仿佛那個漫長的年代,在一場又一場的硝煙中落幕,而這個漫長的夜晚,天邊也終于浮起了微白的云。

天明的時候郵輪靠了岸,我們坐了十余個小時的火車抵達了那個閉塞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的人還記得我,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好久不見,Judy!”我輕車熟路地走近那座西式大宅,門口依舊蹲著那只再東方不過的石獅子,纏枝蓮紋黑鐵門,看進去大片綠茵茵的草地,一切都如從前。

有人在園子里剪枝,聽到門鈴過來,是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從他的眉目里,依稀可以看出沈先生的影子。

我說我叫陳晚,從上海來,探望故人。

“陳小姐嗎,”年輕人活潑地笑,潔白的牙齒在風里亮了一下,“我聽過你的名字,祖母把她的戒指送給了你,她說你會帶著它回上海。”

呵,是,我微笑著亮出尾指給他看:“我?guī)亓松虾#只貋砹?。?/p>

“那多好,可惜祖母已經(jīng)看不到了?!?/p>

“什么?”猝不及防的消息,我斂了笑容。

“你走后不久祖父和祖母就因為意外的煤氣泄漏過世了?!蹦贻p人臉上并沒有更多的哀思,“他們是我見過的最恩愛的夫妻,他們葬在一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中國人是這么說的,對吧?”

是的,中國人是這么說的,我仰頭看他的眼睛,有微微的嬰兒藍,一口流利的英文,他應該沒有機會聽過他祖父念過的詩,詩中說“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年輕人自告奮勇帶我去公墓,公墓里滿目的石碑,一尺見方,寥寥數(shù)字,如何承載得起人一生的悲歡離合,我悵然地想。

“沈其揚之墓”

“何……何晚櫻之墓?”

湛青吃力地讀出墓碑上的字,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不,這不可能!”

但那只是一個事實……年輕人對我的震驚莫名其妙:“陳小姐?”

我指著墓碑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一頭霧水:“何晚櫻是我祖母的名字,有什么不對嗎?”

是的墓碑上遒勁的字跡,清清楚楚,是晚櫻,不是之珞。所有的認知在瞬間被顛覆,是晚櫻,不是之珞,活下來的是晚櫻,不是之珞,不是。

但是何晚櫻和林之珞是不一樣的,林之珞是落魄的書香門第,何晚櫻是暴發(fā)的江湖兒女,林之珞好靜,何晚櫻熱鬧,如果說林之珞是茶里芬芳幽靜的歲月,那么何晚櫻就是酒,一開封撲鼻而來的濃烈。

可是我見過的沈夫人,人淡如菊。

可是沈先生呼沈夫人,分明是“之珞”。

那其間必然有什么發(fā)生了,是我所不知道,甚至沈先生也不知道的。湛青以一個醫(yī)者的角度試圖分析:“沈先生一定忘了告訴你,那場大火給他帶來的劫難,那可能是一段時間的失明,或者記憶與認知的混亂,當然也有可能兩者都沒有,但是他欺騙了自己,騙自己說死掉的是何晚櫻,林之珞活了下來?!?/p>

是的,人作為這個星球上最高級的動物,有著與生俱來趨利避害的本能。沈其揚害怕失去林之珞,他害怕那種疼痛,于是記憶欺騙了他。

——也許他并不是不承想過,在當時的形勢下,林之珞已無生機。

只是他不肯接受,于是不能相信,于是他欺騙了自己。三人且成虎,何況是自欺欺人。紅樓夢里賈寶玉游太虛幻境,開宗明義,假作真時真亦假——那是他希望的結(jié)果,他生存的信念。

持續(xù)半個世紀,謊言也變成信仰。

“可是……”湛青同樣敏銳地知道這個推論的缺陷,“可是沈夫人是清醒的——”

是的她是清醒的,她怎么能容忍沈其揚對著她喊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湛青無法解釋,但是我忽然明白過來,無非她知道了林之珞,無非她知道了林之珞在沈其揚心里的分量,卻仍然想留在他身邊,為此,她甚至讓沈其揚相信了何家收林之珞為養(yǎng)女這樣荒謬的事。

也許是因為不甘心,不服氣,也許她確實深愛他,到不能自拔——誰知道呢。

那以后,她就是林之珞了。

林之珞的妝容,林之珞的衣裳,林之珞說話的口氣,林之珞走路的姿態(tài),林之珞喜歡的花,林之珞習慣的茶,那些濃烈如火的過往,那些敢愛敢恨的性情,在漫長的歲月里,一點一點消磨,到最終的了無痕跡。

只剩下一個名字,微弱如螢火。

也許一開始并不知道這個結(jié)果,但也許是知道的,知道時長日久,她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再摘不下的面具,再回不去的歲月,何晚櫻終于從一樹熱烈繁華的櫻花開成了沉靜優(yōu)雅的蓮,蓮沒有什么不好,但是她丟了她自己。

再也找不回來。

不是不怨恨的吧。

特別是,在手術歸來那天,這樣大的雨,雨聲這樣響這樣響,她卻聽得這樣分明,聽見他對一個年輕的女子說他們的往事,他說:“……那是我和之珞的事,與晚櫻無關,她不該被我們連累,所以我回頭救她?!?/p>

一字一句,如胸口碎石,他救她,不過是這樣一個原因,是她無辜,不是她對他很重要。

轟然坍塌的信仰。

長達半個世紀的誤解,半個世紀前的烈火忽然穿過了漫長的歲月,熊熊卷上來,灼烤她的心,終于化為灰燼,灰燼在異國清朗的夜空里揚上去,揚上去,在繽紛的星光里落下來,就仿佛星辰隕落。

隕落的是誰的靈魂,何晚櫻,還是林之珞?

林之珞執(zhí)著的同生共死固然是愛,但是何晚櫻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煎熬,難道就不是了?

完美的結(jié)局突然被揭開,這世間傳奇的真相,原來是一場鮮血淋漓的傷。悲哀忽如海嘯席卷而來,我將頭埋在手肘里,忽然就哭了出來。

創(chuàng)作談

我的民國情結(jié)不算嚴重,要仔細想想,看過的第一個民國戲是瓊瑤的《婉君》。

但是它零零碎碎地存在著,在張愛玲的《第一爐香》里,在張恨水的《金粉世家》里,在后來三毛的《滾滾紅塵》里。

時代會因為近,而不夠完美,因為不夠近,就透著傳奇。舊時的人已經(jīng)不在,舊時的記憶還在故紙堆里,腐朽的,泛黃的,只要輕輕一觸,就如梁?;D切┗靵y的時光,混亂的身份,軍閥,戲子,世家,舞女,賭王,時代的洪流滾滾而過,每個人都徒勞無助地想抓住點什么,支撐簡薄而漫長的人生。

至于最后抓到的是什么,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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