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我趕到艾郊區(qū)嬤嬤的家(村莊里就剩這個老式平瓦房了),靈堂設(shè)在客堂間,要出殯了。我跪在靈床前,說:我要最后看一眼嬤嬤。
我揭開嬤嬤臉上蓋著的一塊白布,她那布滿皺紋的臉,安詳、寧靜。我哭起來。這時,我聽見屋外一陣翅膀有力的拍擊聲,我能想象阿良可能放飛了所有的鴿子。
我似乎聽見嬤嬤的聲音:阿平,鴿子飛了,飛得多好吶。
我出生時,母親沒奶。嬤嬤抱著兒子來到我家。我和阿良都吮她的奶水。我們這里,稱呼奶媽叫嬤嬤。
后來,母親告訴我:嬤嬤總是先喂飽你,阿良比你大10個月,??蓿瑡邒呔臀拱⒘济诇?,阿良有了吃就不哭了。
阿良的爸爸種田,可是,就喜歡養(yǎng)鴿子,像個長不大的男孩。鄉(xiāng)村有個說法:女大三,抱金磚。只是一家子全靠阿良的媽媽支撐著。等阿良會跑了,阿良也著迷了鴿子,就在我家的屋頂搭建了鴿巢,像小洋房。
我挑食。嬤嬤總是抱著我,一只手端著飯碗,另一只手拿著匙子和手帕。喂一口,給我揩嘴巴外面的粥汁,有時,也順便揩自己的眼。阿良站在我們面前。
我閉嘴,不接受匙子里的米粥。嬤嬤說:阿平,再吃一口,讓阿良哥哥放飛一只鴿子。
阿良立刻召喚屋頂上的鴿子。鴿子飛到他攤開的一只手掌,那是一個小平臺,鴿子落在上邊,剛收起翅膀,阿良將手托舉過頭,鴿子拍擊翅膀,飛向藍天。
我就吃一口。如此這般,放飛一只鴿子,我吃一口米粥。一碗飯,阿良反反復(fù)復(fù),不知召喚兒又放飛多少鴿子。以至鴿子不飛,我就不吃飯。
母親說:嬤嬤,你不用這樣嬌慣阿平。
嬤嬤說:農(nóng)村的孩子,放在地上,隨他跑,跌跌撞撞就長大了,城里的孩子要嬌貴著養(yǎng)呢。
有時,嬤嬤稍稍離我遠了些,我就哭。嬤嬤在街對面(她去買點心),大聲喊:阿良,讓鴿子飛起來呀。
阿良似乎時刻等候母親的召喚——他總是不離開鴿子。他用獨特的聲音呼喚鴿子,一只鴿子徑直地飛到他的掌上(像被擊中那樣墜落),然后,他放給我看——鴿子好像被他變魔術(shù)一樣,飛出他的手掌。
我止住了哭,目光追逐著天空中那只鴿子。那只鴿子,在我頭頂兜著圈子,還傳來鴿哨聲。
我家的院子很寬敞。院子一隅有一口井。嬤嬤汲井水,洗衣洗菜。
阿良哥整天臉朝天空,他讓鴿子飛翔。有時,好久不見鴿群,一定是到郊區(qū)的田野打野食了。不過,他總會留一對鴿子駐守——聽候他召喚。
有一天,嬤嬤讓我坐在板凳上,旁邊放著一個熱水瓶,一塊面包。
嬤嬤說:阿平,嬤嬤在井邊洗衣服,你看看嬤嬤洗得好不好?
肥皂泡泡在木盒里蓬勃繁殖。我咬著面包——口渴了。我沒料到熱水瓶那么重,滾燙的開水濕了我的左腳,我第一個反應(yīng),“哇哇”哭泣。
嬤嬤趕過來,脫掉我的襪子、褲子,取了醬油抹在我的腳丫子上邊——腳面是一片水泡。
那些年,我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什么那么忙,幾乎見不到——早晚兩頭見不著爸爸媽媽。
據(jù)說,是阿良讓鴿子捎了個條子(畫了一只冒煙的腳)到醫(yī)院。媽媽是內(nèi)科醫(yī)生,做了手術(shù),鴿子棲在她的辦公室的窗臺上。
嬤嬤陪護在我的病床前,說:我真傻,怎么就沒有想到小孩也會去拿熱水瓶呢?
母親安慰嬤嬤,說:醬油還有點用呢。
嬤嬤并不表楊阿良哥哥的功勞,而是責(zé)怪他:你的眼里就是鴿子,怎么不照顧阿平?
阿平捧著一只鴿子,讓鴿子的尖啄碰碰我的嘴唇,然后說:飛吧。
鴿子飛出病房的窗口。
嬤嬤說:我真傻,怎么沒想到小孩也會去拿熱水瓶呢?
我發(fā)燒,又退燒。睜開眼,總看見床邊的嬤嬤。
嬤嬤說:阿平,鴿子要飛給你看呢。
阿良捧著鴿子,送到我臉前,我學(xué)習(xí)鴿子的嘴——把嘴噘起,跟鴿子嘴對嘴。
嬤嬤說:讓鴿子把你的傷帶走。
一只鴿子飛出窗口。我料不到阿良拎來了一籠鴿子。
嬤嬤說:一只,二只,三只……好多好多,我們阿平的傷都帶走了,沒有了。
嬤嬤時不時地擦眼淚,后來,我知道,嬤嬤的眼淚是坐月子留下的遺癥,不能有風(fēng),她總是帶著一塊手帕。擦淚。小時候,我還以為手帕用來擦我嘴邊的殘羹呢。
我是第一次來到嬤嬤的家。小時候,她一直沒帶我去過,說她家擠。嬤嬤的丈夫哪年哪月去世,嬤嬤從來未說起過。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嬤嬤一年總有幾次來我家,她總是要看看我的左腳,說:多帥的后生,都怪我,你腳上留下了這么個疤。
我說:嬤嬤,我要丟失了,不是有一個尋人的標(biāo)記嗎?
嬤嬤用手帕擦拭已干枯的眼眶,說:我真傻,怎么就沒有想到小孩會去拿熱水瓶呢?
我水:嬤嬤,是我小,不懂事,讓你擔(dān)心事了。
嬤嬤又擦眼睛。
給嬤嬤送了葬。我對阿良說:今晚我在這住下了。
我做了一個夢,竟然是我家院前的那條街,我下班回來,看見了嬤嬤在等我——滿手老繭、微駝的脊背、飄動的頭發(fā)。
嬤嬤說:我走不動了。
我說:嬤嬤,我背你。
我像嬤嬤背幼年的我那樣,背起嬤嬤往家走,望見鴿子紛紛降落在屋頂上,還“咕咕”的叫。
我感覺,背上的嬤嬤漸漸輕了,輕了,輕了。一群鴿子拍擊著翅膀又飛上天空。晚霞像燃燒的火。我說:嬤嬤,到家了。
我轉(zhuǎn)臉,看見一張紙飛起來,像是背上揭起的一張紙,跟阿良用鴿子送的那個條子差不多大小,半空中,那張紙像鴿子翻了個筋斗,然后,我看見一只雪白的鴿子。
我追逐著鴿子。鴿子像一點白融入一片綠——那是艾城郊區(qū)的陵園(一座綠茵蔥蔥的山嶺)。我來到嬤嬤的墓前。一只鴿子棲在墓碑上,側(cè)著臉,看著我。
我一下子蘇醒,滿屋子的陽光。阿良早已起床了。于是,遠處傳來了鴿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