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媛
我一直覺得杜麗娘死去,故事其實就結束了,后面冗長的還魂、打仗、考狀元、圓駕等等都有點多余,至少看戲時沒了前面《驚夢》、《尋夢》的熱烈震動,倒像是在慢慢消退熱情。
死后還魂,人鬼幽媾,夢里可以,另一個空間里可以,“第六維度”可以,真實的不可以。所以悲劇是主要的,湯顯祖寫這些劇本也是“一生得意唯有牡丹”。難道還不夠嗎?傳唱千古,感動后世,都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些句子。
最早看昆曲,是在南京蘭苑小劇場,那時為了電影《霸王別姬》里程蝶衣的一句“春香,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起了心,到處找昆曲,當時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正在造勢,我恨不能沖去蘇州看看,就以這樣的心情,在蘭苑看了一折孔愛萍的《尋夢》,于是立刻愛上昆曲, 聽到“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立刻被捉住了心神,如癡如醉,當時不知道這已經(jīng)是昆曲很高水準的演出了,以為大舞臺,整本的大戲不知道還要怎么好看,后來??闯F吩u,才知道看戲就要在這小舞臺,近距離,名角兒,才能體驗昆曲的魔力。后來又看了龔隱雷、徐云秀、錢振榮、李鴻良等一批演員們不同風格的演繹,以及年輕一輩單雯、施夏明、羅晨雪等人的演出,漸漸成了“誰的杜麗娘”、“誰的柳夢梅”都知道了,更挑了起來,最愛誰誰誰,呵呵,過去民國時大家看戲原是這樣的狀態(tài),所以那時候梨園風雅,名伶輩出。再后來更愛上《長生殿》,感嘆唐明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覺得《埋玉》、《聞鈴》、《迎哭》最是耐聽,深沉雋永,哀傷無奈。這是后話,以后再畫。再看看舊時的錄像,梅蘭芳的杜麗娘真是婉約含蓄,溫柔蘊藉,又有些端嚴從容暗帶神秘,不愧國人推崇如此,我不是票友,但是喜歡反復看那幾折戲,不同的大師風格不同,各有精妙之處,卻也說不完道不全,就像沈周、仇英、石濤、八大,各有所愛。于是想畫《牡丹亭》,昆曲的精妙演繹,本已千錘百煉極致完美,便覺繪畫無從下手,再畫得戲曲人物,卻勝不過舞臺上活的名優(yōu)演繹,那本是傳統(tǒng)的精髓,難以超越的。構思許久,在2007年,畫了《游園驚夢之一》,“通過屏風的錯置,一種魔幻的時空感就此達成:屏風上描繪的是舊時的夢境,而庭院中的杜麗娘指涉著現(xiàn)時,現(xiàn)實與夢幻、古典與現(xiàn)代的風景得以交錯于同一座園林空間深處、同一幅畫面之上,激發(fā)著我們的感知與想象”。時隔五年,再一次繼續(xù)這個題材,不是不想畫,實在是需要兩三個月的完整時間才能畫得深刻,需要在忙碌中積攢一段時間來完成一個系列的創(chuàng)作。
于是又畫《游園驚夢》。
杜麗娘對鏡梳妝是最明艷的定格鏡頭,無論怎么表達都是最自然無異議的美好。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芍乙簧鷥簮酆檬翘烊唬壳∪汉锰師o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古時候的美女對妝容的要求是超過我們的,除了涂脂傅粉,描眉畫鬢,錦羅秀帶,花鈿步搖,等等全方位的要求外,她們很會追求“態(tài)”,現(xiàn)在大概是氣質(zhì)格調(diào)的意思,青絲依依識玉面,百媚千轉別樣情,美人對鏡梳妝是可以有潛在的多層聯(lián)想,對鏡畫眉,新月春山,濃淡得宜,宜春髻子,八寶花簪,無數(shù)用心的裝扮,最要緊的是一種美人的姿態(tài),但在各種流傳的畫作中,我們往往能體會到寂寞,這大概是東方美學里推崇的靜寂之美。但是,從來美人不會停下梳妝,她越美好,越會打扮,越打扮,越會寂寞,杜麗娘妝后去游園,導致了一場春夢。 “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云鬟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夢中的情郎讓她神魂飄蕩,導致她為夢而死。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紅顏薄命。
按理說,古時候哪家小姐因為做夢得了相思病早夭,傳為奇事,也會有的。
但湯顯祖選擇了梅花賦予杜麗娘品格,她游園尋夢在梅樹下睡著了,并沒有重逢牡丹亭畔假山石后的柳夢梅,“一時間望眼連天,忽忽地傷心自憐。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于是她已決定傷春而死,死后葬在梅樹下?!芭既婚g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p>
梅花、美女是凸顯悲傷美學的,梅花孤獨,憂傷,寂寞,美人如梅花一般精致、幽雅、高貴,而又韶華易逝,幸福在哪里?宋畫經(jīng)典里多有盛開的梅樹和淡雅高貴的孤獨美人,被孤立在緊閉的花園或荒野的背景中,梅妃就是這樣美女的經(jīng)典,從早期得寵到長夜相思到孤獨死去,如梅花一般的美人極度孤獨地在與世隔絕的宮苑圍墻后漫步,這種沮喪和寂寞都可以從過去的經(jīng)典詩詞中讓我們深刻感受。這種悲傷美學一直普遍延續(xù),如李清照的詞,我們都被感動過、體會過,也許杜麗娘也為這樣傷春,相思而死,以后的故事,都是憐香惜玉的浪漫作者賦予她的好意吧。用英雄式的表達轉化了悲劇式的死去結局。就如梅花也被看做堅忍的象征,“冰霜晚歲愈精神”,梅花也是隱逸的象征,花與女子只開花一次,而古樹梅花可以一次又一次的重生,是可以循環(huán)的,這是種隱士文化,梅花可以是可憐和英雄的雙重模式,文人還賦予她英勇和傷感,不屈不撓與脆弱,希望和絕望,以及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張力。這些都可以在這個故事里體會到。
所以選擇梅花樹下死,是為了穿越時空,在另一個維度,夢就圓了。我相信空間不止我們看到的,宇宙間還有更多的神秘可以超越物理定律,如在畫中,我可以安排錯置的空間,安排有象征意義的潮水,黯黯生天際,末世的狂歡,便是洪水淹沒世界,也阻止不了人欲的蔓延。
相思病原是有的,但杜麗娘不是崔鶯鶯,她被描寫成只在夢里與情郎歡會,“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欄,轉過秋千,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弊鰤羰强梢缘仲嚨?,不像崔鶯鶯有了道德上的瑕疵,一切都往夢里推好了,不可能的愛情,可以在夢里存在。
其實這畫是男人的夢,柳夢梅做了一個花園與美人的夢,就是這個了。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這樣的美夢有通靈的寓意,哪個文人不期望夢見千嬌百媚的杜麗娘呢,文學對情色的描寫也很直接,中國人喜歡把好東西一股腦的擁有,山水、園林、美人都要放在一起,狀元也是一定要做的,所以永遠都是團圓結局,哪怕死了也要讓她活回來嫁給狀元郎,也并非一廂情愿,多半還要滿足觀眾心理需求,看戲的堂客們也需要一起幻想圓滿的結局,如同好萊塢大片,正義永遠戰(zhàn)勝邪惡,有情人終成眷屬。
“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
杜麗娘其實是個女畫家,絕對美女畫家,她能用一天時間把自己傳神寫照,不用起稿描粉本,對著鏡子,輕松寫就,而且一望便知是她的絕世容顏,惟妙惟肖,絕對是要創(chuàng)作一件留住神魂的傳神之作才行,還是絹本,我們畫絹本美人,也要謹慎構思,三礬九染,眉眼嘴角細致勾畫,哪里一天能行?素描還差不多,畫家大多畫過自畫像,杜麗娘也十分自戀,應該以前畫過,不然一次怎么畫得像,她感嘆自己美貌憔悴瘦損,就趕緊將自己畫下來,將容顏‘流在人間,當然,她的‘寫真是冥冥一念,是匿藏她的愛情魔咒的神像。因為絕世幽姿,她自然可以這樣從容,書法還那么好,賦詩填句,一揮而就,如今卻哪里有這樣才女,《紅樓夢》里倒是有的,詩詞可以脫口念出,工筆畫卻是不能,但也許可以是小寫意,面目五官細筆勾畫,如白描,敷淡彩,但這也要求畫者有極高的藝術水準,當然故事可以虛構,也允許我們把世間的美好才情都寄予她一身吧。
“《雁過聲》(照鏡嘆介)輕綃,把鏡兒擘掠。筆花尖淡掃輕描。影兒呵,和你細評度:你腮斗兒恁喜謔,則待注櫻桃,染柳條,渲云鬟煙靄飄蕭;眉梢青未了,個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鈿翠小?!?/p>
(旦泣介)杜麗娘二八春容,怎生便是杜麗娘自手生描也呵!
其實些情節(jié)完全流露了中國男人的強烈自戀情緒,因為借美人自喻也是文人一貫的比喻,梅花隱士是文人理想的自我形象。簡單地覺得這些哀傷用在女人身上都可,用在男人身上則明顯陰柔過重了。但是這些璀璨的文學作品都是男人們創(chuàng)作的。所以怎么說東方的文化都是陰柔過重的,更適合女性,抑或東方的男性更體貼、更懂得尊重女性?
小時候看武俠書《神雕俠侶》,說古墓派創(chuàng)始人林朝英只因心性高傲,情深一世,卻與王重陽良緣難諧,將一生絕世武功帶入古墓,抑郁而終,描寫她的畫像時說:畫中一個二十五六歲姑娘,正在對鏡梳妝,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伺候。畫中鏡里映出那年長女郎容貌極美,秀美入鬢,眼角之間卻隱隱帶著一層殺氣,楊過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地大生敬畏之念。楊過問小龍女:“怎么祖師婆婆這樣年輕?”小龍女道:“畫像的時候年輕,后來就不年輕了?!睏钸^心中大生凄涼之感,怔怔地望著那幅畫像,不禁要掉下淚來。而滿臉稚氣,憨態(tài)可掬的丫鬟后來則成了小龍女的師父。不知金庸在構想林朝英的相貌時是否參看了蘇漢臣的《妝靚仕女圖》,把這兩位小姐、丫鬟賦予她們武林高手的想象,至少我畫畫之后看到畫冊里這幅畫時,不知怎么就想到少年時印象深刻的這兩個在書里也只是傳說的高手的樣貌上去了。武俠書里林朝英也沒有正式出場過,故事開始時她早死去多年,那只是故事中的故事,卻讓我一廂情愿地覺得林朝英該是《妝靚仕女圖》中的美人。我希望美人能有超過常人的武力,那樣,可以少受委屈、少受氣,當然,每個故事里的美人往往都不幸福,總是悲劇更讓人唏噓,那也是正常,太美的人往往結局不如平常人。
這組昆曲題材的創(chuàng)作也是我對喜歡的文學、戲曲、園林、山水的一些體會,讓我用當代的眼光去回視我理解的東方傳統(tǒng),去嘗試一些表達的可能,也是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一些圖式,用古人的筆墨今人的格局傳遞融合傳統(tǒng)氣質(zhì)的畫面,如果說當代水墨用什么媒介材質(zhì)來表達最好,我暫時覺得用古人的筆墨還是比西方淡彩那些水彩類的方法更妥帖,實際上也沒有什么硬要嚴格區(qū)分的,手段可以選擇自己性情合適的,意圖才是作品的靈魂。至少,這是比較花時間心血的作品,也希望更豐富這一組畫,完成一個系列。今夏書以為記。
2013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