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丁
摘要:行動的理由與行動的原因之間的關系,是近幾十年行動理論中頗受關注的議題。其中,有一種特定的進路是試圖通過行動的原因來給出行動的理由。文章試圖說明的是,采取這一進路的代價是改變“原因”的含義。文章在第一節(jié)中對這個情況給予了一個一般說明,并且引入了一個“概念的自由度”的分析工具;在第二節(jié)中,以“動機性理由”為例具體地說明了一種因為改變自由度而使得“原因”概念發(fā)生改變的情況;在第三節(jié)中討論了這種改變可能會造成的某種負面影響。
關鍵詞:行動理論;行動的理由;行動的原因;動機
中圖分類號:B82-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3)05—0080—05
當我們對一個行動進行某種評價(是否善、是否正當、是否合理、是否應該、是否可以被允許等等),以便為某種后續(xù)討論提供根據或者出發(fā)點的時候,這種評價本身顯然也是需要理由來支持的。一般來說,這種理由可以有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從行動的某個性質出發(fā)來支持這個評價,即給出這樣的論證:對于一個具體的行動a來說,因為a有性質F,所以如此評價a是正確的。但是,這種形態(tài)的理由至少會遇到一種困難,即無窮倒退的問題。事實上,考慮到對a的評價本身也具有或者至少可以看作是具有“a有性質F”這樣的形態(tài),所以,從形式上看,這第一種理由只不過是用一種性質判斷取代了另一種性質判斷而已。
第二種能夠為行動評價所提供的理由則是出現在下面這種流程中:我們首先把行動“展開”到某種形態(tài),然后在這個新形態(tài)下對行動加以評價,或者依據這個展開形態(tài)來對行動加以評價。比如,我們可以把行動按照“有意向的行動”這種結構加以“展開”,然后在這個結構中對行動加以評價。
對于近30年來的道德哲學或者倫理學來說,比較通常的做法是把行動按照“有理由的行動”來進行這種“展開”。但是,行動的理由要想成為這種與評價有關的結構性要素,卻需要滿足一個前提,即它不能僅僅是行動的理由,它還需要與行動有某種更強的聯系。比如,對于一個具體行動a和它的理由來說,a還得是行動者“按這個理由來行動的”(acting on that reason),或者,還得是行動者“出于這個理由而行動的”(acting for that reason)。
事實上,為了使得一個行動的理由不“僅僅”是理由,通常的做法是對理由提出某種額外的要求。同時,這種要求往往被表述在類似于“只有……才是理由”的句式中,而出現在這個額外要求之中的則是行動的原因或者某種準原因,比如動機。但是,問題在于,當一個分析者提出要求,讓一個理由能夠通過這種中介而達成那種與行動之間的、滿足要求的更強聯系時,他實際上就對這種中介本身也提出了要求。特別地,滿足這種要求——即能夠成為理由與行動之間的關系的中介這個要求——實際上也改變了這個中介與行動之間的原本關系。事實上,在我看來,如果說對于行動的評價確實需要以某種對行動的展開為前提進行理由提供的話,那么進行這個“展開”的更好方式,不是把行動展開成“有意向的行動”或者“有理由的行動”,而是展開成“有原因的行動”。換句話說,與其去強化“理由”概念,不如去弱化“原因”概念。不過本文并不奢望論證這一點,它只想說明某個較弱的論點,即,至少(1)把行動展開成“有理由的行動”改變了而且必然改變原因的“原本”含義,(2)這種改變并不是全無負面影響的。
一、理由與原因
為了說明(1),我們先來說明一個相關的論題:
(3)當我們用行動的原因來充當行動的理由的時候,它就不再是原因。
比如說,我忽然嘴饞想吃面,于是跑到廚房給自己煮了一碗面。一方面,此時“我想吃面”是“我去煮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當我被問到“你為什么煮面”而我回答說“因為我想吃面”的時候,“我想吃面”又變成了“我煮面”的理由?,F在的問題在于,當“我想吃面”變成“我去煮面”的理由之后,我顯然可以不去煮面。就是說,如果“我想吃面”和“我去煮面”之間的關系“僅僅”是理由與行動之間的關系的話,那么此時“我去煮面”這個行動是否要被實行實際上是無關緊要的。因為即使我沒有真正去煮面,“我想吃面”仍然可以是“我去煮面”的理由——只要它符合某種有效的實踐推理模式。但除非我確實會去煮面,否則此時甚至談不上煮面有一個原因。
事實上,從上面的例子中,我們還可以就理由與原因獲得更進一步的結論。如果我們按照下面的形式來分別設定關于理由與原因的檢驗標準,即:
L理由的檢驗標準]如果p是φ的理由,那么存在某個實踐推理模式,使得我們可以從p得到一個類似于“應該φ”的結論。
[原因的檢驗標準]如果p是φ的原因,那么p讓行動者會確實去φ。
那么,我們可以說,如果一個p只滿足理由的檢驗標準,它一定不是原因。換句話說:
(4)如果理由的檢驗標準是某個p成為理由所唯一要滿足的標準,那么p一定不是原因。
因為滿足理由的檢驗標準與“確實會去(φ”無關,而滿足原因的檢驗標準則只依賴于這一點。而這就意味著,當我們用原因的檢驗標準來加強我們對于某個p成為理由的要求的時候,這種加強一定不能以合取的方式獲得,即不能是某種“既滿足理由的檢驗標準,又滿足原因的檢驗標準”這種形式。
可以看出來,(4)已經是(1)的另外一種表達。因為當一個理由被說成是原因的時候,它當然在某種意義上“既是理由,又是原因”。而根據(4),這個“在某種意義上”一定不能包括“理由”和“原因”這兩個概念都不改變含義的情況,否則此處的“既是理由,又是原因”就相當于對理由的檢驗標準和原因的檢驗標準進行合取。而既然我們現在是在把理由說成是原因——而不是把原因說成是理由——那么這個理由就必須首先按照“理由”的原義成為理由,于是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改變原因的含義。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正面地來考察一下這個“原因”概念是怎么發(fā)生變化的。
仍然以吃面為例,不過我們這次從理由開始。假設“想吃面”已經是“去煮面”的理由,就是說,存在著一種有效的推理路徑可以讓我們從“想吃面”得到某種“應該去煮面”。更具體一點的話,這條有效的推理路徑是怎樣的,之后得到的那個“應該……”就要有相應的意思。與此同時,現在我們還想讓“想吃面”與“去煮面”有一種更強的聯系。為得到這一聯系,我們要求“想吃面”這個理由能夠讓行動者會確實去煮面??墒牵愃朴冢?),如果一個理由只滿足讓行動者會確實去煮面這一個要求,它顯然不能支持“應該去煮面”這類的結論。因為,即使一個行動者確實是因為想吃面而去煮面,這里仍然可能存在各種不同的情況,或者也可以這么說,他可能出于各種不同的原因而想吃面。就這些原因而言,也許有些可以支持“應該去煮面”,但至少未必所有的這些原因都支持這個結論。于是,就必須對使得一個原因成為原因的原因加以限制,才能夠保證當一個理由成為原因之后仍然還是理由。而這些限制恰恰改變了原因的“本義”。
事實上,就上述分析來說,也許我們可以引入一個“自由度”的概念來幫助表述此間發(fā)生的情況。一個概念的“自由度”,在這里是指某個具體的事物成為這個概念的一個實例時情況的多樣性的限度?;蛘撸@個“自由度”也可以理解為,當我們把某個具體的事物判別為屬于一個類的時候,所使用的論據在類型上的多樣性的限度。具體來說,當我們把某個u判別為“是u”的時候,我們通常是把“是U”等同于“滿足如此這般的一個/組條件”。問題是,如果“u是U”確實是真的,那么未必只有一種理由使得它真,而且這些理由之間未必是等價的。就此而言,一個概念的含義,對應的既不是這個概念的“外延”,即實例的限度,也不是“內涵”,即關于某個實例是否是它的實例的判別標準,而是一個實例成為它的實例時所引用理由的多樣性的限度。按照上述觀點,“原因”這一概念的含義所發(fā)生的改變,恰恰在于這個限度所發(fā)生的改變。
下面我們以邁克爾·史密斯對“休謨式的動機理論”的分析和伯納德·威廉姆斯對“內在理由”的分析為例,具體地說明這種自由度是怎么發(fā)生變化的。
二、以動機性理由為例
按照邁克爾·史密斯的分析,一種“休謨式的動機理論”所給出的理由,應該滿足下面這個要求:
[強原則]一個理由R在時刻t構成了(constitutes)行動者A去(φ的動機性理由,當且僅當存在一個ψ滿足:在時刻t,理由R構成了行動者A對ψ的欲望,并且構成了A的這樣一種信念,即要是他去φ的話,他就能ψ。
或者,它至少應該滿足下面這個要求:
[弱原則]行動者A在時刻t有去φ的動機性理由,僅當存在一個ψ滿足:在時刻t,行動者A有對ψ的欲望,并且A相信要是他去φ的話,他就能ψ。
下面我們來看一看在這兩個原則中的動機概念,即在“動機性理由”中以“動機性”這種形態(tài)出現的動機概念,其意義發(fā)生了怎樣的改變,以及這種改變是怎么發(fā)生的。為此,我們可以先給出一個參照性的動機概念的“原義”。事實上,關于一個動機,我們似乎總可以給出如下的檢驗標準:
[動機的檢驗標準]如果行動者A在時刻t有去φ的動機,那么,在時刻t“A會去φ”為真。
可以看到,在這個標準中出現的“A會去φ”,在史密斯給出的兩個原則中被弱化到了一個在虛擬語氣中的表述,即“摹是A去φ的話”的形態(tài)。而且,在這兩個原則中,不僅φ是沒有原本形態(tài)的“會去”,事實上在這兩個原則中沒有任何行動帶有“會去”的原本形態(tài):φ是被變成了虛擬語氣,而剩下的ψ根本連“會去”都沒有,只剩下了“A對ψ的欲望”。
另外,在動機的檢驗標準中,我們可以看到“會去”是有時間標記的(“在時刻t”),但是在強弱兩個原則中,有時間標記的其實不再是φ或者“A會去φ”,而是ψ以及行動者A對φ與ψ之間的這種手段一目的關系的相信——這也非常自然,因為兩個行動之間是否具有手段一目的關系,本來就是一種一旦為真/假就會一直這樣下去的、與時間無關的東西。但是,這樣一來,在時刻t與行動者狀態(tài)直接相關的實際上就不再是φ,而是某個與φ處在一種無時間關系中的ψ。換句話說,此時行動者對之“真正”有動機要去做的,與其說是φ,還不如說是ψ。如果放到吃面的例子上就是,本來我們要為“煮面”提供一個動機,但按照史密斯的這兩個原則,煮面通過吃面獲得了一個動機性的理由:想吃面(對吃面有欲望),而且要是去煮面的話就能吃(上)面。這樣一來,原本當我們按照動機的檢驗標準去為一個行動提供動機的時候,本可以使用各種方式,但現在至少出現了一種對于這些方式的限制,即它必須通過某種中介ψ來進行。而這個限制,恰恰降低了“動機”概念的自由度。
如果說,之所以史密斯版本的“休謨式的動機理論”會導致這種對于“動機”概念的含義變化,是因為它引入了對于理由的額外要求,即能夠為行動分析給出一種手段一目的結構的話,那么這種含義變化在威廉姆斯對內在理由的分析中則是出于另外一種原因。威廉姆斯是這么說明一種對于理由的內在主義詮釋的:
[理由的內在主義詮釋]如果一個人“有理由去φ”,那他一定找到了一個有效的推理路徑(sounddeliberative route):這個推理路徑從他自己的某個動機集合出發(fā),最后達到的則是“他應該(should)φ”這樣的結論。
與史密斯給出的兩個原則相比,這里不再有手段一目的結構,而只是要求任何一個得到“他應該φ”的實踐推理必須是從行動者的動機集合中的某個成員出發(fā)的。就此而言,它是用實踐推理的起點去限制實踐推理。但是,問題在于,這個限制顯然也同時是對動機集合的限制:并不是每一個能夠被看成是動機集合的成員的動機,都可以有一個實踐推理讓它能夠有一個“他應該φ”的后承——否則談不上用動機集合來強化“實踐推理”這個概念了。
事實上,這里我們看到的是理由動機化方法的一種或許也可以被稱為“兩難”的處境:一方面,如果不對理由概念進行強化,那么它無法承擔行動理論所要求的分析工作;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動機可以被用來強化理由概念,那么它一定是以動機概念的弱化為代價的。而這種弱化所導致的結果,就是被強化的理由概念一定無法達到原本我們想要用動機來強化理由所希望達到的強度。換句話說,當我們試圖通過“是動機的理由”這條路徑來找到一種比單純理由更強的理由的時候,我們找到的一定是某種“其實還不是動機的理由”。
三、原因的含義變化的負面影響
這種狀況當然不僅在“邏輯”上是有趣的,而且確實會對行動分析產生某種實質性的影響。比如我們來考慮批評問題,特別是批評的“合法性”問題。事實上,關于什么時候才能夠對一個行動進行批評,存在著兩種雖然各自不同但在實際性的強度上并無差別的考慮。而且,這兩種考慮至少在形式上是相互沖突的:
[P1]一個行動,只要它是不如人意的,就可以進行批評——不管它是否有改進的余地。
[P2]一個行動,只要沒有改進的余地,就無法進行批評——不管它是否如人意。
徹底解決∞這個沖突,不是本文所能討論的。這里我們只是考慮這樣一個更容易獲得答案的問題:如果[P2]不是完全不能成立,那么此時對行動進行分析的話,應該給予一個什么樣的框架?或者說,一個行動分析框架應該具有怎樣的特性,才能使得[P2]不是完全不成立的?
從這個問題出發(fā)就可以看到,要想讓[P2]不是完全不成立,至少這個框架應該允許一種與“是否如人意”無關的對行動進行談論的方式——只有先存在這種談論行動的方式,才可能去考慮批評是不是出現在這種對行動的談論中。但是,無論是威廉姆斯對理由所作的限定,即“必須能夠從動機出發(fā)達到‘他應該φ”這個限定,還是史密斯的兩個原則——無論是強的還是弱的——都不滿足這個要求。事實上,任何從理由出發(fā)而對行動所作的分析都不滿足這個要求。因為,即使不能說理由總是從某種是否如人意的角度去分析行動,但至少,當我們給予行動一個理由之后,我們就變得能夠談論這個行動是否如人意,于是行動就變成一種與是否如人意相關的東西。這樣一來,在比如像史密斯或者威廉姆斯所提供的這種行動分析中,我們實際上無法談論這種與是否如人意無關的行動的可能性,即改進行動的可能性。但后者至少是針對行動而給出的批評性話語中的一個有機的部分。就此而言,前面所說的這種意義轉換,就其縮減了行動話語表達能力而言,就不再是無足輕重的。
(責任編輯:謝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