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我家住在郊外,到城里去上班,每天都要路過一條河。河是很寬了,一年里卻極少有水,上上下下是一滿兒的石頭,大者如斗,小者如豆,全是圓溜溜的,十分光滑;有的竟壘起來,大的在上,小的在下,臨風(fēng)吱吱晃動,而推之不能跌落。我叫它是石灘。每每路過,我騎車便在石隙中盤來繞去,步行卻總要從一塊石頭上跳到另一塊石頭上,搖搖晃晃,驚慌里有多少無窮的趣味呢。
可是,旁人卻更多地怨恨這石灘。它實在是不平坦的。戀人是不來的,愛情嫌這里荒寒;小孩兒是不來的,游戲嫌這里寂寞;偶爾一些老人來坐,卻又禁不住風(fēng)涼,踽踽離去了。
多少年來,我卻深深地戀著這段石灘,只有我在那里長時間坐過,長時間地做一些達(dá)不到邊緣的回憶和放肆的想象。
八年前,我是個白面書生,背著鋪蓋卷兒,從那四面是山的村鎮(zhèn)來到了城里。鬧嚷嚷的地方,我是個才拱出蛋殼的小鴨,一身絨毛,黃亮亮的,像一團(tuán)透明的霧。我驚喜過,幻想過,做過五彩繽紛的夢。但是,幾年過去了,做人的艱難,處世的艱難,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孱弱!孱弱卻不肯溺沉,留給我的,便只有那無窮無盡的憂傷了。
理解我的,便只有這段石灘了。
在遇到丑惡東西的時候,我沒了自信,那石灘容得我靜靜坐著,它那起起伏伏的姿態(tài)和曲線,使我想起遠(yuǎn)在千里外的親人了。我似乎又看見了她在早晨打開窗子,臨著晨光舉手?jǐn)n著秀發(fā)的側(cè)身,又似乎看見了她在晚霞飛起的田野,奔跑撲蝶、扭身彎腰的背影。于是,憂傷忘卻了,心窩里充滿了甜蜜……
在失去善美的時候,一個愁字如何使我了得!這石灘,又使我來專想靜觀了,它使我想起了家鄉(xiāng)月下街巷屋頂?shù)臒o數(shù)的三角和平面了,似乎又看見了我們做孩子的在里邊捉迷藏。巷口的小花花,梳兩條細(xì)細(xì)的辮子,常常身藏在墻后,辮子卻吊在外邊,我便將那頭像畫在墻上,辮子畫得像老鼠尾巴一樣難看。于是,憂傷忘卻了,心窩里充滿了甜蜜,呼喚著金色的童年,想那小花花長大了嗎?還留著那個細(xì)辮子嗎?如果那個頭像畫還在,做了大人的我們再見了,臉該怎么個紅呢?
石灘就是這般地安慰我,實在是我靈魂的洗禮殿呢!但我總搞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呢?石灘總是無言,但一有憂傷,石灘總是給我排解。這石灘到底是什么呢?
終有一日,我坐在這石灘上,看著一河石頭,或高、或低、或聚、或散、或急、或緩、立立臥臥、平平仄仄,驀地看出,這不是一首流動的音樂嗎?它雖然無聲、卻似乎充滿了音響,充滿了節(jié)奏,充滿了和諧。想象那高的該是歡樂,低的該是憂傷,奮爭中有了挫敗,低沉里爆出了激昂,丑隨著美而繁衍,善搏著惡而生存,交交錯錯,起起伏伏,反反復(fù)復(fù),如此而已!這才有了社會的運動、生活的韻律、生命的節(jié)奏。
面對著石灘,我慢慢徹悟了,社會原來有如此的妙事:它再不是個單純的透明晶體,也不會是混沌不可清理的泥潭,單純?nèi)胧?,?fù)雜處世,終于會身在廬山、自知廬山的真面目了。它就是一首流動的音樂,看得清它的結(jié)構(gòu),聽得清它的節(jié)奏!試想,我還會再被憂傷侵襲了我的靈魂嗎?我還會再被煩惱銹鎖了我的手足嗎?啊,我愿是這石灘上的一顆小小的石頭,是這首音樂中的一個小小的音符,以我有限的生命和美麗的工作,去永遠(yuǎn)和諧這天地、自然、社會、人的流動的音樂!